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美国的愤怒 尴尬地挥手
似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不,最后我们还是不能忘记可怜的野村和来栖。为日美会谈费尽心机的野村终于成为战前日本驻美的“最后一任大使”,也是最丢人的一任大使。但是两位“三郎”对国务卿赫尔——连他自己都承认的那种“比任何一顿臭骂更为难堪”——的侮辱也只能甘心忍受。
从国务院返回使馆的途中,美国广播电台已经开始预告将有特别重大的新闻发布,随后就开始反复广播“珍珠港遭受攻击”的消息。紧张的播音员已经失去了平时沉着的语调,声音中不时显露出一丝颤抖。两位“三郎”这才知道,美日已经开战,并且很可能是日军率先对美国太平洋上那个最大的军事基地进行了攻击。他们感到气愤的是,自己竟然是在赫尔之后才知道本国已经决定开战的消息,也终于明白了一向文质彬彬的赫尔,刚才为什么是那样一副气急败坏的表情!
回到大使馆后,上午曾经满头大汗打印文件的奥村告诉他们:“我们的飞机轰炸了珍珠港!”陆军武官矶田大佐双目含泪地走到野村跟前,向他表示,尽管大使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可惜“事情还是到了目前这个不可挽回的地步”。目光呆滞的野村心乱如麻,谁的话他都听不进去。
野村再次想起了赴美之前,老朋友米内光政提醒他的话,“此行请务必小心,今天这帮人扶着让你上去,当你爬上去之后,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从你身下抽走梯子的。”从目前的情况看来,米内老弟说得一点都不假呀!
回到使馆的来栖也接到了好朋友费迪南德·迈耶打来的电话。迈耶不久前还是美国的外交官,他与来栖在柏林结识并成为很要好的朋友。迈耶说“他很想看看来栖”,来栖感谢朋友在危难时刻打来的电话,但他说现在是非常时刻,不敢劳迈耶的大驾。此时的使馆门外全是愤怒的人群,迈耶从来栖说话的语气中听出他“意气消沉,颓丧之极”。来栖曾试图切腹自尽,被大家制止。
接到迈耶电话后不久,使馆的电话线便被美国宪兵切断,同外界的来往就此中断。除特别许可外,所有人一律禁止外出,野村和来栖长达6个月的拘禁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当时,大家都忙于处理开战有关事宜,竟忘记关闭使馆面对马萨诸塞大街的那扇大门,结果有30多名美国新闻记者擅自闯进了大使馆的院子。此刻,海军武官处“有经验的人”均出来帮忙应酬,而大使馆销毁密码机的工作还没有结束,销毁时出现的一股股白烟正从院子里的杉树丛中往外冒,这不能不引起记者的好奇。
“那股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海军武官佐佐木勋一大佐——他早前毕业于美国斯坦福大学,机敏地充当了使馆的发言人,他用一口流利的英语回答了记者的提问:
“您说的是那股烟吗?那是在烧情书。绿色的烟是在烧谈情说爱的信,黄色的是代表日美两国断绝外交关系的失恋烟。”记者更加坠入云里雾里了。
使馆的铁门好不容易才关上。前面的那条大街上,到处都是愤怒的美国人。有些人甚至准备用装有汽油的燃烧瓶围攻使馆。幸亏这时有50多名警察在一位上尉的指挥下赶来解围。面对嘈杂的人群,这位上尉声嘶力竭地喊道:“不要忘记,我们的格鲁大使还在日本。”傍晚时分,愤怒的人群方渐渐散去,而那些荷枪实弹的美国警察始终没有撤防。
在东京12月8日早晨的临时内阁会议上,有一个重要的内阁成员因故缺席,他就是之前一直反对开战的外务大臣东乡茂德,他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早上7时,在外相官邸二楼的大会客厅,东乡最后一次约见了美国驻日大使,他把给美国照会的抄件递给了格鲁。东乡说:“这是今天在华盛顿向美国政府递交的文件抄本。为了郑重起见,现在也送给您一份。”
停顿片刻后,东乡补充道:“鉴于美国政府目前的非合作态度,日本政府不得不中断谈判,对此本人深表遗憾。”
格鲁很快翻看了这份长达13页的厚厚的照会,不安地道:“照会我回去再认真看吧,我对中断谈判感到遗憾。但即使谈判破裂了,我们还要努力以避免战争。”善良的格鲁此时尚且不晓得战争已经开始,他从1932年开始,长达10年的大使生涯,即将画上句号,可以回去专心地写回忆录《使日十年》了。
一个小时后,上午8时,英国驻日大使罗伯特·克莱琪也接到了和格鲁大使差不多内容的一份抄本。
这天上午11时左右,格鲁和克莱琪同时接到了日本宣布与美国、英国进入战争状态的正式通知。
由于日本驻华盛顿使馆的效率低下,向美国提出最后通牒的时间比政府指令要求晚了1小时20分钟,日本精心策划的事前宣战变成了“事后通牒”。这不仅在日本外交史上留下一个巨大的污点,而且给了美国人一件意想不到的“最好礼物”。这对于东条、东乡以至于山本来说,同样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的。恰恰如伊藤整一所言,“很抱歉,我们的时间抠得太紧了”。
开战后几个月里,野村和来栖以及其他日本国民在临时征用为关押营地的拥挤酒店里等候遣返。关押期间,他们都成为美国人仇恨的对象,有人在关押地附近写出了标语:“谁是来栖,我要拧断他的脖子!”
在弗吉尼亚州被关押的酒店里,野村和来栖终于明白,他们最后辛辛苦苦的外交努力,不过是为了给军方的行动提供必要的掩护而已。他们表面上肩负着国家和平的“伟大”使命,却最终成为日本军部掩盖战争的两枚弃子,真是想哭都哭不出来呀!
匆匆忙忙在最后关头赶到美国的来栖可谓是个不幸的人,临行前他与东乡茂德那句玩笑话终于变成了现实。尽管有些灰心丧气,但对于对他鄙夷有加且形之于色的赫尔,来栖一点都不怨恨。他认为,赫尔和野村,还有他自己,已经为维持和平尽了最大的努力,现在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在资深外交官来栖眼中,美国和日本不过是两个小孩子,在外交上很不成熟。现在这两个孩子一言不合就玩起愚蠢的打仗游戏来了。
来栖喜欢将外交事务比喻成在沙滩上画画。不论你之前有多么努力,政府的改变都会像海浪一样,刹那间将你的所有努力冲得踪影皆无。他希望儿子来栖良不要走自己的老路,要去做一些具体有形的工作。他帮助儿子选择的职业是做一个桥梁建筑工程师,希望他未来能为自己的国家设计出漂亮而坚固的桥。但是很遗憾,来栖良并没有机会去建造一座桥,这个出生在美国芝加哥的日美混血儿,在战争结束前夕的1945年2月战死于那场他父亲无力阻止的战争。
对于太平洋战争来说,两位“三郎”今后都没了出场的机会。回到日本,没有人对他们没能及时递交最后照会的失误进行责备,相反,他们参加了一系列庆功会,包括裕仁接见以及和东条共进午餐等。裕仁对日本的处境没有表露任何不安,只是高度赞扬了他们的敬业精神。高松宫则更加直率,他告诉来栖,很遗憾外交没有占到上风,最后还是不得不开战了。东条则一直强调,日本是在美国的逼迫下进行的战争。似乎这些大人物急切想要补偿在外交危机中受尽折磨的两位代表。
后来来栖淡出政坛,写了《日美外交秘话》一书。野村回国后,没有改变自己的亲美立场。由于战争已经爆发,主和的野村很快没有了市场,只是担任了枢密院顾问官的闲职。战后在麦克阿瑟主政日本期间,野村再次出山成了亲美派的领袖,积极推动日本在冷战中向美国靠拢,还担任过参议员等职。1964年5月8日,野村去世并被授予一等旭日桐花大勋章。
1942年6月18日,珍珠港事件已经过去大半年,日本海军刚刚在中途岛遭遇了有史以来最惨痛的失败,进攻势头也戛然而止。这天晚上,瑞典美国船运公司的“格里普斯霍尔姆”号客轮从纽约驶出,船上装载着一群被关押在美国临时营地的日本公民。同时,日本政府派出的“浅间丸”运输船也从横滨出发,意大利轮船“绿伯爵”号也从中国的上海港出发,它们的共同目的,是把位于北美和南美的国民接回老家。
“格里普斯霍尔姆”号上的那群日本人中,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特别引人注目,他就是日本战前最后一任驻美大使野村吉三郎。他身边的那个小个子,就是最后阶段赴美谈判的特使来栖三郎。在船上,两人看到了夏威夷领事馆的喜多长雄,大家握手互致问候。两人都不认识喜多身后那个缺了一节手指的英俊小伙儿,他就是日本成功袭击珍珠港的大功臣吉川猛夫。
在巴西的里约热内卢,“格里普斯霍尔姆”号装上了更多被关押的日本人,之后一路南下,沿着南极的洋面航行,极力避开作战地区。环绕半个地球的船只一直在高速中运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艘船所要通过的航线和日期已经通过中立国通告各交战国的潜艇,以求得到航海的安全。为此,船只白天以绿十字做标志,夜间则挂起了十字形的彩灯。如果错过了预定日期和航线,就有可能被当作伪装船而遭到攻击,所以必须严守事先通告的日程。谁也保证不了,在战争中已打红了眼的各方潜艇绝对不会发起攻击,所以“格里普斯霍尔姆”号客轮始终是在提心吊胆中航行的。
船只于1942年7月20日抵达葡萄牙殖民地莫桑比克的马普托。两天后,插有日本太阳旗的“浅间丸”以及意大利的“绿伯爵”号也前来靠岸。在这里,日美两国进行了国民交换。日美双方人员各成一行,沿着中间用栅栏隔开的通道两侧逆行着到各自方面的交换船。来自北美和南美的日本国民在这两艘日本派来的运输船上重新安顿下来。作为敌对双方,同盟国和轴心国的国民之间没有任何直接的接触。
在逆行过程中,机敏的吉川猛夫发现,日本人归国携带的行李和物品要比美国人好很多。从美国人携带物品的低劣可以明显看出,此时日本的国力已经相当低下。那些美国人的随身物品大多装在一个粗糙的皮包或布制的椭圆形口袋里,而日本人都穿着高档服装,提着漂亮的皮箱。从双方携带物品质量之悬殊可以看出,尽管战争才开始了半年多,但日本已实行经济管制,不再生产高档的生活物品了,因而那些美国人买不到优质的东西。吉川由此看出两国国力上的差距,日本就是这样贸然向一个物资富裕、实力强大的国家发起了挑战。尽管在政治上还很不成熟,但是吉川已经对日本的战争前途产生了一种担忧。
在港口等待时,野村和来栖看到了对面人群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竟是那么熟悉。哦,原来那是格鲁大使。来栖立即想到他作为特使赴美前夜与格鲁会面的情形。格鲁当时礼貌地“祝他好运”,看来他的祝愿也不怎么灵验。
相对于野村和来栖回日本后基本赋闲,格鲁就要幸运得多。他后来担任罗斯福的副国务卿,成为保留裕仁促成日本“有条件投降”的关键人物之一。
不管如何,三人都曾为了避免这场战争付出过艰辛的努力。此时此刻,和平早已随风而去,他们的使命也均告结束。百感交集的心境的确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他们甚至没有下意识地去接近对方:一旦真正面对面,又能说些什么呢?
好像有默契似的,三人不约而同地脱下了帽子,默默地向对方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