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盛唐终结之前的回光返照 强势宰相与超级宦官

一朝天子一朝臣。

新君李瀍刚一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把宰相杨嗣复和李珏赶下了台。因为这两个家伙反对他入继大统,当然没资格当他的宰相。况且,以李瀍的眼光来看,他们的资历、能力和威望都实在有限,要当这个新朝宰辅显然不够斤两。

李瀍现在属意的是一个元老级的人物——此人曾经出将入相,无论政治才能还是军事才能都相当突出,只可惜仕途不顺,在政坛上几度沉浮,如今还被贬在外,屈居淮南。

李瀍觉得,只有这个人来当自己的宰相,才有望一扫文宗朝的孱弱萎靡之风,在李唐中央重建一个强有力的政治核心。

开成五年(公元840年)九月初四,此人被征召回朝,就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

他,就是李德裕。

一个朋党领袖又回来了,满朝文武不禁喜忧参半。

喜的是——李德裕的能力无疑远远强过开成年间那几个宰相,由他来执政,帝国的政局也许会有所改观;忧的是——这么一个众所周知的朋党领袖一旦重执朝柄,是否预示着新一轮的党争又将拉开帷幕呢?

仿佛是为了回应人们的疑虑,同时也为了向新君表明自己的清白,李德裕回朝伊始,就郑重其事地对李瀍宣讲了一番辨别正邪的大道理。

他说:“执政的秘诀就在于辨别百官的正邪。但是,正直之人与奸邪小人往往相互指责,所以人主很难分别。臣以为,正直之人就像松柏,独立而不依附他物;奸邪小人就像藤萝,不相互攀缘就无法生存。所以,正直之人一意侍奉君王,而奸邪小人则竞相结为朋党。先帝虽深知朋党之祸,但所重用的始终是朋党之人,皆因意志不坚,小人才得以乘隙而入。陛下若能拔擢贤能之人为相,凡奸邪欺君之辈一律罢黜,使中央政务皆由宰相裁决施行,并且对宰相推心置腹、坚信不疑,何愁天下不能大治!”

李德裕这番大道理听上去似乎冠冕堂皇,实际上未免有些大言不惭。他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强调自己并非朋党,而是一个一心一意与朋党做斗争的人。这样的表白,实在是有些此地无银、贼喊捉贼的味道。身为李党党魁,李德裕如果不搞党争,牛党那一个巴掌又怎么能够拍得响呢?

此外,李德裕说“正直之人”为官,不需要“依附他物”,不需要“相互攀缘”,这也未免有些矫情。地球人都知道,古往今来,一个人在官场上混,假如不搞关系网,不拉帮结派,恐怕立足都有问题,更别说想往上爬了。

其实,不要说别人,单说李德裕此次回朝复相,很大程度上就是“依附”和“攀缘”宦官的结果。

他结交的宦官,名叫杨钦义。

几年前,李德裕在淮南当节度使,杨钦义任淮南监军。起初,两个人虽说关系挺近,但并无私交,因为自命清高的李德裕对宦官从来没有好感。这一年年初,新君李瀍即位,敕命杨钦义回朝,众人纷纷传言他即将入主枢密。杨钦义心想,这一回,李德裕肯定要来巴结他了吧?

可是,一连数日,李德裕竟然无动于衷,丝毫没有表示。杨钦义心里不免怏怏。直到他即将回朝的几天前,李德裕才忽然表现出罕见的殷勤,不仅单独邀请他赴宴,席间礼遇甚周,而且随后还送给了他好几床金银珠宝。杨钦义大喜过望,觉得以前真是错怪了李德裕。

几天后,杨钦义启程回朝,不料刚刚走到汴州,天子李瀍又下了一道敕命,让他暂返淮南。杨钦义失望已极,觉得自己既然不能入主中枢,就没理由收受李德裕的财物。回到淮南后,他当即将原物奉还。可李德裕却表现得十分慷慨,说:“那些东西值不了什么钱,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为此,杨钦义颇有些感动。数月后,天子再度下诏,正式召他回朝就任枢密使。杨钦义遂极力向天子举荐李德裕,从而为李德裕的回朝复相铺平了道路。

由此可见,李德裕所谓的“君子为官,不必依附攀缘”的说法,纯属吃了葡萄又说葡萄酸的矫情之言。

不过,李德裕毕竟还是一个有原则的人。虽说这一次,他是通过交结宦官而重掌朝柄的,但他在对待“宦官乱政”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心里面还是有杆秤的。

作为帝国的五朝元老,李德裕比谁都清楚“宦官擅权”对社稷和朝廷造成的危害有多大,更清楚依附宦官的人最后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即便不是出于澄清宇内、重振朝纲的政治理想,单纯就李德裕的家世背景、个人心性和政治抱负而言,他也绝不能容许自己委身于权宦集团。

李德裕深知,对付宦官必须采用两手,那就是——拉一派,打一派。比如对于枢密使杨钦义这类宦官新贵,他的策略是尽量与他们保持一定程度的私谊,以便让他们成为自己施政的助力;而像仇士良这种一手遮天、根深势大的超级宦官,他不但不会妥协,而且还会千方百计地制约他们。

理由很简单,与杨钦义这种宦官交往是对等的,双方遵循的是互利互惠的交换原则,谁也不会凌驾于谁的头上;而与仇士良这种不可一世的权宦打交道,则绝不能示好,更不能示弱,否则就会沦为他们手中的傀儡和玩物。

况且,身为宰相,李德裕所能拥有的权力大小,将直接取决于他能从权宦那里夺回多少本属于文臣的权力;而他身为宰相的政绩大小,也将直接取决于他与宦官集团的博弈结果。因此,如果不能成功地制约并削弱宦官势力,他当这个宰相就毫无意义,只能让天下人耻笑。所以,无论在公在私,李德裕都不可能成为仇士良的朋友,而只能站在他的对立面。

既然李德裕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回朝的,那么接下来的日子,一场强势宰相与超级宦官之间的权力博弈,也就在所难免了。

仇士良拥立李瀍即位时,杨嗣复和李珏极力阻挠,为此,仇士良始终怀恨在心,一直想把他们置于死地。

会昌元年(公元841年)三月,仇士良频频向武宗施加压力,要他杀掉杨嗣复和李珏。当时,杨嗣复已被贬为湖南观察使,李珏被贬为桂州观察使,尽管已经远离朝廷,但在武宗心里,同样怀有一丝后患未除的隐忧。

三月二十四日,武宗禁不住仇士良的一再怂恿,终于派出两路宦官,分别前往潭州(今湖南长沙市)和桂州(今广西桂林市),准备诛杀杨嗣复和李珏。

户部尚书杜悰得到消息,立刻骑上快马去找李德裕,希望他能出手相救。

这个杜悰当初曾得到杨嗣复和李珏的举荐,现在当然要报恩,可问题是,杨、李二人是不折不扣的牛党,现在杜悰却找李党党魁李德裕帮忙,这不是搞错对象了吗?

不,杜悰没搞错。

因为李德裕当场就告诉杜悰——没问题,我愿意帮这个忙。

李德裕之所以作出如此出人意料的决定,其因有三。一、如今牛党已彻底失势,因此朝廷现阶段的主要矛盾,显然已不在牛李二党之间,而在于文臣与宦官之间;二、李德裕在牛党落难的这个时候施以援手,无异于为自己打一个大公无私的免费广告,足以在天下人面前树立起“不计前嫌、以德报怨”的光辉形象;三、最重要的是,李德裕很清楚,一心想杀杨嗣复和李珏的人就是仇士良,如果能在这件事上阻止他,就能借此机会打击宦官集团的嚣张气焰,同时赢得满朝文武和天下人的心。

总而言之,这已经不是救不救杨嗣复和李珏的问题,而是李德裕能否以此证明——自己是不是一个强势宰相的问题。

所以,李德裕第一时间就展开了营救行动。

三月二十五日,李德裕紧急联络另外三位宰相,一天之内三度递交奏疏,同时敦请枢密使杨钦义到中书省磋商,并请他入宫面奏天子,反对诛杀杨、李二人。

李德裕等人在呈给天子的奏疏中说:“当年,德宗皇帝怀疑刘晏动摇东宫,仓促将他诛杀,朝野皆替其喊冤,两河藩镇甚至以此为借口而对抗中央;事后德宗追悔,以录用刘晏子孙为官作为补偿。先帝文宗也曾猜疑宋申锡与亲王串通谋反,将他流放贬谪而死,事后同样追悔,为宋申锡而流涕。而今,假如杨嗣复与李珏真的有罪,也只能加重贬谪,就算一定容不下,也当先行审讯,待罪证确凿,杀他们也不晚。如今,陛下不与百官商议便遣使诛杀,朝中无不震惊。恳请陛下登延英殿,允许我们当面陈述!”

武宗还是很给李德裕面子的,当天傍晚便宣他们上殿。

李德裕等人一上殿,第一句就说:“陛下应该慎重考虑,以免后悔!”

李瀍面露不悦,很干脆地说:“朕绝不后悔!”随后命他们坐下,意思是让他们不必如此激动。

可天子一连说了三遍,李德裕等人却还是直挺挺地站着。李德裕说:“臣等希望陛下免除二人死罪,不要因他们之死而让天下人同声喊冤。陛下若不下旨,臣等不敢坐。”

李瀍大惑不解地盯着李德裕的脸,不明白他为何非救杨、李二人不可。看了许久,李瀍终于让步了。

尽管他不是很清楚李德裕的想法,但自己刚刚即位,实在没必要为两个过气的人而跟宰相们闹僵。所以,李瀍最后只好无奈地挥挥手:“罢了罢了,就看在你们的面子上,饶他们一命吧。”

李德裕等人如释重负,当即趴在阶下三跪九叩地谢恩。

随后,两路使者被追回。杨嗣复被再贬为潮州刺史,李珏再贬为昭州刺史,但他们的性命总算是保住了。

仇士良恨得牙痒,但却无计可施。

因为他意识到,这次反对他的势力不可小觑——既有李德裕这样的朋党领袖、政治强人,又有新近崛起、明摆着要与他分庭抗礼的另一派宦官头子杨钦义。

面对这种强强联手的反对派,仇士良绝不敢掉以轻心。他预感到,在新君李瀍的朝廷上,自己可能很难像在文宗朝那样为所欲为了。

仇士良的预感是对的。

这一年八月,武宗李瀍忽然下了道诏书,给他加了一个“观军容使”的头衔。虽然左神策中尉的职务仍然保留,但这个新加上的头衔并没有让仇士良感到喜悦,而是感到了不安。

因为,稍有政治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一种“外示尊崇、内夺其权”的做法。换言之,目前的这个加衔其实只是一种过渡。下一步,李德裕很可能就会怂恿天子卸掉仇士良的禁军兵权,只给他保留“观军容使”这个虚衔。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仇士良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自己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

当然不能。

仇士良决定采取行动,对李德裕等人进行反击。

一旦找到合适的借口,何妨再来一场甘露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