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千嶂峰,混沄泉。

一个少年正在冲洗,舀起来的水顺着肩背往下淌,手抬起来时牵动的少年人的肌肉线条漂亮得很。

“萧师兄!萧师兄!”

听见喊声他回过头来,凤眼长眉,鼻若悬胆,十六七的年纪还未完全长开,却已能窥见一二风采了,正是萧珩之。

他有些无奈地把衣服披上,回头说:“纪师弟,有事用传音符唤我即可。”

满山喊师兄的是个背着陌刀的劲装少年,年纪和萧珩之差不多,眉眼间的意气很盛,不像仙山的弟子,倒很像是凡间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少年郎。

纪无胥嘿嘿笑:“山下集市来了个酒商,卖的酒那叫一个绝!山上清苦,我只能拿符箓去换了,哪里还有传音符……除非师兄有多的匀几张给我?”

萧珩之扫了他一眼,他的眼尾上扬,睫毛密且长,眼波却有些凉:“然后你再拿去换酒?找我何事?”

大抵是由于年少的经历,萧珩之眉眼间总是有些冷的,只是不甚明显,纪无胥总觉得他这个师兄像玉,看着温润,挨近了一碰才惊觉是凉的。

纪无胥不敢再闹,挠了挠头说:“师父让我找你一同去见他,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那走吧。”萧珩之拿起一旁斜立的枪,二人一同往峰顶去。

…………

千嶂峰没有正殿,李川镕不拘小节,正殿被他辟成了演武广场。

萧珩之二人刚到广场,便看到李川镕负手站在前方,二人上前见礼。

“峰主。”李川镕未收萧珩之为徒,只让萧珩之叫他峰主。

“师父。”纪无胥前几年被家人送上山,是正经练刀的,是李川镕收入门中的三弟子。

“嗯,珩之,无胥,仙门每三年有一次‘试霜刃’,所谓砺剑三载,欲试霜刃,要各宗各派新入门不久的弟子去。既是年轻一辈切磋,也算历练,今年掌门师兄说想让咱们千嶂峰的弟子去。”

萧珩之有些疑惑,问:“以前似乎都是其他峰的师兄弟去,怎么这次让我们去?”

“是啊师父,咱们长翮多为守思一道的修士,千嶂峰就我们几个人,去了也撑不起场面,怎么这次要咱们去啊?”

“掌门师兄说了,这次不要人多,就你们几个去。”李川镕冷笑一声,又接道:“今年‘试霜刃’是在斩岳门,斩岳门一门几乎都是武修,十二年前吧,也是在斩岳门,是你们路师叔带弟子去的,那些斩岳门的小崽子仗着自己是武修又在自己家门口,下手没轻没重,把咱们长翮的弟子伤得甚重,看来师兄记着那事呢。去了都给我争点气!要是也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就别回千嶂峰了。”

守思一道与武修一道看似相近,实则大相径庭,如同都是剑修,守思剑修先修神,再持剑以辅;而武道剑修先持剑,再以剑证道。

若二者进境相同,比斗起来守思一道的自然是要吃亏的。

萧珩之听到斩岳门时手紧了紧,这些年莫嵚岩同斩岳门的陈竽瑟结了道侣,成了令人称羡的神仙眷侣,自己也在斩岳门帮扶之下修为猛进,除魔卫道,声名鹊起。

纪无胥问:“我和萧师兄吗?师父可去?”

“你们路师叔会带你们去的,还有你大师兄和二师姐,为师已给他二人传信,他们会同你们在锁云山界内会和。”

萧珩之有些犹豫,当年他曾说不能肯定当日萧家的莫嵚岩是本人,也曾在莫嵚岩斩杀魔修后对他言谢,做出相信当真不是莫嵚岩所为的样子。

可到底不知莫嵚岩心底究竟信了几分,这些年莫嵚岩也常常会来长翮派“探望”自己,长翮毕竟是仙门大派,这些年他也算平安长大,可要是去了斩岳门就未必了。

李川镕看了萧珩之一眼,又同他们道:“你们路师叔已是归元境界的修士,谁想在他手上伤到你们都不容易,你们也不可能永远在长翮派内,你们早晚要出去看看这天地。”

李川镕虽未收他入门,十年来却也算是用心传授,萧珩之知道此言是特意说与他听,回道:“珩之知晓了。”

纪无胥自入门后还不曾下过山,激动得很:“师父放心,我们定要替当年的师兄师姐们出一口恶气!”

李川镕看着纪无胥,有些糟心地说:“为师同你们说那些只是要你们无需忍让,你也莫要给我主动挑事!”

纪无胥同他其他弟子不同,他的家学渊源就是刀,天真热血,容易上头,偏偏又身份敏感。

“珩之,你帮我多看着点这小子。”

走武修一道比守思的门槛更高,体魄、天赋、心志都有要求,他门下亲传弟子只有三个,大徒弟和二徒弟都是入了门派后才拜入他门下随他习刀的,萧珩之天赋上好,却偏偏是个要卯着劲儿练枪的,不能将萧珩之收作亲传他其实一直都有些惋惜。

前些年纪家人把纪无胥送上山,他一眼便看中了,主动找祁为谦讨的人。

萧珩之应下,李川镕朝他们摆了摆手:“去吧,三日后就随路师叔出发,莫要耽搁了。”

萧珩之回房后静坐了一会儿,李川镕说得不错,他不可能永远待在长翮派内,有些东西在长翮派是查不到的。

这些年他始终不明白莫嵚岩为何杀他父母,他曾以为是为了祁洛所在的那杆旗,可当初莫嵚岩见他拿着这旗也不曾有什么反应,这些年好似也没打过旗的主意。

其他一些东西,包括父母的法器也在莫嵚岩杀了那顶罪的魔修后尽数给了自己,这些年萧珩之翻看回想数次,都找不到头绪。

“罢了。”斩岳门与莫嵚岩牵扯颇深,或许这趟还能有些别的收获。

想罢他将枪横放在膝上,轻轻擦拭,眉眼温柔,“落落……等你下次醒了,可就不在千嶂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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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洛在最初进了旗子后陪了萧珩之将近三年,白日听他冷静地向莫嵚岩道谢,晚上听他牙缝里泄出来的呜咽,再陪他磨祁为谦,陪他上千嶂峰,陪他练枪。

有些话萧珩之不能同任何人说,他舅舅不过是个普通修士,知道真相只会让他枉送性命。幸而他还有祁洛,那些难捱的日子他总能听到祁洛在和他说宝贝不哭。

直到有天他发现祁洛安静的时候变得有些多,声音也有些疲倦,萧珩之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慌。

他问祁洛怎么了,祁洛说只是有些困,可能要睡一觉。

萧珩之抖着声音问她要睡多久,祁洛说很快,让他好好吃饭,好好练枪。

第二日萧珩之便听不到她的声音了,他想着祁洛说的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每日拼命地修炼。

就那么过了一周,李川镕找上他同他说了一堆不可操之过急之类的话,他嘴上答应着手上却没歇,李川镕正发愁,突然看到萧珩之不动了。

“……我是让你好好练枪,可没有让你往死里练吧?”祁洛带笑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萧珩之才觉得自己飘了几日的心落到了实处。

那日十岁的萧珩之在演武场上突然抱着枪嚎啕大哭,把李川镕和师兄师姐吓得够呛。

李川镕只当他是压力太大,压着他去掌门那里听了几日的道法自然。

可怜祁洛才刚醒,哄完哭包又被什么“道法自然”“不骄不躁”“上善若水”“无为而无不为”念叨了好几日,被折磨地头疼欲裂。

后来祁洛偶尔便会睡上那么一段时间,短的时候两三天,长的时候甚至有过一两月。

祁洛曾同萧珩之说过,自己有时会睡得沉些,如果时间太长萧珩之只要将灵力注入枪内,她不多时就会醒了。

几年下来萧珩之也渐渐习惯了。

只是最近两年祁洛睡的时间总是长一些,就像这次祁洛已经没声了将近一个月,萧珩之有些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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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萧珩之和纪无胥随师叔路原抵达锁云山界内。

锁云山并不仅指一座山,而是一片山群的合称,数座山峰围绕成圆形,迭嶂连云,中心向内凹陷,呈现一个巨大的碗状,其间云沉雾落,故名锁云。

“这斩岳门竟这般大,咱们长翮不过一山四峰,他这恐怕山都有七八座了吧……这得有多少弟子?我们几个够人家打吗……”纪无胥有些震惊地趴在酒楼窗户往外看。

“休涨他人志气,”路原四十出头的模样,蓄着把美髯,不紧不慢地摇着他的扇子:“斩岳门是四大仙门之一,地头大些也正常。”

萧珩之有些疑惑地开口:“听师父说斩岳门一门都是走的武修一道?”

“不错,可武修又哪有这般容易?看咱们一派上下的正经武修也不过你们师徒几个。”路原喝了口茶,继续道:“斩岳门地头大,弟子自然也多,可他们内门的弟子却不足两成。而外门弟子几乎占了八成,大多是些世家里的旁系子弟,这些人冲着四大仙门的名头,花了重金叩山入门。斩岳门对世家子弟来者不拒,资质不论,是仙门中门槛最低的,即便是没有灵脉都可提供丹丸强行催生,收入门后给本剑谱让他们对着练,佐以斩岳门心法,便称作‘武修’了。或是小有天资者,只要能通灵,斩岳门便都收,收了却也只给本心法说‘修行靠个人’,若能自己‘抚杂’或者门内大比时胜了便收入内门,若不能便一辈子做个空有名头的外门弟子。”

灵脉是修仙的前提,若没有灵脉,便不通术法。

而灵脉既有天生,也可后天催生,如借丹药符箓强行催生,只是催生的灵脉较为脆弱,通常在通灵之后就难有寸进。

而天生灵脉也分天生顺畅的,属于祖师爷赏饭吃;也有天生滞塞的,天资越差,滞塞处越多,灵脉滞塞无可转圜,修炼也改变不了,只能靠丹丸符箓推动灵力流转,境界低时灵力细弱尚无大碍,可境界提升后灵气流转便会愈加艰难,也愈发难有进境。

像萧珩之这样的则是祖师爷追着喂饭吃,是以当初祁为谦想将他收入自己门下,可萧珩之偏偏要走武修道,又偏偏是那块料,要知道即便祖师爷赏饭也未必就能以武入道。

祁为谦当年肯点头也不全是因为萧珩之的坚持,更是因为李川镕曾和他说萧珩之就是天生要走武修道的。

守思入门是“捡择”,经过“锻神”后,抛却分别心再至“归元”,这个过程便是所谓“悟道不难,唯嫌捡择”。

武修则如同铸剑,入门先是“抚杂”,后“铸锋”,再“淬火”成剑。

若是迈过了“归元”与“淬火”,到之后的境界,便能被称作大能了。

听罢,纪无胥道:“那斩岳门这所谓‘一门皆是武修’的水分未免也太大了些,武修又不是看剑谱看心法看出来的。”

路原又摇了摇头:“但斩岳门的确是出武修最多的仙门。”

纪无胥不解:“这又是为何?”

“斩岳门尚武,他们门内大比的奖励就是丹丸与符箓,前百皆有所得,名次越高,所得越多,即便是天资不高者,以丹符推动灵气运转,也可有所进境,所以年年大比都异常激烈,闹出的人命也不在少数。且因为选拔入内门的方式就是看大比名次,私下比斗夺宝更是常有,若不拼命修炼,说不准何时便成了他人的刀下魂,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以武入道也就不那么难了。”

“既能以世家送来的银钱无数,供养整个门派,又能以这种方式挑选武修,跻身四大仙门,真真是一箭双雕啊。”萧珩之低头喝了口茶,语气有些讥诮。

“这哪是选武修,这是练蛊吧……”纪无胥有些悚然,他家世好,入长翮派是因为灵脉资质上佳,也天生就是武修的料,没想过还有这种将人生生逼成武修的路子。

路原用扇子敲了一下纪无胥的头,说道:“傻小子!就斩岳门这样还有的是人趋之若鹜求之不得呢,毕竟没有灵脉的富家子还可以催生灵脉,可若是平常百姓呢?在这等乱世,随便一个妖修便能毁了一个村子。”

说罢又看向萧珩之:“你二人得天独厚,才会觉得他人为灵丹一颗豁出命去太过愚蠢,如同山上人居高临下,是以不知山下人终日惶惶。既有此天资,可千万莫要饱食终日,蹉跎岁月,也千万莫要失了初心。”

萧珩之低头敛目:“谨遵师叔教诲,我等定勤修不辍,以荡山河。”

纪无胥撑住窗沿笑道:“不求长生登仙乡,惟愿四海乐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