第1章 第一章
三伏天的江南潮湿闷热,明漾漾的日光照映在江府飞檐翘角上,铺落满地阴影。
江南善名远扬的江家主数月前去往蜀地经商,昨天夜里终于回来,华丽马车驶过街巷时,闻声的淳朴百姓们夹道欢呼,明显对他尊崇极了。
阖府上下皆是喜气洋洋。
江梨提着食盒从小厨房出来,一张美若芙蕖的脸上薄施粉黛,唇边浅蕴欢悦的笑容。
厨娘驻足望去,见她穿一身绣着海棠的桃红色襦裙,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垂下,在清风里拖曳出绮丽的弧度,衬得那纤细的腰更加不堪一握。
无论是面容还是身段,她活了大半辈子,都未见过这般令人惊艳的,说是仙人之姿都丝毫不为过。
厨娘不由步至她身旁,看见江梨莞起唇角,心下略微忖度,便知晓其缘由,于是笑道:“二姑娘手艺是愈发好了,老爷定会赞不绝口。”
江梨羞赧地眨了眨杏眸,朝厨娘抿唇浅笑。
她尚在襁褓之时被父母狠心遗弃,是养父把她带回江府,温柔细心地教养她长大。
养父养母膝下还育有一女,但对她一直不大待见,时常会使一些小绊子,不过养父养母威凛又公正,从不会偏袒嫡女,当真是仁厚善心之人。
昨夜里她歇得早,直至今晨才知养父养母回府了,知晓他们舟车劳顿,加之眼下天气炎热,她立刻便去了小厨房。
自江家主带着夫人远游行商,如今也有数月未见,江梨心里泛着雀跃,亲手做了消热解暑的牛奶绿豆糕,打听到江家主和夫人都在书房后,欣然迈步前去。
江家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富商,然而宅邸却并不是很大,据说是因为家主不喜奢靡之风,又时常接济穷苦百姓,赢得一片赞扬,名望甚至隐隐比过江南知府。
江家主闲暇时总爱翻看书卷,江梨幼时最喜欢跑去书房搅扰他,他也不恼,反倒是大笑着抱起她,耐心教她识文断字。
待轻车熟路到书房后,江梨稍作停顿,看到门口守着两名正在打瞌睡的家丁,那俩脑袋像有千斤,欲坠不坠的。
她抬头,透过院井望见高悬的耀日,暖洋洋的阳光倾洒在身上,舒缓闲适,倒的确会叫人忍不住昏昏欲睡。
江梨弯了弯唇,轻悄悄绕过他俩,步至书房门口时,听到里面传来模糊的说话声。
兴许是父亲在和母亲闲聊吧。
抬起莹白玉润的纤手,江梨眉眼含笑正准备敲响,忽听到几句压抑着激动的声音。
“孙大人,我府中小女江梨,生得姿容绝艳,那副艳冠天下之貌,想来定能合您心意,不若今夜就将她送到您府中?”
“哦?那江家主真是有心了。”这道声音有些涩哑。
“能被孙大人瞧上,是江梨这辈子的福分。就是不知,我日前托您的那件事情……”
“放心,倘若当真如你所言,这些小事全都好说。”
……
天穹上烈日如初,江梨却睁着湿润的杏眼,像是有寒潭浸漫过她的身体,冷意渗入骨髓,整个人如坠冰窖。
手里的食盒就快要提不住,要沉坠到柔软且脆弱的心头上。
胸口剧烈地起伏,江梨紧抿着苍白的唇,不敢置信方才那些谄媚之言,竟是她自小敬仰孺慕的养父所说。
不……不对,她也年过及笄,总归要嫁人的,父亲说不定、说不定只是想让自己去到好人家。
可笑又讽刺的诳语如同一柄利刃,把她从前那些温暖的记忆切割得七零八碎。
江梨魂不守舍地离开时,恍惚间不防发出几丝细微的响动。
那两名打瞌睡的家丁蓦地清醒过来,定定盯着她。
“二姑娘这是……?”
江梨强自镇定,唇瓣翕动片刻,细软的嗓音带些虚弱:“本是想来看看父亲,不过突然想到这个时辰父亲约莫在忙,便准备先行回去,晚些时候再来。”
她幼时贪玩,同下人相处得还不错。
家丁显然也想起她之前总爱搅扰家主的事,方笑道:“二姑娘现如今懂事不少,家主定会感到宽慰。”
江梨盈盈颔首,唇边噙着得体的浅笑,可袖袍里的手却禁不住蜷缩起来。
直至回去自己的院子里,单薄的肩膀才骤然塌下,像是一阵风都能吹倒。
她有些茫然无措,脑袋里许多思绪混杂不堪,待半晌慢慢平复后,轻声唤来平日伺候她的秋水。
“秋水,江南近日是不是来了位孙大人?”
以往可没见父亲这般去巴结一个人,江梨忍不住去想,会不会……父亲从一开始收养她,为的就是今天?
秋水没注意到她苍白脆弱的神色,只耿直道:“这几天外头都传遍了,听说是京都那边来的。”
秋水向来没什么心眼,再加上孙大人来时高调,几乎大街小巷都知道此事,算不得什么秘密。也就是江老爷不让二姑娘出府,这才会被蒙在鼓里。
她心直口快:“奴婢还打听到,这孙大人年逾半百,私事却混乱不堪,听说偌大的宅院都住不下他的那些姨娘们……”
“轰”的一声,秋水后面还说了什么,江梨已经全然听不清了,脑袋像是被人用铁棍敲过,嗡鸣空白一片。
都到这般地步,她再无法去自欺欺人了。
她的养父,那位仁厚德善的江家主,为全一己私利,要将她送到一个荒淫无度的老头肮脏的榻上。
江梨心脏像被无形的大掌攥紧,她泪眼模糊,轻轻一颤,睫尾便缀上莹亮的珠泪。
蓦然思及养父和孙大人敲定的时辰,她匀着破碎的呼吸,抬眼看向秋水,嗓音颤抖:“秋水,能不能……帮我个忙?”
秋水眨了眨眼。
一刻钟后。
江梨换上秋水那身朴素的浅青裙衫朝府外行去,一张芙蓉面被白纱遮掩得严实,反更显身姿窈窕有致。
路过门房时猛地被拦住,她悄悄蜷了蜷指尖,语气平和道:“我是二姑娘房里的,替二姑娘出去采买一些物件。”
见门房依旧盯着她,江梨摸了摸面上的白纱,叹道:“我昨夜里染了风寒,本该换人的,可二姑娘不习惯旁人伺候,我又怕传了病气,只好戴上这面纱了。”
她作势要掀,门房却两眼一瞪,赶忙挥挥手让她走了。
江梨朝他弯眉颔首,薄薄衣衫下,后背已然冷汗涔涔,待迈过门槛时,她才微舒一口气。
待两名家丁回过神后,想来想去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互相探讨一番,一致决定把此事报告与家主。
正巧江宿明满面笑容送孙大人出来,甫一撞见家丁慌慌张张不成体统的样子,顿时皱眉要开口训斥,却听其中一人将来龙去脉细细讲述了一遍。
江宿明眯了眯眼,挥手让人去江梨院里探查一番,而后按捺下心中翻涌的巨浪,继续堆着笑对孙大人阿谀奉承,倾力表达自己的诚意。
不过多时,那下人匆忙赶回来,神色慌张,战战兢兢附耳对家主道明实情。
江宿明听完脸色霎时阴沉下来,再不复以往虚伪的温雅模样。
孙大人见他这般立时猜出情况,沧桑的嗓音慢悠悠嘲讽道:“看来贵府的二姑娘眼光甚高,既然如此,本官还是不掺合了。”
江宿明心中一紧,迅速吩咐府里侍卫带人去追,自己则是眼巴巴凑到准备离开的孙大人跟前,语气卑微地好说歹说,才勉强叫他改了口风。
送别孙大人后,江宿明神情瞬间难看得想要杀人。
……
天边浓云聚拢,似是要将炽烈阳光困守笼中,江南主城只余漫卷的草叶游荡在阵阵阴风里,百姓们像是隐隐察觉其下的暗潮汹涌,皆是闭门不出。
江梨提着裙摆穿梭在街巷里,白嫩的额角沁满汗珠,呼吸急促。
她知道要不了多久江宿明就会发现,往城门跑那是自投罗网,原本想找个隐蔽的角落暂为躲避下,却全然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江宿明是在冰天雪地里捡到她的,郎中诊断后说是落下了病根,即便日后再如何调养,也难以恢复到常人水准。
这才没多久,江梨心跳失控,胸口已经泛起细密针刺般的疼痛,耳边簌簌狂风好像灌进了她的五脏六腑,寒意遍生,双腿乏力,这速度愈渐缓慢。
偏这时生变,一名追兵陡然看见了她。他大喊一声把其余人引来后,飞速朝前方身姿羸弱的少女掠去。
江梨听见身后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脸色越发苍白,她心一横,干脆从狭窄小巷里拐进最繁荣的那条街道。
既便今天无力逃脱,她也想让百姓们看清楚江宿明的真面目。
然而,以往人流如织的街道上竟是寥无人烟,江梨近乎绝望之际,忽听见远处传来策辔之音,等滚滚沙尘湮灭后,为首的男人倏然映入她的眼帘。
那人着雪青锦袍高坐骏马之上,手揽缰绳,面如冠玉,通身气度矜傲清贵,带着几丝隐约的漫不经心。
明明天幕暗淡,那抹雪青色却好似镀了光泽,直直坠进江梨眼里,一双水润杏眸由此变得熠熠生辉。
骑马的数人转眼就快至身前,江梨走投无路,只能寄希望于他们。
身后纷杂的脚步声逼近,那刻,她不知晓打哪儿来的胆子,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扑至路中,拦住了他们。
几匹骏马迅速停下,嘶鸣迭起,掀起的劲风把江梨细嫩脸颊刮得极疼,忍不住垂首,余光瞥见置在马肚一侧的玄纹皂靴,近在咫尺。
一双凌厉的目光带着探究意味,注射在她身上,如芒在背。
江梨乌鬓微乱,眼尾晕开薄红,柔软的嗓音带着哭腔:“求大人……救救江梨。”
料峭寒风忽至,裹挟着她身上浅淡好闻的清香,轻飘飘拂过马背上的男人。
顾衡眉骨微扬,漫不经心低眸,目光莫测地打量着半跪于地的姑娘。
只见她纤柔的身子轻轻颤抖,泼墨般的长发滑至身前,不知道是有意无意,露出一截莹白到晃眼的玉颈,方才娇柔软腻的哭腔犹在耳边。
不远处的追兵喊声震天,顾衡神色无波无澜,唇边噙着若有若无的浅笑。
他懒散半垂下眼皮,不紧不慢地伸出手臂,用鞭柄轻挑起姑娘白皙的下颌。
江梨被迫仰起纤长脖颈,猝然对上那双漆黑凤眸,里面暗沉不见光。
下颌处冰凉一片,引得她心跳在不自觉加快,手心里也渐渐沁出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