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下江都 二、苏威被贬

隋朝的根基毕竟在关中地区,官也好,兵也好,关中人士都占了不小的份额。现在,隋炀帝想要去江都,那也就意味着他要放弃关中,乃至整个北方了,这对那些关中人来说意味着抛家舍业,难道他们都心甘情愿吗?当然不是。

在雁门之围刚刚解围后,老臣苏威就曾经劝说隋炀帝,赶紧回大兴城,那才是根本之地,宗庙社稷所在。现在隋炀帝准备抛弃北方,苏威难道不会力谏吗?他再也不会了,因为此时的苏威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从雁门回来后,苏威就跟隋炀帝产生了矛盾。大业十二年(616)四月,隋炀帝问宰相关于起义军的情况。宇文述是他最亲信的宰相,又特别擅长揣摩隋炀帝的心思,他知道隋炀帝这时候已经心灰意冷,爱听好消息,不爱听坏消息,所以赶紧说:“渐少。”起义军越来越少了。

隋炀帝一听挺高兴,又追问了一句,少了多少?

宇文述怎么回答?他说:“不能什一。”原来有十个,现在都不到一个了,减少了十分之九以上。

简直是睁眼说瞎话!苏威在一边听不下去了,又不愿意揭穿他,赶紧躲到柱子后头,希望皇帝别看到他,更别问他。问题是,他这么一躲一藏,隋炀帝反倒注意到他了,于是问他怎么看这个问题。

苏威想了想说:“臣非所司,不委多少,但患渐近。”我不是主管这件事的,不知道盗贼一共有多少,我只是担心他们越来越近了。

隋炀帝一听,赶紧问,此话怎讲?苏威说:“他日贼据长白山,今近在汜水。且往日租赋丁役,今皆何在!岂非其人皆化为盗乎!……又昔在雁门,许罢征辽,今复征发,贼何由息!”

过去盗贼是在长白山(山东),而今已经到了汜水(河南),这不是越来越近了吗?还有,我一直主管财政,就从这个角度来推测一下吧,往年咱们有多少租赋丁役,都是依据人丁征收的。可现在根本收不上来。为什么收不上来呢?还不是因为这些纳税人都成了盗贼了!

这几句话说出来,隋炀帝已经很不高兴了,可是,苏威还觉得没说够,又追加了一句:去年陛下在雁门的时候,亲口许诺不再征讨高句丽,现在又说要征发士兵讨伐辽东。要知道,这些盗贼都是因为征发辽东才造反的,陛下这样做,盗贼怎么可能平息?

苏威这番言论说得真好。既含蓄又有分量,还切中要害,老大臣一辈子的政治智慧都发挥出来了。不过忠言逆耳,隋炀帝对此作何反应呢?按照《资治通鉴》中的记载,“帝不悦而罢”。隋炀帝非常不高兴,拂袖而去了。这不就是讳疾忌医吗?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起冲突。

没过几天,苏威和隋炀帝的矛盾升级了。当时是五月初五,端午节,按照习俗,大臣要给皇帝送礼。一般大臣都送的是珍玩宝器一类的东西,只有苏威送了隋炀帝一册《尚书》。众所周知,《尚书》是最早的儒家经典之一,里面记载的都是夏、商、周时期的历史事件和历史教训,特别突出仁君治民之道和贤臣事君之道,所以在古代非常受重视。苏威献这本书,虽然在节日期间似乎有点过于严肃,但是也无可非议。

问题是,苏威当时和隋炀帝已经有矛盾了,有人就在隋炀帝面前诋毁道:苏威为什么献这本书?是因为《尚书》里面有一篇《五子之歌》,是讲夏朝的君主太康的故事。太康这个人一味地游玩打猎,不理朝政,最后被后羿给驱逐了,这在历史上叫太康失国。苏威现在是故意借这篇故事来讽刺陛下!

这个谗言非常有力量,因为它恰好吻合了隋炀帝当时的处境。隋炀帝心里清楚,自己就是太康那样的人。他也害怕把国家丢掉啊!越害怕就越不愿意让人提起。现在苏威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当然更不满意了。这是第二次冲突。

没过多久,隋炀帝和苏威的矛盾再次升级。这次是因为隋炀帝又向苏威问起再次兴兵讨伐高句丽的事了。

可能很多人觉得奇怪,隋炀帝因为征讨高句丽已经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了,他怎么就执迷不悟,非要再打高句丽?其实,这就是隋炀帝的一个心结。他知道,自己现在面临的一切问题,诸如人民造反,国际地位下降,甚至跟大臣失和,等等,起因都在高句丽这儿,可是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不甘心,越觉得只要把高句丽拿下,一切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所以才会像着了魔似的,非要打高句丽。

苏威是“五贵”之一,隋炀帝要打高句丽,当然得征求他的意见。按照我们之前对苏威的了解,他肯定不会认同。问题是,要怎么回复,才能让皇帝放弃这么危险的主张呢?他说:“今兹之役,愿不发兵,但赦群盗,自可得数十万。遣之东征,彼喜于免罪,争务立功,高(句)丽可灭。”陛下愿意打也可以,但是我考虑,这次打仗都不用征兵了。我们只要把群盗赦免就好了。只要一赦免群盗,立刻几十万军力就出来了。陛下赦免他们的罪过,让他们戴罪立功,他们肯定感恩戴德,奋勇争先。这样一来,就可以灭掉高句丽了。

这个回答真够用心良苦了,又顺着隋炀帝说可以打高句丽,又跟他亮明了当时天下大乱,义军蜂起的现状,希望隋炀帝能够幡然悔悟,真正考虑一下当务之急。说得婉转迂回,算是曲谏,这本来是一番好意。

不料隋炀帝一听之下,马上恼羞成怒了。他怒气冲冲地对另一个宰相裴蕴说:“老革多奸,以贼胁我!欲批其口,且复隐忍。”所谓老革,就是老皮老脸,老家伙。这个老东西,他居然敢拿所谓的盗贼来威胁我!我真想当场打他几个嘴巴,好不容易才忍了下来。

裴蕴是最会见风使舵的人,一听隋炀帝这个口风,赶紧鼓动了一个人诬告苏威,说:“威昔在高阳典选,滥授人官,畏怯突厥,请还京师。”这人一共罗列了苏威三大罪状。

第一,滥授官爵。

第二,畏惧突厥。

第三,请求皇帝回大兴城。

这简直是莫须有。苏威选官的情况今天已经不得而知,暂且不论。但是,要说畏惧突厥,雁门之围的时候,隋炀帝的眼睛都哭肿了,还有谁比他更畏惧吗?再说让皇帝回大兴城,那难道不是最好的决策吗?可是,隋炀帝才不管什么是非,真就拿这三个莫须有的罪名给苏威定罪,直接把他除名为民了!

这还不算完,紧接着,又有人落井下石,控告苏威勾结突厥,隋炀帝又让裴蕴立案侦查,裴蕴倒干脆,直接给判了个死刑。如前所述,苏威是个比较软弱的人,这时候已经八十多岁了,但是,为了活命,也只好叩头告饶,请求隋炀帝看在自己侍奉两朝三十多年的份儿上饶他一命。

隋炀帝看他实在可怜,也就饶了他这一回。但代价是把他本人还有子孙三代全都除名为民,这样他就再也不能对政治发表意见了。

为什么在这样重要的历史节点上长篇大论地讲苏威的问题?不光是因为苏威头脑清醒,能给隋炀帝出好主意,还因为他是当时关陇贵族集团的政治代表,也是唯一有可能反对隋炀帝下江都的人。

前文提到,隋炀帝后期,在政治上有发言权的,就是所谓“五贵”。“五贵”里头,裴蕴和虞世基是南方人,隋炀帝到南方,对他们来讲差不多就是恢复陈朝的局面,他们自然不反对;裴矩是北齐人,属于北方,但他基本上就是一个国际问题专家,其他事情不大参与意见。而宇文述虽然也是关陇贵族集团成员,但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他更像一个佞臣,只知道讨好隋炀帝,根本没有自己的政治立场和原则。

这样一来,真正有头脑,能代表关陇贵族利益,代表北方利益,其实在这一刻也代表国家利益的宰相只有苏威了。现在苏威被除名为民,在决策层里,隋炀帝下江都也就再无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