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余吾水荡情爱曲
雁阵缓缓地融入天际之间,终于在张骞的视线内消失了。这也许是今冬最后一批离开草原的大雁了。
他的心空落落的,像是被人带走了最珍贵的东西一样,如果不是远处穹庐传来“汪汪”的犬吠、战马的嘶鸣和咩咩的羊叫声,他也许会在这里一直站着。
“啾啾……”红鬃马向着南方长啸,悠长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余吾河边留下良久的余音。张骞的眼睛湿润了,马也懂得思乡,何况人呢?他放下手中的羊皮桶,走到战马身旁,轻轻地拉了拉缰绳,他们就紧紧地贴在一起了。
张骞拿着篦子,细细地梳理着它火红的鬃毛,浅浅的印痕,一道一道地在马身上延伸,而此刻张骞的心底却弥散着漫漫的思绪和不绝的追忆。
六年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回望流逝的春秋,他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了这匹马的陪伴,他不知该怎样打发那难耐的时光,怎样支撑这艰难的坚守。
他怎能忘记,当年被休屠王押解到单于庭时,右骨都侯耶律孤涂劝降的情景。他先是诱之以利,许诺只要张骞归顺匈奴,就可以封他为北顺王,分给他奴隶和广阔的草场。
张骞当时就笑耶律孤涂太异想天开:“我乃堂堂大汉使节,岂可辱国格而贪小利。不要说草场和奴隶,就是整个匈奴都给了本使,也抵不住本使手中的汉节和战马的分量。”
耶律孤涂听不懂汉朝使节的话,道:“我匈奴地域辽阔,还独缺区区一匹战马么?”
张骞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轻蔑,肃然道:“阁下之言谬矣!此乃汉皇坐骑,本使西行时皇上赐予的。区区匈奴之马,岂能与此马相提并论?”
耶律孤涂被张骞一阵奚落,眼看着怒气上了眉宇:“使君之言太过了,不怕本侯一怒之下将使君与战马一同杀了吗?”
张骞大笑道:“本使已料到大人会如此说,难怪先贤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大人身居匈奴相位,竟然对大汉使者动辄以死相威胁,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好!使君既然如此说,那就休怪本侯无理了。来人,拖出去!”
风吹醒张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躺在羊圈里,浑身被绳索捆住,血已凝固成绛紫色。仰面望去,灰色的云层间,一只苍鹰在盘旋,大概是把自己当成猎物了吧。
他想动一下,每一块骨头似乎都像碎了一样,钻心地疼。当他艰难地侧过头时,一团烈火般的红色驱散了他冰冷的寒意。
哦!是红鬃马。它静静地卧在他的身边,头依偎着他的肩膀,用身体给张骞以温暖。
唉!你是何时挣断了缰绳来到我身边的呢?
张骞还不知道是隆虑公主救了他,只是觉得过了些日子,匈奴人不再用酷刑折磨他,只是行动上还受到限制。但是,接下来一种新的忧虑让他很不安。
他发现红鬃马拒食匈奴草料,先一天送去的草料,到了第二天还原封不动地在那里放着,连一丝咀嚼的痕迹都没有。眼看着它一天天消瘦下去,堂邑父就急了:“倘若再这样下去,这马就只有埋骨大漠了。”
张骞的心也像被撕扯一样,一阵阵绞痛,这马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怎能忍心看着它离去呢?他来到马桩旁,俯下身体,扶着马头,喉头就哽咽了。
“你是皇上赐予我的。当初皇上要你陪伴我出使西域,纵然前路艰险,我也未改其志。可你现今拒食匈奴草料,倘若饿死大漠,又如何面对皇上的重托呢?草虽是匈奴的,但你我的生命都是大汉的啊!你若是还想回到长安,就该自今日起进食,养身健体。”张骞轻轻地抚摸着战马的额头,他相信自己的每一句话它都听懂了。
果然从那一天起,红鬃马就开始进食了。几天以后,它高昂的嘶鸣又回响在余吾河畔。
堂邑父觉得它是一匹神马,能通人语。而张骞却说,此乃是上苍赐予大汉的龙驹。
现在,张骞已经梳理好战马的鬃毛,亲昵地对它道:“你思乡,我何尝不想家呢?等见了大月氏王,我们就回长安去。”
马打了一个“响鼻”,张骞知道它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于是他解开缰绳,拉着它到河边去饮水。穹庐外勇猛的牧羊犬的叫声告诉他,有人来了。张骞理了理被风吹得散乱的头发,收回温和的、眷顾的目光,开始往回走。
远远地,他看见穹庐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叫做纳吉玛的姑娘站在那里,高挑的个儿,穿一件匈奴皮袍,领口、袖口和袍裾上都镶了洁白的羊毛。她手里提着装奶的皮囊,风帽下一张红扑扑的脸,正朝着这边笑。
张骞向她打招呼道:“郡主来了!”张骞比照汉朝的官阶,这样称呼着这位左骨都侯的女儿。
纳吉玛笑道:“就知道你未走远。”
“天这么冷,站在外面看什么呢?”
张骞淡淡地笑了笑:“随便看看。”
“又在和你的马说话吧?真搞不懂你们这些汉人,说起话来没完没了。”纳吉玛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也不客气,并不需要张骞的礼让,自己就进了穹庐。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还是那个陪伴了张骞六年的汉节。塞外的风雪早已把节上的红缨易为粉色,但张骞只要看到它,就想起了皇上,就想起了长安。
不管春夏秋冬,他外出时都带着汉节,回到穹庐,他也要把它放在最显眼处,他要让单于明白,他是汉使,他庄严的身份不容受到任何侮辱。
纳吉玛要挪一下汉节,就被张骞拦住了。
“此大汉皇上之信物,请郡主勿轻易挪动。”
“那东西就那么重要?”
“此物乃大汉之象征,在下之情所系,观之若陛下在上,若长安在心。”
“这怎么可能呢?”
“你不懂。”
“呵呵!我不懂,就你懂!”纳吉玛笑了笑,往炉膛里加了几块牛粪,红红的火苗立即升腾起来。她什么时候都不会把一张发愁的脸呈现在张骞面前,只要她一来,张骞的穹庐里立即就会充满笑声和欢乐。
她蝴蝶一样地在狭小的空间里旋转,不一会儿,就把张骞凌乱的居室收拾得整整齐齐。当壶里奶茶飘香的时候,她给张骞盛了一碗。
“喝吧!草原上的奶茶养人呢!”
纳吉玛在张骞的对面坐下来,问道:“多年了,你习惯了吃草原的肉食吧?”
“嗯!不过在下还是天天都想着吃长安的饭菜。对了,你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呢,纳吉玛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阿妈起的名字,是女神的意思。”
“哦!女神,那不就是女娲娘娘么?”
“女娲娘娘是谁?”
张骞无奈地笑了笑道:“哦!你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在你的眼里我是傻瓜,是小孩子,可是我都十八岁了。”纳吉玛喝完奶茶,不高兴地撅着嘴道。
是的,纳吉玛都十八岁了,当年张骞被押解到单于庭时,她才十二岁,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六年的风雪,把张骞英俊的脸吹成粗糙的树皮,也把纳吉玛变成一个漂亮的姑娘。
有时候,张骞很喜欢看到纳吉玛生气的样子,那小嘴撅起来像什么呢?像草原上锦鸡花,还是像长安的牵牛花?湿漉漉的润泽。
喝了一口奶茶,张骞道:“这个你真的不懂,在汉人眼里,女娲娘娘是天地之母呢!”
“哦!”纳吉玛睁大了眼睛,好奇道,“呵呵!纳吉玛是天地之母?快说说!”
“等有机会吧?”
纳吉玛不依:“就现在要听!就现在要听!”
唉!是不是丞相的女儿都这样任性呢?张骞摇了摇头。六年了,他还是不习惯称纳吉玛的父亲为左骨都侯,而是习惯叫他丞相。
“好!那我就说给你听。”
他娓娓道来,她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她突然问道:“女娲一定很美吧?”
“嗯,相传她先造了男人,后来觉得男人太孤单,又造了女人,让他们结婚生子,因此被称为天地之母。”
“这么说,匈奴人也是女娲的儿女了?既然都是女娲的儿女,汉与匈奴就该以兄弟姐妹相称,和睦相处,没有理由打打杀杀啊?”
这就是纳吉玛,她纯洁得像余吾河水,善良得像草原的小羊羔,美丽得如盛开的锦鸡花。她把世间的事情都想得那么美好,在倾听张骞讲女娲的传说时,她的眼睛就像闪烁在穹庐里两颗明亮的星。张骞忽然觉得心底有了一种说不清的躁动。
表面上看来,由于隆虑阏氏的关照,军臣单于似乎并没有囚禁张骞一行。实际上,他们的生活与囚徒没什么两样。除了张骞因为身份原因而单独住一顶穹庐外,其余三百多人分别居住在十五座帐篷内。
他们的主要劳作就是每天由匈奴士兵押着到方圆数十里的草原上去放牧;一回到驻地,他们的行动就会受到很大的限制,除了看护羊圈,他们不能随意离开穹庐,不能与普通匈奴人接触。要不是纳吉玛是吐突狐涂的女儿,张骞又怎么可能认识这位匈奴贵族的女儿呢?
但他很快就用理智压制了刚刚露出苗头的心火。他暗地告诫自己,皇上在等着他,长安在呼唤他,他不能消沉,更不能贪恋儿女之情。
吐突狐涂并不知道,他的女儿已经喜欢上了张骞。她不再要亲兵跟在左右了,她常常会用呵斥的口气,甚至用鞭子驱赶那些不听话的亲兵,然后一个人来到张骞的穹庐,为他煮奶茶,和他一起说话。她喜欢看张骞的身影,喜欢注视他英气勃勃的眼神,有时候看得走神了,会憨憨地笑出声来……
“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张骞委婉地提醒着纳吉玛。
“张骞,你不喜欢纳吉玛来这里么?”纳吉玛自己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称张骞为使君,而是直呼他的名字。她从堂邑父那里打听到,“骞”在汉字里就是“高飞”的意思。她也在心里感谢神圣的太阳神,把张骞这高飞的苍鹰送到她身边。而现在,张骞的一句提醒让她的目光黯淡了。
张骞忙道:“说哪里话,是在下怕丞相牵挂郡主呢!”
“唉!你不能直呼我的名字吗?纳吉玛都叫你张骞呢!”
“哦……”
“我在等一个人。”
“谁呢?”
纳吉玛调皮道:“不告诉你。”
外面起了大风——这是日暮的象征,可是纳吉玛要等的人还没有来,她有些不耐烦了,不断地朝穹庐外张望。
“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她惆怅的眼睛掠过短暂的笑,眉头又紧缩了。她在心里暗骂道:这家伙死到哪里去了?
外面的牧羊犬凶狠地叫着,有人掀开了穹庐的门。
是堂邑父来了。
“参见使君,参见郡主。”堂邑父以匈奴的礼节与张骞和纳吉玛打着招呼。
看见堂邑父,纳吉玛的愁容顿然消失,她的脸上立刻绽开笑容:“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怎么?你们有约么?何事瞒着我?”张骞问道。
“不告诉你!”纳吉玛闪着晶亮的眼睛站起来说道,“好了,这一回不用你赶,我也得走了。要不,阿爸又要说我没有规矩了。”说着,她给了张骞一个妩媚的笑,然后掀开穹庐的门跑了出去,接着从穹庐外传来她清脆的歌声:
草原上的锦鸡花啊向着太阳神开放
姑娘的心啊追着雄鹰飞翔
亲爱的人儿啊你可知道
没有太阳神哪有月亮的光芒
亲爱的人儿啊……
“这姑娘……”张骞转过脸向堂邑父问道,“弟兄们都还好吧!”
“听说今夜有大风雪,早早地回来了。”
“纳吉玛是等你么?”
“是的!”
“那为何你来了,她就走了?”
堂邑父接过张骞递来的奶茶,喝了一口道:“她不好意思。”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呵呵!”堂邑父爽朗地笑道,“她喜欢上使君了。”
“胡说!”
“是真的,属下刚从左骨都侯那里回来,并将纳吉玛的心事告诉了吐突大人。吐突大人很高兴,他要属下告诉使君,以汉人的礼节上门提亲。”
“你不是在说笑吧?本官身为大汉使节,皇命在身,怎么能生出此等让皇上失望之念呢?”
“大人先不要忙下断语,且听属下把话说完。”
堂邑父从穹庐一角割下一块羊肉递给张骞,又为他斟满了奶茶,才坐下来道:“属下以为,这没有什么不妥的。首先,汉匈历来就有和亲的传统,匈奴可以娶汉女为妻,汉人为什么就不能娶匈奴的姑娘为亲呢?其二,纳吉玛确实喜欢大人,况且,左骨都侯向来是主张汉匈和睦的,大人若是拒绝了这门亲事,吐突大人今后又如何在单于面前为我们说话呢?其三,这也是麻痹单于的好办法。大人要是与纳吉玛成了婚,单于必然以为我等从此不思归汉,就会放松警惕,大人正好相机脱逃。”
听了这些话,张骞静思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堂邑父说得有道理。但他还不能从情感上接受这一安排,叹道:“有一天回到长安,本使该如何面对皇上呢?”
“大人多虑了。皇上心怀广大,连堂邑父这样的人都能信任,又如何容不下一个匈奴女人呢?”
说到这里,张骞还能说什么呢?何况纳吉玛的美丽和善良是他早已心仪的。看看夜已深,张骞对堂邑父道:“此事容本使再思忖思忖。夜深了,你也该回去了,免得匈奴人怀疑。”
不久之后,余吾河畔,狼居胥山下辽阔的草原,人们常常可以看到张骞和纳吉玛双双骑马奔驰的身影。他们有时追赶着马群,尽情地放纵自己的身心;他们有时随着羊群吃草的节奏,拉着马呢喃细语地漫步;有时候,当两匹马并行的时候,调皮的纳吉玛会忽然用鞭子抽打张骞的马,于是,在绿色的背景下两人追赶着白云而去。等纳吉玛追上张骞之后,她会拉他下马,双双坐在蓝天白云下,倾诉彼此的心语。
“骞!汉人男女相爱也像草原上这样么?”
张骞摇了摇头道:“大汉男女婚配,须循礼制。通常要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齐备,婚配才算成了。结婚前,男女是不可随意结伴而游的。”
纳吉玛听得脸红红的,仿佛新娘一样娇羞。
“纳吉玛结婚,想穿汉人的礼服出嫁。”
张骞很惊异,问道:“你见过汉人的礼服?”
“怎么没见过,隆虑阏氏来匈奴时就穿过的,好看极了。”
“哦!”张骞沉吟一声,望着远方,很久才回转身来道,“等回到长安,我一定为你置办一套汉人礼服。”
纳吉玛沉醉地靠在张骞的肩膀,嘤嘤道:“骞!纳吉玛谢谢你了。”
从远方传来牧羊姑娘的歌声:
天上的白云啊你慢些走
带我去寻找亲爱的人儿
草原的锦鸡花啊你快些开
摘一朵插在姑娘的鬓角
云彩是妹妹为哥哥织的彩带
花儿是妹妹含露的娇容
只要哥哥带着妹妹走
我就跟你到天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