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剑与十字架 五

加斯通・德・富瓦出生于1489年,那年22岁。他的家族肇始于公元1000年前后西西里的一位领主卡尔卡松伯爵,后成为德·富瓦伯爵领地的领主。他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外甥,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的表弟,现任内穆尔公爵。他留着娃娃般的短发,双唇的曲线和蔼可亲,下巴上略有胡须。他面庞清癯,但身躯却不似面庞,骨骼发达,肌肉健壮。他已超越自己的年龄,具备了武将的孔武。只是当时他还没有国际声望。

这位年轻人让68岁的尤利乌斯二世胆战心惊。

路易十二为与神圣同盟的军队对决,派这个年轻人去了意大利,让他在詹·贾科莫·特里武尔齐奥门下接受了两个月完整的司令官教育。

1512年1月,威尼斯军队进攻布雷西亚,拉开了神圣同盟军对法作战的大幕。25日,威尼斯军队与市民里应外合,夺得了大部分城区。

另一方面,以西班牙人拉蒙多·迪·卡尔多纳为总司令的西班牙与教会联军于26日兵临博洛尼亚城下。2月2日,躲进布雷西亚要塞做最后抵抗的法国驻军已被逼得即将投降。身在罗马的教皇听到这个消息欣喜若狂,半夜里召来威尼斯大使,留了他两小时之久,与他分享喜悦。打下布雷西亚意味着从东面打开了通向米兰的道路。在教皇看来,攻陷博洛尼亚也已经近在眼前,这样可以从东面和东南面一气攻入米兰,瑞士军队也会从北面攻过来。尤利乌斯二世很兴奋,似乎已经荡平了法国人。

加斯通・德・富瓦身在费拉拉附近的菲纳莱,他得到西班牙和教会联军逼近博洛尼亚的消息后,在雪中奔袭45公里,于当夜进入博洛尼亚城。他在博洛尼亚接到了更为紧急的消息:布雷西亚陷落了。

联军也知道德・富瓦进了博洛尼亚,并判断他必定会收复布雷西亚。但在隆冬的雪中率领大军行军,他将不得不取道平坦的艾米利亚大道。联军的战术是后退到博洛尼亚西北40公里的摩德纳,在那里伏击法军。

认为德・富瓦要收复布雷西亚的判断正确,但加斯通・德・富瓦没有选择走艾米利亚大道。

他断然决定只留下18000兵力的1/5坚守博洛尼亚,率领剩下的全部军队悄悄出了博洛尼亚城,向正北进发。道路难行,河流纵横,每河必渡。时间就是胜利。他身先士卒,带领士兵艰难行军,一路上叱咤激励。说起来是法国军队,但也不全由法兰西人组成,其中一半是意大利人雇佣兵,再就是连孩子都闻风丧胆的德意志佣兵。这是所谓混成军团,一般的指挥官统一不了这帮难搞的家伙,德・富瓦却让这帮人顶着困难强行军。

1万多法军渡过大河波河,三天奔袭180公里。大军于2月17日清晨抵达布雷西亚城下。威尼斯军队猝不及防,企图靠大炮击退法军。法军迅速潜入城里,加斯通・德・富瓦命令骑兵扔掉战马,全员步战。城里狭窄的道路纵横交错,大炮失去了威力。激烈的巷战持续了两天。19日夜,布雷西亚重新回到法国人手中。城中留下了6000多具尸体,死者多为布雷西亚市民。

加斯通・德・富瓦让士兵处置城市。这是对布雷西亚人的惩罚,他们呼应威尼斯军队,向法国统治者举起了反旗。这也是对忍受艰难行军、奋勇作战的法军士兵的犒赏。其结果明若观火。意大利人佣兵满足于抢劫和强奸,可法国人和德意志人却不满足于此。

他们掠夺后放火烧房,强奸后把人大卸八块。他们把幼儿的尸体用大钉子杂乱地钉在城门上,称那城门是凯旋门。

尤利乌斯二世教皇在罗马听到布雷西亚陷落的消息,得知那里的惨状后悲愤交加,从他颤抖的嘴唇里迸出几个字:“赶走野蛮人!赶走野蛮人!”


一向以优柔寡断而闻名的法国国王路易十二这回似乎也下定了决心。瑞士军队现在就要奔米兰南下了。西班牙军队也在向比利牛斯山的纳瓦拉直奔而去。如果拿下纳瓦拉,他们将潮水般地涌入法国。英国国王意欲登陆诺曼底,德皇也已经动摇。路易十二要在一切尚未动作之前与教皇一决胜负。

3月22日,加斯通・德・富瓦接到了国王发出的决战命令。他考虑了决战地点,把目光投向了拉文纳。这样的考虑显示出加斯通・德・富瓦不仅是优秀的战术家,也是卓越的战略家。法国国王的意图是决战胜利后直捣罗马,驱逐教皇,扶植桑塞维里诺枢机主教取而代之,然后乘胜进攻那波利,把西班牙势力从意大利赶出去。而要实现这个意图,这次的决战就必须毕其功于一役,成为名副其实的决战。打这一仗首先要引蛇出洞,把同盟军全军引诱出来。为此又必须先与同盟军的后勤部队威尼斯共和国短兵相接,打击同盟军的补给基地拉文纳。同盟军不能失去拉文纳,他们定会倾巢出动。打赢这一仗,不但可以在军事上打击同盟军,还可以将同盟军与其后勤部队威尼斯一分为二。同盟军在短时间内不可能完成重组整编工作。拿下拉文纳就等于打开了通往罗马的大路。这一点已为1500年前尤里乌斯·恺撒渡过卢比孔河的战例所证实。这位刚满23岁的年轻人眼光精准,出于战略考虑选择了拉文纳作为决战的战场。


法军离开米兰后于4月3日到达距离拉文纳30公里的科蒂纽奥拉。为了提高士兵的士气,激起他们的欲望,以备决战,加斯通·德·富瓦允许士兵在费拉拉的大炮运到之前对附近进行掠夺。他们一边掠夺,一边对拉文纳施以零星攻击。

守卫拉文纳的是勇将马尔坎托尼奥·科隆纳指挥的1500名步兵和少量的骑兵,他认为只需支撑到援军到来。

4月9日,运抵的大炮在城墙下一字排开,攻城战正式开始。德・富瓦一边指挥作战,一边却一直把目光瞄向背后。

果不其然,第二天清晨出现了同盟军士兵的身影。德・富瓦留下1000名步兵拖住拉文纳守军,同时命令全军调头向后。大军移动需要时间,如果同盟军不失时机地突然袭击,胜利就将属于他们。可惜同盟军在离拉文纳5公里的容科河对岸停了下来。他们不再前进,并开始挖战壕。战壕挖了整整一天。法军趁此工夫轻易地调转方向,摆好了阵形。当天夜里,同盟军还在继续挖着战壕。法军推平了容科河的河堤,在20米宽的河面上紧急建造了一座渡桥。步兵在黎明前首先开始过桥。


1512年4月11日,复活节。这天清晨,被称为16世纪上半叶最惨烈战役的拉文纳会战拉开了大幕。

法军拥有的兵力为1900名重装骑兵,3000名轻骑兵,18000名步兵,其中包括5000名德意志佣兵,总数达到2.3万人,另配备有50门费拉拉公爵阿方索·德·埃斯特拿手的最新式大炮。


拉文纳会战

作图:峰村胜子


同盟军拥有的兵力为1700名重装骑兵,1500名轻骑兵和13000名步兵,共计1.6万人,另有24门大炮。

指挥这些部队的班底也由当时最了不起的武将组成。法军的指挥班底中有切萨雷·波吉亚著名的副将伊芙·德·阿列格雷、罗特列克、拉·帕里、后来闻名遐迩的步兵专家费德里科·达·博佐洛、雅各布·恩普扎、阿方索·德·埃斯特,还有人高马大、身穿黑光闪耀的盔甲亲自指挥重装骑兵的桑塞维里诺枢机主教。法军的总指挥是加斯通・德・富瓦。

同盟军方面也将星如云,不可小觑。佩德罗·纳瓦罗、后来成为名将的23岁的费迪南多·阿瓦洛斯、佩斯卡拉侯爵、法布里齐奥·科隆纳、普罗斯佩罗·科隆纳。同盟军方面也有一位枢机主教乔凡尼·德·美第奇,他是尤利乌斯二世的代理人。不过,与加入武将行列的老桑塞维里诺枢机主教相反,36岁的美第奇枢机主教身穿僧衣,骑在白马坐骑上,一脸的不情愿。同盟军的总指挥是继声名远播的贡萨洛·德·科多巴之后当上那波利总督的拉蒙多·迪·卡尔多纳。

容科河沿岸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土包像细浪一般四处隆起。平原的尽头便是大海。两军在这片平原上摆开了阵势。


同盟军面向容科河布阵。炮兵部队从右翼开始沿隆起的土包一字排开。接着是分成800人、500人和400人的三队重装骑兵团。前方的中央是战壕,最前列有铁链相互锁着的50辆二轮战车,其间配有200人的火枪队。后面一排是6000名西班牙步兵。第三排是4000名意大利步兵。第四排是3000名意大利和西班牙的混成步兵。所有士兵人人持枪。大本营设在这些部队的后方。阵形的左翼由1500名轻骑兵守卫。

法军背对容科河布阵,可谓背水一战。法军在左翼布置了3000名轻骑兵,与同盟军的重装骑兵对峙。中央布置了步兵团,与同盟军步兵团成对抗之势。敌方步兵团的队形为横队,法军则为纵队,从左开始依次为5000名法国和意大利的混成部队、8000名加斯科涅步兵、5000名德意志佣兵。法军的大本营也设在步兵团的后方,右翼由1500名重装骑兵守卫。此外还有400名重装骑兵预备队在容科河桥上待命。阿方索·德·埃斯特指挥的炮兵部队的位置变化最大。同盟军炮兵配置在右翼,而法军把大炮布置在全军的最前方,炮兵数量也多得吓人。

法军首先开始前进。他们并不齐头并进,而是呈扇形前进。两军相距150米时,法军大炮开火了,同盟军的大炮立即应战,战场上响彻了震耳欲聋的炮声。但两军都未受到多少炮火打击,倒是持续前进的法军挨了更多的炮弹。同盟军的步兵则匍匐在地躲避炮击。

就在这时,阿方索·德·埃斯特指挥的法军炮兵部队从前方绕过己方的轻骑兵,斜刺里迂回到了敌人右翼。这样做需要移动50门重炮,他们的速度惊人。大炮移动后与敌方大炮形成了交叉的角度,并且与敌人近在咫尺,效果立竿见影。同盟军右翼的重装骑兵团受到了来自前方和侧翼的集中炮击。战马疯了似的狂暴,这样下去重装骑兵不及交战便会全军覆灭。骑兵们大声呼叫:“让我们出击!”

指挥官法布里齐奥·科隆纳急忙派人去大本营,请求总司令卡尔多纳和副司令纳瓦罗批准他们出击。可他们两人都不同意,说是要等待时机反击。可是,这时任何人都无法让骑兵原地不动了,骑兵们愤怒地吼叫着。普罗斯佩罗·科隆纳一马当先,率领第一重装骑兵队的800铁骑首先发起了冲锋,吼声震动大地。他们向敌人右翼的重装骑兵团发起了攻击。法布里齐奥·科隆纳也毫不迟疑,亲自指挥第二、第三重装骑兵队紧随从斜刺里杀向战场的第一骑兵队。重装骑兵从头到脚全身都用钢铁盔甲裹得严严实实,1700人和1500人的两支铁流发生了激烈冲撞。相当于现代战争中的装甲车战队正面相撞。长矛在空中飞舞,盔甲铿然相撞。每个骑兵后面都跟着一个步兵,他们根本无法冲入敌阵。平原之上高高地卷起了一团铁色旋涡。这里成了中世纪之花——重装骑兵最后和最大的演兵场。

战况白热化。谁都能看出,大炮是战斗的真正主角。费拉拉公爵大炮的炮弹越过重装骑兵离去后的空地,从匍匐在地的步兵团头上掠过,向同盟军的轻骑兵砸去。1500名轻骑兵被炮击激怒,在佩斯卡拉侯爵的指挥下,向费拉拉公爵的炮兵队冲了过去。但在摧毁敌人的炮兵之前,他们不得不对付横刺里杀过来的两倍于己的法军轻骑兵。这是一场1500骑对3000骑的战斗。于是,在战场的左右两翼,重装骑兵和轻装骑兵分别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这时,法国步兵终于动手了。5000人、8000人、5000人的三队形成整体,在战场中央向前推进。法军受到同盟军火枪队的猛烈射击,士兵纷纷倒下,但他们没有停止前进。法军推进到敌人战壕附近,随即转入冲锋。有些士兵被推倒跌入战壕,有些成功冲入战壕对面的战车队中。

同盟军的步兵接受法军的挑战,他们站了起来。首先,第一排的6000名西班牙士兵冲向5000名德意志佣兵。紧接着,4000名意大利士兵也冲到了两倍于己的加斯科涅步兵面前。第四排的西班牙和意大利混成军团也立即冲向了5000名法国和意大利士兵组成的混成军团。两军步兵分三处激战,同盟军始终占据着优势。法军开始后退。这时,率领加斯科涅步兵的伊芙·德·阿列格雷看到了自己带来充任副将的儿子被拽下马来,又被步兵用长矛刺穿了身体。绝望的老队长正要单枪匹马冲入敌人步兵的海洋,一发炮弹飞来,把他连人带马炸上了天。


整个战场分为三处仍在激战,左边是轻骑兵的战斗,中央是步兵的战斗,右边是重装骑兵的战斗。轻骑兵战斗的胜负已见分晓,敌人两倍于己,同盟军方面顶不住了。步兵的兵力虽少,同盟军还是压了上去。重装骑兵已在决死一战了。头盔打飞了,满脸鲜血,士兵们仍在战斗。进入肉搏战后,长矛派不上用场,所有人都扔掉长矛,用剑相互砍杀。渐渐地,同盟军一点点地被压了下来。加斯通·德·富瓦见状,便命令在容科河桥上待命的400名重装骑兵预备队出击。他们过桥后沿着河堤绕过自己人的背后,挺着长矛冲向正在用短剑激战的同盟军重装骑兵的侧面。这是最终制胜的一招。1700名同盟军重装骑兵几乎全军覆没。指挥官法布里齐奥·科隆纳身负重伤,当了俘虏。法军的1500名士兵也半数战死。

战斗形势终于明朗。同盟军在步兵方面占据优势。轻骑兵和重装骑兵也都分出了胜负。同盟军总司令卡尔多纳命令仍在恋战的残余骑兵撤退。

步兵还在酣战,紧张的空气弥漫在骑兵撤退后的战场中央。两军整好队形,不断冲击。每次两军分开时都会留下许多尸体,反复冲击后尸体堆积如山。两军挪开位置后又多次相互冲击。同盟军步兵英勇善战,然而不幸的是,自己一方的炮兵部队已经被打散,失去了战斗力,而敌方费拉拉公爵的大炮依旧威力不减。现在,已经没有了骑兵这个障碍,炮弹便集中射向步兵团。炮弹的命中率相当高。炮弹在整齐的阵形中四处开花,每次爆炸都会炸飞成堆的士兵。

英勇善战的同盟军步兵也胆怯了。法军步兵见状立即展开攻势,开始了惨烈的肉搏战。同盟军步兵二队受到全面压制。6000名西班牙士兵组成的步兵队扔掉长矛,手拿短剑冲向敌阵,打退了敌人。副司令纳瓦罗在这场战斗中受伤被俘。失去了指挥官的西班牙步兵仍然没有放弃战斗。可悲的是,他们还不知道总司令卡尔多纳已经向切塞纳退却了。

广阔平原上的战斗只剩下这一处了。面对人多势众的敌人,西班牙步兵的作用非常显著,就连德意志佣兵也都快被压制下去。

见此情形,法军总司令加斯通·德·富瓦率领轻骑兵鲁莽地冲进了敌阵,他大概想胜得更加完美。西班牙士兵虽被冲得七零八落,但还是砍断了他的马腿。德·富瓦倒栽葱摔下马来。狂怒的西班牙士兵成群地压过来,把他埋在下面。德·富瓦大喊自己是西班牙国王的表弟,但这也已经徒劳。西班牙步兵这才整好队伍,堂而皇之地从敌人面前退去。


战斗结束了。激战从上午8点持续到下午4点。14000名士兵的尸体掩盖了平原,其中1/3是法国士兵的尸体,2/3是同盟军士兵的尸体。同盟军士兵多半是被炮弹炸死,有很多尸体没了头颅,没了胳膊和腿,景象十分惨烈。法军士兵几乎都是被长矛或短剑刺死。两军后来也没弄清楚负伤的人数。武将之中,法军牺牲了加斯通・德・富瓦和伊芙·德·阿列格雷,同盟军方面佩德罗·纳瓦罗、法布里齐奥·科隆纳、费迪南多·阿瓦洛斯因身负重伤而被俘。法军武将中指挥步兵的费德里科·达·博佐洛身负重伤。桑塞维里诺枢机主教也负了伤,殷红的献血从缠在大腿的布上渗出。

未受伤而被俘的只有一个人,乔凡尼·德·美第奇枢机主教。他逃晚了一步,被敌军的步兵包围了。敌兵全都满脸怒气,只要有一个人亮出长矛,所有人就会一齐刺过来。枢机主教那肥胖得跟年龄不相符的身体骑在姿势优雅的白马坐骑上,他没有逃跑的意思,也没有装腔作势,只是静静地俯视着他们。就在这帮士兵见状胆怯的一瞬间,负了伤的博佐洛冲了过来,救出了枢机主教,把他交给了桑塞维里诺枢机主教。一身铠甲的桑塞维里诺用一脸轻蔑的表情迎接这位枢机主教,说道:“欢迎,枢机主教大人!”

这位俘虏用温和的口吻回答道:“我还没吃饭,肚子饿了。”他于一年之后成了教皇利奥十世。


夜色降临。拉文纳尸横遍野。夜色在尸体上投下光影,把它们一点点掩藏。获胜的法国军队的队长们忘记了处理死者,也忘记了集结残兵。他们围站在尸体横陈的加斯通·德·富瓦身旁,没人说话,伫立许久,一动不动。

第二天,惶恐的拉文纳市民代表前来请求开城。当天夜里,法军开进拉文纳城。胜利者加斯通·德·富瓦被抬进城里,遗体上覆盖着被撕裂的、血迹斑斑的联军军旗。将士们头颅低垂,空气凝重,与其说是凯旋入城,不如说是举行葬礼。4天后,躲在要塞里负隅抵抗的马尔坎托尼奥·科隆纳投降。接着,里米尼、弗利、切塞纳、伊莫拉、法恩扎等一个接着一个地向法军献出了城池。几天之内,罗马涅全境便落入法国之手。


罗马跌入了恐怖的深渊。人人处在痛苦之中,就像亲眼看到法国士兵的身影就要出现在弗拉米尼亚大道上一样。罗马全城马上就要遭到掠夺,教皇和神职人员将被关在教廷的宫殿里被放火烧死。谣言不胫而走,越发使人们恐惧起来。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恐惧也同别人毫无二致。他从心情上不相信自己已经战败,而且还是完败。他还不知道富瓦已死。同盟军的残兵败将混乱不堪,连同总司令一起逃到切塞纳,却被当地居民赶了出来,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逃到马尔凯。他们只顾拼命逃跑,怠惰了向罗马报告详情。威尼斯通常总有准确的情报,但那里来的消息也在拉文纳一线被阻断,送不到罗马。尤利乌斯二世焦躁不安,出现幻觉,总觉得法军马上就会乘势向罗马压来,烦恼而痛苦。

4月15日,朱利奥·德·美第奇抵达罗马。他也参加了同盟军,但成功逃脱。第二天他被允许与被俘的堂兄弟乔凡尼枢机主教见了面。枢机主教要他向教皇秘密转告:法军总司令加斯通·德·富瓦已经战死,法军群龙无首;虽然拉·帕里接任,但还不能统一军队;队长们对今后如何行动意见分歧;桑塞维里诺枢机主教主张立即进军罗马,拉·帕里却主张请示国王再决定,一步不让;其他队长们支持和反对的各占一半,阿方索·德·埃斯特对这样的情况大失所望,带着大炮回费拉拉去了。

但是,这还不足以打消尤利乌斯二世的担心。虽然总司令已死,军队的指挥系统混乱,但毕竟23000人的大军尚存3/4。而且,伦巴第、罗马涅和意大利北部已落入法国手中,补充军队易如反掌。反观自己一方,以西班牙和威尼斯为主体的同盟军已然形同解体。尤利乌斯二世在近乎恐惧的不安之中度过了数日。


一个星期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10天过去了还是这样。两个星期过去了,人们甚至觉得,拉文纳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尤利乌斯二世这次又被自己的敌人救了一命。

随着日子一天天逝去,事情越来越明朗,法国国王路易十二错过了他一生中最好的时机。他使拉文纳的胜利果实付诸东流。他把罗马涅这个传统上反教会思潮最强的地方拿到了手,却不懂得去好好利用。他居然把法军召回了米兰。虽说损失了富瓦这位优秀的统帅,拉文纳战役后路易十二的所作所为,表现出他对政治缺乏一贯性。路易十二总是嘴上说要坚持到底,最终却总是做不到底。这是他缺乏决断力的证据。这样做使他付出了高昂的代价。相反,尤利乌斯二世则是个只有决断力和勇气的人。


5月2日傍晚,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队伍出了梵蒂冈,越过台伯河,穿过罗马市中心,向圣乔凡尼·拉特拉诺教堂而去。

尤利乌斯二世毅然决定,在战时体制下按期举行公会议。明天就要开会了,教皇循例在前一夜进行巡游。希腊骑兵队在前面开道,一队步兵手持长矛紧跟其后,接着是身着官服、威风凛凛的教廷高官、枢机主教们的家属和罗马市民代表,后面才是尤利乌斯二世。只见他身着纯白色的教皇袍,身披金色披风,头上戴着闪闪发光的三重冠,坐在红绸幔帘的轿辇里。瑞士佣兵身穿华彩制服护卫在轿辇两侧。身着红色正装的枢机主教团跟在教皇后面,100名手持火枪的武装士兵殿后。大炮排列在拉特拉诺教堂前面的广场上,以备不测。

罗马市民惊讶地看着巡游队伍。20天前大家还在为法军压境而胆战心惊。在法军随时都会出动的情况下召开公会议,真让人匪夷所思。但是尤利乌斯二世想的却是,正因如此才要断然召开这个会议。他这样做并非因为如果不能按去年7月宣布的会期召开会议将有损于教皇的威信。如果他在这样不稳定的形势下宣布延期一年开会,谅谁都不会指责。那么,他为什么要毅然决然地召开公会议呢?

此前,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是右手持剑,左手拿十字架搞政治。但目前右手的剑折断了,不能用了。他只能把以前一直拿在左手的十字架换到右手,不,应该是用双手高举过头,起码是在拿到新剑以前,要靠这一招决定胜负。尤利乌斯二世从不认为可以永远靠十字架去对付舞剑的对手。他相信这一点,这方面他过于意大利人了。

那天夜里,尤利乌斯二世住在了拉特拉诺教堂。第二天是1512年5月3日,教会史上第18次公会议开幕,这也是在拉特拉诺教堂召开的第5次公会议。全体人员正装出席。出席会议的有教皇、因种种原因不能出席者以外的16位枢机主教、12位大主教、70位主教,多明我会、方济各会、阿戈斯蒂诺等主要会派的领袖3人,驻罗马的各国大使、作为市民代表的罗马市议会议员、贵族代表等。罗德岛骑士团员身着十字军军服列队肃立,胸前印着大大的白色十字架。他们受教皇之命担任此次公会议的名誉卫兵。白、金、红、黑,这些绚丽的色彩浮现在宽阔的拉特拉诺教堂之中。

会议首先举行了弥撒仪式,由里阿里奥枢机主教主持。接着,阿戈斯蒂诺派领袖艾智德用庄重的拉丁语发表演说。他强调了教会的危机,说明公会议应承担的责任,认为拉文纳会战的失败是上帝对诉诸武力的警告,今后必须回到用十字架谋求基督教世界统一的方向上来。人们可以想象得到,尤利乌斯二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听这些神学家演说的。他耳朵虽然听着,心里肯定在想权且听听无妨。艾智德的演说结束后,法尔内塞枢机主教以教皇的名义发表演说,希望本次公会议取得成果。开幕式就此结束。

5月10日,公会议召开了第二次会议。开始按例由格里马尼枢机主教主持弥撒。神学家扎内接着发表演说。他论述了土耳其对基督教世界的威胁,认为最重要的是要团结在教皇和罗马教会之下。轮到尤利乌斯二世发表演说了。听着教皇讲述拉特拉诺公会议的正统性以及尽早进行教会改革的必要性,礼宾官帕里德·格拉西感到满足,同时禁不住窃笑。

格拉西承担了这次公会议的全部事务工作,掌管会议进度。但对他而言,照顾远方来的神职人员、推动会议顺利进行这些事并无太大辛苦。公会议的不断成功推进当然给了他满足感。让帕里德最感辛苦的是把不善座谈、不善演讲的尤利乌斯二世劝上讲坛。演讲稿是教皇的第一秘书、历史学家西吉斯蒙多·德·孔蒂用漂亮的拉丁文写成。尤利乌斯二世5天前就开始坐立不安,变得神经质。他手里拿着草稿,反复多次地练习演讲。帕里德担任听众一角。每次练完,帕里德都得谈他的感想,语调庄重了,声音再压低点就好了,这里应该再强调一点,等等。最后,他必定会说,“我在罗马待了40年,从没有听到过如此完美的教皇演说”,来为教皇鼓劲。因而,他今天听正式讲演时,觉得可笑至极。尤利乌斯二世听到拉文纳战败的消息都没有慌乱,但必须发表演说时却是如此地沉不下来。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5月17日召开了第三次会议。匈牙利人枢机主教主持的弥撒结束后,多明我会的领袖托曼·达·维奥发表演说。他从神学高度谈了教皇召开公会议的正统性,相反把比萨公会议定位成异端。接着宣读了英国国王亨利八世的亲笔信,表示要全面参加神圣同盟,承认教皇权威,紧跟教皇。紧接着朗读了西班牙国王写来的相同主旨的亲笔信。两位国王都说要正式派遣国王代理前来参加拉特拉诺公会议。之后,会议决定下一次会议将于12月3日召开,而后散会。会期中止的表面理由是要避开夏天,但真实原因却是要等待更多的外国人参加会议。没有基督教世界俗界第一人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参加,便称不上是万国会议。

尤利乌斯二世强行举行的拉特拉诺公会议以惊人的速度体现出了它的效果。马克西米利安皇帝以前一直对威尼斯心存敌意,从而下不了决心断绝与法国国王的友好关系。他看到拉特拉诺公会议取得进展后变得不安起来,感到自己一个人被甩下了。他首先撤回了加入法军的德意志人,德意志佣兵是他自己培养起来的。接着,他又同意瑞士步兵团过境并补给军粮,这在以前一直受到禁止。

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突然发现自己被完全孤立了。同盟军已经在意大利重新整编,瑞士军队也加入进来;而自己却不得不用少了战斗力强大的德意志佣兵的残军与之对决。英军虽在诺曼底登陆了,实际上他们苦于酷暑、雨水和痢疾,什么也做不成。路易十二接到英军登陆诺曼底的消息时却惊慌失措。西班牙军队也开始侵犯比利牛斯方面的国境线。法国本国遇到了危险,已不能把战斗力全部投入意大利了。


5月底,18000名瑞士军翻越阿尔卑斯山,在维罗纳集结后立即从周边进攻米兰。教会、西班牙和威尼斯同盟军同时向罗马涅进军。热那亚也在弗莱格佐的指挥下爆发了反法起义,法军逃遁。6月,乌尔比诺公爵指挥的同盟军轻而易举地收复了拉文纳、里米尼和切塞纳,并于13日在本蒂沃利奥再度出逃后进入博洛尼亚城。在此期间,瑞士军轻松占领了布雷西亚、克莱莫纳。同盟军拿下了帕尔马后向皮亚琴察进军,渐渐从东面和东南面收紧了进攻米兰的大网。法军一退再退。6月22日,瑞士军占领被称为米兰大门的帕维亚。同盟军和瑞士军在此会合,开始协同攻打米兰。

事态的急剧变化使得在米兰的法国人进退失据。民心极度浮动,靠城墙防守也已不可能。他们只好让军队躲进斯福尔扎城堡。宫人和神职人员逃往阿斯蒂。当了俘虏的美第奇枢机主教趁乱成功逃脱。先前,拉文纳战役被俘的其他武将也都由于费拉拉公爵阿方索的斡旋或支付了赎金纷纷获得自由。只有他由于路易十二的命令未重获自由。

不久,同盟军士兵的身影开始出现在米兰市内。躲在城堡里的法军士气眼见得低落下来。等呀等呀,他们终于盼来了路易十二让他们撤回本国的命令。他们迅速行动,全部撤出了斯福尔扎城堡。他们在阿斯蒂带上法国人和本蒂沃利奥等所有亲法人物,经由都灵,一路朝阿尔卑斯山而去。就这样,6月28日,意大利境内的法国势力被一扫而光。

尤利乌斯二世听到这个消息泪流滂沱,他看着偶然进入房间的忠诚礼宾官的脸喊道:“帕里德,我赢啦!帕里德,我赢啦!”


当天夜晚,整个罗马的所有教堂、宫殿和公共建筑物的墙上都成排成排地装饰了火把。庆贺的礼炮声从圣安杰洛城堡响起,民众成群结队在全城迤逦而行。这次庆典的理由是波兰人战胜了鞑靼人。可是谁都知道,他们庆祝的是教皇战胜了法国人,教皇这样的人物表面上不能庆祝对同为基督教徒的胜利。


法国人被清理干净了,剩下的是处置意大利境内与法国狼狈为奸之人。

7月4日,费拉拉公爵阿方索·德·埃斯特为表示悔改之意抵达罗马。依他的性格,即使被开除教籍都不会在乎。但他明白,现在法兰西势力已被消除干净,能否与教皇搞好关系关乎费拉拉公国的存亡。他必须表示悔改,首先请教皇解除对他的开除教籍的处分。法布里齐奥·科隆纳和表兄曼托瓦侯爵贡扎加都曾得益于他释放俘虏的努力,他们向教皇做了工作,有斡旋之劳。

罗马民众已经知道他的大炮在拉文纳战役中所发挥的作用。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必定不会用普通的办法对他解除开除教籍处分。费拉拉公爵将身着罪人之服,脖子上绕着绳子,在圣彼得大教堂前受到鞭笞的谣言四下传开。大教堂前的广场上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群众。

然而,群众的期待落空了。阿方索·德·埃斯特来到了罗马,并没有穿着罪人之服,脖子上也没有缠绕绳子,而是被迎进圣彼得大教堂,庄严地接受了尤利乌斯二世为他举行的解除开除教籍处分的仪式。

可是,等他到了教皇宫却气氛骤变。尤利乌斯二世对他说:放弃费拉拉吧,我把阿斯蒂的领地给你。阿斯蒂是一块小领地,大小还不及费拉拉的1/20。阿方索来罗马时已打算一般的事情能忍便忍,但这一条他接受不了。他拒绝了。教皇发怒了。尤利乌斯二世不但没有忘记拉文纳会战中的大炮,还对阿方索怀有诸多不满:费拉拉公爵一直奉行亲法政策,还娶了他的宿敌波吉亚教皇的女儿为妻。波吉亚没落以后,尤利乌斯二世表示那桩婚姻可做无效处理,阿方索却不愿放弃卢克雷齐娅·波吉亚,继续以妻子相待……教皇认为这位36岁的男人在意大利君主中出类拔萃,这反倒增强了教皇对他的憎恶。尤利乌斯二世提到费拉拉后一步不让,阿方索一再恳求却毫无用处。最后,阿方索·德·埃斯特说“请给我一些时间”,请求准许他离开罗马,教皇没能同意。

费拉拉公爵知道再在罗马待下去也不会有用了。7月19日,在法布里齐奥·科隆纳的帮助下,他化装后趁着夜色逃出了罗马。愤怒的教皇向教会军下令,占领了费拉拉领内的摩德纳和雷焦。阿方索·德·埃斯特还想同教皇对话,派秘书阿里奥斯托去了罗马。阿里奥斯托创作了《疯狂的奥尔兰多》,这部杰作为意大利文学史增色不少。尤利乌斯二世对阿里奥斯托暴怒,说要像狗一样把他扔进台伯河,吓得这位大作家也不得不逃离罗马。


紧接着费拉拉,教皇又把怒气撒向了佛罗伦萨共和国。制裁它的理由是长年的亲法政策、不参加神圣同盟、同意在比萨召开公会议等等。在西班牙军队的威胁下,佛罗伦萨无计可施。终身正义旗手索德里尼逃亡了。9月14日,共和国在与西班牙军队同行而来的美第奇族人面前打开了城门。美第奇被萨伏那罗拉的人民政府流放18年之后重回佛罗伦萨。尽管保留了共和国的政体,但施行的却是美第奇家族的僭主政治,这已昭然若揭。


扫除法兰西势力以后的意大利被分割如下。

以那波利为中心包括西西里在内的意大利南部归于西班牙国王。意大利北部归于米兰。“摩尔人”卢多维科的遗子马西米利亚诺结束了在瑞士的12年流亡生活,回到了米兰,重建起公爵领地。而威尼斯则把意大利北部的其他地方捏在了手中。

意大利中部的罗马涅、马尔凯、翁布里亚等地则完全归入教皇的统治之下。除此以外,教皇还把从费拉拉抢来的摩德纳、雷焦以及原属米兰公国的帕尔马、皮亚琴察弄到手里。巧妙地依附于教皇的曼托瓦侯国自不必说,连费拉拉公国也保住了平安。因为曼托瓦侯爵夫人伊莎贝拉策划的计谋,尤利乌斯二世要把费拉拉全境变成教会领土的主张没能行得通。德皇和西班牙国王对教皇的进一步强大感到不安,她便撺掇他们反对教皇这样做。伊莎贝拉的娘家是费拉拉的德·埃斯特公爵家族。

佛罗伦萨已经处在教皇支持的美第奇家族的统治之下了。


看上去,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已经取得了胜利。法兰西势力已被扫出意大利,教皇领地得到扩大,成为500年前卡诺萨伯爵夫人玛蒂尔达捐赠土地以来最大的一次扩张。法国国王在赌上教皇威信的神圣同盟和拉特拉诺公会议面前一败涂地,就连西班牙国王、英国国王、以威尼斯为首的意大利各国,以及神圣罗马帝国都不得不甘拜下风。

自己实现了历代教皇没有实现的愿望,尤利乌斯二世的自信和满足必须以某种形式流传后世。受到教皇的委托,米开朗琪罗全力以赴投入了以摩西雕像为中心的宏大墓地的建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