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兴国计出双英杰
社稷依旧,河山历新。
庞大的大汉使团和数十人的乌孙国使团走下咸阳原时,张骞一直在追忆着第一次回归时的感觉。然而,那辛酸和寂寞早已随大汉疆域的延伸和国力的强大而渺无踪影了。且不说他们此次一路西去,畅通无阻;就是所到之处,百姓更是倾城迎送。现在横桥对面迎接乌孙国使团的阵列,也让他找到了作为大汉使节的尊严。
张骞暗地打量了一眼身边的乌孙国使节昆窳,在心里暗笑乌孙国王昆莫的目光短浅,他竟然因为对大汉的孤陋寡闻,而对皇上联手破匈奴的诚意漠然置之。
偏安一隅就可以享国长久么?笑话!张骞目光中掠过短暂的鄙夷,旋即恢复了平时的热情。他指着前方道:“使君请看,前面就是皇上派来迎接使君的大行李息、右内史苏纵和典属国。”
昆窳“哦”了一声,口张得老大。他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长安的壮观,汉官的威仪,让他有一种如在梦境的感觉。
李息已经老了,却仍不失将军的气度和老臣的稳健,当张骞介绍昆窳时,他雍容大度地上前,以汉朝的礼节表示了对远道而来客人的欢迎。
“请使君到驿馆歇息,明日皇上将在未央宫前殿接见使君。”
李息邀张骞同乘一辆车驾,引导着使团朝长安城内走去。
途中,张骞对李息道:“此次没能说服乌孙国内附,下官甚觉愧对天恩,无颜见长安父老。”
李息抚着张骞的肩膀道:“使君两次出使西域,迢迢万里,风餐露宿,彰显大汉国威,何愧之有呢!”
当李息问他是否找到纳吉玛母子时,张骞伤感地摇了摇头:“当初离开时,下官特意在那里用石头垒了标志的,可这次去,大漠茫茫,那里早已被沙海掩埋。”
李息沉默了一会儿道:“闻听使君即将归来,我已向皇上辞归,并举荐你为大行令。”
他告诉张骞,在他离开长安的这些年里,朝廷发生了许多事情。李蔡死后,现任丞相是庄青翟,而御史大夫张汤因为涉嫌盗卖先帝陵寝瘗金而入狱。而经过这些事情,皇上也日见消瘦了。
一听到这些,张骞的心就一下子沉重了,他恨不得立即就去拜见皇上,他有许多话要对皇上说。
第二天,刘彻在未央宫前殿召见了乌孙国使者昆窳。昆窳转达了昆莫国王对他的问候,并献上了乌孙器物、果蔬和战马的清单。刘彻口谕,典属国会同少府寺,挑选大汉布帛、银器等,待昆窳返国时,一并回赠。他特别叮嘱庄青翟,在乌孙国使节逗留长安之际,一定要带他到各处看,让他多了解一些大汉的风土人情。
“睦邻方可邦兴,远交才可结友,互通才能开眼,此乃朕凿空西域之根本也。”
送走乌孙国使节,刘彻单独留下张骞。
一进宣室殿门,张骞就跪下了。
“未能说服乌孙国东归内附,臣有负于皇上重托,臣罪该万死!”
刘彻让包桑阻挡一切大臣来见,自己则拉着张骞相向而坐,一脸宽容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
“国之邦交,在自愿互利,非一厢情愿可致。然朕相信,爱卿此次所获绝不亚于上回,快快与朕奏来。”
张骞隔着案几,向皇上做了一揖:“臣在乌孙国逗留经年,发现乌孙国君臣皆惧匈奴,毫无东归意愿。臣觉着与其徒留此地,耗费时日,倒不如多道出访,广结西域诸国。臣遂将随行三百余人,分为数拨,持我大汉符节,分赴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阗等国。臣东归时,这些使节有的已经到达目的地,不久,将会有书报告于朝廷。”
张骞说着,便从随身带来的行囊中拿出新绘的西域各国图,一个个指给刘彻看。
“依臣观之,西域诸国,地广人稀。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河有两源,一出葱岭,一出于阗。其地东接玉门、阳关,西则以葱岭为界。臣所遣副使,循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月氏、安息;循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宛、康居、奄蔡焉。这些国家,长期被匈奴奴役,臣要副使以大汉资财,厚贿其国,欲图使其臣服我国。臣启程回国时,赴安息副使差人捎来书信,言说我汉使达到安息时,安息有二万人出城出迎,盛况空前。安息百姓如今才知道,在万里之外,有大汉这个地域广大的国家,有皇上这样伟大的君主。”
刘彻的眼神随着张骞的介绍在西域各国盘桓走游,他嘴上连道:“此次出使,虽然费时不足五年,然爱卿对西域各国情势之熟稔,远远超过元朔三年。”
尤其让刘彻兴奋的是,当年他欲出蜀郡,从滇国通身毒道的设想,终于在此次出使西域时得以实现。
“身毒乃我朝西南之大国,其道一通,则商贾货流纷纷南下,源源不断,外可远播大汉文明,内可给富于民,充实府库。爱卿啊!你此次又立了一大功啊!”
张骞忙道:“赖陛下神威,臣才得以西行。倘若皇上有意,臣愿再赴西域!”
刘彻看了一眼张骞,哈哈大笑道:“看看!爱卿的两鬓都白了,可壮志依旧。这倒让朕想起荀子的一句话,涂之人可以为禹也!朕与爱卿都不再年轻了,这些年来,朕看着建元以来的老臣走的走,去的去,人越来越少了,朕不免有些寂寥。这次爱卿回来了就不要再走了。朕已准了李息的辞呈,不日将任命你为大行令,早晚就在朕身边说说话。”
皇上话里的伤感,说得张骞心里酸酸的,他忙道:“臣谨遵皇上旨意。臣……”
刘彻见张骞欲言又止,问道:“爱卿还有何事么?”
“臣听说李老将军去了,臣想到郎中令府上祭祀一下。”
刘彻背过身去,没让张骞看见他复杂的表情:
“李敢他也去了。”
张骞十分吃惊,正要问皇上缘由,不料包桑这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道:“皇上!出事了,出事了!”
刘彻立时一脸的不高兴道:“何事如此慌张?”
“廷尉来报,张汤在狱中自杀了。”
“什么时候?”
“今日凌晨。”
刘彻近乎发怒地喊道:“快传廷尉来见!”
三月初的明月悬挂在春寒料峭的夜空。
张汤终于醒了过来——他是被几只觅食的老鼠吵醒的,他环顾周围,黑漆漆一片,从墙角散发出的霉味告诉他,这是让许多人畏惧的廷尉诏狱。
这里曾关过大行王恢。
这里曾关过丞相窦婴。
他曾在这里把御史中丞李文送上了断头台。
现如今,终于轮到他了。
一只硕大的老鼠,从墙角摸过来,用尖利的牙齿撕扯着他的鞋子,“吱吱”的叫声立刻招来鼠群,他用力甩开脚镣,砸死了咬开他鞋尖的那只老鼠,其他的老鼠才四散而逃。
这真是报应,当年他因为厨房丢肉,演绎了一出审鼠的闹剧,并且从此与汉律结下了不解之缘。现在,他制定的严刑峻法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这多少有点作茧自缚的意味,并且现在连老鼠都不怕他了。
身陷囹圄的时候,打发时光的最好方式就是追忆往事,张汤也不例外。这几天,他回顾了从长安小吏到御史大夫的经历,发现自己的仕途生涯与别人截然不同。
他从步入官场的第一天起,就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作为唯一目标。
他喜欢一切按自己意志旋转的那种感觉。
他喜欢看着别人俯首帖耳的样子。
他喜欢听到政敌被打趴下时的哀鸣,那是让他亢奋的最美音乐。
这些让他一方面不容许别人高居于自己之上,另一方面,他也从不贪恋金钱女色。
他这种性格常常让他的对手感到棘手。
他凭执法严苛,扫除了仕途上一个个障碍,甚至圆滑过人的李蔡至死都没有弄清是谁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至于庄青翟,他原本就没放在眼里,可自己偏偏就败在了他手上,这难道不是天意么?
他根本没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老朽,竟然照搬了他诬陷人的本领,如法炮制了伪证,把他与瘗金盗窃案扯在一起,并运用得如此天衣无缝,以致他明知此事纯属子虚乌有,却无法为自己辩解。
而卫青的举证,加速了皇上的定案。
这个中朝首辅的每一句话,不仅皇上相信,就是大臣们也没有人怀疑。这不仅是因为他的地位,更因为他的为人连张汤也挑不出任何瑕疵。
张汤明白,他多年来一直守着一个底线,就是绝不轻易把卫青当成政敌。所以,他与卫青之间没有过节。
望着窗外投进来的淡淡月光,追忆着当时皇上的眉目,却是十分的模糊,隐隐约约只记得几个字:怀诈面欺。
他了解皇上的性格,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被臣下蒙骗,皇上用了最严厉的措辞,这预示着被枭首弃市的结局在等着他了。
白天,赵禹列举了八条罪状前来对簿。其实赵禹也清楚,所谓对簿不过是个程序而已。
行前,他命人备了些酒菜,与张汤在狱中席地对饮,当谈及皇上发怒,赵禹一针见血地指出:“大人有今日,心里应该清楚。如今大家指控你的事情都有根据,皇上很重视这件案子,想让你自己妥善处置,不然为什么还要多次对簿呢?”
赵禹走了,可张汤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他万念俱灰,与其遭受酷刑,倒不如自裁,一死了之。
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他不甘心。下午,趁着仅有的光亮,他向皇上上了最后一道谢罪书。
“罪臣屡受皇恩,死无憾矣,然臣与瘗金被盗案毫无干系,陷害臣者,乃丞相与三长史也。请皇上明察,还我清白之身。”
他痴呆呆地看着几行因心绪烦乱而写得十分潦草的笔迹,流下了辛酸的泪水。
后半夜,窗外飘起了稀稀疏疏的雨丝,从谯楼上传来更鼓苍凉的声音,张汤最后望了一眼窗外,心里呼唤道:“皇上,臣走了,皇上保重!”
“咚……”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三月新一天的更鼓敲响了。
望着张汤的遗书,刘彻刚才与张骞畅谈时明朗的心境又沉重起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相信,一个垂死之人在即将离开人世时,他的话应该是可信的。
他一遍又一遍地推敲着上书中的每个句子,追溯此案前前后后的细节,越想就越觉得蹊跷。
刘彻向赵禹问道:“爱卿曾到狱中与张汤对簿,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呢?”
赵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陈述了当时的一件事:“那天廷尉府到王朝家中抓人时,嫌犯已悬梁自尽了,这不能不说是此案的一大疑点。”
刘彻从牙齿缝中发出冷叹:“莫非此案真……”
赵禹进一步上前道:“这是廷尉府审理此案的奏章。”
廷尉司马安在他的奏章中说,张汤死后,他奉诏去查看张汤府邸,他全部的家产不过五百金,甚至办理丧事都很艰难。灵柩摆在厅堂,用幔帐隔着,棺木十分平常,与普通百姓无异,而且还是有棺无椁。
因为张汤获罪的原因,还可能是他生前伤人太甚,以致没有人来吊唁。
张母面对廷尉府的询问,竟然没有泪水,话语中透着女人的刚烈。
“别的不敢说,可我儿这清廉,却是青山为证!妾身绝不相信他会伙同巷闾小人,盗掘先帝陵寝瘗金!”
司马安发现,张母把张汤的尸体运回府上时,竟是用的牛车。这让他很费解,一个为达目的而不惜刑讯逼供、诬陷政敌的张汤,与一个洁身自好、家无积蓄的张汤是怎样重叠在一起的呢?那些无奸不贪、枉法必贪赃的议论为何就被张汤打破了呢?
刘彻看着奏章,手抚腮帮沉思许久,终于决计对瘗金一案重审,诏命将庄青翟、朱买臣和王朝等下狱。
消息很快传到丞相府,当晚,王朝和边通,一个在府中饮鸩,一个在郊外林子里悬梁。
朱买臣没有走,他一直陪着庄青翟等着廷尉府的拘捕。他对参与构建伪证的行为没有后悔,因为他当时的目的就很明确,他要为严助报仇。
尽管他知道严助所犯罪行绝不容赦,但他还是不能容忍张汤杀了他。
他之所以面对张汤一次次的欺凌而忍耐,就是为了等这个机会。
司马安带人进入丞相府时,朱买臣正和庄青翟在书房里喝酒,他推开冲上来的士卒,亲自给庄青翟弹了弹肩上的灰尘,才伸出了双手。
在庭审公堂,庄青翟对自己的行为毫不讳言。监审的赵禹不明白,为什么堂堂大汉丞相要造伪证陷害他人。
庄青翟淡然一笑道:“大人素与张汤交好,那就请大人问问张汤,他为何要编造假证陷害他人呢?”
赵禹又问道:“那当年赵绾之死,与你可有关系?”
庄青翟仰头看了一眼廷尉府的屋顶说道:“无须多问,当年盗走赵绾奏章的代女就是在下派往赵府的。”
审理竟然这样顺利,赵禹和司马安都没有想到。
第二天早朝后,当刘彻在宣室殿看到庄青翟的狱词时,一时心绪十分复杂,他无法评价这场瘗金盗窃案中各人的是是非非,更无法在心底给这两个重臣一个精确的描述。
人!实在是太复杂了。
庄青翟紧步张汤的后尘,选择自杀结束了生命,他没有留下任何话语。
司马安在派人为他收尸时想,也许这就是罪有应得。
张汤与庄青翟的死,给朝廷蒙上了瑟瑟的氤氲。
朝野围绕新一任外朝人选私下议论了多日,而处在两难之中的便是刘彻。
这些天,他将元朔以来的朝臣一个个从眼前过了几遍,忽然,他吃惊地发现,一向自诩儒学昌盛的大汉朝,竟然找不出一个深孚众望的丞相和一个既刚正廉直,又精于朝政的御史大夫。
那一天,刘彻传卫青到宣室殿,要他效仿周亚夫,以军职兼任丞相。
卫青思之再三,还是坦诚地辞谢了。
“不是臣有意推辞,而是臣现已官居大司马,常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之感,生怕朝臣议论。若再兼任丞相,真就成了众矢之的了。到时候,不仅丞相做不好,恐怕连兵务也废弛了。”
“可朕反复考虑,却无合适人选。”刘彻站了起来,来回踱着步子,一副无奈的样子。
卫青道:“微臣举荐一人,不知皇上看合不合适?”
“谁?”
“太傅赵周如何?”
刘彻想了想,摆摆手说道:“恐怕很难胜任。他是荫庇祖先的功绩走进朝廷的,少有建树,讲讲学倒还可以,要做丞相,恐怕难以服众。”
卫青道:“人无完人。微臣当年不也是骑奴么?请皇上考虑先任用一下。赵大人宽厚有德,是眼下最好的人选。”
“那就这样吧!御史大夫人选,朕意就让石庆来做,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赵周是在博望苑中接到皇上的圣旨的,前任庄青翟的命运,让他在接到诏书时,有了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
赵周是没有野心、也没有多少欲望的人。
父辈的遭遇,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景帝中元元年,他的父亲因为拒绝跟随楚王刘戊反叛而被杀,先帝为了追念功臣而封他为高陵侯。
而他入朝以来将心思都用在研习儒家典籍上,当初皇上命他接替庄青翟为太子太傅,他还真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他很安于每日在博望苑里讲习儒家经典,这不仅符合他的性格,而且也使他避免了与朝臣之间的龃龉。
可谁知道先帝陵寝瘗金被盗的一场大案,竟把他推上了风口浪尖。
赵周回到府上,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在心里历数建元以来朝廷人事的变动,竟有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发现——除公孙弘终老任上之外,从窦婴到田蚡,从薛泽到李蔡,没有一个是善终的。
而随着皇上年岁的渐长,这种转换的频率也越来越短。公孙弘四年,李蔡和庄青翟仅仅在位不过三年。
这个朝廷怎么了?他不禁在心里疑惑。
不仅如此,御史大夫也一样更换频繁,今日还在署中处理政事,明日说不准就有什么罪名落在头上。
他在这个时候接任丞相,心里能轻松得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