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卢克雷齐娅·波吉亚 白色婚姻

即位教皇的亚历山大六世雷厉风行。在5天后召开的第一次枢机主教会议上,他将迄今为止他所担任的瓦伦西亚大主教一职任命给儿子切萨雷。与此同时,他决定将时任蒙雷阿莱大主教的外甥乔凡尼升为枢机主教。切萨雷不仅被任命为瓦伦西亚大主教,还被赋予了西班牙最高宗教职位的资格。梵蒂冈的其他要职也都被波吉亚家族所垄断。当时费拉拉的大使给埃斯特家送去了这样一封信:“新教皇为了当新教皇,彻底实施了亲族主义,亲党占满了整个教廷。”

从这时起,亚历山大六世开始了他“重振教廷威信”(马基雅维利)的政治。最初他的关注点在外交政治,直到查理八世率法国军队入侵意大利后,他才幡然醒悟到要搞军事政治。那就是,教廷一方面要突破迄今为止来自意大利内部四大势力的压制,另一方面还要分割四大势力以获得鹬蚌相争的利益。

米兰(伊鲁·摩洛)+法国势力,体现为梵蒂冈内部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枢机主教的强势;那不勒斯(费兰特国王)+罗韦尔枢机主教的后援,也让奥尔西尼家族在罗马市内横行霸道,而这些都在威胁着教皇。至于宗教上的问题,自萨伏那罗拉以来对教廷统治的残暴和腐败的问题抨击也不能置之不理了。不过,对于没有强大势力做后援的波吉亚来说,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重振一落千丈的教廷威信,在这种内忧外患的形势下依靠扶植亲戚(亲信)来巩固教皇地位也就成了非常必要的手段。

曾经在选举亚历山大六世中充当了主要角色而以功臣自居的枢机主教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如今发现自己当初打错了算盘。因为他自认为完全在自己掌控中的新教皇,却露出要与他的政敌那不勒斯结成友好关系的迹象。对教皇的意图完全不明白而感到十分不安的他,从原本以为能够掌控主动的一方,一下子翻转为被对方控制的一方。而这一点,阿斯卡尼奥竟尚未察觉,这正是亚历山大六世的老练之处。为了达成哥哥伊鲁·摩洛的野心,阿斯卡尼奥也就是米兰这一方,现在无论如何都要将教皇拉拢到自己的阵营。

于是,刚满12岁的卢克雷齐娅·波吉亚成了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她的结婚对象被选取为相当于伊鲁·摩洛及阿斯卡尼奥的表弟的乔凡尼·斯福尔扎。这个亚得里亚海畔的佩萨罗的小领主之前曾与曼托瓦侯爵的妹妹马达莱娜·贡扎加(Maddalena Gonzaga)结过婚,妻子过世后就孑然一身了。

1492年10月中旬,佩萨罗伯爵被邀请至罗马,秘密地商谈了结婚事宜。至于卢克雷齐娅与那个西班牙贵族之间的婚约则花了3000达克特就解除了。

在阿斯卡尼奥的策动下,婚约极其隐秘地筹备着,但是那不勒斯也并非没有察觉。费兰特国王受到了很大的打击。眼下,法国对那不勒斯王国的野心已昭然露骨,米兰与教皇又日益亲近,这对他而言是不能置之不理的问题。那不勒斯方面也立刻提出了婚约。切萨雷入了神职,胡安将要继承长子之位,所以对剩下的杰弗里提出了与阿拉贡王室的女儿结婚的议案。杰弗里才11岁。阿斯卡尼奥一得知那不勒斯方面的动静,就立刻感到仅仅依靠婚约是不可靠的,于是急忙推进结婚的进程。但是教皇提出了条件。他考虑到卢克雷齐娅年纪尚小,所以要求在婚礼过后一年才将女儿正式嫁过去。


1493年,新一年的春天,佩萨罗伯爵兴高采烈地来到罗马,成为拥有巨额陪嫁金的教皇的女儿、年轻貌美的卢克雷齐娅的丈夫。为了不逊色于梵蒂冈的豪华,他在来罗马之前向曼托瓦的弗朗切斯科·贡扎加侯爵借来了引以为豪的精工制作的金质胸章。不过,后来在婚礼上,这引来了曾经看到过这一胸章别在曼托瓦侯爵胸前的曼托瓦和费拉拉大使们的嗤笑。

6月12日的早晨,在平托瑞丘已经开始描绘壁画的梵蒂冈的波吉亚房间里,婚礼开始了。教皇由8位枢机主教环绕着从客人中间穿过,等他一入席,佩戴着闪闪发光的曼托瓦侯爵金质胸章的女婿便入场了。阿斯卡尼奥与自己的第一心腹费德里科·圣塞韦里诺枢机主教交换了胜利的目光。新娘的两位哥哥,切萨雷身穿简单的主教服,静静地站着,胡安则完全与其相反,身穿当时最流行的镶嵌着豪华宝石的服饰,吸引了一众女宾的视线。在两个不大的房间内,有150余名宾客出席,简直再无立锥之地。


波吉亚寓所

《波吉亚寓所》,梵蒂冈美术馆内© Archivi Alinari, Firenze


新娘入席了。没有佩戴宝石的服装,映衬出卢克雷齐娅的美丽和未经世故的青涩。她静静地走到教皇父亲的跟前,那轻盈的步子,没有让人感到一丝政治联姻的重负。在她的身后跟随着黑人少女奴隶,那是当时流行的一种风俗。然而,人们将视线齐刷刷地投向了紧随其后入席的教皇的情人朱莉娅·法尔内塞那妖艳的身姿。她那琥珀色的肉体,简直要溢出来了;那走路的样子,也带着一丝轻佻。婚礼简单地结束了,之后是观看戏剧,宴会持续至次日早晨。席上的花魁不是卢克雷齐娅,而是朱莉娅,是哥哥胡安。祝福的彩纸糖故意朝着女宾那袒露的胸脯深处,在一片华贵的娇声中撒开。

6月13的早晨,卢克雷齐娅终于将筋疲力尽的身躯横放于睡床上。脱下的新娘礼服被扔在一旁。房间依旧是昨日婚礼之前的那个房间,睡觉时也依旧是一个人,生活上也毫无变化。同往常一样,她与阿德里安娜·米拉、朱莉娅·法尔内塞持续着三个女人的生活。

通过女儿的“白色婚姻”,教皇封住了枢机主教阿斯卡尼奥的嘴巴。他在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内召集了枢机主教会议,任命切萨雷为枢机主教。同时,他还任命伊波利托·埃斯特、亚历山大·法尔内塞等13名新枢机主教。这么一来,阿斯卡尼奥的势力仅仅在人数上就已经被反超了。阿斯卡尼奥再次被教皇如愿以偿地设计了。

同年,胡安·波吉亚继承了死去的哥哥佩德罗·路易斯的封号,成为甘迪亚公爵。继而,他替代哥哥前往西班牙结婚。次年,年仅13岁的杰弗里也与比他年长三岁的阿拉贡国王的庶出女儿桑夏在那不勒斯结婚。

到了这个时候,佩萨罗伯爵才终于有点儿不安起来。约定的一年期限眼看就要到了,新婚妻子却依旧和睦地与另外两个女人生活在一起,教皇没给任何音信。卢克雷齐娅与朱莉娅的关系很好,对于这个与自己一样年轻却更华美的父亲的情人,卢克雷齐娅没有一丝嫉妒。事实上,在她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因为嫉妒而痛苦过。

在教皇的宠爱之下,居住着三个女人的宫殿理所当然地成为盛大的社交中心。对于那些携带着请愿书希望转交给教皇的访客,卢克雷齐娅总是无法拒绝而接受下来。不过,时间长了之后,她常常在最爱的舞会中忘记那些信函,而将它们遗落在房间的角落里。

佩萨罗伯爵的焦虑已经达到了顶点,他打算无论如何都要将妻子卢克雷齐娅带回佩萨罗。如果不这样做,他觉得这场婚姻好像就不了了之了。教皇满足了他的这个愿望,但是又提出了条件:不仅带上卢克雷齐娅一个人,还要带上阿德里安娜与朱莉娅两个女人一起离开。当时,罗马市内黑死病肆行,所以教皇心中盘算的是为了避难而允许卢克雷齐娅她们离开极短暂的一段时间。他向阿德里安娜下达了维系“白色婚姻”的指示。可是,这个佩萨罗短期避难的计划结果却让三个女人在佩萨罗滞留了很久,完全违背了教皇原本的意图,因为正好遇上查理八世率领法国军队侵略意大利这一重大事件。


1494年成为意大利“最悲惨时代的元年”(弗朗切斯科·奎恰迪尼)。侵入意大利的法军不可思议地受到了热烈欢迎,查理八世继续意大利南下之行。

当时,可以说除了被法国瞄准的那不勒斯的阿拉贡王室外,在领导者中几乎只有亚历山大六世一人明白法军的入侵有多么危险。他运用了一切外交手段,力图改变查理八世征服那不勒斯的意志。可对于这个丑陋的小个子法国人而言,脑中全是成为伟大的查理曼大帝后继者的妄想。此外,在教廷内部,依靠法国势力的斯福尔扎派的阿斯卡尼奥枢机主教自不必说,就连曾经是那不勒斯派的罗韦尔现如今也倒戈于法国。所以,亚历山大六世必须做好心理准备,与他亲近的奥尔西尼家族也很可能像罗韦尔一样发生叛变。这对教皇而言,无异于在罗马城中安放了一颗定时炸弹。

两年前曾是劲敌的罗韦尔与阿斯卡尼奥联手了。先是罗韦尔接近查理八世,召集宗教会议以此逼迫波吉亚退位,并向法国进言应当重新选举新教皇。其理由是两年前教皇的选举是在行贿下产生的。听取这一建议的查理八世派来的使者,正是阿斯卡尼奥枢机主教。

来到梵蒂冈的阿斯卡尼奥与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之间持续了一场6小时单刀直入的会谈。单刀直入的会谈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如今会谈的双方就是两年前教皇选举中的买卖者。可是,教皇拒绝了法国派这一强制性的提议。“教皇不是法国国王的奴隶”,在这场会谈结束之后,教皇对费拉拉大使也坚定地说出了同样的话。

11月末,教皇将二度前来胁迫的阿斯卡尼奥监禁于圣天使堡。12月,奥尔西尼家族同预料的一样投靠了法国。守卫罗马的只剩少数阿拉贡与加泰罗尼亚的士兵,罗马变成了几乎没有任何防备的城市,教皇只能默许法国军队入城。亚历山大六世此时深切地感受到教会必须拥有自己的军队,而且是强有力的军备。他的这个愿望后来由切萨雷实现了。

那年的最后一天,查理八世进驻罗马城。持续了6个小时的军队行进,在法国国王进入下榻之处圣马可宫殿(今威尼斯宫殿)之后依旧没有停止步伐。法军一如既往地开始掠夺,甚至连卢克雷齐娅的母亲瓦诺莎家都没有放过。教皇波吉亚透过梵蒂冈的窗户,默默地看着法军掠夺的景象,看着阿斯卡尼奥大摇大摆地走出圣天使堡。


切萨雷·波吉亚

《切萨雷·波吉亚肖像》,作者不详,威尼斯宫美术馆(罗马),© Scala, Firenze


1月6日,查理八世带着胜利者的炫耀,进入了梵蒂冈。这是为了与教皇的第一次会面。会面的目的有两点,一是强迫教皇认可法军对那不勒斯的征服,二是召开宗教会议。可是,当查理八世在梵蒂冈的房间里与亚历山大六世一对一谈判时,查理八世在政治上完全不是亚历山大六世的对手。面对教皇天生的感性外交,原本要求的两件事竟被不经意地敷衍带过,甚至连国王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第一次会面就这样在天主教国家的国王对教会首领的公式访问中结束了。教皇赐予查理非圣职者最高的金制玫瑰赏赐,查理对此也十分满意。

然而,亚历山大六世对法军驻扎罗马的既成事实感到十分可怕。尽快将其驱逐出罗马城成为首要问题。他无奈地接受了法国国王的以下要求:1.允许法军借道教皇国。2.将附带养老金的人质、滞留于教廷的土耳其王子杰姆与教皇的亲生儿子枢机主教切萨雷·波吉亚作为人质进行交付。不过,切萨雷作为人质只有4个月的期限。

1月28日,查理八世从罗马出发,前往那不勒斯。作为人质的切萨雷也与国王并肩前行。在其身后的10匹马背上摇摇晃晃地驮着19件行李,上面用饰有切萨雷徽章的美丽的黑色天鹅绒覆盖着。不过,在这19件行李之中只有两件是他的东西,其他的17件装的都是些破烂货。道路行进不久,驮了那两件行李的马匹便悄悄地脱离了大部队,躲藏了起来。当天夜里的歇宿之处是罗韦尔的领地韦莱特里(Velletri)。到达住处后,夜里大家都入睡了,19岁的切萨雷轻松地走进查理的房间行晚安之礼。他又跟国王友好地说了一会儿话,才回到给他安排的房间。

次日清晨,巡查人质情形的查理家臣发现白色床铺上扔下的枢机主教的猩红色圣袍,切萨雷已无影无踪。

查理立刻写信向教皇抗议。“枢机主教干了坏事,简直是太坏了。”这是现存书信的直译。对于法国这样一个大国的国王来说,写得多么幼稚啊。当时即便在意大利,小国的外交官也不会写出如此幼稚的文章吧。在查理提笔写下这封抗议信的时候,切萨雷已经到了罗马。他与教皇父亲秘密会见之后又离开罗马,两日后抵达斯波莱托。得知这一消息的查理向斯波莱托市提出了交还切萨雷的要求。但是,斯波莱托市却做出了如下回复:“枢机主教已经离开,随行仆人两名,马仅三匹。当您认为影在此处时,人却已笑着到了彼处。”教皇也只声称:“到处也找不到枢机主教,我们也非常担心他的情况啊。”

2月5日,在徒劳了8天之后,查理只能放弃,继续向那不勒斯出发。两天后,那些装了17个破烂货行李的马匹一行,在随从的牵引下愉快地回到罗马。一直到3月末,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切萨雷的去向。


因为儿子的逃跑闹剧而变得一身轻松的亚历山大六世迅速开始反击。在教皇的号召下,意大利诸国纷纷响应。法军入侵的肇始者伊鲁·摩洛、西班牙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也加入其中。4月12日,反法同盟正式成立。

轻取那不勒斯后沉溺于胜利之中的查理,一听说这个同盟成立的消息,“为了不成为征服之地的俘虏”,便急忙命令全军返回法国。归途中,查理希望与教皇会面,但亚历山大六世回避了,他向防守坚固的奥尔维耶托、佩鲁贾出发。无奈之下,查理及其军队急行至绵延的阿尔卑斯山,距离上次为侵略意大利翻过阿尔卑斯山尚不足一年。可当翻越亚平宁山脉后,法军在塔罗河岸遭遇了由曼托瓦侯爵弗朗切斯科·贡扎加率领的同盟军。两相交锋,法军一败涂地。查理八世也舍弃了一切,甚至抛弃了友军,在艰难翻越阿尔卑斯山之后逃回了法国。法军在此次入侵中给意大利留下了一个礼物,那就是被称为“法国病”的疾病。当然,法国人自己是不会使用这个名称的,他们将这一羞耻的疾病也就是性病梅毒称为“那不勒斯病”。


在佩萨罗眺望着亚得里亚海的卢克雷齐娅迎来了15岁。从罗马一同前来的朱莉娅与阿德里安娜二人,早已厌倦了佩萨罗的单调生活而返回了罗马,只剩下卢克雷齐娅孤身一人留在佩萨罗。摆脱了法国威胁的教皇父亲开始着手将女儿唤回膝下。对于迅速察觉出米兰衰败迹象的教皇而言,没有必要再与米兰保持更加密切的关系。并且,当教皇在罗马一心一意想着对付查理的对策时,佩萨罗伯爵一方面作为教会的军人接受着俸禄,另一方面又投靠了米兰。在教皇的强烈要求下,卢克雷齐娅由丈夫陪伴,于6月16日回到了阔别一年的教皇身边,那时教皇滞留于佩鲁贾。之后,当法军翻越阿尔卑斯山脉时,她与教皇父亲回到了罗马。

次年,亚历山大六世开始真正着手切断女儿与佩萨罗伯爵之间的关联。佩萨罗伯爵大为震惊,他在罗马、佩萨罗、米兰之间奔波着试图改善事态,却都徒劳无功。他寄希望于米兰的伊鲁·摩洛与阿斯卡尼奥两人,但他们都不愿因此加深与教皇的恶劣关系,所以对他的苦苦哀求置若罔闻。可是,在天主教的教义中,离婚是不被认可的,所以这件事情很难办好。梵蒂冈的档案馆为了查到适合的条文而忙碌了起来。就在匆匆翻查书页之中,一年也就过去了。

1497年,著名的萨伏那罗拉的论敌、僧侣马里亚诺·达·杰纳扎诺(Mariano da Genazzano)被教皇派遣至佩萨罗,目的是让佩萨罗伯爵承认“与卢克雷齐娅的婚姻,因为丈夫的性无能而有名无实”。面对老练的僧侣马里亚诺的逻辑,佩萨罗伯爵不堪招架。绝望之下,他请求一周的宽限。他策马至米兰,打算与伊鲁·摩洛商量一下。

正当米兰的伊鲁·摩洛伯爵取笑佩萨罗伯爵“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要不要试试看找别的女人在证人席上做证?”之时,一直都在罗马愉快生活的卢克雷齐娅,突然有一天在驾马远行的途中躲进了一座修女院。即便父亲下了命令,她也不愿外出。可是,想要逃离这场离婚喜剧的她,最终还是在婚姻无效的文书上签了字。走投无路的佩萨罗伯爵现在的担心是,结婚时教皇为卢克雷齐娅支付了三万达克特的陪嫁金。那年年末,当得知不用偿还这笔款项时,他在确认自己作为性无能的丈夫的文书上也签下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