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 章信阳城 5
话说凤阳府的定远有一家姓戚的大户,他家六世祖戚祥当年曾加入郭子兴的队伍,跟随朱元璋建立大明朝,洪武十四年随傅友德远征云南之时阵亡。因他的功勋,给戚家留了个山东登州卫指挥佥事的世袭官职。
成化年间,戚家继承这个职位的是戚宣,但这戚宣并无子嗣,而他在老家的弟弟戚宁却有一对儿子,老大戚景通,老二戚景达。世间万事就是这么个巧字,合该戚景通发达,被过继给伯父戚宣,待到戚宣百年之后,顺其自然地得了登州指挥佥事这个官职。这个正四品的官职,戚景通非常稀罕,虽然放在大明朝来说也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职位。不过等到戚景通的儿子出世,以后凡有人读史至此,无不为戚景通能承袭这个官职而拍案叫好,因为这件事情对整个大明朝来说委实重要。
这戚景通的原配张氏不育,差点重蹈养父的覆辙,还好他续娶了王氏,方才在五十六岁的高龄得了后代,为承继戚家祖上荣光,固起名继光,这便是以后威震天下的名将——戚继光。戚继光正是从父亲袭下的官职起步,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假若没有过继这码事,也许这一代豪杰只是在安徽老家收收田租罢了。
当然,戚继光的丰功伟绩今后自有详述,此间事情与他并无干系。
戚家累世经营,自是家大业大,这样一个当地有名的富户,看家护院的人倒不可少了。戚家的护院头目姓鲁,因生就一个酒糟鼻,人称鲁大鼻子。这鲁大鼻子,把式平平,但多年来却保得戚家万无一失,连一枚铜板都不曾丢过。个中原因倒要从江湖上的一些不成文的规矩说起。
江湖上第一重仁义如天,第二重口舌两兼,最后才是勇武向前。正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功夫再高,也难免不栽跟头。开镖局若在江湖上没有交游,只靠逞强,那无论拳头多硬也是徒劳,迟早有一天叫人给挑了。所以走镖的人,一大半靠道上的交情,一小半才是自己的真功夫。那些镖师后来转行当了护院,自己跟江湖黑道的交情,还能起很大作用,所以富贵人家请护院,大都喜欢找镖局子转请那些老镖师。
这鲁大鼻子多年走镖,阅历深,朋友多,黑白两道,都多多少少给他些面子。在戚家这些年,也来过不少贼人,但一听说鲁大鼻子在这看家护院,也就走人了事,至多讨杯水酒,借点川资而已。但是,事怕万一,最终还是出了事情。
这夜,前后大门上锁后,鲁大鼻子照例带着伙计亲往院中各处巡视一番,看并无异样,便到值房中沏壶浓茶,把精神贯足了,将钢刀放在自己手底下,随时备着。到了后半夜,突然房顶上“吧嗒”响了一声,他心里一激灵,忙提刀在手,奔到院中。他知道,这是贼人丢的石子儿,意在投石问路,行话叫“升点”。他见识多了,倒也不惊慌,冲着房顶,用黑话喊道:“塌笼上登云换影的朋友,不必风吹草动的,这窑是鲁大鼻子支杆,只可远求,不可近取。”
这意思是,上面的朋友,不必来了,我鲁大鼻子自此护院,请到别处去。
如若是跟鲁大鼻子有交情的,凭这句话,他就走了。但鲁大鼻子说完,听了听没动静,知这贼并未挪窝,于是又道:“朋友顺风而去。咱们浑天不见,青天见。牙淋窑儿,啃吃窑,再碰盘。”
意思就是,朋友你走吧,咱们晚上不见,白天见。在茶馆饭店吃一顿,交个朋友。
鲁大鼻子心里估摸这个贼人虽跟他没有旧交,但既然“升点”,就说明还讲些道义,不是那种没钱花,穷急了,不声不响偷窃的主儿。于是他抛出这句话来,也是护院规矩的一种,想请顿客,结交这个朋友,若有何难处,看能帮的帮一把。
鲁大鼻子话音刚落,便听屋顶一声轻响,估计这话起了效果。但他经验老到,怕是贼人欲擒故纵的伎俩,丝毫不敢松懈,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留神守了一夜,直到第二日天明,才放下心来。看来这贼人很给面子,是把自己当朋友。
这时戚家已经是戚景达当家,鲁大鼻子待他醒后,将夜里发生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戚景达知道鲁大鼻子能应付得来,倒也不以为意,让他自行去账房支点银子,以作开销。
鲁大鼻子带上银子,将自己收拾利落,便出了大门。按江湖上的规矩,昨晚他的话不是白说的,今天那贼肯定就在近旁的酒家坐定,专等他去请客。鲁大鼻子来到离戚府最近的万福酒家,一进大堂,便见北面一张桌上,坐着个矮胖汉子,其左手客座上明明没人,却放着一只空酒杯。
鲁大鼻子知道这是贼人在酒肆候人的规矩,留着客座是在等自己,于是三步并两步地走上前去,抱拳施礼道了声“辛苦”。那矮胖子也起身还礼,彼此谦让入座之后,鲁大鼻子叫了一大桌酒菜,两人像多久不见的朋友一般,推杯换盏,吃喝起来。
鲁大鼻子满以为就这样了事,算是从此多了个朋友,谁想那矮胖子酒足饭饱之后,提出了一个让他目瞪口呆的要求——暂借一千两应急。以前遇上这事儿,也有赠送盘川的,但不过几两散碎银子足矣,这次的数目未免太过骇人。看鲁大鼻子面色有变,那矮胖子也不言语,招手让老板上了盘核桃,兀自吃了起来。只见他吃核桃,跟寻常人不同,也不用砸,仅两个指头一捏,那核桃皮便碎裂开来。鲁大鼻子心中大震,这手鹰爪功夫,不同于寻常练家子,是贼人专练的一种功夫,练成后能仅凭手指之力,抓住房椽子,将身体紧贴在房檐下,悬住身子,不被人发现。这人能如此吃核桃,可见其指力之大,能练到这般功力,应该是个大贼。到底他是老江湖,当下满脸堆笑,说自己只是一个护院的,这么大笔银子,求宽限几日,容他跟主家通融。
一千两,对戚家来说,算不上什么大数,但戚景达年少气盛,想自己家世袭军职,怎么能被这种江湖蟊贼平白无故敲去一笔钱财,于是张口便拒绝了。鲁大鼻子见说不通,也没有办法,只好将戚家所有伙计连带打更的都召集起来,日夜巡逻,加强防范。限期过了,戚家上下并无动静,鲁大鼻子道是那贼人见戒备森严,知难而退了。谁知又过了数日,戚家突然开始丢东西,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接连数日遭窃,鲁大鼻子竭尽所能,却连人影也见不着。久而久之,他面子上挂不住,便主动请辞。戚景达本想辞了鲁大鼻子再找个更厉害的角色,未想到他家得罪大贼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哪里还有护院镖师敢来这里自取其辱。就这样,戚家每隔几日,便会有贼扰乱,个月不安。戚景达十分恼怒,将此事告与当地知县,知县晓得戚家背景,当然不敢慢怠,命差头亲自带人巡守,但当晚那贼,照样来偷,让一帮差役看着,干拿不着他。
戚景达气得咬牙切齿,但又无计可施,想来想去,只好给远在山东的戚景通写了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