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 65 章

“要我说,你这一病,实在没必要。”

杜娘子叹道:“钱二女的白事,你家出了不少力,还赔钱家五十两,已是仁至义尽了。”

她今日上门来探病的。

自打那日孔云彩从县里回来,当夜发烧,一病竟是三天都下不得地,整日吃过药,便昏沉睡着,直到今天才有些精神。

杜娘子看她没几天便有了瘦脱相的样子,实在心疼。

“早前,我来过一次,小花掌柜没让我进里头,只外边隔着帘子望了一眼。瞧你睡着眉头也是皱巴巴的,昨日睡得如何?”

孔云彩勉强笑笑,点点头:“喝了些安神的汤药,自然睡得好。”

苦生生的汤药灌了好几道,这会儿一提起,好像又泛起了那股涩味,她偏开头,捧着一只炉端小香梨小口啃吮。

小香梨清甜,炉子上均匀烤过,果肉绵软,入口微微抿就能化开,润燥还能止咳。

另一侧坐着的孔母瞧她主动吃东西,愁苦了两天的面容终于有了笑意。

她跟杜娘子笑笑,言语灶上坐着东西,起身自忙去了。

杜娘子目送她出去,这才开口:“你年纪轻轻的,人又善,头一回遇上这白事,神佛不招,倒是先让药神娘子安家了。”

“你家里定是知道钱二女的事情让你烦扰,有些龃龉必然不想惹你分神,所以没说。可婶子知道,这话若是不说,你的心结解不开。”

孔云彩吃梨的动作一停。

杜娘子迎着她疑惑的视线,解释道:“镇上的人风言风语,都说钱二女自缢乃是因为内疚。可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钱二女临去前,留了封书信呢。”

说到此处,杜娘子啧一声,“我一贯不喜欢钱二女,但那是出嫁前。她嫁进张家后,便是和我家相邻。就一堵墙,有什么动静听不着?”

“你不知道,张家婆婆本是盼着儿子读书有功名,迎娶富户小娘子的,谁知钱二女雨夜一闯,坏了她多年的期盼,心里早就记恨上了,动辄打骂,闹腾得要死。”

那一日她在县里堂上做人证,判决一下,光顾着和当家的说自己在堂上的经历,回到镇上时自然并不如花家众人早。

但是她出门前,孩子可没带出门,她家大小子是个皮猴子性,走前叮嘱不准允偷开门上街,答应的好好的,可她一出门,几个娃娃就耐不住臊静,一溜烟没影了。

娃崽子们倒是灵醒,害怕娘回来挨揍,默算着时辰,提前往家里奔。

这一进巷子,正是钱二女从钱家废墟出来,往家去,手里攥着的可不是就一捆麻绳子嘛。

“我家大小子没心眼,当她回家捆柴火去卖呢,踩着院子里的水缸上了墙头,想着她素日可怜,要去搭把手。谁知一看,钱二女竟是伏案写字呢。”

“人走前,留了一封信,当日发现尸首,张氏一进门便吓晕了,那封信最后被钱家人收走了。这事儿,知道的没几个,也是我帮着给钱二女收拾过尸身,钱家娘子一伤心,才漏了出来。”

“你道是信上说了什么?”

孔云彩思索片刻,“怕是对钱家不利的言语吧。”

若不然,握着一封信,钱家人不愁再从张家撕下一层皮来。

杜娘子竖了大拇指,道你猜的真对,“信上,钱二女承认了自己所做所为。那场大火,是她刻意放的,但是要烧的并非你家,她从一开头想烧的便是钱家。”

“为何?”

“因为钱婆子。

她呀,恨极了这个自私牟利的奶奶,因为钱婆子贪欲蒙了心眼,拖着她的亲事,一再与她画神仙好日子图,结果自食恶果,落到了张氏手里受尽磋磨。信中一时抱怨怎么没把钱婆子烧死,说了许多诅咒的话呢。”

“哦,还写了,说自己以前对你所为,十分愧疚呢。”

孔云彩眨眨眼睛,好一阵没说话。

“其实,她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不过是巷子里瞧见我,哼里哼外的。”

人没了,活着时候的事情再追究,便也没了意思。

她突然有些乏,神情怏怏。

杜娘子瞧见,急忙上前帮她放平靠枕,“我这心里也是闷了许久,大约同你一般,觉得她也挺可怜。你是不知,那一日我在一旁帮衬钱娘子,瞧见二女后腰呀胳膊上,不便显露的地方,没一处好肉呢。”

“这张氏呀,也不是个好东西!”

孔云彩握住杜婶子的手,拜托道:“婶子,我还病着,有些不便,劳您在她坟前烧几刀子黄纸,元宝钱也烧点吧,算是尽点心意。花销多少您先记着,我之后补给您。”

杜娘子心说不必,花家为钱二女的后事做了不少功德,又是请庙里和尚,又是安顿棺椁,但看她眼神严肃,便点头应下。

候着人眯上眼盹了,她放轻脚步出了屋子。

檐下井边,有一人挺直站着,听她出门转过身来。

杜娘子停停脚步,先是往灶屋看了一眼,见里边人没注意,才颇有意味地点点头。

“三娘子方睡下,我也不呆着了。等她好全,再来寻她说话吧。”

花骏微弓了弓身子,道一声慢走。

目送人出门,他才迈步进屋。

方从寒地进来,他先换下身上的冷衣衫,才进到里间。

床榻上的妻子缩进被子中,半张脸埋进去,只能看到乌羽长发。

他搓热手掌,这才伸手进被子,将人往上提抱些,露出口鼻才有掖好被角。

这一番挪动,人还是没醒。

手背挨着软枕,察觉出湿润,探头一看,果然有一小滩深色痕迹。

花骏只盼杜娘子一番话能解开她心结,这一哭便是最后一次了。

久病伤身,人急神伤脾胃,这几天云娘吃得一日比一日少,他无奈,只能请托到杜娘子跟前。

守在她床前,看着她沉沉睡着,倒也心安。

冬日天短,很快便天黑,孔母来了几回,忍不住道:“将人推醒吧,再睡下去,要头疼了。”

说着呢,床上有了呢喃声。

正好不用喊了,孔母忙道:“正好,刚出锅的清汤面,我去端来。”

孔云彩揉揉眼睛,适应了屋内的烛光,看一侧是花骏,顿时笑了,伸手央他抱抱自己。

“铺子里上板了?”

其实他一天都没铺子里,这几天都是爹和孟氏在照应着生意。

“嗯,今日有冬市,爹拉回来三头猪,都卖光了。”

冬市便是冬至前的一次大集会。

若是自己没生病,饼子摊支起来,也能挣不少钱呢。

听她说起去岁冬市曾见过的热闹,花骏面上终于浮现点笑意。

“你若是喜欢,镇上这一回错过了,五天以后县里有冬祭祀,到时去便是。”

“那便说定了。”

孔云彩接过他递来的披巾,下地走着。

孔母进门正好听见这一句,饭盘子放下,就问说定了什么。

孔云彩心思早被袅袅热气的汤面吸引了注意力,随口说了,却不想孔母难得强硬,死活不同意她出门。

她看着三闺女瘦条条的身板,心疼不已,“你病还没好呢,今儿才下地,心就飞到县里了?女婿也是,不能总是纵着她,由她胡闹。”

这还是她身为岳母,第一回‘教训’花骏呢。

花骏自然不敢反驳,只不过人高马大地挤在杏花小几跟前,大手端着不过小小的一只碗,尽心给妻子分面食的样子,怎么都有些‘夫纲不振’。

孔母看小两口这般温馨,自然不会凑上去破坏,心说之后定要好好规劝一番女婿。

一出门,才又想起闺女有胃口吃饭,顿时喜笑颜开。

她从正屋一去,回了西园子。

这一处原本是花大苗住过的地方,被孔云彩收拾成了客房,此时暖意融融,里间的丁冬梅听见门响,喊了一声。

孔母应道:“是我,你还没睡呢?”

丁冬梅五个月的身子,肚子是个小盆状,但是她谨慎,走一步量三眼,晃了一阵才到了中段的槛子前。

“娘,三娘怎么样了?”

孔母便说了都好,人也想吃东西了。

丁冬梅跟着开心几分。

因是怕沾了病气,所以她打来了就没进过正屋,关于三娘如何,都是孔母传达。

闺女病了,孔母一听说,便呆不住。

她惦记着花亲家的媳妇进门还没满一月,怎好劳动人家去照料,虽女婿是个上心的,但终究是个男人,难免有想不到的地方,便想着来镇上照顾几日。

她一走,丁冬梅就不好跟公爹共住在一个院子。

于是,便一并上了牛车,住进桃分巷子。

这屋子宽敞,里间更暖和宜居住,丁冬梅便住在那里。

孔母在外间另外支起一张长榻,被褥有现成的,住的也不难受。

“今日我看杜婶子来过,她和三娘走得近,保不准说了什么开解的话呢。”

丁冬梅道,看婆母忙完那边,这会儿又要灯下做针线,急忙拦着:“娘,孩子才多大,您不用急着做尿布。等歇上一夜,天亮了和我一块缝吧。”

孔母这会儿哪里睡得下,不过儿媳妇心是为她好,便没强着做。

“杜娘子人爽利,我进出和她常言语呢,真要是人家出力了,下回见着她家孩子,我送上一件衣裳,你看可行?”

入冬前,家里最后一岔菌桩子收成不错,她手头有些积蓄。

不仅把欠下花家的银子还上了,还买了两只小猪养在山里家中,这会儿也不知丈夫有没有把棚顶盖好。

丁冬梅想了想,摇头:“还是不了,杜娘子有三个孩子,给一个,其他孩子定是要闹的,还不若送些鸡蛋呢。公爹不是过几天要来嘛,托货郎递个话吧。”

“还是你这点子正,就听你的。”

孔母应道。

这边婆媳聊得家常,另一侧丈夫伺候妻子吃得半饱,正梳洗着。

孔云彩白日睡得有些多,这会儿有精神,便忍不住对眼前人亲亲贴贴,好几回就要动真格了,花骏都忍下,将人搂抱着送到床上。

“你倒是有精神。”

他眼里有笑,对妻子闹腾许以包容,手指在她抹过香膏的侧脸上轻捏,而后正正神色:“有精神了,便同我说句实话。”

孔云彩一手已经探进他单衣,揉揉捏捏,下一步便要上嘴亲亲了,被他手指顶在头上推开几寸,不满地哼唧:“说什么实话呀?”

“就说说,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我,而不愿意嫁给刘家郎这件事。”

花骏还是一贯面对她时的温声,却神色寒噤:“云娘,你要想清楚了,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