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 64 章
灯笼师傅的证词无可指摘,红灯笼确实在锁扣处上了圆扣,非人力不可卸。
老师傅的手艺在镇子上有口碑,自然不会砸自家招牌。
有了证词,审案子便从讹诈变成了纠查纵火真凶。
人证便是在此时上堂的。
头一位便是杜娘子。
她既目睹了钱二女在巷子里的古怪行径,同时又是巷子常住人氏,对于钱家意图嫁女到花家的心思了如指掌。
她所言在前,最后抛出一句‘民妇还有别的人证,证明钱家大火非是意外,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于是,刘家郎堂皇登堂。
“学生,县书院仲先生关门弟子刘氏,请县太爷礼。”
他本是读书人,虽无功名在身,须得磕头请问。此时一身青色长直褂,身板挺凛,异于堂下瑟缩跪着的众人。
县太爷一向对县里书院礼敬,再一听此人年岁不大,却能拜入仲先生门下,先就高看一眼。
“学子刘氏,你不必跪着回话,有何证词,起来陈述。”县太爷道。
人群之外的孔云彩看刘家郎那装腔作势的模样,了然几分。
果不其然,听完刘家郎一番陈词,直接便坐实放火真凶乃是钱家二女的事情。
那夜,据刘家郎所说,自己乃是深夜苦读,因实在困倦,却又无法通解先生所讲的一篇文章,又不愿吵醒早已深睡的妻子,故而月下踱步,发醒精神以便后续继续苦读。
这一踱步,便于寂静深夜中听到阴森笑声。
刘家郎‘浩然正气于身,何惧天地魑魅魍魉’,冒险一看,原是隔壁巷子有一女子提着一盏红灯笼,立在钱家门口,不知低声嘀咕了什么,然后便进了巷子深处,之后便传来一声关门响。
灯笼烛盛,深夜里唯有那一点光,刘家郎轻而易举便认出是隔壁钱家的二女。
按理他本不常在镇上走动,对钱二女长相没啥印象。
却因书院同窗张某,作了一副妻子画像整日悬于书院卧室,他与那张氏同处一屋,进进出出,时日久了,自然便认得出。
一番陈词之下,人证物证俱在,钱家二女故意纵火已经是板上钉钉。
不仅是钱家众人傻眼了,就连花骏和花大苗也十分震惊。
父子二人复杂对视,瞧着堂中一副‘正人君子’的刘家郎,一时失语。
这位的到场,真是...关键呀!
整个审理过程十分流畅,眨眼间,颇被围观众人同情的钱家人风言大变,成了恶盈满天的坏邻典范。
钱家婆子不等听完县太爷最终定案,便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县太爷一招手,杀威衙役上前,将人拖到堂下。
“今,审理本县西来镇桃分巷子钱家与花家大火一案,人证物证俱在,诉状主花家,对于赔偿钱家于大火中损失财物一事,并无任何过失。
然,本县素有关爱乡邻,友爱相助的良好习俗,也确因起火之物乃是花家所有,故本官判花家赔赠旧邻纹银二十,以示惩戒。”
“退堂!!!”
衙门外百姓听闻此言,原本心存郑家刻意包庇的人,顿时不再怀疑。觉得钱家挨了一场大火,一家无处可归的人,心存可怜的人呢,也因二十两的判决,十分满意。
百姓诸人,齐齐跪到在地,山呼县太爷公明,如在世包青天等云云溢美之词不尽。
好一堂审理。
真是所求皆所得。
孔云彩看着被书院众多书生围在当中、领受无数夸奖的刘家郎。
本因案件查明,自家不必蒙受不屈财物损失的好心情,顿时蒙上一层阴影。
“归家之后,记得给刘家备一份谢礼。若非刘家书生仗义直言,这案子也不会如此顺利。”
花大苗叮嘱儿子。
花骏含糊地点点头,目光从始至终都盯在妻子身上。
见她终于不再看那刘家郎,顺势转开话题:“现已查明是钱二女恶意纵火,钱家回去了,不会放过她。”
钱家做主的男人签字画押之后,一家人早从人群中挤走。
孔云彩含恨道:“别说是钱家不放过她,我也要堵上门好好问问,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何至于生出这般歹毒的心思。”
在她心里,早已认定钱二女是要放火烧自己家,只不过阴差阳错,牵连了隔壁娘家。
一路搭乘牛车回了镇上,前脚刚落地,后脚杨小树匆匆赶来。
只见他惨白着脸,手脚都不利索,“东家,东家娘子,巷子里死人了。”
“谁死了?”
杨小树:“是钱二女。”
一行人停窒当场。
大约快到入冬了,一阵冷风顺着脚面席卷上来,呼地刮得孔云彩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张了张嘴,“是钱家人...”
“不是,是二女自己吊死的。”
杨小树搓着手,“您们没回来之前,县里的事情便已传到。张家婆婆正在街上,一听这话就骂骂咧咧地往家去了,有人去凑热闹,谁曾想一开门......就见钱二女吊在屋檐上,风一吹,人还跟着...”
“好了。”
花骏拦住他话头,不许继续往下说。
看来杨小树便是那前去凑热闹的人之一,不然也不会描述得这般清楚。
花骏看妻子面上发白,将人往怀里揽住。
“先回家吧。”
怀里的人点点头。
进巷子这几步路,本不应这样沉重。
本是打了胜仗归来,应昂首挺胸才对,可她越走越心沉,更甚听到钱家娘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不知怎么的,孔云彩唰地落了一颗泪。
“是不是我做错了?”
她看向身侧的花骏。
“若是我听你和爹的话,赔上些钱,钱二女她.....”
“云娘,她的死,不是你的错。”
花骏抹去她脸上的泪珠,怜爱地摸摸她长发,将人拥在怀中。
“放火的人是她,如今有此下场,是自食恶果。云娘,她正是因知晓自己的罪过,所以才选了她认为能承担后果的行径。
她的死与活,不在你我一念之间。”
孔云彩知晓这道理。
只是一时为一条人命的离去,迷入心障。
巷子里当日便请了庙里的和尚连夜诵经往生。
孔云彩枕在初冬的清寒和佛家的禅机中,一夜都睡得不踏实。
破晓时分,花骏察觉身侧不对劲,起身一探,入手滚烫,顿时便慌了神。
他连忙打了井水,沁凉的巾帕贴在额上,孔云彩似是好过几分,微微睁开眼,迷茫地逡巡一周,看向照顾自己的人:“我夫君呢?”
花骏:“在这。云娘,我在这里。”
孔云彩面上浮现挣扎,微妙地剔去一眼。
只是一眼,花骏心下生出异样,此时的云娘分明与素日一般,可神态陌生如森,好似另一个人。
她挣开他握着自己的手掌,沙哑地喊了一声:“我夫君是西来村的刘家郎,麻烦你替我寻他,我有话要与他说。”
花骏下意识蜷起手指,床沿不知何时翘起一点木屑,刺进他皮肉之下,些微痛感唤醒神志,他悄无声息地喘一下,压抑住狂跳的心思,平淡开口:“刘家郎不在,若是有什么紧要的话,我替你传。”
床榻上的人闭上了眼睛,许久都没声响。
就在花骏以为她再次睡去,伸手更换巾帕时,孔云彩唰地瞪大眼睛,逼近他身前,眼珠遍布血丝,弥漫着疯狂的杀意和仇恨,嘶哑低吼道:“你告诉他,我便是死了做鬼,夜夜纠缠,也要他不得好死。他,不得好死!”
内室空荡,‘不得好死’回响许久,才终于散去。
而喊着的人再无力气,一头栽倒在肩侧晕厥过去。
脖颈处不断喷涌着妻子呼吸之间的滚烫气息,远处鱼肚白漫上窗格,屋中亮起,唯有手腕处被攥的红痕提醒花骏,之前的一切都不是错觉。
他将人重新送入被中,藏掖好被角,挑亮炭火,只等暖意蒸腾,才起身出门去请大夫。
巷子中依旧是浓重经久不散的佛香气。
闯进这经世的供奉,他想起妻子对于兄长孔柱子的敌视,还有她每次面对刘家郎时,藏在眼眸深处的恨意。
不由低叹:
是他先入为主了。
这一段姻缘,或许,并非两相倾慕为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