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红纸伞 2
鬼市,望乡楼。
望乡楼取的是丰都城中望乡台之意。这望乡楼乃鬼市中酒楼之魁首,倒不是说它规模最大,而是因其开店最早,位置最好,菜色最全。各路鬼物莫不喜欢会聚于此。真应了门口那副楹联——“伴君难到黄泉路,念我且登望乡楼”。这些在黄泉路上半道开溜的鬼物们,还不忘在此捉弄一下那些去了丰都的同伴。
郭丹鹤一到望乡楼,便被食客们推杯换盏的气氛所感染,拉着严锡爵,嚷嚷着要吃东西。
严锡爵其实无心吃饭,他心里还在梳理这千头万绪的线索,被郭丹鹤一拉,如木头人一般坐在桌前。几个孩子对鬼市的饭食均十分好奇,众人怂恿郭丹鹤出头,快些叫菜。
小二见有人落座,三步并作两步,快跑过来,嘴里慌不迭地唱道:“列位客官,要些什么?”
郭丹鹤怕被小二看出自己初来乍到,便装成熟客模样,一拍桌子,学着一路上严锡爵点菜的样子道:“挑拣些好的,尽数上来!”
小二见这小孩儿,强装老练,不禁想笑,道:“小店饭食,分有三等,不知客官吃得几等?”
“哦?真是规矩繁多!”郭丹鹤自知被小二看出,有些发窘,嘴里没好气道,“都有哪些等次啊?说与小娘听听!”
陆亦轩差点没笑出声来,这妮子,装腔作势,未免有些荒腔走板。
小二点点头道:“三等乃上好膏泥,从丰都城附近现运而来;二等乃精制香烛,担保是龙虎山上所用;一等乃人间饭食,绝对新鲜贡品,精心烹制。”
小二说完,还嫌分量不够,又补充一句:“小店大厨生前乃宫中御厨!”
这下郭丹鹤傻了眼,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泥巴、香烛也能吃?她看看其他几人,皆是大眼瞪小眼,无奈之下,只好捅捅旁边的严锡爵。严锡爵早已注意到他们的所为,他故意不吭声,想看看这帮孩子如何表演。现在,见郭丹鹤他们进退两难,向他求救,心中不免有些得意。于是,故意显摆出老食客的样子道:“哎呀,这望乡楼名头甚大,但来来去去都是这些饭食,实在腻味得紧呐!”
小二一听口气,知是熟客。听他抱怨,不禁有些紧张,马上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客官若想一换口味,不如试试小店特色菜肴,若非熟客,小的还不敢推荐。”
严锡爵本想在孩子们面前神气一下,没想到竟问出别的道道,他来了这么多次,还第一次听说有什么特色菜肴,便凑上前去,问道:“哦?何等菜肴?说来听听,大爷不在乎银两。”
小二见是豪客,一阵兴奋:“但凡尝过之客,无不赞其美味,此乃人……”
严锡爵侧耳倾听,由于靠得近了,小二突然鼻子抽动,闻到一股活人气息。它猛然明白过来,眼前不是鬼物,而是五个人。一惊之下,脸色一变,把话头硬生生地吞回肚里。
严锡爵再问,这小二死活不肯说下去,支支吾吾,左顾右盼,好像准备随时开溜。严锡爵反手抓住小二前襟,把腰牌举到它的眼前,道:“知我是谁?若不如实相告,烧了你家酒楼!”
孝陵卫的威名,阳间并无几人知晓,但在阴世,那真可谓是如雷贯耳,除却丰都城中鬼差,天下之鬼,最怕莫过于孝陵卫官差。
小二见是孝陵卫,腿如筛糠,哆哆嗦嗦道:“大人……恕小的有眼无珠,小店之特色……乃……乃是人尸之肉。新近采掘,绝……绝无腐坏……”
此话一出,倒把严锡爵等人吓了一跳,几个孩子面面相觑,牛德皋反应最大,还干呕了几声。
严锡爵知道一些鬼物有食尸癖好,但这在阴界是被严令禁止的。现下这望乡楼,居然敢公然叫卖,着实过分。于是怒道:“好大的胆子!你老板现在何处?叫它滚来!”
小二一得解脱,便一溜烟地跑走了。
少顷,它领着一个胖鬼快步走来。这胖鬼显然就是望乡楼老板,刚才将军府来人已经知会,所以它识得严锡爵。走到近前,胖鬼一拱手,轻声道:“严爷,列位小爷,多有得罪。请雅间叙话。”
说罢躬身摆手,侧身让路。
严锡爵看看周围,也好,雅间安静,可细细盘问。
于是起身带众人跟着胖鬼来到一间名为“君莫愁”的雅间。
见胖鬼关上房门,严锡爵变色道:“大胆鬼物,敢公然叫卖尸肉,纵使我不管你,五道将军那里,你怎么交代!”
这胖鬼面色甚白,看样子像涂了一层很厚的粉,它紧张起来,不住地做擦汗的动作。其实鬼物哪会流汗,所以它每抹一次额头,只是有粉子从脸上落下,如下雪一般。
这胖鬼道:“严爷大人大量,小的知错。但我这生意,乃得将军府许可,方才敢做。”
严锡爵没想到,这将军府一向对鬼市管理甚严,这次居然也掺和进来。心想:五道这老儿,疯了不成?上至灭人全家,下至私卖尸肉,这坏事都让它干绝了。
于是道:“我怎知是你私下售卖还是将军许可?”
那胖鬼又抹了一把额头,道:“小的哪敢在严爷面前造次,若有半句假话,严爷尽管叫我魂飞魄散。严爷可以去打听,不止我望乡楼一家,这鬼市中稍有头脸的酒肆,都给梅师爷使了银子,得了售卖尸肉的许可。”
严锡爵见它说得诚恳,应不是假话。但他心中,疑虑更深:“将军人虽粗莽,但对属下约束甚严,岂能容得你们使银子?”
胖鬼见严锡爵信它,略略放心,拱手请各位坐下,道:“严爷有所不知,半年前,将军性情大变,将它所收藏的法器付之一炬,然后离开鬼市,外出云游去了……”
这胖鬼说到这里,四下看了看,压低嗓音说:“据有人传出,将军乃是受了一个高人点化,知道某处有一种由鬼升仙的法门,定是去修仙了。”
又说:“自将军走后,梅师爷代为管理。相比将军,它颇好说话,只要银子使到便可办事。”
严锡爵心中冷笑——天下哪有这等法门,不是五道老儿被人骗了,就是这五道将军在骗人。他看这胖鬼也就知道这么多,便道:“好了,你去吧。今日之事,不可说与任何鬼物,尤其是将军府中人。另外,别再让我抓住你卖尸肉。”
那胖鬼见严锡爵放过它,心下甚喜,连连躬身点头称是,并讨好道:“小店略备薄酒,为严爷及众位小爷接风洗尘,请在此赏脸!赏脸!”
未及严锡爵答话,它便屁股朝前,躬着肥胖的身躯,倒退着出了门去。
见它慌张之中,脸上的粉又掉了一地,郭丹鹤“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牛德皋知她在笑什么,也过来插嘴,道:“哈哈,好像一个裹了面的大元宵!丹鹤,你注意没?这里的鬼,相貌好生奇怪。刚才那个小二,面容枯槁,眼眶深陷,眼圈乌黑,好像患了痨病一般。”
“那个脖子发红,嘴唇乌紫的女鬼你们注意没?”
“是啊是啊,刚才大堂之中,我还见一面容浮肿的鬼呢。”
孩子就是孩子,陆亦轩和司马隆听说马上有大餐,便很快忘记了刚才尸肉带来的不适,见牛德皋说得热闹,七嘴八舌地也加入进来。
严锡爵见他们大惊小怪,也咧嘴笑了,说:“这下又该你们长学问了。人死时之样貌,便是其做鬼的样貌。你们明白亡者下葬之时,为何要请人细细装饰一番了吧?那个小二,大概是得痨病而死;那个浮肿之鬼,很可能是溺死数日,泡得涨了才被人发现;那个嘴唇乌紫的女鬼,脖子有红印,定是缢死的。至于这望乡楼老板,我以前听说过,身世也是凄惨,他是经商路上被歹人杀死,当时正值盛夏,待路人发现,尸身已经腐烂得面目全非,家人高价雇人给他化妆,最后在脸上上了寸把厚的白粉,才算遮盖住。”
又说:“所以,从鬼物的样貌上,多多少少也可以判断出,它们是横死、病死还是老死。唉,很多鬼物也是命苦之人。”
听严锡爵这么一说,大家再也笑不出来,正好酒菜上来,众人低头进餐。严锡爵见大家吃得香,没敢告诉大家刚才那三等饭食是什么意思。
穷鬼吃泥巴,富鬼吃香烛,贵鬼吃贡品。这三等饭食,价格逐级升高。其实鬼市的吃食,都不太适合活人,但既然来此,那就只能将就吃贡品了,因为只有这些刀头肉、烧鸡、豆腐、贡果之类,还能勉强入活人之口。不过这望乡楼的厨子确实名不虚传,把这些贡品加工加工,味道还真是不凡。
众人吃喝正酣,突然隔壁雅间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听到“喀喇”一声,“君莫愁”与隔壁之间的木板墙被一股强力撞破。陆亦轩闻声抬头,大惊之下,只见一道红光,迎面激射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