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酎金案拷忠义心
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十月,在一年一度的雍城祀五畤前夕,刘彻忽然下了一道诏命,要列侯献金助祭。
朝臣们虽对出兵南越没有积极响应,但为祭祀天地献金却是毫不迟疑的。
少府寺依据皇上的诏命,对所有献金做了核查,结果发现不少黄金成色不够,显有欺君之嫌,少府寺卿不敢耽延,急忙到丞相府禀告。
赵周正为筹集献金之事的顺利而大喜,准备向皇上写奏章报喜,却不料少府寺的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兴奋的火焰。他大致浏览了一下献金清单,十分吃惊地问道:“献金成色不够者竟达一百零六人?”
少府寺卿道:“丞相也知道,前几个月,南越王太后请求内附,引起臣下反叛,卜式上书请出兵,并献上资财助军。皇上封其为关内侯,要群臣响应他的做法,孰料应者寥寥,皇上十分生气,让他们献金也是对他们的惩戒。”
赵周苦着脸道:“可这样一来,是害了老夫啊!”
赵周再仔细一看,涉案名单中竟然有两个令他心悸的人物:卫不疑和卫登。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将他们也牵扯进去了?”
“唉!”少府寺卿叹了一口气道,“他年少不谙世故,又是大司马之子,列侯以为拉他进来,皇上就会网开一面。”
唉!赵周不知道该怎样评价列侯们的行为。在过去为太子讲书时,他不止一次列举古来忠贞义士为君主不惜剔骨割肉,不惜抛却生命的故事,可现在发生的一切,哪里还有国士的影子呢?
赵周不敢相信的是,这些位居列侯的大人们,为了向皇上讨赏,无所不用其极,可如今国家有事了,却冒着杀头的危险,以假充真,甚至连皇上都敢欺骗。这世事究竟怎么了?
一份报喜的奏章,就这样被“酎金案”变为了请罪疏。
消息很快就传到椒房殿,卫子夫的心情就不安起来。卫氏一门列侯甚多,她最担心的就是那些侄子陷进去。
一大早,她就要人去传卫青过来说话。
卫子夫看着病后消瘦的卫青问道:“大司马近来忙些什么呢?”
“臣弟近半年来一直在处置南越之乱呢!”
“不是南越王太后自己提出要内附的么,怎么又乱了呢?”
卫青呷了一口茶水说道:“南越之乱生于臣下,不关王室。”
卫子夫闻言眉头就蹙到了一起,随即便问起震动朝野的酎金案。
“为何一下子牵涉进去那么多人呢?”
卫青娓娓道来:“其实此事也与卜式有关。此次平息叛乱,卜式父子率族人请缨于前阵,皇上闻言,下诏褒奖卜式,赐关内侯,昭告天下。然郡国、列侯竟漠然视之,致使皇上龙颜不悦,恰逢秋祀在即,皇上下令列侯献金助祭,并严加审核。这一审就出事了,他们竟用了成色不够的金子诓骗朝廷,皇上闻言大怒,听说已下诏削去了一百多位列侯爵位。”
“本宫也正为此事忧虑。”卫子夫朝前挪了挪道,“你一家四位列侯,可千万不要陷进去!”
“眼下尚无他们涉案的消息。”卫青说着,叹了一口气,“臣弟这几个儿子,唉……不立功倒也罢了,又喜滋事,不思进取,公主又多有怂恿。”
“你也不要总怪公主,常言道:养不教,父之过。你既为父亲,自当教子成才,不能总顾着朝廷之事。本来当初皇上就不该封襁褓之中的孩子为列侯,以你的家境,也不缺这个!依本宫之意,这空头爵位不要也罢,倒不如你自请于皇上,削了他们的爵位,也免得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打他们的主意。”
卫子夫喝了一口热茶,继续道:“本宫年龄大了,皇上不能总守着一个色衰的女人,一旦有变,要紧的是太子。因此,你一定要谨慎行事。”
“太子近来可好?”
“人大了,心也大了。皇上要他学儒,他却结交一些古怪之人,为此被皇上多次申斥。”卫子夫忧虑道,“而且皇子也越来越多,李夫人去年又生下一个,本宫担心,他这样不知思过,会……”
卫青看着面容憔悴的皇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但忍受着皇上移情别爱的痛苦,还要为自己揪心牵挂,他纵然不能为姐姐排解一二,也不应给她徒添不必要的烦恼。想到这些,卫青道:“皇后所言极是,臣明日就进宫去,恳请皇上削了他们的爵位。”
“此事你还得说服公主才行。”
卫青点了点头,可他心里明白,要说服虚荣的妻子并非易事。他已在心底打定主意,绕过公主,径直面奏皇上。
看着天色不早,卫青起身告辞,这时春香急忙进来禀告:“长公主哭哭啼啼进宫来了!”
话音未落,刘嫣推开殿门,一下子扑到卫子夫的面前:“母后!孩儿……”
“究竟怎么了?哭成这个样子?”卫子夫不悦道,“都是大人了,你怎么……”
刘嫣早已哭成了泪人儿,话都说得断断续续的:“母后!栾大他……”
“栾大怎么了?你好好说……”
“栾大他被父皇下狱了。”
卫子夫一下子惊坐在地上:“本宫早该想到这一天的。栾大每次在长安作法,吸引大臣与皇上一起观看,然后就信誓旦旦地宣称要前往东海寻找神仙和长生不老药。可每次回来,都没有带给皇上多少惊喜,却总有许多说得过去的理由。这不!刚刚新婚不久,就……”
刘嫣又看了看卫青,喘着气道:“恳请舅父劝劝父皇,饶过栾大,刘嫣已没了曹襄,栾大再一死,刘嫣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人世……舅父……”
卫青本来就不静的心就更乱了。
唉!这真是个多事的岁初啊!怎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呢?
当卫青回到大司马府时,却看见府上的车驾正停在门口,长公主正要上车。他急忙下马,上前问道:“你这是要去往何处?”
“进宫!”长公主愤愤地说着,“大司马整天忙得不着家,可你知不知道,不疑和登儿已被牵进酎金案了。”
“啊?”卫青心里“咯噔”一声,皇后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可他现在担心的是,依长公主这性子,如果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惹恼了皇上,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雪上加霜。
眼见天色已晚,卫青说道:“此案十分复杂,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你还是先歇息一晚,明日我进宫面君,恳请皇上开恩,事情也许还有回转的余地。”
长公主见卫青如此果断坚决,冷冷地盯了他一眼道:“好!本宫就听你这一回,看看你如何救自己的儿子?”说罢,她拂袖便进了府门。
当晚,卫青唤来儿子们到书房问话。
两个平日被母亲娇惯得无法无天的公子,这时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
卫不疑小声说着原委:“皇上的诏命颁布后,就不断有人来找孩儿,说是冲着父亲的战功,冲着孩儿是皇家外甥、皇后侄儿的分上,就算皇上发现了献金成色不足,也会法外开恩的。”
卫青听到这里,再也无法遏制一肚子的怒火,上前就给了两人一个耳光,骂道:“蠢材!一对蠢材。别人是拿着你当挡箭牌,你们知道么?”
他们遭到父亲如此重责,捂着脸一个劲地喊着:“母亲救命!”
长公主冲进书房,杏眼圆睁,冲着卫青喊道:“你在外面还没有威风够么?回来还拿孩子撒气,算什么本事?”
“你可知他们都干了些什么么?别人欺君罔上,拉着他们来垫背,蠢!”
“那又怎样?难道皇上还要杀了我儿不成?他要敢那样,本宫就死在他面前!”长公主骄横道。
“你……”卫青叹了一口气,“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不洁身自好,迟早是要出事的。若有朝一日,为父不在了,你们何去何从?”
这一夜,翡翠也是一夜不眠,她听着隔壁高一声、低一声的争论,从内心深处替大司马抱屈。
长期伺候长公主,她最清楚长公主是怎样借着皇家的威势,放纵自己儿子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不但不自责,反而怨天尤人,这让大司马心里能好受么?
忽然,从隔壁传来卫青清晰的声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翡翠心里一惊,她猜不透大司马说这话的意思。她多希望看到他们琴瑟和鸣,一家和和气气。
更漏刚过了子时三刻,卫青就起床来到书房。
翡翠打来温水,为大司马洗漱。卫青擦了一把脸,抬头问道:“昨夜你都听到什么了?”
翡翠摇了摇头。
卫青道:“就算听见了,也只能烂在心里,绝不可传将出去。”
卯时一刻,卫青已乘车上朝了。一路上,他不断地整理着思路,思谋该怎样面对皇上的斥责,该怎样应对栾大一案。
走完司马道,就远远地听见塾门里人声嘈杂。一进门,大家的目光就集中到他身上。
“大司马到了!”官员们纷纷上前打招呼,卫青微笑着回应,眼睛却在人群中寻找丞相的影子。终于,他发现赵周低着头躲在一个角落。
“丞相,栾大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完了!一切都完了!”赵周抬起老泪纵横的脸望着卫青,“都是栾大害了老夫啊!”
他紧紧拉着卫青的手,目中满是求救的渴望:“请大司马看在老夫为太子授业的分上,恳请皇上饶恕老夫的失职之罪吧?”
那双冰凉的手使卫青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回绝的话。可因为儿子,他自己已是“酎金案”的当事人,命运都还未卜,哪谈得上去救别人呢?
辰时二刻,大臣们按照序列,整齐肃然地站在未央宫前殿,几乎每个人都感到了今天气氛的不寻常——殿门外多了许多卫士。
刘彻出现在大家面前,刚才还嘀嘀咕咕的臣僚们立即安静下来。
果然,刘彻今天没有让包桑代他宣布早朝的程序,而是很阴沉地问道:“赵周来了么?”
就这一句,让站在丹墀内的大臣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至于赵周,早已是不寒而栗,战战兢兢地出列答道:“臣在!”
“你知罪否?”
“臣……微臣知罪。臣作为当朝宰辅,却对官员疏于管束,致使百余名列侯欺君罔上,卷入酎金案,臣罪该万死。”赵周说着就瘫着跪下了。
可刘彻却不理他了,转头要赵禹、廷尉周霸和少府寺卿当廷禀奏“酎金案”的审理结果。
今天,赵禹是所有大臣中最镇静的。他不慌不忙地从衣袖间拿出竹简,历数列侯所献酎金的缺斤短两、成色劣恶、欺瞒朝廷等罪状。
凡是在场的大臣,每读到一个人的名字,立即就被剥下朝服,拖了出去,塞进司马门外早已备好的囚车。
当场有十几名大臣领获罪,一时间“皇上饶命”的喊声不绝于耳。
卫青发现公布的名单中没有卫不疑和卫登的名字,可他们确实也在削侯之列,这是皇上给他卫青留了面子啊!
赵周几次昏厥过去,等他再度醒来时,跌跌撞撞地爬到刘彻面前,额头在大殿的砖地上磕得咚咚直响,他哽咽着说道:“酎金一案,皆臣之罪,请皇上赐臣一死!”
刘彻从鼻翼间哼出冷笑道:“你就想死么?事情还没了呢!你说说栾大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你骗了朕,还是他骗了朕?”
赵周的精神彻底垮了,老迈的脸上泪流成河:“陛下,栾大乃乐成侯丁义所荐,他的斗旗术皇上也是亲眼见了的。”
“大胆!你不认罪,反倒诿过于朕。王温舒何在?将你跟踪所见告知于他。”
中尉王温舒应声出列——这个用屠刀和监狱让自己辖内的盗贼闻风丧胆的将军,用自己粗糙的语言描述了栾大的东海之行。
栾大一路上晓行夜宿,越是接近东海,就越心虚。
来到长安几个月,李少翁之死一直是讳莫如深的话题,更是他心头难以驱散的阴影。
他很清楚,事情一旦败露,他的下场将会比李少翁更惨。因此,当他一天天走近濒临东海的琅琊郡时,他甚至想从此隐居深山或乘船流浪到海中的孤岛上,销声匿迹。
可他终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丢不下五利将军的光环,更忘不了从卫长公主那里获得的快乐。
在琅琊郡最豪华的客栈住下时,他忽然觉得自己过于谨慎了。嘿嘿!千里之外的皇上怎么会知道自己见没见到神仙呢?
人一高兴,不免就忘乎所以,栾大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夜,有三位商贾模样的人敲开了他的房门。那领头的自称来自临淄,要到海边贩些海货。
他狡黠的眼睛围着栾大转了转,忽地就发出一声惊叫:“呀!先生乃神人也!”
栾大惊异地看着对方,眼里充满了迷惑:“客官何以见得?”
“不瞒先生,”那人眨了眨眼睛,“在下乃前朝徐福的后裔,名徐禄。今日一见先生,顿感先生周身紫云环绕,仙气弥漫,就自知遇到了仙家。”
他的话遭到两位同行者的嘲笑:“大哥这在诓谁呢?我们怎么就看不见呢?”
徐禄道:“你们不晓通神之法,如何能看得见?”
这话栾大不仅爱听,而且因为与他三人结识,一路上的恐惧和寂寞也渐渐远去了。
这一夜,他们围着鼎锅,吃着烤猪、蒸鱼,三位轮番向栾大敬酒。
夜阑席散之际,栾大已酩酊大醉了。
他举着酒杯,来到楼道的走廊,凭栏望月,临海听涛,醉语中就泄露了秘密。
“皇上!休怪栾大蒙蔽圣听,实在是黄金耀眼,公主勾魂啊!这世上哪有神仙?哪有不死药呢?连前人徐福都逃往海中,栾大岂能超脱凡尘?哈哈哈……不死药……神仙……哈哈哈!”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刚刚跃出海面,睡梦中的栾大和三位客商就被店家唤醒,言说海上有奇景出现。
四人奔出房间,居高远眺,果然岚霭蒸腾,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浮起一座都城,那里层楼叠翠,树影婆娑,人头攒动。
这情景让栾大盘算了一路的腹稿一瞬间臻于完善,他知道该怎样应对皇上了。
他回到房间,收拾行李,准备回长安去。他觉得离开卫长公主太久了,他有点想她了。就在这时,三位客商进来了。
还是徐禄先问道:“先生这是要到哪里去?”
栾大回道:“回长安呀!”
徐禄问道:“不死药找到了么?”
“先生不是看见了么?神仙就在海中的瀛洲岛上,可他们今日聚会,岛上三五日,世上已百年,只有待明年再来了。”
“栾大!恐怕你没有明年了。”三位商贾立时亮出身份。栾大心里一哆嗦,又看见了七窍出血的李少翁。
“逆贼栾大现已羁押在廷尉诏狱!”王温舒最后道。
刘彻从案头拿起一叠文书道:“这是监视的司马一路快马密送的奏报,赵周,你还有何可说的?”
刘彻回到御座,就向身边的包桑摆了摆手。
包桑捧起早已拟定好的诏书,尖声念道:
“皇帝诏曰:查丞相赵周疏于职守,‘酎金案’迁延列侯百零六人,竟知情不奏;且荐人失察,致逆贼栾大欺君罔上,蛊惑众心,二罪并处,着即革去丞相职务,交廷尉府查办;乐成侯丁义,妄举方士,欺瞒圣听,着即削去侯爵,处以弃市;逆贼栾大,坐诬罔,腰斩。钦此!”
在包桑宣诏的时候,赵周晕倒在殿堂上。他没有听到诏书所列的罪状,就被卫士拖了出去。在被塞进囚车的时候,他仍没有醒来,只有银须沾满了口中的白沫,将一腮美髯粘成一撮。
大臣们一个个面如死灰,木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卫青的目光一直追着赵周,直到他老迈的身体从眼前消失,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塾门求助的声音。
他几次欲挪动脚步,走到大臣面前恳请皇上对丞相从轻处罚。
可就在那一瞬间,他看见皇上转向自己的目光,他很快就读懂了那目光中的意味,是一种冷酷的拒绝,一种断然的制止,一种隐约却是严厉的责备。
他于是选择退却而惭愧地低下了头。
是的!皇上毕竟看了皇后的面子,没有让赵禹点卫不疑和卫登的名字,但他知道,此事必然还要在宣室殿中延续。
此时,包桑又传下了皇上的另一道诏书:
“皇帝诏曰:御史大夫石庆,宽仁敦厚,着即任丞相,封牧丘侯;齐相卜式任御史大夫。钦此。”
散朝了,大臣们各怀心思走出了未央宫前殿。
卫青没有同新丞相石庆说一句话,就加快脚步出了司马门,径直上了车驾。
驭手挥动马鞭,车驾早于其他臣僚离开了未央宫——他要告诉长公主,事情已经过去了;他还要训诫儿子,让他们以对朝廷的忠诚来洗刷耻辱。
明天,他将进宫面见皇后,他想告诉姐姐,他的儿子们的爵位已被酎金案的狂风吹落尘埃,不复存在了……
石庆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李蔡自杀了,庄青翟自杀了,赵周下狱了……那下一个是不是就到自己了呢?
他不敢想,脑子里一片空白。
依照惯例,在宣布了新的任命之后,皇上一般都要留新任丞相到宣室殿谈话,可今天没有。
正午时分,天空渐渐阴了,灰色的云团很快覆盖了长安。
上车的时候,石庆抬头看了看天空,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阴雨天又来了。”
可不?车驾刚刚走动,密密匝匝的雨点就落到了宫墙外的柳树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