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二章 没爹的孩子像根草

颜征在的家位于曲阜城外很远的地方,那是一处贫民区。孔丘的出生虽然给她带来了生活上的负担,但是却大大提升了她的地位,因为她的儿子是个贵族,尽管是破落的。

颜征在没有兄弟,只有两个姐姐,两个姐姐出嫁以后,家里就只剩下了老父母。所以,颜征在就和儿子住在父亲家里,倒也能够互相照顾。

就这样,孔子在母亲、姥爷和姥姥的照料下,茁壮成长了。

爹不在了

基于遗传,孔丘比别的孩子块头要大,很快可以下地走路,很快就会说话了。

贫民区的孩子们没有什么约束,孔丘的姥爷姥姥身体不好,颜征在忙于生计,没有什么精力管孔丘。平时,孔丘就和其他的孩子们在一起玩闹。终于有一天,孔丘发现了一个问题:别人都有爹,我怎么没有爹?

“娘,我要爹,我要爹。”孔丘向娘要爹了,每个没爹的孩子都会要爹。

“孩子,你爹去了很远的地方。”颜征在只能这样说。自古以来,遇上这样的情况,当娘的都会这样说。

“那,我爹什么样子啊?”孔丘不大弄得懂很远是什么意思,他眨眨眼,又问一个问题。

“你爹,很棒,很高,很帅的。”

“我想看爹。”

“孩子,睡觉吧,等你长大了,娘带你去找爹,乖。”颜征在哄着孔丘,拍着他的小屁股,直到孔丘酣睡过去。

颜征在的泪水默默地流了下来。

她从来不后悔与叔梁纥的那次野合,她也从不后悔生下了孔丘,她甚至也不抱怨自己生活的艰难。其实她可以改嫁,或者说她根本不用改嫁,她直接带着孔丘嫁人就可以了。事实上有人曾经上门求亲,可是被她拒绝了。她可以不要名分,但是她一定要保住孔丘的身份。

“丘,你跟着娘受罪了。”颜征在摸着孔丘红彤彤的小脸,愧疚地说。

孔丘又问过几次爹的事情,可是娘总是用他似懂非懂的话来回答他。

终于有一天,颜征在没有再说“长大后带你去找爹”的话了,因为,爹已经没有了,真的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孔丘三岁那年,叔梁纥死于贫病交加。

孔家的人来通知了颜征在,这是叔梁纥死前的叮嘱,至死,他的心里对颜征在母子都充满了愧疚。

颜征在哭了,哭得很伤心,自己的男人死了,而自己的儿子永远不会见到父亲了。她没有去孔家,也没有参加叔梁纥的葬礼,只是在叔梁纥下葬之后,偷偷地去墓上祭祀了自己的男人。

孔家,对颜征在来说,已经不复存在。

孔丘上学

时光荏苒,很快,孔丘八岁了。

按照周礼,士以上级别的孩子享受义务教育。义务教育的内容就是六艺一一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又分为小艺和大艺,书、数为小艺,属于基础教育;礼、乐、射、御为大艺,是用来报效国家的。士以上的阶层,到了八岁就要开始学习小艺,也就是书数两艺。

按《大戴礼记·保傅篇》,古者八岁出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艺焉,履大节焉。

因此,孔丘八岁的时候,就进入了公立学校,学习小艺。公立学校学费免费,住宿免费,但是吃饭不免费,必须家里定期送粮食到学校。

那么,孔丘作为士的身份怎样确定?叔梁纥生前为他注册了士籍。因此,孔丘是名正言顺的士。

孔丘上学在颜氏家族引发轰动,就像如今穷山沟出了一个大学生一般。颜征在很有面子,颜征在的爹娘也都很有面子。

孔丘却没有觉得有面子,因为学校里的同学一个个都比他家富有,很多人上学是坐车来的,有的人还随身带着奴仆,住的条件也远远好于孔丘。孔丘吃得最差、穿得最差,同学们瞧不起他,连老师也懒得理睬他。

攀比成风,孔丘极度自卑。

极度自卑,孔丘成绩极差。

上学不到一个月,孔丘就几乎要崩溃了,于是他请了假回家。

“丘,在学校还好吗?”看见儿子回来,颜征在十分高兴,将儿子揽到怀里,摸着他的头,轻轻地问。

“娘,我不想上学了。”孔丘在娘的怀里说,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什么?”颜征在吃了一惊,她抓住孔丘的两个肩膀,将他从自己的怀里推到了眼前,两眼狠狠地瞪着他:“你再说一遍。”

孔丘有些害怕,他从来没有见娘这样生气过,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惹恼了娘,犹豫了一下,他又说了一遍:“娘,我不想上学了。”

“啪!”一个耳光打了过来,孔丘就觉得脸上热辣辣地痛。

为什么?为什么娘要打我?孔丘愣住了。

“你,你太让娘失望了。”颜征在恶狠狠地说,她的眼睛似乎要冒出火来,“你知不知道你姓什么?你姓孔。你是贵族,你是士。你跟外面的那些野孩子不一样,你能上学,他们不能。他们一辈子就要过这样下贱的生活,像狗一样活着。你不一样,你还有机会成为大夫,你还有机会富贵,你还有机会光宗耀祖。为了你,娘起早贪黑,从来不让你做那些低贱的事情,因为你比娘高贵。娘以为今后能跟着你享福,能跟着你过上贵族的生活,能有车坐有肉吃。可是,你竟然说你不想上学了,你,你,你不配是孔家的儿子。”

孔丘听得似懂非懂,但是他明白娘的意思,娘想要自己过上好日子,娘也想跟自己过好日子。可是要过上好日子,就必须好好上学。

“我要让娘过上好日子。”孔丘这样想,他爱自己的娘。

“娘,我错了,我要好好学习。”孔丘说,说着,扑进了娘的怀里。

“孩子……”颜征在说不出话来,因为她哭了。

在娘的怀里,孔丘也哭了。

那天晚上,颜征在把叔梁纥的故事,把叔梁纥祖先的故事都讲给了孔丘听。

“孩子,不要辜负了你的姓啊,不要玷污了你爹的名声啊。”颜征在哭着说。

“娘,我知道了。”孔丘也哭着说。

从那之后,孔丘开始认真学习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端正了学习态度。孔丘天资聪明,学习又很努力,经常向老师提问。渐渐地,孔丘成了成绩最好的学生。

可是,好景不长。家里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姥爷和姥姥先后去世,娘到处给人做工,养活孔丘。家里的生活越来越艰难,娘每次送粮食去学校,都显得很憔悴。

终于,孔丘决定放弃学业,他要帮衬母亲一同撑持这个家。

“唉。”颜征在叹了一口气,她知道靠她自己是无法供得起孔丘上学的,她觉得对不起孩子,也对不起叔梁纥,更对不起孔家这个高贵的姓氏。可是,她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忍痛同意了孔丘放弃学业的想法。

孔丘从学校搬回了家。

风遗尘整理校对。

孔子的第一份职业

从那之后,小小的孔丘就跟在娘的身边,帮着娘一起干活。

再大一点之后,孔丘跟着街坊邻居们在外面打零工,摆地摊、扫大街等等都干过。还好,那时候还没有城管。

就这样,母子二人相依为命,苦苦生存。孔丘彻底放弃了学业,颜征在也只能认命,对这个儿子不再抱有任何期望。

孔丘家有个邻居专门从事“助祭”、“助丧”的营生,就是从事各种祭祀丧葬活动,当然只是充当下手,譬如打扫卫生、抬棺材、帮人哭丧这一类的活计。这一类的活除了看上去不太有面子之外,其实还有很多可取之处。第一,这不需要太多的技能,很容易上手;第二,这样的活挣钱比较容易,毕竟祭祀丧葬都是大事,事主出手会比较大方;第三,这个行当没有旺季淡季,因为人总是要死的;第四,参加这类活动,基本上都是管饭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孔丘跟着这个邻居参加了一次助祭,结果不仅得到了报酬,而且有好吃好喝。

“哇噻,这个生意好啊。”孔丘立即就爱上了这个行当,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一个职业了。

从那之后,孔丘就经常找这个邻居带他去参加各种祭祀丧葬活动:邻居也乐意带着他,反正多他一个不多,也不占用名额,事主愿意给报酬就给,不愿意给报酬,至少能混几顿饭吃。此外,孔丘也很懂事很懂礼貌,大家都喜欢他。

基本上,孔丘就是个群众演员,目标就是挣几个盒饭。

按《论语》。子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孔丘对于自己少年时的这段历史,从来没有隐讳过。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小的时候很低贱,所以会做很多下等人做的事情。

孔丘,一个苦水里泡大的孩子。

一直到长大,孔丘对祭祀和丧葬的礼节都很讲究,这就是因为他从小从事这方面工作的原因。

按《论语》。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

什么意思?孔子见到穿丧服的、穿官服的和盲人,即使对方年龄小,也会站起来致意,如果是路遇,一定会快步走过。

为什么孔子会这样呢?孔子给了答案:“少年若天性,习惯如自然。”(《贾子新书·保傅》)一句话:习惯成自然,这就是孔子的职业习惯。

习惯成自然,这句常用语出自这里。

原本,孔丘的命运就是这样了,一辈子做一个替人打扫卫生、端茶递水、抬棺材挖墓地、替人哭丧的下贱人。

可是,孔丘十五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情改变了他的命运。确切地说,改变了他的思想。

那一年,是鲁昭公五年(前537年)。

叔孙豹的恼火和烦恼

鲁昭公名义上是鲁国的国君,但是,鲁国实际上控制在三桓的手中,也就是季孙、叔孙和孟孙三大家族手中。

三大家族之间,表面上和和气气,其实也在钩心斗角,互不买账。

鲁昭公元年的时候,晋国和楚国召开第二次世界和平大会,叔孙豹代表鲁国参加。当时,孟孙家族比较弱势,因此,但凡外交,都交给叔孙豹;内政,就交给季孙宿,也就是季武子。

叔孙豹参加盟会去了,季孙宿在后面开始使坏,出兵攻打莒国,拿下了莒国的郓地。为什么打莒国?因为莒国靠着季孙家的地盘,拿下来就是季孙家的。为什么说他使坏?

世界和平大会正在召开,楚国的公子围和晋国的赵武代表两个超级大国宣布世界已经成为和谐社会了,再也没有国家打仗了,和平了,幸福了。

上午刚刚说完,下午莒国的使者就到了,在世界和平大会上控诉鲁国侵略者抢占了莒国的地盘。

“他娘的,鲁国人胆肥了?世界和平大会期间竟然发动侵略战争,这不是不给我们面子吗?这不是破坏和谐社会吗?这不是顶风作案吗?我建议,把鲁国使者给杀了。”王子围正想找点事树立威望,如今机会就送上来了。再说了,鲁国是晋国的跟班,杀了鲁国使者对楚国也没什么坏处。

叔孙豹吓得一身冷汗,平白无故就要被杀,冤不冤啊?

赵武当然不干,要是保护不了兄弟国家,要这世界和平又有什么用呢?

“令尹,我看,就算了吧。”赵武出来打圆场了,说了一段很著名的话:“人鲁国使者叔孙豹是个很贤明的人,怎么能杀贤明的人呢?再者说了,虽然有史以来各国就划定了疆界,可是如今边境争夺很多啊,争来争去的,昨天是你的,今天是他的,谁还能说清楚呢?盟主嘛,大的事情要认真,小屁事就放过算了。就说这个事情,郓地也不是个什么重要的地方,对莒国来说可有可无,鲁国占去有什么关系呢?再说了,如果楚国的邻国吴国和濮国的边境有机可乘,你们楚国还不是也要趁火打劫?算了,和平万岁,理解也要万岁嘛。”

赵武的话,有些强词夺理,可是王子围觉得挺有道理。再说了,赵武这个面子,王子围还是要给的。而且,盟会这里是晋国的势力范围,真闹僵了,没什么好处。

“好吧好吧,既然赵元帅这么说,那就算了,继续开会。”王子围放过了叔孙豹。

世界和平大会结束,叔孙豹和赵武又在郑国逗留了几天,之后启程回国。

回国的路上,叔孙豹是越想越后怕,越想越恼火。

“狗日的季孙,专门趁我去开会的时候出兵,这不是故意要置我于死地吗?要不是老赵跟我关系好,我不被砍头也要劳教啊。季孙,真阴啊。”叔孙豹一路上骂着季孙宿,回到了家。

季孙宿听说叔孙豹回来了,毕竟有些心虚,第二天一大早上门问候。

问候问候,就是问一问,然后等候。

叔孙豹正在火头上,听说季孙宿来了,本来要去院子里晒太阳,这下也不去了,就待在屋里,不肯出去见季孙宿。

季孙宿等了一个上午,看看太阳都到了头顶,叔孙豹还是不肯出来。

“怎么办?咱们回去吗?”季孙宿没办法,问为他驾车的曾夭。

“再等下吧,要不,我去找找我兄弟。”曾夭说。于是他去找他兄弟。

曾夭兄弟两个,分别在季孙家和叔孙家效力,曾夭的兄弟叫曾卓。

“兄弟,从早上等到中午,说明我们已经知罪了。咱们鲁国人一向善于忍让,但是咱不能只在国外忍让,回了国就不忍让了吧?”曾夭找到了曾卓,请他去给叔孙豹通报一下。

“嘿嘿,哥啊,我跟我家主人在国外奔波了几个月,让你们等一个上午算得了什么?就像商人要赚钱,难道还要讨厌市场的喧嚣吗?”曾卓答道,但不管怎么说,还是答应去劝劝叔孙豹。

曾卓来到叔孙豹屋里,看见叔孙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待在屋子里好像也很难受。

“算了,让他们等了一个上午,他们也知错了,还是出去吧。”曾卓劝叔孙豹。

其实,叔孙豹也正在考虑是不是出去,曾卓来劝,正好下个台阶。

“我虽然讨厌它,可是也不能去掉它啊。”叔孙豹指着屋子里的柱子说,然后,跟着曾卓出去了。

事情虽然在表面上化解了,叔孙和季孙两家的关系实际上已经很糟糕了。

叔孙豹很烦,倒不仅是因为吃了季孙宿的苍蝇,家里那摊事更加烦心。

叔孙豹当年北漂去了齐国,去的路上跟一个女人发生了一夜情。到了齐国,成了国家的乘龙快婿,老婆国姜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孟丙和仲壬。后来叔孙豹回鲁国回得匆忙,不告而别。国姜一怒之下,改嫁了叔孙豹的好友公孙明。

回到鲁国,叔孙豹成了叔孙家族的族长,成了鲁国的卿。那个一夜情的女人找上门来,还带着他们的“战果”,一个叫牛的儿子。尽管牛长得很丑,毕竟是长子,叔孙豹还是很喜欢他,就养在家里。而因为国姜改嫁,叔孙豹也很生气,索性不把两个在齐国的儿子接回来(事见第四部第一三三章)。

时光荏苒,很快牛长大了,叔孙豹就让牛做了叔孙家的管家,更加信任。直到孟丙和仲壬两人成年之后,叔孙豹才派人把他们给接回来。

“这两个齐国人怎么看上去这么像公孙明?”叔孙豹怀疑这两个儿子根本就不是自己的种,因此很不喜欢他们,称他们为齐国人。

在谁来做继承人的问题上,叔孙豹很纠结。按理说,应该立孟丙,因为这是嫡长子。可是,叔孙豹死活看不上这个儿子,而且怀疑他不是自己的儿子。立牛吧,说不过去,因为牛的老娘是个野人,换今天的话说,连个户口都没有,根本就没有名分,所以牛完全没有资格。叔孙豹还有一个小儿子叔孙婼,是后来娶的老婆生的,叔孙豹倒也喜欢他,可是立他还是有些不够名正言顺,况且几个哥哥恐怕也不满意。

就这样,继承人的问题一直拖了下来。眼看着自己岁数越来越大,这事情也就越来越不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