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剑(1498—1503) 第三章

当切萨雷忙于与卡特丽娜在弗利交战的同时,在罗马的亚历山大六世举办了重大的宗教仪式——恰逢第1500回的基督诞辰祭。

转过年就迎来了公元1500年,这对基督教徒们来说是可喜可贺的一年,从欧洲各地前来罗马朝拜的巡礼者们日渐增多,随着复活节的临近,整个罗马甚至都要被人群所淹没了。巡礼者们大多身着粗制的白色巡礼服,拄着未经加工的粗树枝充当拐杖,四处参拜罗马市内的大教堂与教会。包括被誉为罗马四大教堂的圣彼得、圣母马利亚、圣乔万尼、圣保罗教堂在内,个个教堂中终日回荡着他们咏唱赞美歌的声音,而在圣彼得广场,为了听取教皇的教诲聚集的巡礼者据说有两万人之多。对他们这些虔诚的基督教徒们来说,在圣地耶路撒冷被异教徒侵占之时,罗马是仅存唯一的圣地。

切萨雷对这些从北方前来、一贫如洗却仍说着庄严死板的话语的巡礼者们,态度冷漠又反感。而他的表态并非是视若不见的忽视,反而是通过自己无言的行动释放着暗藏敌意的挑衅。

2月26日,为庆祝首战告捷而返回罗马的切萨雷和他的军队惊扰民众无数。亲卫队统一穿着整齐的黑天鹅绒制服,在其队列正中的切萨雷也同样身着黑天鹅绒服饰,但颈上配有亮闪闪的银项链,胯下白色骏马着实打眼。这位原枢机主教的一行人好似要冲散巡礼者一般前进着,巡礼者们也只好一边向神叹息着祈祷,一边让出了道路。而切萨雷一行则跟随着出来迎接的枢机主教们,沿着科尔索大道行进,通过密涅瓦神殿、鲜花广场,绕过罗马的市中心之后,走过特韦雷河上的桥,在圣安杰洛城堡前整备队列,最终走向了教皇宫。

3月9日,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废弃了统治弗利与伊莫拉的卡特丽娜及其儿子的执政权,并发布诏书将其继承权赋予了切萨雷。

3月29日,切萨雷在圣彼得大教堂接过教皇亲手赋予的“黄金玫瑰”,同时被任命为教会军总司令官,授予“教会的棋手”称号、旗帜与元帅杖。

翌日,巡礼者们不得不再次向神叹息着祈祷,因为他们被迫目睹了一场最为厌恶的古罗马式的凯旋仪式,而且还是为教皇的儿子——舍弃了光荣的枢机主教身份的切萨雷所举行。这一日,效仿古代罗马将军的凯旋,队列由十一辆装饰华美的战车打头阵,绕纳沃纳广场一周后,在罗马的中心列队游行直到梵蒂冈前面。在装饰有描绘着尤利乌斯·恺撒胜利的盾牌的十辆战车后面出现的,是手握四匹白色骏马缰绳的切萨雷在战车上昂然的身姿。他的眼睛并没有看向道路尽头成群的民众,而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数日后,来到圣彼得大教堂参拜的巡礼者们又看到了让人惊奇愕然的一幕,教堂正前方的广场上围起了低矮的木栅栏,罗马当地的市民们也三三两两聚集而来,好奇询问后得知这竟是狂欢节期间的娱乐节目之一。

就在这个时候,栅栏里面六头公牛被逐一放出。当凶猛狂暴的公牛为了从栅栏里出来,猛然发飙地撞上栅栏的时候,周边的民众们就欢呼着从栅栏边上散开,但又会很快回到栅栏边上,发出声音或是扔东西来激怒公牛。扬起的沙尘覆盖了整片地区,切萨雷的身影在沙尘深处出现,骑茶色骏马,上身穿白色宽袖衬衫、领口大开,下着灰色紧身裤,武器仅有手上的一柄枪和腰间别着的一把短剑。


描绘有公元1500年当罗马的主要教会和巡礼者们的图画

罗马七大教会,安托万·拉弗雷利,罗马出版资料馆(Gabi netto delle Stampe di Roma)©Istituto Nazionale per I Beni e le Attività Culturali)


公牛们霎时齐向切萨雷袭去,蹄声震天、尘土飞扬。公牛猛然的攻击掀起了一片浓重沙尘,紧贴着栅栏的民众们只能看到在尘土中若隐若现的举枪瞄准的切萨雷和马匹的上半身。间或有公牛狰狞的黑脸从尘埃中间显露出来,伴随着钢枪入肉的钝声,随后人们能看到一头牛静止不动了,下个瞬间,便随着巨响应声倒地。最后清晰留下的,只有四溅的鲜血把周围的土地染得犹如血海一般。

几乎一息之间,第二头公牛也被打倒了。接着是第三头。切萨雷的双颊逐渐变得潮红,头发因沾染尘土略有发白,额发下的双眼炽热如火,而瀑布般流下的汗水令薄灰色的紧身裤颜色更加深重。第四头公牛头撞在栅栏上死了,从眉间溅出的鲜血飞散到了围观的人群中。随后是第五头。被血染黑的地面,不复开始时那样的尘土飞扬,切萨雷胯下骏马的马蹄现在也清楚可见。

沙尘散尽,在紧张得吞咽着口水的人们的守望中,切萨雷定睛看着最后一头公牛。这头公牛从一开始就很醒目,通体漆黑油光发亮,比之前任何一头牛都高大凶猛。现在迎来了最后的决战时刻,公牛将尖角直指切萨雷所骑骏马的侧腹,深深低下头,边用前蹄刨着地面边喘着粗气。切萨雷将枪丢到一旁,转而拔出了剑。公牛冲了过来,扬起了新的尘土,人们透过沙尘听到了受到尖锐一击后骨头碎裂的声音,随后映入民众眼帘的,是脖子受到刀背重击后倒在圣彼得大教堂石阶下的公牛那巨大的身躯。一瞬之后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知晓如何享受这种娱乐的罗马民众们的反应狂热十足。但切萨雷却对他们视若无睹,仅仅手握着拔出的剑,俯视着死掉的那头公牛。

对远道而来的巡礼者来说,罗马就像是恶魔的巢穴一般,他们在教堂祈祷的声音也渐渐带有了疯狂的势头。在他们看来,6月29日在梵蒂冈的落雷以及教皇因此而头部两处受伤,全部都是神所降下的惩罚。而圣彼得广场被牛血染红的三个月后所发生的事件,更让虔诚的信众心生恐惧,犹恐最后审判之时就快要降临——这一次流淌的不再是公牛的血,而是人类的鲜血。

这段时间,卢克雷齐娅的丈夫比谢利公爵为自己在罗马的立场日渐不安。生活在教皇身边的他明显察觉到,以切萨雷法兰西之行为转折点,曾经友好的罗马与那波利之间的关系急转直下。早在一年以前,他就曾像卢克雷齐娅的第一任丈夫佩萨罗伯爵一样骑马逃离过罗马。但那时,受托于那波利王的请求“现在绝不能损坏教皇的心情”,而不情愿地回到了妻子的身边。已经怀孕六个月的卢克雷齐娅对此非常欢喜,她对这位南国贵公子做派的美男子很是痴迷。然而,已经育有儿子罗德里格的这对夫妻,在这之后婚姻也只持续了不到一年。

7月15日的夜半时分,比谢利公爵离开了教皇宫。他是去看望妻子卢克雷齐娅和妹妹桑夏——她们为照看教皇病情而暂时搬到了教皇宫——并与她们及教皇一起愉快地共进了晚餐。之后,公爵在一名侍从相伴下,横穿圣彼得广场,突然从黑暗之中现身数名贼人对公爵发起袭击。公爵虽立即迎战,但势单力薄,很快就身受重伤倒下。直到这时,因恐惧而动弹不得的侍从才总算回过神,跑回教皇宫拍门求救。贼人们正要将公爵掳上马背带走,但看见闻声而出的卫兵身影,便就地丢下公爵逃跑了。待到卫兵们赶到倒地不起的公爵身边时,只能听见贼人们骑马远逃的马蹄声。

公爵被抬进了梵蒂冈里教皇居所的其中一间屋内,右臂和左侧大腿受了重伤。看到丈夫这般凄惨的模样,卢克雷齐娅一声呻吟就昏了过去。宫殿上下因这突如其来的凶事变得惶恐不安,教皇也胆战心惊,当即将自己的亲兵们派去临时病房,守卫动弹不得的公爵。

第二天一早,这件事在罗马已是众人皆知。当日,威尼斯大使卡佩罗就此事如此写道:

“竟无一人提及这个问题——究竟是谁指使的?梵蒂冈的相关人士们自不必说,就连各国大使也都闭口不谈,然而,所有人都知道答案。在此时的罗马,关于事件的传闻一直不断衍生,只是所有人都决口不提这个人的名字。”

大约是得益于尚且年轻,或更多得益于同居一室的卢克雷齐娅和桑夏她们的贴身照顾,为了以防万一有人毒杀,一日三餐的饮食均是由她们亲手料理,比谢利公爵恢复得很快,已经可以离开病榻自己走到窗边了。但在一个多月后的8月18日傍晚,公爵突如其来的死讯震动了整个罗马。

这一日的下午,卢克雷齐娅和桑夏蒙教皇召见,要经过两扇门去到教皇个人的房间,不得不暂时离开公爵的病房。眨眼的工夫,守卫病房的教皇士兵和医生便被抓了起来,唐·米凯罗特进入了病房,关上了房门。稍后回来的卢克雷齐娅和桑夏看到的只有门外那些从未见过的武装士兵,面对她们二人,唐·米凯罗特说明道“公爵不幸摔落地面身亡了”,而她们想要亲见一眼遗体的请求也没有被允许。数日前,教皇叹息着说的“要发生的事儿,早晚都会发生”好似预言般被印证了。

已经没有人再避讳造成这起惨剧的主谋者的名字,只是,关于他的动机,又催生了无数个版本的传言。传言中,是因为切萨雷对妹妹抱有不正当的恋慕之情而导致对公爵的嫉妒,或是因无法同那波利公主卡洛塔结婚的切萨雷对那波利王家的怨恨所致。对于这些传闻,切萨雷制作出了以下的公开解释:

“因为比谢利公爵在筹备谋杀我的计划,所以这次的事件属于正当防卫。”

然而,驻罗马的各国大使们并不相信那些儿女情长、爱恨情仇般的传言,他们的职业要求冷静的观察。他们逐渐开始理解切萨雷这个马上要到25岁的男人了,他是挣脱了自古以来桎梏世人的宗教性良知与道德、伦理之枷锁的,完全自由的男人,他是为达目的只因合理性和现实的有效性做判断决定、不择手段的男人,这才是切萨雷这个男人的本质。在他们向本国的君主和政府发去的汇报中,就谋划此次暗杀事件的切萨雷的动机,进行了四项可能的推测:

(一)消除不利于巩固自身在罗马立场的威胁目标。特别是比谢利公爵,其同坚持反抗教皇的科隆纳一族有着密切的关系。

(二)对舍弃了那波利的切萨雷来说,与那波利王族保持关系不只是没有好处更是失去了意义。关于卢克雷齐娅,还有更多其他可利用的方式。

(三)为了迫使教皇彻底且无反转余地地转向提携对自己有利用价值的法兰西。教皇曾因最爱的女儿卢克雷齐娅同那波利王家成员成婚,而无法轻易下决心反对那波利。

(四)为了向有意征服那波利的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二展示自己的忠诚。

无论如何,比谢利公爵的死对切萨雷来说有百益而无一害。教皇父亲对切萨雷的这种做法虽不可能不清楚,但作为父亲,面对已日渐成熟,甚至自己也无可奈何的儿子,在畏惧的同时仍伴有深切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