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幽灵的主人
伦敦,1536年4月—5月
“过来陪我坐会儿。”
“为什么?”伍斯特夫人很警惕。
“因为我有蛋糕。”
她笑了。“我可是很贪吃。”
“我甚至有仆人侍候。”
她盯着克里斯托弗。“这孩子是仆人?”
“克里斯托弗,伍斯特夫人先要一个靠垫。”
羽绒靠垫非常松软,上面绣有老鹰和花朵的图案。她双手接过去,心不在焉地抚摸着,然后放到背后,身体靠在上面。“哦,这样舒服多了,”她笑着说。伍斯特夫人有孕在身,她的一只手静静地放在肚子上,犹如绘画中的圣母。这个小房间是他的调查法庭,房间的窗户敞着,外面是春天的和煦空气。他不介意有谁进来看他,不介意他们来来往往时看到了谁。谁不愿意与有蛋糕的人一起待一会儿呢?而且秘书官大人总是十分友好,乐于助人。“克里斯托弗,给夫人拿一条餐巾,然后去外面坐着晒十分钟太阳。随手把门关上。”
伍斯特夫人——伊丽莎白——看着门被关上;接着她欠身向前,小声说道,“秘书官大人,我有大麻烦了。”
“这个,”他指指她的身体,“可不好解决。王后嫉妒你现在的情况吗?”
“嗯,她让我寸步不离地留在她身边,其实没有这个必要。她每天都会问我怎么样。我不可能找到一位更仁慈的女主人了。”但她脸上却显出疑虑的神色。“从某些方面来说,如果我回到乡下的家里会更好。而现在呢,留在宫中,大家都对我指指点点。”
“那你认为最先说你闲话的是王后吗?”
“还能有谁?”
宫里有传言说,伍斯特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伯爵的。也许是有人恶意散布的;也许是什么人的玩笑之谈;也许是有人觉得无聊了。她脾气温和的哥哥——大臣安东尼·布朗——曾经闯进她的房间责备她。“我告诉他,”她说,“别找我的茬。干吗怪我?”仿佛同样感到愤怒一般,她手上的凝乳馅饼也在油酥壳里颤抖。
他皱起眉头。“我们退一步说吧。你的家人之所以责备你,是因为人们在议论你,还是因为他们说的是实情?”
伍斯特夫人擦了一下嘴唇。“你以为就为了几块蛋糕,我就会坦白吗?”
“我来帮你平息这件事吧。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愿意帮助你。你丈夫有理由生气吗?”
“哦,男人啊,”她说,“总是在生气。气得连自己有几根指头都数不清楚。”
“这么说可能是伯爵的孩子?”
“如果生下来是个健壮的男孩,我敢说他会承认的。”蛋糕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块白色的,是杏仁酪吗?”
伍斯特夫人的哥哥安东尼·布朗是费兹威廉同父异母的兄弟。(这些人彼此之间都有亲戚关系。好在红衣主教给他留下了一张表,只要有婚礼举行,他就会在上面更新信息。)费兹威廉和布朗以及名誉受损的伯爵一直在私底下商讨对策。费兹威廉曾对他说,你能查出来吗,克伦,因为我肯定是查不出来的,王后的那些女侍究竟在干些什么?
“另外还有那些债,”他对她说。“你的处境很糟糕,夫人。你借遍了所有的人。你买了些什么?我知道国王身边有不少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他们幽默诙谐,总是深情款款,随时准备给女士们写情书。你用钱换取他们的奉承吗?”
“不是奉承。是赞美。”
“你该免费得到的。”
“我想这话很受用。”她舔了舔手指。“你很懂人情世故,秘书官大人,所以知道,如果你给一个女人写情诗,一定会附上账单的。”
他笑了起来。“没错。我知道我的时间的价值。但我没有想到你的仰慕者们那么吝啬。”
“但那些小伙子们啊,他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挑了一片糖渍紫罗兰,一点点地吃着。“我不知道我们干吗要说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他们没日没夜地忙碌,希望出人头地。他们不会把账单送过来。但是你得为他们的帽子买一颗宝石,或者为他们的衣袖买镀金纽扣。或者付钱给他们的裁缝。”他想起了马克·史密顿,想起他的华丽服饰。“王后也是这么花钱的吗?”
“我们称之为赞助,而不是花钱。”
“我接受你的更正。”天哪,他想,男人可以嫖娼,还美其名曰“赞助”。伍斯特夫人掉了几颗葡萄干在桌上,他很想将它们捡起来喂进她的嘴里;她可能会觉得无所谓。“那么,王后在当赞助人的时候,有没有在私底下赞助?”
“私底下?我怎么可能知道?”
他点点头。这就像网球比赛,他想。她回给我的这个球真高明。
“赞助的时候,她穿什么衣服?”
“我没有亲眼见过她光着身子。”
“那么你认为,那些献殷勤的人,你并不认为她跟他们发生过关系?”
“我既没看到也没听到。”
“但是在关着的门背后呢?”
“门常常关着。这很平常。”
“如果我请你出庭作证,你会宣誓并重复这句话吗?”
她轻轻抹掉一点奶油。“门常常关着?这一点没问题。”
“为此你准备收多少钱?”他微笑着;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
“我有点怕我丈夫。因为我借了钱。他并不知道,所以请你……不要说出去。”
“让你的债主们来找我。至于以后,如果你需要赞美,可以上克伦威尔的银行来支取。我们会照顾好我们的顾客,我们的条件也很优厚。这一点众所周知。”
她放下餐巾;从最后一块奶酪蛋糕上挑出最后一片樱草花瓣。她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一手拢住裙子。“国王想找个理由甩掉她,对吗?而房门关着就够了?我不想她受到伤害。”
她明白了眼前的形势,起码是明白了一部分。恺撒的妻子必须无可指责。怀疑会毁了王后,而一丝一毫的真相则会加快她的毁灭;你不需要一张留有弗朗西斯·韦斯顿或别的哪位诗人的精液痕迹的床单。“甩掉她,”他说,“是的,有可能。除非这些传言被证明是一场误会。我敢肯定你的情况就是这样。我敢肯定,等你的孩子出生后,你丈夫会满意的。”
她的脸色一亮。“这么说你会跟他谈谈?但不是关于债务?也跟我哥哥谈谈?还有威廉·费兹威廉?你会说服他们让我清静一点,好吗?我所做的事情,其他的女侍都做过。”
“谢尔顿小姐也是吗?”他说。
“那根本不算新闻。”
“还有西摩小姐。”
“那倒真是新闻。”
“罗奇福德夫人呢?”
她迟疑着。“简·罗奇福德不喜欢这种娱乐。”
“为什么,是罗奇福德大人不称职吗?”
“不称职。”她似乎在揣摩这个词。“我没有听到她这么描述过。”她笑了。“但我听到她谈起过这件事。”
克里斯托弗回来了。这个解除了思想包袱的女人从他身边飘然而过。
“哦,你瞧瞧,”克里斯托弗说。“她把上面的花瓣全都挑着吃了,把蛋糕芯留了下来。”
克里斯托弗坐了下来,对着剩下的蛋糕狼吞虎咽。他特别喜欢蜂蜜和糖。饿着肚子长大的孩子你一眼就能看出来。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即将来临,空气温和舒适,树叶绽出嫩绿,柠檬蛋糕添加了薰衣草的香味:刚刚摆好的蛋挞插上了小枝罗勒;还有那切成两半的草莓,浇上了用文火熬过的泡在糖浆里的接骨木花。
圣乔治节。在整个英格兰,布龙和纸龙在热热闹闹地游街,后面跟着身披锡制盔甲的屠龙战士,他们用生锈的旧剑敲打着盾牌。处女们编织着树叶花环,春天的花儿被送进教堂。在奥斯丁弗莱的大厅里,安东尼将一头绿鳞怪兽吊在顶梁上,怪兽翻着眼睛,伸着舌头,显出色眯眯的样子,让他依稀想起了什么,但一时又难以名状。
这是嘉德骑士团召开会议的日子,如果有任何骑士去世,他们将推选出新的成员。嘉德骑士是基督教世界骑士制度中最高级别的荣誉:法兰西国王和苏格兰国王都是其成员,还有王后的父亲“阁下”和国王的私生子哈里·菲茨罗伊。今年的会议在格林威治举行。很显然,外国的成员不会参加,但这成为他的新盟友的一次聚会:威廉·费兹威廉,埃克塞特侯爵亨利·科特尼,诺福克大人,还有查尔斯·布兰顿——他似乎已经原谅了他(托马斯·克伦威尔)在会见厅推搡他的事情:他现在把他叫了出来,说,“克伦威尔,我们之间存在着分歧。但我的确常常对哈里·都铎说,留心一下克伦威尔,别让他跟着他那位忘恩负义的主子一起倒霉,因为他从沃尔西那里学到了不少本事,因此对你可能有用。”
“是吗,大人?非常感谢你帮我美言。”
“哦,是啊,我们看到了结果,因为你现在富了,对吧?”他呵呵一笑。“哈里也富了。”
“我总是乐于以合适的方式表达谢意。请问,大人在会议上会投谁的票?”
布兰顿朝他使劲地眨了个眼。“相信我好了。”
由于伯格威尼勋爵去世而出现了一个空缺;但是有两人希望获得这个位置。安妮一直在宣扬乔治弟弟的功劳。另一位候选人是尼古拉斯·卡鲁。在收票和计票之后,国王念出的是尼古拉斯爵士的名字。乔治家的人连忙转弯挽救局面,说他们并没有抱什么期望:这个空缺早就许诺给了卡鲁,弗朗西斯国王三年前就亲自请求国王将这个位置授予他。王后即使有所不满,也没有表现出来,而国王和乔治·博林还有一项计划要讨论。五朔节的第二天,国王一行将前往多佛检查港口的新工事,乔治将以五港同盟港务长官的身份随行:在他(克伦威尔)看来,这不是乔治能够胜任的职务。他自己打算陪同国王前往。他甚至可以去加来待上一两天,处理一下那里的事务;于是他让人放出风去,他即将到达的消息可以让卫戍部队保持戒备。
哈里·珀西从自己的领地赶来参加嘉德骑士团会议,目前住在他位于斯托克纽因顿的宅邸。这也许有点帮助,他对他的外甥理查德说,我可以派个人去探探他的口风,看他是否准备收回就之前的婚约一事说过的话。如有必要,我会亲自去一趟。但这个星期我们得分秒必争。理查德·桑普森在等着他,他是王室教堂的主任牧师,教会法规博士(在剑桥、巴黎、佩鲁贾、锡耶纳均享有盛名):是国王第一次离婚案的代理人。
主任牧师工工整整地放下资料时,只会说一句,“这可有点棘手。”外面还有一辆吱吱呀呀的骡车,上面装有更多的文件,全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以防天气突变:那些文件可以回溯到国王最早表达的对第一位王后的不满。他对主任牧师说,当时我们都很年轻。桑普森笑了起来,是教士特有的笑声,就像开关衣柜时的嘎吱声。“我几乎不记得自己年轻过了,但我想我们肯定都年轻过。其中有些人还无忧无虑。”
他们想争取解除婚姻,看亨利能否脱身。“我听说,哈里·珀西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吓得大哭,”桑普森说。
“他们太夸张了。近几个月来,我和伯爵打过多次交道,彼此都很客气。”
他不停地翻看第一次离婚案的文件,看到了红衣主教的笔迹:在页边上标出的修改、建议和箭头。
他说:“除非安妮王后决定进修道院。如果那样,他们的婚姻就会自动解除。”
“我相信她会成为一位出色的女修道院院长,”桑普森客套地说。“你试探过大主教大人的想法吗?”
克兰默不在国内。他在有意拖延。“我得让他明白,”他对主任牧师说,“没有了她,我们的事业,我是说,英语《圣经》的事业,会发展得更好。我们希望神的圣言在国王的耳朵里听起来犹如天籁,而不像安妮贪心不足的唠叨。”
他用了“我们”这个词,出于礼貌而将主任牧师包括在内。至于桑普森在心底里是否致力于改革,他毫无把握,不过他关心的是表面的遵从,而主任牧师总是非常合作。
“关于巫术这个小问题,”桑普森清了清嗓子,“国王不会要我们去认真追究吧?如果真的查出有人使用灵异手段,诱惑他走进这桩婚姻,那么,他当初的赞成当然并非出于自愿,婚约也就无效;不过,当他说自己受到法术、魔咒的诱惑时,他肯定是用的比喻手法吧?就像诗人可能谈到女性的仙女般的魅力、她的手腕、她的诱惑等一样?哦,看在上天的分上,”主任牧师温和地说,“别这样看着我,托马斯·克伦威尔。这件事我宁可不去插手。我宁可再把哈里·珀西找来,我们联手揍他一顿,让他清醒清醒。我宁可将玛丽·博林的事情抖出来,而她的名字,我得说,我曾希望再也不要听到。”
他耸了耸肩。他有时会想起玛丽;如果当初接受了她的投怀送抱,不知道会怎么样。在加来的那个夜晚,他靠得那么近,都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带有甜食、香料和葡萄酒的气息……不过当然了,在加来的那个夜晚,任何具有正常功能的男人都可以满足玛丽。主任牧师轻柔的话语打断了他的思绪:“我可以提个建议吗?去找王后的父亲,跟威尔特郡伯爵谈谈。他是个明事理的人。几年前我们一起出使过毕尔巴鄂,我一直觉得他是个明事理的人。要他让他女儿不声不响地离开吧。省得我们大家要痛苦二十年。”
因此,他准备跟“阁下”谈一谈:他让赖奥斯利做谈话记录。安妮的父亲带来了自己的资料,而乔治弟弟则只带来了讨人喜欢的自己。他总是一道风景:乔治喜欢衣服上缀有饰带和流苏,喜欢上面有点状或条纹图案和开缝。今天,他的白色天鹅绒里面是红色丝绸,每一处开缝都露出一团鲜艳的红色。他不由得想起在低地国家时曾经看过的一幅画,画面上是一位被活活剥皮的圣人。那人小腿上的皮整整齐齐地搭在脚踝上,犹如穿着一双软皮靴,但他脸上的神情却坚定而安详。
他把自己的文件放在桌上。“我就不多费口舌了。你明白眼前的形势。国王已经了解了一些情况,而如果他早就知情的话,就不会有与安妮夫人的这场所谓婚姻。”
乔治说:“我跟诺森伯兰伯爵谈过了。他坚持他的誓言。之前不存在婚约。”
“那就太遗憾了,”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你能帮帮我,罗奇福德大人,亲自给我一些建议?”
“我们会帮你进伦敦塔,”乔治说。
“记下来,”他对赖奥斯利说。“威尔特郡伯爵大人,我可以回顾一些情况吗?你儿子可能不太了解。在你女儿和哈里·珀西这件事情上,已故的红衣主教曾经责问过你,提醒你他们两人不能结亲,因为你们家地位低下而珀西家地位显赫。而你的回答是,你不能对安妮的所作所为负责,你管不了自己的孩子。”
托马斯·博林似乎恍然大悟,并调整着自己的表情。“原来是你啊,克伦威尔,坐在暗地里记录的那个人。”
“我从未否认过,大人。当时你没怎么得到红衣主教的同情。至于我自己,身为一位父亲,可以理解这种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当时你坚持说,你女儿与哈里·珀西已经越过了界限。你指的是——用红衣主教喜欢用的话说——干草堆和温暖的夜晚。你暗指他们已经生米煮成熟饭,是一桩事实婚姻。”
博林得意地一笑。“但是后来,国王公开了对我女儿的感情。”
“所以你重新考虑了你的立场。人们常常这样。我现在请你再重新考虑一次。如果你女儿真的嫁给了哈里·珀西,对她会更好。那么她与国王的婚姻可以宣布无效。国王就有权另选一位佳人。”
自从他女儿勾搭上国王之后,十年来的自我扩张使博林有了钱财、地位和自信。他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而他(克伦威尔)看得出他决定放弃抵抗。女人总会衰老,男人喜欢花心:这是老生常谈,即使是受过涂油礼的王后也无法逃脱这种命运,去书写自己的结局。“那么,安妮会怎么办?”她父亲问道,语气中听不出特别的关心。
他像卡鲁所说的那样回答,“进修道院?”
“我希望得到妥善的安置,”博林说。“我指的是,对我们家而言。”
“等等,”乔治说。“父亲大人,不要跟这个人谈这种承诺。不要跟他讨论。”
威尔特郡伯爵冷冷地对他儿子说,“先生,冷静点儿。事情就是这样。克伦威尔,她能保留她作为女侯爵的财产吗?还有我们,她的家人,也维持现状,不受影响?”
“我想国王更希望她退隐。我相信我们能找到一座管理良好的修道院,她可以在那里坚持自己的信仰和观念。”
“我感到恶心,”乔治说,并侧过身去,不看他父亲。
他说:“记下罗奇福德大人感到恶心。”
赖奥斯利的笔在沙沙作响。
“但我们的地产呢?”威尔特郡伯爵说。“还有我们的职位?我可以继续担任国王的掌玺大臣,对吧?还有我儿子,他的职务和头衔——”
“克伦威尔想除掉我,”乔治猛地站起身。“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对于我为保卫这个国家所做的一切,他总是不停地干涉,他写信到多佛,到三维治,他的人到处都是,我的信总是被转到他手里,我的命令总是被他取消——”
“哦,坐下,”赖奥斯利说。他笑了起来:既为乔治的表情感到好笑,也笑他自己的不耐烦和无礼。“当然了,大人,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站着。”
罗奇福德一时有些无措。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原地跺着脚,强调他正在站着;就是捡起帽子,说,“我同情你,秘书官大人。如果你成功地把我姐姐赶下台,那么她前脚一走,你的新朋友们就会马上除掉你;如果你没有成功,而她和国王重归于好,我就会马上除掉你。所以,不管你是成是败,克伦威尔,这一次你太自不量力了。”
他和和气气地说:“我之所以要找你谈,罗奇福德大人,仅仅是因为你对你姐姐的影响力比其他任何人都大。我答应保证你的安全,作为你好心帮助的回报。”
老博林闭上眼睛。“我会跟她谈的。我会跟安妮谈谈。”
“也跟你这个儿子谈一谈,因为我再也不会跟他谈了。”
威尔特郡伯爵说:“我真是不理解,乔治,你居然看不清眼前的局势。”
“什么?”乔治说。“什么?什么?”他父亲把他拖走时,他口里还在什么什么的叫着。走到门口时,老博林礼貌地躬身告别,“秘书官大人。赖奥斯利大人。”。
他们目送着父子两人出去。“他的话很有意思,”赖奥斯利说。“眼前的局势是什么,先生?”
他整理着文件。
“我记得红衣主教倒台后,”赖奥斯利说,“宫里上演过一部剧。我记得弄臣塞克斯顿穿着一身红袍,扮演红衣主教,还有四个魔鬼分别抓着他的胳膊或腿,把他扔进了地狱。他们都戴着面具。我一直在想,不知道乔治——”
“抓右胳膊的那个,”他说。
“哦,”“简称”说。
“我去了大厅尽头的幕后。我看到他们脱下毛乎乎的衣服,还看到罗奇福德大人取下面具。你干吗不跟着我呢?你本来可以亲眼看看的。”
赖奥斯利先生笑了。“我不想到那幕后去。我担心你可能把我也当成演员,那我在你心里就永远是坏人了。”
他对那个夜晚记忆犹新:当骑士的典范变成猎犬、发出嗜血的咆哮时,空气中弥漫着动物的腥臊气味,当红衣主教被拖在地上扭动打滚时,所有的人都发出轻蔑和嘲弄的声音。接着,大厅里有人喊了一句:“你们真丢人!”他问赖奥斯利,“当时开口说话的不是你吧?”
“不是。”“简称”不会撒谎。“我想可能是托马斯·怀亚特。”
“我想也是。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你瞧,‘简称’,我得去见国王。我们要不要先来一杯酒?”
赖奥斯利先生连忙起身。找来了一位仆人。日光照在一只锡壶的弧形肚子上,加斯科涅葡萄酒倒进了酒杯。“我给弗朗西斯·布莱恩颁发了这种酒的进口许可证,”他说。“应该是三个月前的事了。他真是没品味,对吧?没想到他把它卖给了国王的贮酒室。”
他去见亨利,将卫兵、仆人和侍从都打发走;没有人为他通报,所以亨利听到动静时,吃惊地从乐谱上抬起头来。“托马斯·博林很识时务。他只是迫切希望在陛下这里保留好印象。但从他儿子那里,我得不到丝毫的配合。”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白痴?“我想,他相信陛下的主意可以改变。”
亨利大为不悦。“他应该了解我。乔治第一次进宫时,还是个十岁的小孩子,他应该了解我。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没错。像螃蟹一样,国王会横着走向自己的目标,但与此同时他会收紧钳子。被夹在里面的是简·西摩。“告诉你我是怎么看罗奇福德的吧,”亨利说。“他现在,嗯,已经三十二了吧,但仍然被称为威尔特郡伯爵的儿子,仍然被称为王后的弟弟,他不觉得已经应该自立,膝下也没有任何继承人,连女儿都没有。我已经尽我所能地提携他。我多次派他代表我出使国外。我想,这种事要到此为止了,因为如果他不是我的妻舅,就不会有任何人理睬他。但他也不至于一贫如洗,还是会得到我的恩宠。只要他不做绊脚石。因此得有人提醒他一下。我得亲自跟他谈吗?”
亨利似乎很恼火。这种事情不该由他来处理。应该由克伦威尔来代他处理。把博林一家打发走,把西摩一家迎进来。他要做的是更符合国王身份的事情:为自己事业的成功而祈祷,以及给简写情歌。
“稍等一两天吧,陛下,我会把他单独找出来谈。我想,当着威尔特郡伯爵大人的面,他觉得一定要摆摆样子,做做姿态。”
“是啊,我很少弄错,”亨利说。“只不过是要面子而已。好了,你听。”他唱了起来:
菊花啊清新甜美,
紫罗兰苍白憔悴,
不是我变化不定……
“你会发现我在改写的是一首老歌。除了‘英’之外,还有哪些词与‘定’押韵?”
你还需要什么呢,他想。他起身告辞。走廊上点着火把,丝毫不见人影。在四月里这个星期五的晚上,宫里的气氛让他想起了罗马的公共浴池。空气闷浊,其他人泡在水里的身影从你旁边滑过——可能是你认识的人,但他们光着身子时,你就认不出来。你的皮肤热一阵,又冷一阵,然后又热一阵。脚下的砖滑溜溜的。两侧的门都半开着,就在几英寸之外,在你的视线看不到却离你很近的地方,正在发生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身体的非自然媾和,男人与女人,还有男人与男人。你觉得恶心,因为那浑浊的热气,还因为你所了解的人性,你会奇怪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但是你曾听说,一个人一生中至少要去一次公共浴池,否则他不会相信人们所说的发生在这里的事情。
“其实,”玛丽·谢尔顿说,“秘书官大人,即使你没有派人去找我,我也会想办法来见你。”她的手在颤抖;她抿了一口酒,便凝神看着杯子,仿佛在占卦一般,然后抬起那双动人的眼睛。“我祈祷再也不要有这样的日子。南·科巴姆想见你。还有玛乔里·霍斯曼。以及所有的寝宫女侍。”
“你有什么要告诉我吗?还是你只想在我的资料上哭一场,把墨水写的字弄得稀里哗啦?”
她放下杯子,向他伸出双手。他被这个动作所打动,那就像一个孩子在向你表明她的手很干净。“我们试着理一下思路好吗?”他轻声问道。
王后的房间里,整天都是吵嚷、摔门和脚步跑动的声音:还有压低嗓门的谈话声。“我但愿自己不在宫里,”谢尔顿说。“我但愿在别的地方。”她把手收了回去。“我应该结婚。趁着我还年轻,找个人嫁了,生几个孩子,这也是奢望吗?”
“好了,别为自己难过了。我还以为你会嫁给哈里·诺里斯。”
“我也曾这么以为。”
“我知道你们闹过别扭,但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吧?”
“我想是罗奇福德夫人告诉你的。要知道,你不该听她的话,她喜欢瞎编。不过没错,这是真的。我跟哈里吵过,或者说他跟我吵过,因为小韦斯顿不分时候进出王后的房间,哈里认为他喜欢上了我。我也这么认为。但是我没有逗引过韦斯顿,我发誓。”
他笑了起来。“但是玛丽,你的确在逗引男人。事情就是这样。由不得你自己。”
“所以哈里·诺里斯说,我要朝那只小狗的腰上狠踹一脚,让他终生难忘。虽然哈里并不是那种人,到处踢小狗什么的。我的王后表姐说,拜托,不要在我的房间踢他。哈里说,看在王后您高贵的面子上,我会把他带到院子里再踢——”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尽管声音发颤,充满痛苦。“——而弗朗西斯就一直站在那里,虽然他们谈论他的时候当他是空气一般。接着弗朗西斯说,好吧,我倒想看看你怎么踢我,因为你这么一把年纪了,诺里斯,站都站不稳——”
“小姐,”他说,“你能长话短说吗?”
“但他们就这样争吵了一个多小时,你挖苦我,我嘲弄你,争风吃醋。王后也乐此不疲,怂恿他们斗下去。后来,韦斯顿说,别心烦了,诺里斯先生,因为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谢尔顿小姐,而是为了另一个人,你们也知道是谁。安妮说,不,告诉我,我猜不出来。是伍斯特夫人吗?还是罗奇福德夫人?好了,说吧,弗朗西斯。告诉我们你爱上谁了。结果他说,夫人,是您自己。”
“那王后怎么说?”
“哦,她责骂了他。她说,你不该说这种话,为了英格兰王后的荣誉,我弟弟乔治也会来踢你的。她边说边笑。就这样,哈里·诺里斯跟我吵了起来,为了韦斯顿。接着韦斯顿又跟他吵了起来,为了王后。然后他们两个人又跟威廉·布莱里顿吵了起来。”
“布莱里顿?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嗯,他碰巧进来了。”她皱起眉头。“我想就是那时,或者是别的什么时候他碰巧进来了。王后说,好了,我的人来了,威尔一向直来直去。但是她在折磨他们所有的人。你无法理解她。她一会儿在朗读廷德尔大人的福音书,过了一会儿……”她耸耸肩,“她嘴巴一张,又原形毕露。”
根据谢尔顿的叙述,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哈里·诺里斯和谢尔顿小姐又开始讲话了,不久就和好如初,哈里又上了她的床。一切都跟从前没有两样。直到今天:4月29日。“今天上午的事情是因马克而起,”玛丽·谢尔顿说。“你知道他总是晃来晃去吧?总是待在王后的会客室外面。她进进出出时,不会跟他说话,但是会笑着拉拉他的袖子,或者碰碰他的胳膊肘,有一次还弄断了他帽子上的羽毛。”
“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调情,”他说。“法国人是这么做的吗?”
“今天早上,她说,哦,瞧瞧这只小狗,并揉乱他的头发,拉拉他的耳朵。他痴痴的眼睛满含泪水。于是她对他说,你为什么这么伤心,马克,你没理由伤心啊,你是来这儿供我们取乐的。他自动跪了下来,说,‘夫人——’,可是她打断了他。她说,哦,看在圣母的分上,站起来吧。我注意到你就已经是给你恩宠了,你还指望什么?你以为我该把你当绅士一样跟你讲话吗?我不可能,马克,因为你是个下等人。他说,不,不,夫人,我没有奢望您对我说一个字,您看我一眼我就知足了。于是她等待着。因为她以为他会赞美她的眼神的魅力。赞美她的双眸勾魂夺魄等。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哭了起来,说了句‘再见’,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大笑起来。接着我们进了她的房间。”
“慢慢说,”他说。
“安妮说,他以为我是从巴黎花园来的什么货色吗?你知道,那是——”
“我知道巴黎花园是什么。”
她的脸红了。“你当然知道。罗奇福德夫人说,还不如让马克从哪个高处摔下去,就像你的小狗布赫呱一样。王后便哭了起来,并扇了罗奇福德夫人一巴掌。罗奇福德夫人说,你再这样的话,我就一定会还手,你根本不是什么王后,而不过是一位骑士的女儿。克伦威尔秘书官大人已经查清你的德性,你就要完蛋了,夫人。”
他说:“罗奇福德夫人太沉不住气了。”
“哈里·诺里斯这时进来了。”
“我刚才还在想他在哪里。”
“他说,这吵吵闹闹的是怎么回事?安妮说,帮我一个忙,把我的弟妹拖去淹死吧,这样他就可以再找一个对他可能有点用的人。哈里·诺里斯感到不解。安妮对他说,你不是发过誓,说你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情,可以为了我光着脚走到中国吗?哈里说,你知道他有点古怪,他说,我想我当时说的是光着脚走到沃尔辛厄姆。是啊,她说,然后就在那儿忏悔你的罪过,因为你在指望死人的遗产,如果国王发生不测,你就想得到我了。”
他很想把谢尔顿的话记下来,但是却不敢动,以免她就此住口。
“然后王后转向我,说,谢尔顿小姐,现在你明白他为什么不娶你了吧?他爱的人是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很久以来都是这么说的。现在我很希望他将罗奇福德夫人装进麻袋拖到河边,可他却不肯用行动来证明他的爱。然后罗奇福德夫人就跑了出去。”
“我想我能理解。”
玛丽抬起头。“我知道你在笑话我们。但这真可怕。对我来说真可怕。因为我本来以为说诺里斯爱她只是他们之间的一个玩笑,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其实不是。我发誓诺里斯当时脸色煞白,他对安妮说,你要把你的秘密全部说出来吗,还是只说一部分?然后他也走了,甚至没有向她躬身行礼,于是她就跑去追他。我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因为我们全都呆若木鸡。”
把秘密说出来。全部或者一部分。“有哪些人听到了这些?”
她摇摇头。“也许有十来个人。他们没法不听。”
然后,王后就像发了疯一般。“她看着我们围在她身边,她想让诺里斯回来,她说必须找一个牧师来,说哈里必须发誓,说知道她是一位贞洁、忠诚的好妻子。她说他必须收回他说过的所有话,她也会收回自己的话,然后他们会在她的房间里把手放在《圣经》上发誓,说刚才都是信口胡说。她害怕罗奇福德夫人会去告诉国王。”
“我知道简·罗奇福德喜欢传坏消息。但不至于是这种坏消息。”不至于向一位丈夫。说他的好朋友与他的妻子在讨论他的死亡,在考虑他们事后将怎样互相安慰。
这是叛国罪。很有可能。设想国王之死。法律对此有明文规定;从梦见到希望再到实现,仅仅是一步之遥。我们称之为“想象”他的死亡:思想是行为之父,而行动又天生蒙昧、丑恶和不成熟。玛丽·谢尔顿不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她以为这只是情人之间的争吵。她以为这只是她漫长的爱情生涯和为爱所吃的苦头中的一个插曲。“我想,”她呆呆地说,“哈里·诺里斯现在再也不会娶我了,甚至懒得假装要娶我了。如果你上个星期问我王后是否跟他有染,我会说没有,但现在看来,他们之间显然有过这种语言和眼神上的交流,至于行动方面,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想……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我会娶你,玛丽,”他说。
她不由自主地笑了。“你不会的,秘书官大人,你总是在说要娶这位小姐或那位夫人,但我们知道你在待价而沽。”
“哦,这么说,又回到了巴黎花园。”他耸耸肩,笑了;但是他觉得必须跟她简洁扼要,把话挑明。“现在听我说,你必须小心谨慎,保持沉默。你眼下要做的事情——你和其他的夫人小姐们——你们必须保护好自己。”
玛丽内心很矛盾。“事情不会很糟,对吧?如果国王听到了,他会知道怎样去看吧?他可能会认为这全是无聊的玩笑,毫无恶意?这全是猜测,也许我是情急之下才这么说的,谁也无法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能发誓说知道。”但是你会发誓的,他想;过不了多久你就会。“你瞧,安妮是我的表姐。”这姑娘的声音有些发颤。“她为我做了一切——”
他想,甚至把你推到国王的床上,当她怀着孩子的时候:好让亨利肥水不流外人田。
“她会怎么样?”玛丽的眼神严肃起来。“他会离开她吗?有这种传言,但安妮不相信。”
“她必须多抱一些希望。”
“她说,我总是能让他回心转意,我有办法。你也知道她的确总是如此。但不管哈里·诺里斯做过什么,我都不会在她身边待下去了,因为她会肆无忌惮地把他从我身边夺走,就算她以前没有这样。有教养的女人不该是这种相处之道。罗奇福德夫人也不会待下去。简·西摩已经走了,因为——嗯,我不想说是什么原因。而伍斯特夫人今年夏天要回家待产。”
他看到这个年轻女人的眼睛在转动着,思考着,算计着。有个问题渐渐呈现在她的面前:如何为安妮的寝宫补充人员。“不过我想,英格兰的女士们多的是,”她说。“她倒不如重新开始。是的,一个新的开始。加来的李尔夫人一直盼着把女儿们送过来。我是说,她与她第一任丈夫的女儿们。她们都很漂亮,我想经过训练之后一定能够胜任。”
这些人啊,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仿佛都被安妮·博林施了魔法,所以他们看不清周围的局势,也听不出自己话语中的含意。他们在愚昧中生活了太久。“所以你要给李尔大人写信,”玛丽信心十足地说,“如果她能把女儿们送进宫,一定会感激你一辈子。”
“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好好想一想,”她说。她从来不会消沉太久,所以男人才喜欢她。会有其他的时机,其他的男人,其他的方式。她站起身,亲吻了一下他的脸。
这是星期六的夜晚。
星期天:“真希望你今天上午在这里,”罗奇福德夫人兴致盎然地说。“那一幕真是值得一看。国王和安妮站在大窗户前,下面院子里的人都能看到他们。国王已经听说她昨天与诺里斯的争吵。嗯,全国上下都传遍了。看得出来国王简直气疯了,脸色铁青。她站在那里,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她自己也叠起双手,向他演示着。“你知道吧,就像国王那幅大挂毯上的以斯帖王后那样?”
他不难想象那具有丰富质感的场景,织物上的大臣们聚集在痛苦的王后身边。一位似乎很淡定的女侍抱着一把诗琴,可能是要去以斯帖的房间;其他人则在一旁议论纷纷,女人们扬起光滑的面孔,男人们则侧着脑袋。在那些佩有珠宝首饰和戴着精致帽子的大臣之中,他寻找着自己的面孔,结果却是徒劳。也许他正在别的什么地方密谋:可能是一束断线,一截线头,一个难解的线结。“没错,”他说,“就像以斯帖那样。”
“安妮肯定是派了人去接小公主,”罗奇福德夫人说,“因为有位保姆很快就带她上去了,安妮把她一把抱过去,并举起来,仿佛在说,‘丈夫,你怎么能怀疑这不是你的女儿?’”
“你是在猜测他这样问。你并没有听见他的话。”他的声音很冷淡;他自己都听出来了,这种冷淡让他感到惊讶。
“从我站的地方听不到。但我觉得这对她不妙。”
“你没有过去吗,去安慰她一下?她是你的女主人。”
“没有。我来找你了。”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语气突然严肃起来。“我们——她的女侍们——想说出一切,好挽救我们自己。我们担心她不说实话,到头来让我们因为隐瞒实情而受到责罚。”
“夏天的时候,”他说,“不是去年而是前年的夏天,你曾经告诉我,你觉得王后迫不及待想怀一个孩子,而且担心国王无法让她怀上。你说他满足不了王后。这些话你现在愿意重复一遍吗?”
“我很惊讶你没有把我们的谈话记录下来。”
“当时谈了很久,而且——恕我直言,夫人——主要是暗示,而不是具体的细节。我想知道,如果让你上法庭宣誓,你会是什么态度。”
“要审判谁?”
“这正是我希望能够确定的。如果你好心帮助的话。”
他听见自己顺口说出这些话。如果你好心帮助的话。你会平安无事。为了国王陛下。
“你知道,诺里斯和韦斯顿的情况已经曝光,”她说。“关于他们怎么向她表白。不只是他们两个人。”
“你不认为那些话只是出于礼貌吗?”
“出于礼貌,你不会在黑暗中鬼鬼祟祟。乘船跑来跑去。借着火把溜进溜出。还拿钱买通门卫。这种情形已经有两年多了。你无法知道自己看到的是谁,以及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看到他们。要想看清楚,你得有一双非常敏锐的眼睛才行。”她顿了顿,以确信他在专心听着。“比如说,国王在格林威治。你看见某位侍从,正在伺候国王。然后轮到他歇班时,你会以为他在乡下;但是你自己正在王后身边当班,却看到他突然出现。你就想,你怎么在这儿?诺里斯,是你吗?有很多次,我以为他们中的某个人在威斯敏斯特,可是却在里士满瞥见了他。或是他本该在格林威治,却出现在汉普顿宫。”
“如果他们彼此换个班,也算不了什么。”
“但我指的不是这一点。不是时间的问题,秘书官大人。而是地点。是王后寝宫的走廊,她的会客室,她的卧室门口,有时还包括花园的楼梯,或者一扇因为某种疏忽而没有锁的小门。”她倾身向前,指尖摩挲着他放在文件上的那只手。“我指的是他们在晚上进进出出。如果碰到有人询问他们怎么在那儿,他们就说是为国王送私信,但不能透露是送给谁。”
他点点头。国王寝宫的侍从传递口信,这是他们的职责之一。他们往来于国王和贵族之间,有时是国王和外国大使之间,当然也包括国王和他的妻子之间。他人不得探问。不得要求他们解释。
罗奇福德夫人靠到椅背上。她轻声说道,“他们结婚之前,她经常用法国方式跟亨利行事。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你自己去过法国吗?”
“没有。我以为你去过。”
“是当兵。在军队里,性爱之术并不高雅。”
她琢磨着这句话,接着口气变得生硬起来。“你想让我难堪,来阻止我说出我不得不说的话,可我不是什么童贞女,没有理由闭口不谈。她引诱亨利玩新花样,把精液射在别的地方。所以现在他痛斥她,怪她不该让他那样。”
“机会失去了。我理解。”精子白白浪费了,滑进了她身体的某个洞口或者喉咙。他原本可以用本本分分的英国方式跟她行事。
“他说那是肮脏的行为。但是上帝眷顾他,亨利根本不知道肮脏起于何处。我丈夫乔治总是跟安妮在一起。不过我以前告诉过你了。”
“他是她弟弟,我觉得这很自然。”
“自然?你认为这叫自然吗?”
“夫人,我知道,一位友爱的弟弟和冰冷的丈夫,你很希望这本身是一种罪。但是没有哪项法令做出这种规定,也没有任何先例可以给你宽慰。”他犹疑着。“别以为我对你没有同情之心。”
因为在诸事不顺的情况下,像简·罗奇福德这样的女人能怎么办呢?继承了丰厚遗产的寡妇可以有出头之日。商人的妻子凭借勤劳和智慧,可以接手生意,攒起自己的小金库。受到丈夫虐待的劳动妇女可以得到强壮的朋友的帮助,他们会整夜站在屋外敲盆敲锅,直到那个胡子拉碴的混蛋只穿着一件衬衣跑出来驱赶他们,而他们会掀起他的衣服,嘲笑他的阳具。但是,一位已婚的年轻贵妇却求助无门。她身单力薄,只能指望有一位不拿鞭子抽她的主人。“你知道,”他说,“你父亲默里勋爵是我非常敬重的一位学者。你从来没有跟他商量过吗?”
“有什么用呢?”她很是不屑。“我们结婚的时候,他说他已经为我尽力了。做父亲的都是这样说。在为我与博林定亲时,他花的心思还不及卖一只小猎犬那么多。既然你认为有一个温暖的窝和一盘碎肉,那还需要知道什么呢?你不会问一头畜生想要什么。”
“所以你从没想过可能解除婚姻?”
“是的,克伦威尔大人。我父亲对各方面都进行了调查。非常彻底,就像你期望一位朋友所做的那样。婚前不存在别的承诺,没有别的婚约,一丝一毫的影子都没有。就算你与克兰默联手也无法判定我们的婚姻无效。婚礼那天,我们和朋友们共进晚餐,乔治对我说,我之所以这样做,只是因为我父亲说我必须这样。你得说,对一个憧憬爱情的二十岁的姑娘而言,这话可真够受的。于是我回敬了他,对他反唇相讥:我说,如果不是我父亲强迫,我会对你避而远之,先生。后来,天黑了,我们被侍候上了床。他伸出手,拨弄我的乳房,说,这玩意儿我见得多了,而且很多都更棒。他说,躺下来,张开双腿,让我们尽尽责任,给我父亲添个孙子,而一旦我们有了儿子,就可以分开了。我对他说,如果你觉得自己能行的话就来吧,向上帝祈祷你今晚就能播种,然后你就可以把你的挖洞器拿开,我就再也不用看到它了。”她短促地一笑。“但是你瞧,我不能生育。或者说我不得不这么想。也可能是我丈夫的种子太差或太弱。天知道,他把它撒在一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哦,乔治信奉福音,圣马太是他的引路人,圣路加佑护他。没有人像乔治那么虔诚,他对上帝的唯一不满就是上帝造的人身上洞口太少。如果乔治能碰到一个腋下有个小洞的女人,他一定会高呼‘太好了’,并将她金屋藏娇,然后天天去她那儿,直到新鲜劲儿过去。你瞧,乔治百无禁忌。就算是一只雌性小猎狗朝他摇摇尾巴,汪汪几声,他也会扑上去干上一场。”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哑口无言。他知道自己脑海里将永远抹不掉乔治与一只小猎狗纠缠在一起的恐怖场面。
她说:“我担心他让我染了病,所以我才一直没怀上孩子。我觉得我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毁掉我。有一天我可能会因此而死。”
她曾经请求过他,如果我突然死了,让他们对我的尸体进行解剖检查。当时她就觉得罗奇福德会毒死她;现在她更是确信他已经下了手。他喃喃道,夫人,这真够你受的。他抬起头。“但问题不在这里。如果乔治了解一些国王必须知道的关于王后的情况,我可以让他出庭作证,但我无法知道他是否会说出来。我无法强迫弟弟去告姐姐。”
她说:“我不是说让他当证人。我告诉你的是他待在她的房间。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且关着门。”
“可能是谈话?”
“我曾经站在门边,但没有听到声音。”
“也许,”他说,“他们在默默祷告。”
“我看到过他们互相亲吻。”
“弟弟可以亲吻自己的姐姐。”
“他不可以,不能用那种方式。”
他拿起笔。“罗奇福德夫人,我不能写下‘他用那种方式吻她’。”
“他的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她的舌头也伸进他的嘴里。”
“你要我把这一点记下来吗?”
“如果你担心自己忘了的话。”
他想,这件事如果在法庭披露出来,一定会引起全城轰动,如果在议会提及,主教们肯定会在座位上手淫。他拿着笔,等待着。“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要违背常伦?”
“为了巩固地位。你肯定也明白吧?伊丽莎白长得像她,算是她的运气。想想看,如果她有了个儿子,却长着一张韦斯顿那样的长脸,或是看起来像威廉·布莱里顿,国王会怎么想?但如果他长得像博林家的人,别人就不能说他是野种。”
还有布莱里顿。他记了下来。他想起布莱里顿曾经跟他开玩笑说自己能够分身两地:那是个冷笑话,是个不友善的笑话,而现在,他想,现在我倒是笑了。罗奇福德夫人说,“你在笑什么?”
“我听说,在王后的房间里,在她的情人之间,谈论着国王之死。乔治参与过吗?”
“亨利如果知道他们怎么嘲笑他,怎么议论他的阳具,一定会气疯的。”
“我要你好好想一想,”他说。“要明白你现在在干什么。如果你在法庭上或枢密院指证你丈夫,那么在往后的日子里,你会发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
她的表情在说,难道我现在朋友很多吗?“人们不会怪我,”她说,“而只会怪你,秘书官大人。在别人眼中,我是一个没有头脑和心机的女人。而你不一样,足智多谋,不会放过任何人。别人会认为是你从我口里套出了真相,不管我是否愿意。”
他觉得似乎不需要多说了。“为了保持这种印象,你必须按捺住自己的喜悦而装出痛苦的样子。一旦乔治被抓起来,你必须帮他求情。”
“这我可以做到。”简·罗奇福德伸出舌尖,仿佛这一刻非常甜美,她简直可以品尝。“我很安全,因为国王不会注意到我,我能保证。”
“接受我的忠告吧。不要跟任何人谈起。”
“你也接受我的忠告,去跟马克·史密顿谈谈。”
他告诉她,“我这就要回斯特普尼的家了。我邀请了马克来吃晚餐。”
“为什么不在这里招待他?”
“你不觉得这里很不清净吗?”
“不清净?哦,我明白了,”她说。
他目送着她出去。直到雷夫和“简称”进了房间,门才关上。两人虽然脸色苍白凝重,但还是很沉着:由此可见他们没有偷听。“国王希望开始调查,”赖奥斯利说。“要慎之又慎,但是要尽快。发生了那场风波——那次争吵——之后,他对那些议论再也不能置若罔闻了。他还没有找诺里斯。”
“是的,”雷夫说。“寝宫的侍从都认为,事情全都过去了。据说王后自己已经平静下来。明天的比武将照常进行。”
“我想,”他说,“雷夫,你能不能去见一下理查德·桑普森,告诉他,事情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控制范围,并请他不要外传。可能根本不需要诉请判定婚姻无效。或者最起码,我想王后将不得不接受国王提出的任何要求。她没有多少讨价还价的余地。我想亨利·诺里斯已经在我们的掌控之中。还有韦斯顿。哦,还有布莱里顿。”
雷夫·赛德勒抬起眉毛。“我还以为王后不认识他呢。”
“他似乎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您好像很平静,先生,”“简称”说。
“是的。好好学一学。”
“罗奇福德夫人怎么说?”
他皱着眉头。“雷夫,你去找桑普森之前,请坐下来,坐在桌子的上首。假装你是国王的枢密院,在召开机密会议。”
“全体委员都在场吗,先生?”
“诺福克和费兹威廉,还有所有的人。好了,‘简称’,你是王后寝宫的女侍。站起来。你能行个礼吗?谢谢。现在,我是仆人,给你搬来一个凳子。上面再放一个靠垫。坐下来,向委员们笑一笑。”
“好吧,”雷夫迟疑地开口道。但紧接着他就进入了角色。他伸出手去,抬起“简称”的下巴。“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美丽的夫人?请张开你的红唇,都说出来吧。”
“这位漂亮的女士声称,”他(克伦威尔)挥了挥手,说,“王后作风轻浮。她的行为引起了不端和无视上帝之法的嫌疑,虽然没有人亲眼目睹过触犯法规的举动。”
雷夫清了清嗓子。“有人可能会问,夫人,你之前为什么不说出来?”
“因为反对王后就是叛国。”赖奥斯利先生反应很快,少女口吻的理由脱口而出,“我们别无选择,只有帮她掩护。我们能怎么办呢,跟她讲道理,劝她不要那样轻浮吗?我们不能那样。她让我们感到畏惧。别人只要有追求者,她都会妒忌。她想把他从她身边抢走。如果她认为别人犯了错,就会肆无忌惮地威胁,不管是对年轻的还是年长的女侍,她可以就那样毁了一个女人,瞧瞧伊丽莎白·伍斯特吧。”
“所以你现在再也无法忍受,非说不可了?”雷夫说。
“现在失声痛哭,赖奥斯利,”他吩咐道。
“就当是哭过了。”“简称”轻轻地擦着自己的脸。
“多么精彩的一出戏啊。”他叹了口气。“真希望我们现在都可以卸下伪装回家。”
他想起了塞恩·马多克,温莎镇河上的船夫:“她跟她弟弟有一腿。”
还有他的厨师瑟斯顿:“他们都排成一队,拨弄着自己的小鸡鸡。”
他想起托马斯·怀亚特曾经跟他说:“那就是安妮的伎俩,她先说好的,好的,好的,然后突然说不行……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她常常向我暗示,几乎是在炫耀,她拒绝了我却允许其他人。”
他问过怀亚特,你觉得她有多少情人呢?他的回答是,“十来个?或者一个都没有?或者上百个?”
他自己曾经以为安妮是个冷淡的女人,把她的处女膜拿到市场上卖了个最高的价钱。但那种冷淡——是在婚前。在亨利爬到她身上,然后再爬下来之前——事成之后,他回到自己的卧室,而留下她独守空床,伴着天花板上摇曳的团团烛光,以及女侍们的轻言细语,还有一盆温水和一块布巾:当她擦洗自己时,耳边响着罗奇福德夫人的声音,“小心一点,夫人,不要把威尔士亲王洗掉了。”不久,黑暗中只剩下她一个人,床单上还有男人的汗味,也许地铺上还有一位不中用的女仆,在那里翻来覆去地抽着鼻子:她孤独地聆听着河上和宫里的细微声音。接着她开口说话,但除了女仆的梦呓之外,毫无回应:她开始祈祷,也毫无回应;她侧过身去,用双手抚摸自己的大腿,轻触自己的乳房。
所以,如果有一天,她的贞操之线戛然而断,而对碰巧站在旁边的随便哪个人,她说的都是好的,好的,好的,好的,好的,到头来会怎么样?哪怕那个人是她弟弟?
他对雷夫和“简称”说,“我今天所听到的事情,我从没想到会在一个基督教国家听到。”
两位年轻人等待着:他们看着他的脸。“简称”说,“我仍然扮女侍吗?还是可以坐下来做记录了?”
他想,在英格兰,我们把年幼的孩子送到别人的府上,所以等他们长大后,兄弟与姐妹重逢时,常常就像初次见面。想想那会是一种什么情景:这位你所知道的迷人的陌生人,与你心有灵犀。你们稍稍有点一见钟情:只是一个小时,一个下午。接着你们就此开个玩笑;那丝隐约的柔情却挥之不去。这是一种让男人变得文明的感情,使他们对处于弱势一方的女人能保持尊重——否则他们就可能恣意妄为。但是再进一步,犯下色戒,从一闪之念一跃而成具体行动……牧师们说,诱惑与犯罪紧密相连,两者之间间不容发。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你吻那个女人的脸颊,没关系;然后你会啃她的脖子吗?你说,“亲爱的姐姐,”紧接着你就把她拉到身边,掀起她的裙子吗?当然不会。还得穿过一个房间并宽衣解带。你不会在梦游时这么做。你不会在无意识中与人通奸。你不会看不见眼前的这个人是谁。她没有蒙住自己的面孔。
但话说回来,也可能是简·罗奇福德在撒谎。她有理由这样。
“通常情况下,”他说,“关于下一步怎么办我很少感到迷惑,可我现在发现,我得处理一件几乎不敢启齿的事情。我只能描述部分情况,所以不知道该如何起草起诉书。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在集市上办畸形人展览一般。”
在集市上,醉汉们掏出钱来,但对你的展品却大为不屑。“这也叫畸形人?连我丈母娘都觉得太小菜一碟了!”
他们的同伴也连声起哄,哈哈大笑。
可你接着对他们说,噢,各位乡邻,我刚才给你们看的只是试试你们的胆量。请再赏一点钱,我会让你们看看我的帐篷里面有什么。再坚强的人看了也会发抖。我保证你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物。
于是他们看了,接着就吐了一地。然后你清点着那些钱,将它锁进钱箱。
马克来到了斯特普尼。“他带来了乐器,”理查德说,“他的诗琴。”
“告诉他不用带进来。”
如果说马克刚才还兴致勃勃,那么现在就有些怀疑犹豫了。他站在门口,说,“先生,我还以为我是来为您表演的。”
“当然是这样。”
“我以为会有很多人,先生。”
“你认识我的外甥理查德·克伦威尔先生吧?”
“当然,我还是很乐意为你们演奏。也许您想要我听听您那些唱诗班的孩子们的表演?”
“今天不用。因为你可能会忍不住过分夸奖他们。不过,你愿意坐下来陪我们喝一杯吗?”
“如果你能当我们的三弦琴演奏者就好了,”理查德说。“我们这里只有一个,而且他总是跑回法纳姆去看他的家人。”
“可怜的孩子,”他用佛兰芒语说,“我看他是想家了。”
马克抬起头。“我不知道您会说我的家乡话。”
“我知道你不知道。否则你就不会用它对我那么不敬了。”
“先生,我保证我从来没有任何恶意。”马克想不起是否说过自己的东道主什么话或者说过哪些话。但他的神情表明他想起了自己的大致态度。
“你曾经预言我会被绞死。”他张开双臂。“可我却活得好好的。不过我现在遇到了困难,尽管你不喜欢我,但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来找你。所以我请你帮助我。”
马克坐在那里,双唇微张,后背僵直,一只脚对着门,表明他很想尽快脱身。
“你瞧。”他合起双掌:仿佛马克是竖在面前的一尊圣像。“我的男主人和女主人,也就是国王和王后,有了矛盾。这一点大家都知道。现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他们能够重归于好。为了整个王国的安宁。”
那孩子听到这话,马上就来了劲。“但是,秘书官大人,宫里有传言说,您现在跟王后的敌人搅在一起。”
“为了更好地了解他们的行动,”他说。
“我才不信。”
他看见理查德在凳子上不耐烦地动了动。
“这段日子很艰难,”他说。“我记得自红衣主教倒台以来,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和痛苦的时候。事实上,马克,如果你觉得难以相信我,我也不怪你,宫里充满了敌意的情绪,谁也无法相信别人。但我之所以找你,是因为你跟王后关系密切,而其他侍从都不愿意帮助我。我有能力犒赏你,并且会保证你得到应得的一切,只要你能让我了解王后的一些想法。我需要知道她为什么不开心,以及我能为此做些什么。因为她如果心神不宁,就不可能怀上继承人。如果她能生下继承人:啊,那我们所有的眼泪就会干了。”
马克抬起头。“哦,她不开心并不奇怪,”他说。“她恋爱了。”
“跟谁?”
“跟我。”
他(克伦威尔)探身向前,胳膊拄在桌子上:接着抬起一只手掩住面孔。
“你很惊讶,”马克说。
他不只是感到惊讶。他心里想,我还以为会很难。却没想到像顺手摘花一般。他放下那只手,对那孩子露出笑容。“可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吃惊。因为我一直在观察你们,我也看到了她的手势,她传情的眼神,还有许多爱意的流露。既然公开场合都这么明显,那私底下就更不用说了吧?而且,任何女人迷上你也显然在情理之中。你是个非常英俊的年轻人。”
“尽管我们以为你是个鸡奸者,”理查德说。
“我不是,先生!”马克满脸绯红。“我跟他们一样,是个十足的男人。”
“这么说,王后认为你很出色?”他笑着问。“她跟你试过了,觉得你很合她的意?”
那孩子的目光躲闪着,像丝绸从玻璃上滑过一般。“我不能谈论这些。”
“当然不能。但我们必须得出自己的结论。我想,她不是个毫无经验的女人,如果没有精湛的表现,就不会引起她的兴趣。”
“我们这些穷人,”马克说,“虽然出身贫穷,在那方面却毫不逊色。”
“没错,”他说。“不过绅士们会尽量向女士们隐瞒这一点。”
“否则,”理查德说,“每位公爵夫人都会在树林里跟伐木工偷情了。”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只不过公爵夫人太少,而伐木工太多。你会以为他们之间肯定会竞争。”
马克看着他,仿佛他在亵渎一起圣迹。“如果你是指她有别的情人,那么我从没问过她,我不会问的,但我知道他们都嫉妒我。”
“也许她也跟他们试过,但对他们感到失望,”理查德说。“而我们的马克赢了头奖。恭喜你,马克。”他欠身向前,以典型克伦威尔式的直率方式问道,“多长时间一次?”
“逮着机会可不太容易,”他说。“尽管她的女侍们也串通一气。”
“她们也不是我的朋友,”马克说,“甚至会否认我跟你们说的事情。她们是韦斯顿、诺里斯等大人的朋友。她们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经常揉乱我的头发,称我为仆人。”
“王后是你唯一的朋友,”他说。“却是多么特别的朋友!”他顿了顿。“到某个时候,会需要你说出其他那些人是谁。你给了我们两个名字。”马克听到他的语气变了,不禁愕然地抬起头。“现在把他们的名字全都说出来。并回答理查德大人的问题。多长时间一次?”
那孩子被他盯得一动也不敢动。但他至少享受了自己的巅峰时刻。至少能说自己让秘书官大人大吃一惊:当今世界上,很少有人能说这种话。
他等着马克开口。“好吧,也许你不说是对的。最好是用纸笔记下来,对吧?我得说,马克,我的职员们会跟我一样震惊。他们会手指发抖,将墨水溅到纸上。枢密院的委员们听到你的成功时,同样会感到震惊。很多大人都会嫉妒你。你不能指望他们的同情。‘史密顿,你有什么秘密?’他们会问。你会满脸通红地说,啊,先生们,我不能透露。但是你会全部透露出来的,马克,因为他们有的是办法。你要么主动坦白,要么被迫招认。”
他把目光从马克身上移开,那孩子惊呆了,身体也开始颤抖:在从未得到满足的一生中,他信口吹嘘了五分钟,紧接着,就像紧张的商人一般,马上就看到上天送来了账单。马克一直生活在自己编造的故事里:塔中的美丽公主听到窗外传来动人的天籁之音,她抬眼望去,借着月光,看到了卑微的乐师在弹奏诗琴。不过,除非乐师原来是王子所扮,故事就不可能有美好的结局。门开了,凡人的面孔拥了进来,美梦也随之破灭:你是在斯特普尼,这是初春的一个温暖的傍晚,最后的鸟鸣渐渐融入黄昏的寂静,什么地方有人在闩门,凳子在地板上拖动,狗在窗户底下汪汪叫,而托马斯·克伦威尔对你说,“我们都想吃晚餐了,让我们速战速决,纸和笔都在这里。这是赖奥斯利大人,他会帮我们做记录。”
“我说不出任何名字,”那孩子说。
“你的意思是说,王后只有你一个情人?她是这样告诉你的。但是我想,马克,她一直在欺骗你。你得承认,她可以轻易做到这一点,既然她也一直在欺骗国王的话。”
“不。”那可怜的孩子摇着头。“我认为她忠贞不贰。不知道我刚才怎么会说出那些话。”
“我也不知道。没有人拷打过你,对吧?也没有逼迫或诱惑过你。你是主动说出来的。理查德大人可以为我作证。”
“我收回刚才的话。”
“我觉得不行。”
一时静默之中,夜幕下的房间调整着位置,人影也在移动。秘书官大人说,“有点冷,我们得生火了。”
只不过是居家过日子的一个平常要求,但马克却以为他们是要烧死他。他从凳子上跳起来,朝门口冲去;这也许是他第一次表现出来的一点聪明,但身形粗壮、神态友好的克里斯托弗却挡在门口,把他拦了回来。“坐下吧,小帅哥。”克里斯托弗说。
木柴已经架好。但扇了好长时间,才把火点燃。随着几声轻微的、令人欣慰的毕剥声,仆人在围裙上擦着手,退了出去,而马克看着门在他身后被关上,满脸失落,也可能是羡慕,因为此时此刻,他宁愿自己在厨房里做小工或者是去扫茅坑。“哦,马克,”秘书官大人说。“有人告诉我,野心是一种罪。尽管我一直没能明白这与发挥自己的才能之间有什么区别,而《圣经》要求我们发挥自己的才能。所以,现在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我们两人曾经都是红衣主教的仆人。你知道吗,如果他能看到我们今晚坐在这里,我想他丝毫也不会感到惊讶?好了,言归正传。在王后的床上,你取代的是谁,是诺里斯吗?也可能你们有一个轮值表,就像王后寝宫的女侍们那样?”
“我不知道。我收回刚才的话。我无法告诉您名字。”
“如果其他人也有罪,却让你一个人受苦,未免太不公平。当然了,他们的罪比你更重,因为他们都是国王亲自奖赏和提拔的侍从,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有些已经成年:而你却心地单纯,年纪轻轻,依我说,不仅该受到惩罚,也应该得到同情。现在把你和王后通奸的情况告诉我们,还有你所知道的她与其他人的关系,如果你的交代能够及时、全面、清楚而彻底,国王有可能会开恩。”
马克几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他四肢发抖,呼吸急促,开始哭了起来,说话也结结巴巴。现在最好直来直去,很干脆地问一些易于回答的问题。理查德问他,“你看到这个人了吗?”克里斯托弗指了指自己,以免马克还不太确定。“你觉得他好相处吗?”理查德问。“你愿意单独跟他一起待上十分钟吗?”
“五分钟就够了,”克里斯托弗说。
他说:“我向你解释过,马克,赖奥斯利先生会记下我们所说的话。但他不一定会记下我们所做的事。明白了吗?那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马克说:“圣母马利亚,救救我吧。”
赖奥斯利先生说,“我们可以将你带到伦敦塔,那里有肢刑架。”
“赖奥斯利,我们可以借一步说话吗?”他挥手示意“简称”走出房间,到了门口,他压低嗓门对他说,“最好不要具体说明是怎样的痛苦。就像尤维纳利斯所说的那样,最折磨一个人的是他自己的思想。还有,不要做空头威胁。我不会对他用刑。我不想让他坐着轮椅去受审。如果对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家伙我都需要用刑……那下一步呢?连睡鼠也踩死吗?”
“您批评得对,”赖奥斯利先生说。
他把手放在赖奥斯利的手臂上。“没关系。你做得非常好。”
这种事情即使对最有经验的人也是一种考验。他想起当年有一天,在铁匠铺里,铁水烫到了他的皮肤。他一时剧痛难忍,张着嘴,失声大叫,声音撞击在墙壁上。他父亲跑了过来,说,“手腕交叉,”并扶他走到水边,帮他涂抹膏药,但事后沃尔特对他说,“我们都会碰到这种事情。你就是这样学习的。你学会按照你父亲教你的方法去干活,而不是按照你半小时前脑袋一热才想出来的某个蠢办法。”
他想着这些,重新回到房间,问马克道,“你知道吗,人可以从痛苦中得到教训?”
但是,他解释道,必须有合适的条件。要吸取教训,你就必须有未来:如果有人帮你选择了这种痛苦,然后尽情地、长久地折磨你,直至你死了才罢手,那可怎么办?也许你可以找到苦难的意义。你可以把它献给在炼狱中挣扎的灵魂,如果你相信炼狱的话。这对那些灵魂洁白发亮的圣人也许有用。但是对马克·史密顿没有用,他犯了滔天大罪,主动承认是通奸者。他说:“没有人想要你痛苦,马克。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没有人对此感兴趣。就连上帝也不感兴趣,我当然更是这样。你的哭喊对我毫无用处。我需要的是有意义的词语,是我能记录下来的东西。你此前已经说过了,再重复一遍并不难。所以,现在怎么办是你的选择。是你的责任。据你自己所述,你已经罪不可赦了。不要让我们全都成为罪人。”
即使是现在,也许有必要让那孩子想象一下前方之路的各个阶段:从牢房走到刑讯室:然后是等待,当绳索被展开或无辜的烙铁放去烧烫时的等待。其间,你脑海中的所有念头都会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无形的恐惧。你的身体被抽空,然后充满惊恐。你脚步踉跄,呼吸艰难。眼睛还能看,耳朵还能闻,但大脑却无法弄清所见所闻的含义。时间也变了样,分分秒秒成了日日年年。刽子手的面孔时而像巨人一般出现,时而又出奇的遥远和渺小,犹如黑点一般。有人说:时间到了,把人带过来,让他坐下。这些话还有一些其他的平常含义,不过如果你挺了过来,那它们就只有一种含义,也就是痛苦。烙铁从火焰中拿起来时嘶嘶作响。绳子像蛇一样弯了起来,绕成一个环,等待着。对你而言,已经为时太晚。你现在不会开口,因为你舌头肿胀,塞满了嘴巴,有话也讲不出。之后,当他们将你从刑具上放下来扔到草垫上的时候,你会开口。你会说,我熬过来了。我活了下来。自怜和自爱会打开你的心扉,所以,一看到任何善意的举动——比如说,给你一条毯子或一杯酒——你就会心潮澎湃,自动开口。那些话脱口而出。此前将你带到这个房间,不是让你思考,而是让你感受。而到头来,你感受到的东西已经太多。
但马克不会经历这些;因为他现在抬起头来:“秘书官大人,您能再说一遍我得招供些什么吗?明确地说……是什么?有四件事情,但我已经忘了。”他深陷在话语的丛林中,越是挣扎,棘刺就越深地扎进肉里。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帮他翻译一下,但他的英语似乎一向都很流利。“但是您能理解,先生,我不可能告诉您我不知道的事情吧?”
“不可能?那你今晚就得留下来做客了。克里斯托弗,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我想。到了早上,马克,你会为自己的力量感到惊奇。你会头脑清楚,记忆过人。你会明白,保护那些跟你一样有罪的侍从对你并没有好处。因为如果你们调换一下位置,相信我,他们丝毫都不会为你着想。”
他目送克里斯托弗就像牵着一个傻瓜一般,牵着马克的手带他出去。他挥了挥手,示意理查德和“简称”去吃晚饭。他本想跟他们一起去,但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想吃,或者只想像他小时候吃过的那样,来一盘马齿苋沙拉,叶子是早上摘的,包裹在湿布里。当年是因为没有更好的东西可吃,而且一盘也管不饱肚子。但是现在够了。红衣主教倒台后,他为他府里许多可怜的仆人都找了工作,自己也收留了一些;如果马克当年不是那么无礼,他可能也会收留他。那么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成为一个倒霉蛋。对他的矫揉造作,大家会善意地奚落,直到他更加成熟。他将有机会去其他人的府上展示自己的才能,他将学会珍惜自己和更好地利用自己的时间。他将学会怎样赚钱谋生,并娶个妻子:而不是将最好的年华浪费在国王妻子的房门外,像小狗一般东嗅嗅西挠挠,等着她碰碰他的胳膊,或者折断他帽子上的羽毛。
半夜时分,府里的人全都休息之后,国王有口谕传来,说他取消了本周的多佛之行。不过,马上比武会照常进行。诺里斯进入了参赛名单,还有乔治·博林。他们被分在两队,一个代表挑战方,一个代表卫冕方:也许他们会两败俱伤。
他没有入睡,脑海里思绪万千。他想,我从来没有为了爱而彻夜难眠,尽管诗人说这很平常。现在,我却为了截然相反的感情而毫无睡意。不过话说回来,对安妮,他并没有恨,而只有淡漠。他甚至不恨弗朗西斯·韦斯顿,就像你不会恨一只叮人的蚊子一样;你只是想上帝为什么要创造它。他可怜马克,但回头想想,我们都当他是孩子:我像马克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漂洋过海和穿越欧洲诸国的边界。我曾经躺在沟里叫喊,并艰难地挣扎出来,让自己踏上漂泊之路:不是一次而是两次,一次是逃离我父亲,还有一次是逃离战场上的西班牙人。我像马克或弗朗西斯·韦斯顿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波尔蒂纳里和弗雷斯科巴尔迪两个家族崭露头角,而早在我像乔治·博林这么大之前,就已经在帮他们处理欧洲的生意;在安特卫普,我干过破门而入的事情;而回到英格兰时,我已经改头换面。我一直在使用别国的语言,让我欣喜和意外的是,我的母语说得比当年离开时还要流利;我向红衣主教毛遂自荐,与此同时,我娶妻成家,并在法庭上表现不凡,我会走进法庭,朝法官们微笑示意,讲起话来有理有据,条理清晰,而法官们很高兴我跟他们笑脸相对,而不是咄咄逼人,所以往往会支持我。人生中许多看似灾难的事情其实并非灾难。几乎任何事情都可能有转机:出了每一条沟,都会有一条路,只要你能看得见。
他想起多年来从未想过的那些诉讼。当时的看法是否公正。如果是对他自己,是否也会那样判断。
他想,不知道自己能否睡着,如果睡着又会梦到什么。只有在梦里,他才属于自己。托马斯·莫尔曾经说,你应该在家里为自己建一间隐修室,一间隐居室。不过莫尔就是那样:可以将任何人拒之门外。其实,你不可能将自己的公众身份和私人身份分割开来。莫尔认为你可以,但是最后,他却将那些他称之为异教徒的人拖回他位于切尔西的府邸,这样他就能在自己温馨的家里随心所欲地迫害他们。如果你一定要将两者分开,也未尝不可:走进你的书房,说,“别打扰我,让我看看书。”但是你能听见房间外面有人在呼吸和走动,不满的情绪在发酵,人们在咕咕哝哝地表达自己的期望:他是公众人物,属于我们大家,他什么时候才会出来呢?对民众来来去去的脚步声,你无法充耳不闻。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说了句祷告。深夜里,他听到有人喊叫。更像是孩子做噩梦时的哭喊,而不像成年人痛苦的叫声;半睡半醒之中,他想,是不是该有个女人去安抚一下?紧接着他想,那肯定是马克。他们把他怎么了?我说过不要动手的。
但是他没有动。他觉得手下的人不会违背他的命令。他想,不知道格林威治的人是否已经入睡。军械库离宫殿太近,在比武前的几个小时,那里铁锤敲敲打打的声音常常此起彼伏。敲打、铸型、焊接、在打磨机上打磨的工序都已经完成;剩下的只是最后拧一拧铆钉,上点油,活动活动,最后调整一下,好让迫不及待的比赛选手安心。
他想,我为什么要给马克夸口的机会,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我原本可以速战速决;我原本可以告诉他我需要什么,然后恐吓他一通。可我却怂恿了他;这样就把他自己牵连了进去。关于安妮,如果他说出实情,就会罪责难逃;而如果他撒谎,还是难逃罪责。我已经准备对他实施逼供,如果有必要的话。在法国,严刑拷打是家常便饭,就像吃肉必须放盐一样;在意大利,它是广场上的一项运动。而在英格兰,法律不允许这样。但如果国王首肯,或者说特许,则可以使用。伦敦塔里的确有肢刑架。没有人能够承受。没有任何人。对大多数人来说,它的用途太过明显,只需要看一眼就已经足够。
他想,我要告诉马克这一点。这会使他好受一些。
他掖了掖身上的被子。片刻之后,克里斯托弗进来叫醒了他。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坐起身来。“哦,天哪。我刚刚才睡着。马克为什么喊叫?”
那孩子笑了起来。“我们把他关进了圣诞物品贮藏室。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您还记得吗?我第一次看到装着套子的圣诞星时,对您说,先生,那个满是尖角的东西是什么?我以为是一种刑具。嗯,那间屋子黑洞洞的,他磕磕绊绊地碰到了圣诞星,被尖角戳着了。接着,孔雀翅膀从护套里伸出来,用指头摸了摸他的脸。于是他以为自己是与一个幽灵一起关在黑暗中。”
他说:“你们得让我再休息一个小时。”
“但愿您没病吧?”
“没有,只是因为没睡好而难受。”
“用被子蒙住头,像死人一样躺着,”克里斯托弗说。“我一小时后带着面包啤酒再来。”
马克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间时,已经吓得脸色惨白。他的衣服上沾着羽毛——不是孔雀的翎毛,而是教区的六翼天使翅膀上的绒毛——以及来自三博士长袍上的金粉。一长串名字脱口而出,滔滔不绝,他不得不时不时地打断一下;那孩子似乎双腿发软,理查德只好搀着他。他以前从未遇到这种问题,从未将人吓到这种地步。絮絮叨叨的声音中,似乎提到了“诺里斯”,还有“韦斯顿”,应该差不了多少:接着,马克说出了一串侍臣的名字,由于速度太快,它们仿佛连在一起,一晃而过,他听到了“布莱里顿”的名字,说,“记下来,”他肯定自己还听到了卡鲁、费兹威廉、安妮的施赈官以及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名字;他自己当然也在其中,其间,那孩子还宣称安妮与自己的丈夫有通奸行为。“托马斯·怀亚特,”马克细声细气地说……
“不,没有怀亚特。”
克里斯托弗探过身去,用指关节敲了一下那孩子的头。马克顿时住口,看了看周围,想弄清怎么会感到疼痛。接着,他又喋喋不休地招供起来。国王寝宫大大小小的侍从都被他念叨了一遍,还有些他们不知道的人,可能是他以前的平淡生活中认识的厨师或厨房里的小工。
“把他重新关到鬼屋去,”他说,马克大叫一声,安静下来。
“你跟王后偷情了多少次?”他问。
马克说:“一千次。”
克里斯托弗轻轻扇了他一耳光。
“三四次。”
“谢谢。”
马克说:“你们会把我怎么样?”
“那取决于审判你的法庭。”
“王后会怎么样?”
“那取决于国王。”
“不会是好下场,”赖奥斯利说,并笑了起来。
他转个身。“‘简称’。你今天很早啊?”
“我睡不着。能借一步说话吗,先生?”
看来,两人今天换了位置,是“简称”皱着眉头把他叫到一旁。“您得把怀亚特算进来,先生。他父亲托您照顾他的事情,您过于上心了。如果真到那一步,您保护不了他。宫里对他和安妮之间的关系已经议论多年。他是最有嫌疑的人。”
他点点头。要向赖奥斯利这样的年轻人解释清楚他为什么看重怀亚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想说,他跟你和理查德·里奇不一样,尽管你们也都很不错。他不只是为了听到自己的声音而开口讲话,也不只是为了争个输赢而与人辩论。他也不同于乔治·博林:他不会同时给六个女人写情诗,指望将其中的某一个骗到哪个昏暗的角落里快活一番。他写诗是为了劝诫和净化,是为了掩饰而不是表达自己的需要。他理解荣誉的含义,但从不自吹自擂。他完全有资格当朝臣,却很看淡这种地位。他研究世事却不持鄙夷之心。他理解世事却没有排斥之情。他怀着希望却并不幻想。他从来不做白日梦。他眼光敏锐,耳朵也能捕捉别人听不到的声音。
但他决定用赖奥斯利所能理解的方式解释一下。他说:“不是怀亚特拦着不让我见国王。当我需要国王签字时,不是怀亚特将我赶出国王寝宫。在国王耳边不断地恶意中伤我的也不是他。”
赖奥斯利先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明白了。问题不在于谁有罪,而在于谁的罪对您有用。”他笑了笑。“我很钦佩您,先生。您处理这些事情很老练,而且没有故作内疚。”
他不确定自己希望得到赖奥斯利的钦佩。起码不是基于此类原因。他说:“刚才提到的这些人也许都可以消除嫌疑。或是就算仍然有嫌疑,他们也可以想办法求情而继续为国王效劳。‘简称’,我们不是牧师。我们不需要他们那种忏悔。我们是律师。我们要一点点地挖掘真相,只需要能为我们所用的那部分真相。”
赖奥斯利点点头。“但我还是要说,把托马斯·怀亚特算进来吧。即使您不抓他,您的新朋友们也会的。而且我一直在想,先生——如果是我固执的话,请原谅——事成之后,您的新朋友们会怎么样呢?如果博林一家倒了,而且他们似乎非倒不可,那么玛丽公主的支持者会说是他们的功劳。他们不会感谢您付出的努力。他们跟您讲话时也许会彬彬有礼,但由于费希尔和莫尔的事情,他们永远都不会原谅您。他们会把您赶下台,还可能将您彻底毁掉。卡鲁、科特尼家族等,那帮人会统揽大权。”
“不。统揽大权的会是国王。”
“但他们会劝说和怂恿他。我指的是玛格丽特·波尔的孩子们,那些古老的家族——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该施加影响,并且不达目的不罢休。您这五年来所取得的成就,会被他们毁于一旦。他们还说,如果他娶了爱德华·西摩的妹妹,她会让他回归罗马。”
他咧嘴一笑。“嗯,‘简称’,在托马斯·克伦威尔与西摩小姐的争斗中,你会支持谁?”
但“简称”显然说得对。他的新盟友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们认为自己的胜利是天经地义,仅仅因为他们答应原谅他,他就得跟随他们,为他们卖力,并为自己做过的一切而懊悔。他说:“我不会说自己能预测未来,但我的确知道一两件他们并不了解的事情。”
你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赖奥斯利会向加迪纳汇报哪些情况。但愿是一些让加迪纳不解地抓耳挠腮和吓得发抖的事情。他说:“法国那边有什么消息?我知道,温彻斯特那本为国王的最高权力辩护的书引起了不少议论。法国人认为他是受到胁迫而写的。他允许别人那么看吗?”
“我能肯定——”赖奥斯利开口道。
他打断了他。“没关系。我发现自己很喜欢它在我头脑中形成的画面,加迪纳哭哭啼啼地说自己受到抨击的画面。”
他想,让我们看看这一信息是否会传回去。他觉得“简称”常常一连几个星期都忘了自己是主教的仆人。这个年轻人容易激动和紧张,加迪纳的咆哮会让他难受;而克伦威尔是一位亲切随和的主人,总是很好相处。他对雷夫说过,我很喜欢“简称”,你知道。我对他的事业很感兴趣。我喜欢观察他。如果我跟他闹翻了,加迪纳会再派一个密探来,那可能会更糟。
他回到一群人旁边,说,“好了,我们最好把可怜的马克送进塔里。”那孩子已经双膝跪地,正在哀求不要再把他与圣诞物品关在一起。“让他休息一会,”他对理查德说,“换一个没有幽灵的房间。给他拿些吃的。等他头脑清醒后,写下他的正式陈述,并且要有充分的人证,然后才让他离开这里。如果他难以对付,就交给克里斯托弗和赖奥斯利大人,干这种事情他们比你更合适。”克伦威尔家的人不用劳神费力地干粗活;如果说他们以前干过,那种日子也已经过去了。他说:“如果马克离开这里之后想翻供,塔里的人会知道怎么处理。一旦你拿到他的供词以及所有想要的名字,就去格林威治见国王。他会等着你。不要把消息透露给任何人。你要亲自向国王汇报。”
理查德像对付一个木偶似的将马克·史密顿拖了起来,而且也像对待一个木偶似的毫无恶意。不经意中,他脑海里出现了骨瘦如柴、顽固不化的老费希尔主教踉踉跄跄地走上断头台的情景。
已经是上午九点。五朔节的露珠已经从草叶上蒸发。在全国各地,人们从树林里砍来了苍翠的树枝。他饥肠辘辘,吃得下一大块羊肉,还有海蓬子,如果有人从肯特送了一些过来的话。他需要坐下来理理发。他还没有完全掌握一边刮胡子一边口授信函的艺术。也许我会把胡子留起来,他想。那样会节省时间。不过真到那时,汉斯又会坚持再给我画一幅画。
此时此刻,在格林威治,他们应该正在比武场上撒沙。克里斯托弗说:“国王今天会上场吗?他会不会与诺里斯大人交手,并把他干掉?”
不会,他想,那种事情他会留给我。从他这种男人经常光顾的工场、仓库和码头过去,在俯瞰着比武场的高塔里,仆人应该在为贵妇们摆上丝绸靠垫。帆布、绳索和沥青已经让位于绫罗绸缎和上好的亚麻布。熏人的焦油和臭气、喧闹的声响、河水的气息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玫瑰香水的芬芳,以及为迎接这一天而为王后穿衣打扮的女仆们的低语。在收拾走王后吃剩的小分量早餐——一点白面包和几片甜果脯——后,她们拿来衬裙、外裙和袖筒供她挑选。她们将裙子的丝带束紧、打结,将她装扮得漂漂亮亮,并佩戴上珠宝首饰。
应该是三四年前吧,为了给自己的第一次离婚辩护,国王曾经拿出过一本书,名为《真相之镜》。据说书中的部分内容出自他自己之手。
现在安妮·博林让人拿来了她的镜子。她看着自己:脸色发黄,喉部瘦削,锁骨就像两枚刀片。
1536年5月1日:毫无疑问,这是骑士时代的末日。此后发生的事情——尽管这种盛会还会继续——不过是一场飘扬着旗帜的了无生气的游行,不过是一场尸体的搏斗。国王会离开比武场。这个日子会结束、中止,会像胫骨一般折断,像断牙一般被吐出。王后的弟弟乔治·博林会走进丝绸帐篷,卸下盔甲,放下贵妇们交给他佩戴的花结和缎带。他取下头盔后,会交给随从,用模糊的双眼打量世界,打量着刻成纹章的猎鹰和蹲伏的豹子,还有那些利爪和牙齿:他会觉得自己项上的脑袋犹如软乎乎的果冻一般摇摇欲坠。
白厅:那个夜晚,他知道诺里斯已被拘禁,因此去见国王。在外厅时,他抽空问了雷夫一句:他怎么样?
“嗯,”雷夫说,“你可能以为他会像爱好和平的埃德加一样大发雷霆,恨不得找个人来当他投枪的靶子。”他们想起在狼厅的那顿晚餐,不由得相视一笑。“但是他很平静。平静得出奇。似乎早就知道,很早以前就心知肚明。而且根据他明确表达的旨意,他现在是一个人待着。”
一个人:不过还能有谁陪伴他呢?指望“温文尔雅的诺里斯”对他轻言细语已是枉然。诺里斯此前掌管着国王的私人钱袋;现在你会以为国王的钱没人管了,正沿着大路流走。天使的竖琴被劈成两半,不再有和谐的琴声;钱袋的绳子已经割断,衣服上的丝结已经扯开,露出了里面的皮肉。
他站到门口时,亨利的目光转了过来:“克伦,”他沉重地说,“过来坐吧。”他挥手示意守在门边的侍从退下。他拿起酒,给自己倒了一杯。“比武场上发生的事情,你的外甥应该已经告诉你了。”他温和地说,“理查德是个好孩子,对吧?”他的眼睛看着远处,似乎想转移话题。“我今天待在观众席中,根本就没有上场。她当然是一如往常:怡然自得地被她的女侍们簇拥着,一副盛气凌人的神态,但时而向这位侍从点头微笑,时而跟那位侍从止步寒暄。”他干笑了一声,显得难以置信。“哦,真的,她可真会寒暄。”
接着比赛开始,纹章官高声点出每一位骑手的名字。亨利·诺里斯运气不佳。他的马似乎受了什么惊吓,耷拉着耳朵犹豫不前,还跳跃着想把骑手掀下来。(马可能失蹄。随从可能失手。胆量可能消失。)国王给诺里斯传了个信,建议他退回来;可以给他换一匹坐骑,国王自己的战马之一,那些马依然披挂齐整,以备他一时兴起要上场显显身手。
“这是平常的好意,”亨利解释道,并在椅子里动了动,就像有人要他做出说明一般。他点点头:当然,陛下。诺里斯最终是否返回赛场,他并不知道。下午三点左右时,理查德·克伦威尔穿过人群,来到包厢,跪在国王面前,并马上凑近国王的耳朵低语起来。“他跟我解释了乐师马克如何被抓,”国王说。“他已经全部招了,你的外甥说。什么,是自愿招的吗?我问他。你的外甥说,你们对马克什么都没干。他毫发未损。”
他想,不过我得烧掉那对孔雀翅膀了。
“后来……”国王说。一时间,他犹疑着,就像诺里斯的马一样:接着沉默起来。
他不会接着讲下去。但是他(克伦威尔)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听完理查德的话后,国王从座位上起身。仆人们顿时忙碌起来。他吩咐一位随从,“找到亨利·诺里斯,告诉他我要去白厅,现在就去。我需要他的陪同。”
他没有解释,没有逗留,也没有跟王后讲话。但是在回去的路上,诺里斯陪着他:诺里斯感到不解,感到惊讶,恐惧得几乎从马上掉下来。“我痛斥了他一顿,”亨利说,“说他居然干出这种事。还有马克那孩子的供词。他只是一个劲地说自己是无辜的。”接着又是一声轻蔑的干笑。“但是随后,财务官一直在审问他。诺里斯承认自己爱她。可是当费兹指出他犯有通奸罪,以及他希望我早死,以便他可以娶她时,他矢口否认,说没有,没有,没有。你要去审一审他,克伦威尔,不过你审他的时候,要把我在路上对他说过的话再告诉他一遍。只要他坦白,并供出其他人的名字,我也许会宽大为怀。”
“马克·史密顿向我们供出了一些名字。”
“我可不会相信他,”亨利不屑地说。“我不会将我称之为朋友的那些人的性命押在一名小小的提琴手身上。关于他说的那些话,我希望有进一步的证据。我们要看看那位女士被抓时会怎么说。”
“他们的供词显然应该够了,陛下。您知道哪些人有嫌疑。让我把他们都抓起来。”
但亨利的思绪已经转移。“克伦威尔,如果一个女人在床上翻过来,侧过去,不断地摆出各种体位,那意味着什么?到底是什么会让她做出这种事情?”
答案只有一个。经验,陛下。对于男人以及她自己的欲望的经验。他没有必要说出口。
“有一种方式很适于怀孩子,”亨利说。“男人睡在女人的上面。这是教会所许可的,在获准的日子里。有些牧师说,尽管兄弟与姐妹发生关系是重罪一桩,但如果女人骑在男人身上,或者男人像对待母狗一样与女人交媾,那就更是罪加一等。由于这些以及其他我不想一一列举的行为,索多玛毁于一旦。恐怕任何沉迷于这种罪恶的男女基督徒都会遭到报应:你觉得呢?一个不是在妓院里长大的女人,又是从哪里学到这些东西的呢?”
“女人彼此会交流,”他说,“跟男人一样。”
“但是对一位庄重、虔诚、唯一的职责就是生儿育女的女人来说呢?”
“我猜她可能想激发她丈夫的兴趣,陛下。这样他就不会想去巴黎花园或别的什么名声不好的地方。譬如说,如果他们结婚很久了的话。”
“但是三年呢?这也算久吗?”
“不算,陛下。”
“甚至还不到三年。”一时间,国王忘记了我们谈论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某个假设的敬畏上帝的英格兰人,某个伐木工或农夫。“她那种念头是从哪儿来的?”他追问道。“她怎么知道男人会喜欢那样?”
答案显而易见:她姐姐以前上过你的床,也许她跟她姐姐有过交流;但他把话咽了回去。因为此时此刻,国王的思绪离开了白厅,重新回到了乡野,回到了粗手笨脚的农夫及其系着围裙戴着帽子的妻子身上:那男人在胸前画个十字,请求教皇的许可,然后掐灭蜡烛,十分严肃地跟他妻子行起房事,她的双膝对着顶梁,他的臀部上下起伏。完事之后,这对虔诚的夫妇跪到床边,一同祷告。
但是有一天,农夫外出干活之后,伐木工的小徒弟溜了进来,掏出他的阳具:来吧乔安,来吧珍妮,趴在桌上,让我教你一些你妈妈从未教过你的东西。于是她战战兢兢;于是他教给了她;而那天晚上,当老实巴交的农夫回到家里,爬到她身上时,随着他的每一下冲刺,她心里想着的都是一种更新奇、更痛快、更下流的方式,这使她兴奋地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喊出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心肝儿罗宾,她说。心肝儿亚当。而当她丈夫想起自己的名字是亨利时,他难道不会抓着脑袋感到纳闷吗?
国王的窗外已经暗了下来;他的王国越来越冷,他的委员也感到冷飕飕的。他们需要点灯和生火。他打开门,房间里转眼就到处是人:侍从们犹如在黄昏中归巢的燕子一般穿来穿去。亨利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他说:“克伦威尔,你以为那些流言蜚语没有传到我耳中吗?何况街头巷尾都已经传遍了。你瞧,我是个单纯的人。安妮告诉我她是处女之身,我就选择相信了她。她说自己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就这样骗了我七年。她既然能这样瞒天过海,那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呢?明天你可以逮捕她,还有她弟弟。人们所传的她的某些行为不宜在正派的人之间谈论,以免他们纷纷效仿,犯下自己做梦都想不到居然会存在的罪恶。我要你和其他委员都守口如瓶,谨慎行事。”
“对一个女人的过去,”他说,“我们很容易上当受骗。”
比如说乔安或者珍妮,也许在这种乡村生活之前曾经有过另外一种生活呢?你以为她成长于森林另一边的一块空地。现在你却得到可靠的消息,说她是在一个港口小城长大,还曾经在桌上为水手们跳裸体舞。后来他会想到,不知道安妮是否已经明白自己即将面临的处境?你会以为她应该是在格林威治祈祷,或者给自己的朋友们写信。但如果他听到的消息没有错的话,她却并非如此,在这最后一个上午,她仍然漫无目的地晃荡,做的事情一如既往:她去了网球场,并就比赛结果下了赌注。稍晚的时候,有信使来请她去出席国王的枢密院会议,陛下自己并不在场:缺席的还有秘书官大人,他正在别处忙着。委员们告诉她,她将被指控与亨利·诺里斯和马克·史密顿通奸:还有另一位绅士也牵涉其中,目前尚不清楚是何人。在对她提起诉讼之前,她必须去伦敦塔。费兹威廉后来告诉他,她当时是一副难以置信和盛气凌人的神态。她说,你们不能审判一位王后。谁有资格来审判她?但是接着,当她听说马克和亨利·诺里斯已经招供时,便哭了起来。
离开会议室后,她被送回自己的房间用膳。两点钟时,他和大法官奥德利前往那里,费兹威廉也一同随行。财务官先生和善的面容露出紧张之色。“今天上午开会的时候,听到他们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亨利·诺里斯已经招供,我很不满。他向我承认了他爱她。他并未承认有任何行为。”
“那你是什么反应,费兹?”他问。“你当时说出来了吗?”
“没有,”奥德利回答。“他只是坐立不安,愣愣地盯着不远处。对吧,财务官大人?”
“克伦威尔!”诺福克一边高声喊着,一边穿过那帮大臣朝他大步奔来。“哎呀,克伦威尔!我听说乐师已经向你招了。你对他干什么了?真希望我也在场。这可以为印刷商提供一个精彩的段子了。亨利抚弄琴弦,乐师则抚弄他妻子的私处。”
“如果你听说有这样的印刷商,”他说,“就告诉我,我会让他关门的。”
诺福克说:“但是听我说,克伦威尔。我不希望那个瘦皮猴毁了我的高贵家族。如果她行为不检点,那也只是博林家的事,不该连累到霍华德家的人。我也不想威尔特郡伯爵彻底完蛋。我只想让他拿掉‘阁下’那个愚蠢头衔,如果你愿意的话。”公爵开心地露齿一笑。“他自鸣得意了这么多年,我想看到有人灭灭他的威风。你会记得我从未推动过这桩婚事。不,克伦威尔,那是你一手推动的。我总是在提醒亨利·都铎注意她的人品。也许这会让他明白今后该听听我的。”
“大人,”他说,“你拿到逮捕证了吗?”
诺福克挥了挥手中的羊皮纸。他们走进安妮的房间时,她的男仆们正在卷起那块大桌布,她仍然端坐在自己的御座上。她——瘦皮猴——穿着深红色金丝绒裙子,那张精致光滑的椭圆形面孔转向他们。很难想象她吃了任何东西;房间里一时默然无声,令人很不自在,大家脸上的紧张之色都清晰可见。委员们必须等待,直到桌布全部卷好,餐巾折叠整齐,履行完正当的礼节。
“你来了,舅舅,”她说。声音很小。她逐一跟他们打着招呼。“大法官。财务官。”其他委员在他们身后推挤着。似乎许多人都盼望过这个时刻;他们盼望安妮会跪地求饶。“牛津伯爵大人,”她说。“还有威廉·桑迪斯。你好吗,威廉爵士?”似乎逐一叫出他们的姓名能让她感到欣慰。“还有你,克伦穆尔。”安妮倾身向前。“你知道,是我造就了你。”
“他也造就了你,夫人,”诺福克没好气地说。“而且他肯定后悔了。”
“不过先后悔的是我,”安妮说。她笑了起来。“而且我更后悔。”
“准备动身了吗?”诺福克说。
“我不知道怎么准备,”她干脆地说。
“就跟着我们走吧,”他(克伦威尔)说。他伸出一只手。
“我不想去塔里。”还是那细小的声音,除了礼貌之外,听不出任何别的情绪。“我想去见国王。难道不能带我去白厅吗?”
她知道答案。亨利从不道别。想当年,在一个炎热无风的夏日,他曾经离开温莎,而将凯瑟琳抛在身后;两人自此再未相见。
她说:“很显然,各位大人,你们不能就这样把我带走吧?没有任何必需品,也没有值班的仆人,我应该带上我的女侍。”
“你的衣服会有人送去,”他说。“也会有女仆侍候你。”
“我希望带上我的寝宫女侍。”
他们面面相觑。她似乎还不知道告发她的正是那些女侍,不管秘书官大人走到哪里,她们都围在他的身边,迫不及待地说出他所需要的任何信息,以拼命保全自己。“好吧,如果我不能选择……起码是我府里的一些人。好让我保持体面。”
费兹清了清嗓子。“夫人,你府里的人将被遣散。”
她瑟缩了一下。“克伦穆尔会为他们找到去处的,”她轻轻地说。“他对仆人一向不错。”
诺福克用胳膊肘碰了碰大法官。“因为他是跟那些人一起长大的,对吧?”奥德利别开脸:他一贯都站在克伦威尔这一边。
“我想我不会跟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走,”她说。“我只愿意跟威廉·布莱一起走,如果他愿意送我的话,因为上午开会时,你们全都诋毁我,但是布莱非常绅士。”
“天哪,”诺福克呵呵笑道,“跟布莱一起走,对吗?我会把你夹在我的胳膊下,将你屁股朝天地拖到船上。你是想这样吗?”
委员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对他怒目而视。“夫人,”奥德利说,“请放心,你会受到应有的礼遇。”
她站在那里,伸手拎起自己的深红色长裙,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拎起来,仿佛再也不愿触碰尘世的地面。“我弟弟在哪儿?”
有人告诉她,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白厅:这话没错,不过现在可能有卫兵去抓他了。“还有我的父亲‘阁下’呢?我真是不明白,”她说。“他为什么不在这里陪着我?他为什么不跟各位大人一起坐下来解决这个问题?”
“后面无疑会解决的。”大法官的声音几乎小得像猫一样。“你会舒舒服服,该有的东西都会有的。已经做了安排。”
“但是安排待多久呢?”
没有人回答。在她的房间外面,伦敦塔总管威廉·金斯顿正在等待着。金斯顿身材魁梧,体型与国王相当;他为人庄重,但是他的职务和长相一直让最坚强的人也心生恐惧。他想起了沃尔西,想起金斯顿当年去内地逮捕他时的情景:红衣主教双腿发软,不得不坐在箱子上喘口气。他低声对奥德利说,本该把金斯顿留在家里,我们自己带她过去的。奥德利喃喃道,“当然,我们是可以那样;不过秘书官大人,你不觉得你自己也是够吓人的吗?”
他们来到室外后,大法官的态度变了,这让他感到不解。在国王的栈桥边,石兽的脑袋在水中起伏,他们——这些大人们——的影子也随波荡漾,而被推翻的王后则像镜中的火苗一般摇曳着:他们的周围沐浴着午后的和煦阳光,耳边传来阵阵鸟鸣。他扶安妮上了船,因为奥德利似乎不愿意碰她,而她又躲着诺福克;她似乎想试探一下他的想法,低声说道,“克伦穆尔,为了沃尔西的事情,你一直都没有原谅我。”费兹威廉瞥了他一眼,咕哝了一句什么,但是他没有听清。红衣主教当权时,曾经对费兹赏识有加,也许他们此刻有着同样的念头:安妮·博林现在也尝到被人轰出家门、赶到河上的滋味了吧,随着船桨的一次次划动,你的整个生命也就一步步退出人生舞台。
诺福克在他外甥女的对面坐下,他抽动着嘴唇,啧啧有声地说,“你明白了吧?你现在明白了吧,夫人!把自己的家人踢到一边,你明白会是什么下场了吧?”
“我想‘踢到一边’这个词不恰当,”奥德利说。“她并没有那样。”
他恼怒地瞪了奥德利一眼。在指控乔治弟弟的问题上,他已经要求谨慎行事。他不希望安妮突然哭闹起来,将谁打翻落水。他一言不发,只是注视着水面。护送他们的是一队持戟卫兵,他欣赏着他们手中的精制斧刃以及斧刃上的锋利光芒。从制造兵器的角度来说,那些长戟的造价出奇地低廉。但作为战场上的一种武器,它们也许有过辉煌的时光。他想起了意大利,想起了那里的战场,以及手持长矛冲锋陷阵。伦敦塔里有一间炸药库,他很想去那里跟炸药师们谈一谈。但也许可以改天再说。
安妮说:“查尔斯·布兰顿在哪儿?我敢说,没能看到这一幕,他肯定觉得遗憾。”
“我想他跟国王在一起,”奥德利说。他转过身来,对他小声说道,“正在对国王说你的朋友怀亚特的坏话。对此你要有所准备,秘书官大人。”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河岸上。“怀亚特那么优秀,失去他就太可惜了。”大法官嗤之以鼻。“情诗救不了他。反而会毁了他。我们知道他写的是谜语一般的诗。不过我想,国王也许会觉得它们已经被解开了。”
他不这么认为。有些语码非常微妙,乃至于在半行之内,或者在一个音节、一处停顿之中,而产生完全不同的含义。他没有问过怀亚特任何使他不得不撒谎——尽管他可能会掩饰——的问题,为此他一直并且将会感到自豪。罗奇福德夫人曾向他解释,安妮本该掩饰或装装样子的:第一次与国王共度春宵时,她本该表现得像个处女,僵硬地躺在那儿,默默哭泣。“但是,罗奇福德夫人,”他反对道,“如果看到对方那么恐惧,任何男人都会不战而退的。国王可不是强奸犯。”
哦,那好吧,罗奇福德夫人说。她至少应该奉承他。她应该表现出又惊又喜的样子。
他不喜欢这个话题:从简·罗奇福德的语气里,他感受到了女人那种奇特的冷酷心理。她们用上帝赋予她们的可怜武器——恶意,奸诈,欺骗的手段——来战斗,在彼此的交流中,她们可能会闯入男人都绝对不敢涉足的禁地。国王的身体没有边界,优美流畅,犹如他的王国:这是一个自我修建或自我侵蚀的岛屿,各种物质被冲进或咸或淡的水中;它有海岸圩田,有湿地,有被开垦利用的边缘地区;它有感潮水域,有排放的污水污物,有英格兰女人经常挂在嘴边的沼泽,以及只有手举火把的牧师们才敢蹚过的黑暗泥潭。
河面上的风很冷;几周之后才能迎来夏天。安妮注视着河水。她抬起头来,说,“大主教在哪儿?克兰默会为我辩护的,还有我的主教们,他们都是我一手提拔的。把克兰默找来,他会发誓说我是一个好女人。”
诺福克欠身向前,对着她的脸说:“主教会朝你吐唾沫,外甥女。”
“我是王后,你们如果加害于我,就会受到诅咒。会发生大旱,直到我获释。”
费兹威廉轻轻地哼了一声。大法官说:“夫人,正是有关诅咒和巫术之类的蠢话,才让你落到如此境地。”
“哦?我还以为你说我是个不守妇道的妻子,现在你又说我还是女巫吗?”
费兹威廉说:“提起诅咒话题的可不是我们这些人。”
“你们不能把我怎么样。我会发誓我很忠诚,国王会相信的。你们根本就找不到证人。你们甚至不知道如何指控我。”
“指控你?”诺福克说。“干吗要指控你,我都感到纳闷。直接把你扔出去淹死,会省去我们很多麻烦。”
安妮不再说话。她缩成一团,尽量远离她舅舅,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孩子。
船在宫门外停下来时,他看到金斯顿的副手埃德蒙·沃尔辛厄姆正在巡视着水面;站在一旁与他交谈的则是理查德·里奇。“皱皱,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想您可能会需要我,先生。”
王后上了岸,扶着金斯顿的手臂站稳。沃尔辛厄姆向她躬身行礼。他似乎有些不安,一时环顾着众人,不知道该向哪位委员打招呼。“我们要鸣炮吗?”
“这是惯例,对吧?”诺福克说,“只要是有重要人物依国王之意来到这里。我猜她也算重要人物吧?”
“是的,但一位王后……”对方说。
“鸣炮吧,”诺福克命令道。“伦敦的民众应该知道。”
“我想他们已经知道了,”他说。“大人难道没有看到他们沿着河岸奔跑吗?”
安妮抬起头,扫视着岸上的雕栏石砌,及其窄小的凸肚窗和格栅。不见任何人类的面孔,只有一只渡鸦扑扇着翅膀,并在她头顶发出令人惊讶的人一般的声音。“哈里·诺里斯在这儿吗?”她问。“他难道没有证明我的清白?”
“恐怕没有,”金斯顿说。“他也没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就在这时,安妮突然变得异样,他事后会觉得有些难以理解。她仿佛溶解了一般,摆脱了他们的控制,从他和金斯顿的手中滑落,她仿佛变成了水,躲开了他们,而当她重新变成人形时,已经四肢着地趴在鹅卵石路面上,仰脸恸哭。
费兹威廉和大法官——乃至她舅舅——都不由得后退几步;金斯顿皱着眉,他的副手摇摇头,理查德·里奇似乎很难过。他(克伦威尔)搀住她——因为其他人都不愿伸手——让她站起身来。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当他扶起她时,她的哭声戛然而止,犹如突然停止呼吸一般。她默默地靠着他的肩膀站稳,倚着他:神情专注,心照不宣,准备迎接他们联手要做的下一件事情,也就是置她于死地。
当他们转身返回王室游船时,诺福克大声说道,“秘书官大人,我要见国王。”
“唉,”他说,似乎的确感到遗憾:唉,这不可能。“陛下要求静一静,不想被人打扰。很显然,大人,遇到这种情形你也会这样。”
“遇到这种情形?”诺福克重复道。公爵一时哑然,至少在他们缓缓驶进泰晤士河的中心航道时,他感到语塞:他皱着眉头,无疑是想到了自己那位饱受虐待的妻子及其出轨的可能性。他觉得最好的回应是嘲弄一番:“不如这样吧,秘书官大人,我知道你对我的公爵夫人很友好,你看这样如何?克兰默可以解除我们的婚姻,然后只要你愿意,她就是你的了。什么,你不想要她?她会带上自己的铺盖,还有一匹可以骑的骡子,而且她吃得不多。我会每年再付40先令,让我们握手成交。”
“大人,住口,”奥德利厉声说道。他不得不搬出斥责他的最后一招:“想想你的祖先吧。”
“克伦威尔做不到,”公爵讥笑道。“你给我听着,克伦。只要我说要见都铎,就没有哪个铁匠的小子可以说不行。”
“他可以焊接你,大人,”理查德·里奇说。他们没有注意到他也不声不响地上了船。“他可以将你的脑袋敲打之后重新定型。秘书官大人具备你绝对想象不到的手艺。”
他们都感到晕乎乎的,是刚才在码头上那可怕的一幕所留下的影响。“他可以把你敲得彻底变个样,”奥德利说。“你早晨醒来时也许是一位公爵,到中午可能就变成了马夫。”
“他可以熔化你,”费兹威廉说。“你开始时是一位公爵,最后可能变成一滴铅灰色的液体。”
“你的余生可能成为金属架,”里奇说。“或者铰链。”
他想,你该哈哈大笑,托马斯·霍华德,你该哈哈大笑或者勃然大怒:到底会是哪一种反应呢?如果你发火,我们起码能往你身上浇水。公爵抽搐了一下,哆嗦着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极力控制住自己:“告诉亨利,”他说,“告诉他我宣布跟这姑娘断绝关系。告诉他我不再认她是我的外甥女。”
他(克伦威尔)说:“你会有机会表忠心的。如果举行审判,会由你来主持。”
“起码我们认为会是这种程序,”里奇插话道。“王后受审的事还前所未有。大法官是什么意见?”
“我没什么意见。”奥德利举起手掌。“像以往一样,你跟赖奥斯利和秘书官大人都已经商量好了。只不过——克伦威尔,你不会让威尔特郡伯爵也坐在法官席上吧?”
他笑了。“她父亲吗?不,我不会的。”
“我们该如何指控罗奇福德勋爵?”费兹威廉问。“如果真的要指控他的话?”
诺福克说:“是审判他们三个人吗?诺里斯,罗奇福德,还有那个拉琴的?”
“哦,不是,大人,”他镇定地说。
“还有吗?我的天哪!”
“她有多少个情人?”奥德利说,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
里奇说:“大法官,你见过国王了吗?我见过了。他因为焦虑而面色苍白,已经病倒了。如果让他的贵体受到什么伤害,这本身其实就是叛国罪。事实上,我想我们可以说伤害已经发生了。”
如果狗也能嗅出叛国罪的话,里奇就是一只大警犬,是犬中之王。
他说:“至于如何指控这些人,是指控他们隐瞒叛国罪还是本身犯有叛国罪,我愿意听听其他人的意见。如果他们声称只是目睹了别人的罪行,就必须说出那些人的名字,必须老实公开地把自己了解的情况告诉我们;但如果他们不肯指名道姓,我们就只好怀疑他们也是同犯。”
几声炮响不期而至,水面掀起了波澜;你的身体内、骨子里都感觉到了那种震动。
当天晚上,金斯顿从塔里派人给他送来一封信。他已经吩咐过总管,把她说的每一句话和做的每一件事都记下来,而金斯顿虽然有时反应不够敏捷,但恪尽职守,恭顺谨慎,在这方面可以令人放心。委员们缓缓上船的时候,安妮曾经问他,“金斯顿先生,我要进地牢吗?”不,夫人,他向她保证道,你会待在你举行加冕礼之前住过的房间。
他汇报说,听到这话,她号啕大哭,“我受当不起。上帝怜悯我。”接着,她跪倒在石板路上,一边祈祷一边哭,总管说:然后,非常不可思议的是——至少他这么认为——她又开始大笑起来。
他一言不发地把信交给赖奥斯利。赖奥斯利看完后抬起头来,开口说话时,他的语气很严肃。“她干了些什么,秘书官大人?或许是我们还没有想象到的事情。”
他恼火地看着他。“你不会又要搬出巫术那一套吧?”
“不会。可是。既然她说自己受当不起,就等于说她有罪。或者我就是这么认为。但我不清楚是有什么罪。”
“想想我以前说过的话。我们要的是怎样的真相?我说的是所有真相吗?”
“您说,只需要能为我们所用的真相。”
“我重申这一点。但是你知道,‘简称’,我本来没必要的。你领悟得很快。一次就应该够了。”
这是一个温暖的傍晚,他坐在敞开的窗户旁,他的外甥理查德陪伴着他。理查德知道什么时候该保持沉默,什么时候该开口讲话;他觉得这是一种家族的性格。除了理查德,他只愿意让雷夫·赛德勒陪在身旁,而雷夫在国王身边。
理查德抬起头来。“我收到格利高里的一封信。”
“哦,是吗?”
“您知道格利高里的信是什么风格。”
“‘阳光明媚。我们尽情地打猎,非常开心。我很好,您呢?由于时间关系,就此搁笔。’”
理查德点点头。“格利高里没有变。不过我想,他还是变了。他想回到您身边。他觉得应该跟您在一起。”
“我想尽量不让他介入。”
“我明白。但也许您该答应他。您不能总是拿他当孩子。”
他沉吟着。如果他儿子要渐渐习惯为国王效力,也许就该了解这意味着什么。“你可以离开了,”他对理查德说。“我可能会给他写信。”
理查德停留了片刻,关上窗户,将夜晚的空气挡在外面。走出房门后,他的声音还在继续,温和地吩咐着:把我舅舅的皮袍拿来,他可能会需要,再给他多送几盏灯。有时候,知道还有人——除了拿钱干活的仆人之外——在关心他,在顾及他的身体是否舒适,他会感到意外。他想,不知道王后觉得怎么样,她在塔里有了新的仆人:金斯顿夫人已经被安排在女侍之列,尽管他也派了些博林家的女人留在她身边,但可能并非她自己想要的人。那些女人都很老练,知道如何见风使舵。她们会仔细聆听哭声和笑声,以及“我受当不起”之类的话语。
他认为自己能理解安妮,而赖奥斯利却不能。当她说王后的房间让她受当不起时,她并不是要认罪,而只是说出这样一个事实:我不配,我因为失败了而不配。她在有生之年决定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得到亨利,并将他抓牢。现在她把他输给了简·西摩,任何法庭对她的审判都不会像她的自我审判那么严厉。自从亨利昨天离开她,她就成了一个冒牌货,身穿王后的服装,受命住在王后的房间里,就像一个孩子或宫中的弄臣。她知道通奸是罪孽,叛国是违法,但相比之下,失败更是罪大恶极。
理查德探进头来,说,“您的信,要我帮您写吗?免得您的眼睛太累?”
他说:“安妮的心已经死了。现在她再也不会给我们惹麻烦了。”
他已经请求国王待在自己的寝宫,尽量不接见任何人。他严格命令卫兵将求见者——无论男女——一律拒之门外。国王的判断可能会受到最近一位谈话对象的影响,他不希望这样;他不希望亨利被人劝说、诱导或改变主意。亨利似乎愿意接受他的意见。过去这些年来,国王渐渐淡出了公众的视线:开始是因为想与他的小妾安妮独处,后来是因为想甩开她。在他的寝宫后面,还有一些秘密的房间;有时,在他被侍候着躺上那张大床以及大床被圣化之后,蜡烛也全部熄灭,他就会掀开锦缎床单,轻手轻脚地下床并走进一间密室,爬上另一张鲜为人知的床,像一位自然人那样,光着身子独自睡上一觉。
正是在这样一间悬挂着《人类之堕落》的挂毯的密室里,在一片静寂之中,国王对他说,“克兰默派人从朗伯斯送来了一封信。给我读一下吧,克伦威尔。我让人读过一遍了,但是你再读一遍。”
他拿起信纸。你能感觉到克兰默写信时是多么勉强,心里但愿墨水漏出,字迹模糊。安妮王后很赏识他。安妮听从了他的建议,推广了福音事业;安妮也利用过他,但克兰默永远看不到这一点。“‘我大惑不解,’他写道,‘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想;因为在我的心目中,没有比她更好的女人。’”
亨利打断了他。“你瞧,我们全都受骗了吧。”
“‘……由此我不禁想到,’”他读道,“‘她应该是无辜的。但话说回来,我想,如果她不是肯定有罪,陛下就不会采取这一步。’”
“等着吧,等他听到那一切,”亨利说。“这类事情他会闻所未闻。起码我希望他是这样。我想这种事简直史无前例。”
“‘我想让您知道,在世界上所有的人中,除了陛下您之外,她是我最敬爱的人……’”
亨利又一次打断了他。“但你会发现他接着又说,如果她有罪,就应该受到毫不留情的惩罚,以儆效尤。因为是我让她平步青云。他接着还说,任何热爱福音的人都不会偏向她,而是会恨她。”
克兰默继续写道,“为此,我相信陛下对福音真理的支持会一如既往,丝毫不减,因为陛下对福音的支持不是源于对她的爱情,而是源于对真理的热情。”
他(克伦威尔)把信放了下来。似乎什么话都被他说了。她不可能有罪。但是又肯定有罪。我们——她的教友们——与她断绝关系。
他说:“陛下,如果您需要克兰默,就派人去召他吧。你们可以互相安慰,也许还能一起弄明白这一切。我会告诉您的人让他进来。您好像需要新鲜空气。下楼去私人花园吧。不会有人打扰您的。”
“但我一直没有看到简,”亨利说。“我想见见她。我们能把她带到这儿来吗?”
“眼下还不行,陛下。等事情有更多的进展之后吧。街上现在有不少传闻,人们都想围观她,还出现了一些嘲弄她的段子。”
“段子?”亨利大为震惊。“把那些作者查出来。必须对他们严惩不贷。不,你是对的,在尘埃落定之前,我们不能把简带到这儿来。所以,你去她那儿吧,克伦威尔。我要你带上一件信物。”他从那沓文件中翻出一本镶有宝石的袖珍书:是女人用金链挂着坠在腰带上的那种小书。“这是我妻子的,”他说,接着又连忙改口,并难堪地移开视线。“我的意思是说,这是凯瑟琳的。”
他不想花时间去萨里的卡鲁府邸,但似乎又非去不可。那座府邸建于大约三十年前,布局合理,里面的大厅尤为富丽堂皇,绅士们在建房造屋时纷纷效仿。红衣主教在位时,他曾经陪同他去过那里。在那之后,卡鲁似乎还请来了意大利人对花园重新规划。花匠们取下草帽向他致意。园中小径开始洋溢出初夏的绿意。鸟儿在笼中叽叽喳喳。青草剪得如割绒一般整齐。一座座仙女雕塑用石头眼睛注视着他。
既然事态正朝着唯一的方向发展,西摩家的人就已经开始训练简如何当王后。“你进门时要注意,”爱德华·西摩说。简不解地看着他。“要扶着门不动,然后缓缓地走进来。”
“你告诉我要庄重。”简垂下眼帘,向他表明什么是庄重。
“好了,现在出去吧,”爱德华说,“然后再回房间里来。要像个王后,简。”
简不声不响地出去了。房门在她身后嘎吱一响。这时,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门开了。良久之后——似乎这样才能体现王后的威仪——门口依旧空无一人。接着,简出现了,缓缓步入门内。“这样好些吗?”
“知道我怎么想吗?”他说。“我想,从现在起,简不用自己开门了,所以这没关系。”
“我觉得,”爱德华说,“总是这么谦卑可能会令人乏味。抬起头来看着我,简。我想看到你的表情。”
“但是,”简低声说,“你凭什么以为我想看到你的表情呢?”
一家人全都聚集在走廊里。有那两兄弟,行事稳健的爱德华和率性而为的汤姆。有丑名在外的老色鬼约翰爵士。还有玛乔莉夫人,年轻时远近闻名的大美人,约翰·斯凯尔顿曾经为她谱写过诗篇,称她“贤良、谦恭而温顺”。那种温顺如今已不明显:她看上去严肃而自得,似乎通过隐忍和努力,终于苦尽甘来,尽管这耗费了她近六十年的光阴。
那位守寡的姐姐贝丝·西摩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个用亚麻布裹着的包裹。“秘书官大人,”她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向他行了个礼。接着,她转向她的弟弟,“来,汤姆,把这个拿着。坐下吧,妹妹。”
简坐到凳子上。你还以为有人会递给她一块写字板,开始教她ABC。“好了,”贝丝说,“这个要取下来。”一时间,她仿佛是在对她妹妹发起攻击:双手用力一拉,扯下她的半月形头饰,并掀起垂纱卷成一团,塞进候在一旁的母亲手里。
戴着白色便帽的简显得无遮无掩,十分痛苦,她的面孔瘦小苍白,就像卧床不起的病人一般。“帽子也取掉,全部重来,”贝丝吩咐道。她拉着系在她妹妹下巴底下的帽带。“这是怎么回事,简?这带子好像被你咬过。”玛乔莉夫人拿出一把绣花剪刀。随着“咔嚓”一声,带子断了。她姐姐一把取下帽子,简的那头稀疏的浅色头发披在了肩膀上。老伪君子约翰爵士哼了一声,移开视线:仿佛他看到了男人不该看的什么东西。头发享受了片刻的自由,但紧接着,玛乔莉夫人就把它抓起来绕在自己的手上,丝毫不顾及简的感受,仿佛那是一团羊毛;在她将简的头发从脖子后面束起、盘好并塞进一顶更硬的新帽子的过程中,简一直皱着眉头。“我们要把它别好,”贝丝说。她专心地忙碌着。“这样更漂亮,只要你能忍受。”
“我自己也向来不喜欢带子,”玛乔莉夫人说。
“谢谢,汤姆,”贝丝一边说,一边拿起包裹。她解开外面的布。“帽子再紧一点,”她说。她母亲依照吩咐拢紧帽子,重新别住。紧接着,一只布匣就套在简的头上。她抬起眼睛朝上看了看,似乎想求助,当铁丝架勒紧她的头皮时,她发出一声轻叫。“哦,我还真没想到,”玛乔莉夫人说,“你的头比我想象的要大,简。”贝丝动手调整着铁丝。简一声不吭地坐着。“这样应该可以了,”玛乔莉夫人说。“稍稍有一点变形。把它往下压。垂片翻起来。差不多到下巴的位置,贝丝。老王后以前就喜欢这样。”她退开几步,打量着此刻正戴着山墙形头饰的女儿——这种头饰很老式,自安妮上台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玛乔莉夫人咬着嘴唇,端详着女儿。“有点歪,”她说。
“是简的问题,我想,”汤姆·西摩说。“身体坐直,妹妹。”
简把手伸到头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那东西很烫手。“别碰它,”她母亲厉声说道。“你以前戴过。很快会习惯的。”
贝丝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条质地上好的黑色垂纱。“坐着别动。”她开始把它别在布匣后面,神情非常专注。哎哟,你戳着我的脖子了,简说,汤姆·西摩无心地笑了起来;这是他自己的一个笑话,实在不宜与人分享,不过你能猜出个大概。“抱歉让你久等,秘书官大人,”贝丝说,“但是她得把这弄好。我们不能让她使国王想起……你知道。”
不过还得当心,他不安地想:凯瑟琳过世才刚刚四个月,国王可能也不愿意想起她呢。
“我们手头还有几个架子,”贝丝对她妹妹说,“所以如果这个实在戴不稳,我们可以把它全部取下来,再试别的。”
简闭上眼睛。“我能肯定没问题。”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找到这些东西?”他问。
“我一直把它们收得好好的,”玛乔莉夫人说,“放在箱子里。像我这样的女人啊,知道它们会重新派上用场。我们现在再也不会看到法国流行的东西了,许多年都不会,如果上帝保佑的话。”
老约翰爵士说:“国王给她送了些珠宝。”
“是安娜小姐用不着了的东西,”汤姆·西摩说。“但很快就会全部送给她。”
贝丝说:“我想,安妮在修道院里不需要它们。”
简抬起眼睛:此刻她抬起视线,与哥哥们的目光相遇,然后又转向一边。听到她开口总是令人意外,她的声音那么柔和,那么生涩,而她的语气与要说的话又是那么不一致。“我看,修道院的法子行不通。首先,安妮会说她怀了国王的孩子。于是他就不得不伺候她,但是会毫无结果,因为永远不会有结果。然后她又会想出新的缓兵之计。而与此同时,我们所有人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汤姆说:“我想,她可能了解亨利的秘密。并且会把它们卖给她的法国朋友。”
“他们可不是她的朋友,”爱德华说。“再也不是了。”
“但她会试一试的,”简说。
他看着这凝心聚力的一家人:英格兰的这个高贵、古老的家族。他问简,“你愿意竭尽全力,以毁掉安妮·博林吗?”他的语气中毫无责备;他只是感到好奇。
简思索着:但只是思索片刻。“不需要任何人去设计毁掉她。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是她毁了她自己。有了安妮·博林那样的所作所为,就不可能活得久。”
现在他得好好研究一下简,研究一下她那低眉顺眼的面孔上的表情。亨利当初追求安妮时,安妮是定定地看着世界:她微抬着下巴,在那容光焕发的皮肤映衬下,那双浅浅的眸子犹如两汪幽黑的潭水。而简呢,扫一眼就够了,然后就会垂下眼帘。她的脸上是一副沉默寡言、若有所思的表情。他见过这种表情。四十年来,他一直在观看各种图画或画像。孩提时代,在逃离英格兰之前,他看过用粉笔画在墙上的叉开的女性下体,或者是礼拜天做弥撒时,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研究一位目光呆滞的圣人。但是在佛罗伦萨,大师们画过面泛银光的圣女,她们娴静而勉强,命运在家人精心的权衡中已经确定;她们将目光转向内心,转向痛苦和荣耀的情景。简看过那些画像吗?难道大师们是从现实生活中撷取了素材,难道他们端详过被家人领进教堂大门的某个订了婚的姑娘的面孔?不管是法国帽子,还是山墙形头饰,这些都不够。如果能够完完全全地罩住自己的脸,简一定不会迟疑,以免世人看透她的心思。
“好了,”他说。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让他感到不大自在。“我之所以来这儿,是因为国王派我送来一件礼物。”
礼物用丝绸包裹着。简一边在手上摆弄着,一边抬起头来。“你曾经给我送过一件礼物,克伦威尔大人。当时从来没有人那样。你可以相信我会铭记在心的,等我有能力回报你的时候。”
就在这时,尼古拉斯·卡鲁爵士走了进来,并皱起眉头。他进门时不像那些地位较低的人,而是像发起进攻的战车或某种令人畏惧的投掷武器那样轰然有声:他现在停在克伦威尔面前,仿佛要向他开炮一般。“那些段子的事我听说了,”他说。“你就不能查禁它们吗?”
“它们没有具体针对某个人,”他说。“只不过是凯瑟琳在位而安妮觊觎后位时的一些讽刺诗被重新翻了出来。”
“这完全不是一码事。这位小姐很贤淑,而那位……”卡鲁不知该如何表达;的确,法庭对她的状况尚无定论,指控的罪名尚未明确,所以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她。如果她是叛国者,那么从理论上说,在等待法庭裁决期间,她就已经死了;尽管据金斯顿报告,她在塔里还是尽情地吃喝,听到那些很隐私的笑话时仍然开怀大笑,就像汤姆·西摩一样。
“国王在改编老歌,”他说,“修改里面的一些人和事。皮肤黝黑的女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金发白肤的淑女。简知道这类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她侍候过老王后。既然简这样的小姑娘都不抱什么幻想,你就得消除你的幻想,尼古拉斯爵士。你已经这么大年纪,不该抱幻想了。”
简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手中仍然拿着礼物,包装也未拆开。“你可以打开,简,”她姐姐温和地说。“不管里面是什么,都是你的了。”
“我在听秘书官大人说话,”简说。“从他身上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但对你没多大用处,”爱德华·西摩说。
“我不知道。如果能跟随秘书官大人十年,我也许能学会坚持己见。”
“你的幸福命运是成为王后,”爱德华说,“而不是普通职员。”
“这么说来,”简说,“你感谢上帝让我生为女人了?”
“我们每天都跪谢上帝,”汤姆·西摩缓慢而彬彬有礼地说。这位温顺的妹妹居然要人恭维,对他是一件新鲜事,他一时还反应不及。他瞥了他哥哥爱德华一眼,耸耸肩:抱歉,我尽力了。
简打开自己得到的奖赏。她让链子从手指间滑过;链子很细,像她自己的发丝一般。她把小书放在掌心,翻了过来。在金黑两色瓷漆的封面上,有两个用红宝石镶嵌而成的相互交错的首字母:H和A。
“别在意,宝石可以更换的,”他连忙说道。简把礼物递给他。她的脸沉了下来;她还不知道这位至为高贵的国王有多么节俭。亨利本该提醒我一下,他想。在安妮的首字母底下,K依然清晰可见。他将它递给尼古拉斯·卡鲁。“你要看一下吗?”
爵士摸索着小扣,打开书。“哦,”他说,“是一段拉丁语祈祷文。也可能是一首《圣经》诗歌?”
“我能看看吗?”他把书接过来。“这是《箴言》。‘才德的妇人,谁能得著呢?她的价值远胜过珍珠。’”显然并非如此,他想:三份礼物,三位妻子,却只支付珠宝商一笔账单。他微笑着对简说,“你知道这里提到的这位女子吗?作者说,她身着紫色丝绸。根据这页纸上未能引录的诗歌,我可以告诉你更多有关她的情况。”
爱德华·西摩说,“你应该当主教的,克伦威尔。”
“爱德华,”他说,“我应该当教皇。”
他正要告辞时,卡鲁不容分说地朝他勾了勾手指。哦,老天,他心里想,因为不够谦卑,我现在有麻烦了。卡鲁示意他走到一旁,但并非要责备他。卡鲁低声说道,“玛丽公主非常希望得到她父亲的召见。对国王而言,在这个时候,让他真正的婚内孩子回到身边,难道不是最好的补偿和安慰吗?”
“玛丽留在原处会更好。在这里和枢密院以及大街小巷所讨论的话题,不宜传进一位年轻姑娘的耳中。”
卡鲁皱着眉头。“这话也许有道理。但是她盼望得到国王的口信。或者礼物。”
礼物,他想;这倒可以安排。
卡鲁说,“宫里有些人想去内地拜访她,如果不能让公主来到这里,显然也该放宽对她的限制吧?现在,再让博林家的女人守着她,也不合适了。也许她以前的家庭教师,索尔兹伯里女伯爵……”
玛格丽特·波尔?那个信奉教皇制的顽固不化的母夜叉?但现在不是向尼古拉斯爵士讲出这些确凿真相的时候;可以等到以后再说。“国王会处理的,”他轻松地说。“这是家庭内部的事情。他知道怎么做对他女儿最好。”
到了晚上,蜡烛点燃的时候,亨利会忍不住为玛丽流泪。但是白天,他看到的还是她目前的态度:反叛,固执,仍然不肯屈服。国王说,等这一切过去之后,我会好好履行做父亲的责任。玛丽小姐跟我已经疏远了,这让我很伤心。等安妮走后,我们就可能和好。不过,他补充道,会有一些条件。我的女儿玛丽必须服从的条件,请记住我的话。
“还有一件事,”卡鲁说。“你必须把怀亚特抓起来。”
但是,他却让人请来了弗朗西斯·布莱恩。弗朗西斯笑嘻嘻地进来了:他认为谁也动不了他。他的眼罩上饰有一颗闪闪发光的小绿宝石,不禁让人产生一种不祥之感:那双眼睛一只发绿,另一只……
他端详着它,说,“弗朗西斯爵士,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我是说,你那只眼睛?”
“通常是红色,”布莱恩说。“但大斋节期间我尽量不喝酒。还有基督降临节,以及星期五,也是这样。”他听起来有些哀伤。“干吗叫我来这儿?你知道我站在你这边,对吧?”
“我只是请你来吃晚餐。”
“你也请过马克·史密顿吃晚餐。瞧瞧他现在的下场。”
“不是我要怀疑你,”他说,并夸张地长叹一声。(他真喜欢拿弗朗西斯爵士寻开心。)“不是我,而是大多数人,他们质疑你忠心何在。当然了,你是王后的亲戚。”
“我也是简的亲戚。”布莱恩仍然很轻松,从他靠在椅背上、双脚伸到桌子底下的样子可以看出来。“我还以为我不会受到讯问。”
“凡是与王后家关系很近的人,我都在跟他们谈话。你显然与她家关系很近,你很早就跟他们很密切了;你不是去过罗马吗,为博林家的事情跟他们一起四处奔走,以促成国王的离婚?不过你有什么好怕的呢?你是一位老臣,无所不知。这些知识如果善加利用,善加分享,也许可以保护你。”
他等待着。布莱恩坐直了身子。
“你也希望让国王满意,”他说。“而我想要的只是确定一下,一旦需要,你会对我所要求的任何一点作证。”
他能肯定弗朗西斯的汗中含有加斯科涅酒,他的毛孔里散发着他低价买进、然后又高价卖给国王酒窖的那种劣质过期的玩意儿的气味。
“你瞧,克伦,”布莱恩说。“我所知道的是,诺里斯总是想象着跟她上床。”
“那她弟弟呢,他想象的是什么?”
布莱恩耸耸肩。“她从小被送到法国,直到长大后他们才彼此认识。我知道发生过这种事情,你没听说过吗?”
“没有。我没听说过。在我的家乡,从来没有发生过乱伦。上帝知道,我们那儿犯罪作恶的事情也不少,但有些方面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能力。”
“我敢打赌,你在意大利肯定见过。只不过有时候,人们亲眼见到了却不敢说出来。”
“我没有什么不敢说的,”他平静地说。“你等着瞧好了。也许我的想象力有些迟钝,跟不上每天暴露出来的情况,但我在努力弄清楚。”
“现在她不是王后了,”布莱恩说,“因为她不是了,对吧……那么,我就可以实话实说了,她是一个骚货,而找自己的家人,不是正好近水楼台吗?”
他说:“按照这种理论,你认为她跟诺福克舅舅也有一腿吗?甚至也可能包括你自己,弗朗西斯爵士。如果她意在自己的亲戚的话。你很讨女人喜欢。”
“哦,老天,”布莱恩说。“克伦威尔,你不至于这么想吧。”
“我只是顺口提及。不过,既然我们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或者起码表面如此,你能帮我一个忙吗?你可以去一趟大哈林伯里,让我的朋友默里勋爵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有所准备。这种消息不便在信里透露,如果你的朋友年事已高的话。”
“你认为面对面地谈更好?”他将信将疑地笑起来。“我会说,大人,我亲自来到这里,是免得你太过震惊——你的女儿简不久会成为一个寡妇,因为她丈夫犯了乱伦罪将被斩首。”
“不,乱伦之说我们留给牧师去判定。他的死因将是叛国。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国王是否会选择斩首。”
“我想我做不到。”
“但我觉得你做得到。我对你很有信心。权当是一次外交任务吧。你执行过不少外交任务。尽管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执行的。”
“头脑冷静,”弗朗西斯·布莱恩说。“但这一次我需要喝一杯。你也知道,我很怕默里勋爵。他总是翻出一些老掉牙的手稿,说,‘你看这儿,弗朗西斯!’然后为里面的笑话开怀大笑。你也知道我的拉丁语,会让任何一个学童都感到羞愧。”
“别糊弄我了,”他说。“备马吧。但在你去埃塞克斯之前,还要帮我另外一个忙。去看看你的朋友尼古拉斯·卡鲁。告诉他我同意他的要求,也会跟怀亚特谈一谈。但是提醒他,告诉他不要逼我,因为我不吃那一套。提醒卡鲁可能会抓更多的人,我现在还说不准会是谁。或者就算我知道,现在也不会说。你要明白,也让你的朋友们明白,我得放手去干才行。我不是他们的听差。”
“我可以走了吗?”
“随时都可以,”他淡淡地说。“但是晚餐呢?”
“你可以把我那份也吃掉,”弗朗西斯说。
尽管房间里很暗,国王却说:“我们应该照一照真相的镜子。我想我也有责任,因为我所怀疑的东西我并不曾拥有。”
亨利看着克兰默,仿佛在说,现在该你了:我承认了我的过错,所以赦免我吧。大主教似乎很苦恼;他不知道亨利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把握不说错话。剑桥的教育并没有训练他如何应对这样一个夜晚。“这不怪您,”他对国王说。他朝他(克伦威尔)看了一眼,带着强烈的质疑意味。“在这类事情上,在没有证据之前,显然不能指责任何人。”
“你别忘了,”他对克兰默说——因为他淡定从容,能说会道——“你别忘了调查那些嫌疑人的不是我,而是全体委员。枢密院把你请来,将事情摆在你面前,而你也没有异议。大主教大人,正如你自己所言,在这件事情上,未经慎重考虑,我们不会走到这一步。”
“我回头仔细一想,”亨利说,“那么多的事情都变得清晰起来。我受到误导,遭到背叛。失去了那么多的朋友,还有忠仆,失去了,疏远了,逐出了宫廷。更令人难过的是……我想起了沃尔西。那个我称为妻子的女人为了对付他,曾经挖空心思,处心积虑。”
他说的是哪个妻子呢?凯瑟琳和安妮都曾经是红衣主教的对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糊涂,”亨利说。“不过,奥古斯丁不是将婚姻称为‘一件致命的、令人盲从的衣物吗?’”
“是金口约翰,”克兰默喃喃道。
“此事暂且不谈,”他(克伦威尔)连忙接话。“如果这桩婚姻得到解除,陛下,议会会请求您再婚。”
“我相信是这样。有多少人既效忠自己的王国,又侍奉上帝呢?甚至繁衍后代的行为本身也是一种罪。我们必须有子嗣,国王则尤其如此,但即使是在婚姻中,我们也被提醒要戒淫欲,有些权威人士不是说,对妻子没有节制的爱也是一种通奸行为吗?”
“杰罗姆,”克兰默低声说:仿佛他宁可否认这位圣人的权威性。“不过还有许多赞扬婚姻的教义,让人更容易接受。”
“采自荆棘的玫瑰,”他说。“教会并没有给已婚男人提供很多的安慰,虽然保罗说我们要爱自己的妻子。陛下,要消除婚姻原本有罪的想法很难,因为若干个世纪以来,那些禁欲主义者一直在宣扬他们比我们高尚。但他们其实不然。对谬论的重复并不能使其成为真理。你同意吗,克兰默?”
我佩服之至,大主教的神情似乎在说。他是一位已婚男人,这与国王和教会的所有法律相违背;他是在德国结的婚,当时是改革派的成员,现在他把格蕾特夫人藏在乡下的屋子里。亨利知道吗?肯定知道。亨利会说出来吗?不会,因为他一心关注的是自己的难题。“现在我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希望得到她,”国王说。“所以,我才觉得她对我施了魔法和巫术。她声称爱我。凯瑟琳以前也声称爱我。她们口口声声说爱,其实却恰恰相反。我觉得安妮时时刻刻都想打击我。她总是那么反常。想想她是怎样奚落她的舅舅诺福克大人。想想她是怎样对自己的父亲嗤之以鼻。就连对我的行为,她也擅自指手画脚,对一些她根本不懂的事情,她也要把自己的意见强加给我,她对我说的那些话,没有哪个可怜的男人愿意从自己的妻子那里听到。”
克兰默说:“她很放肆,的确。她知道这样不好,并且想管住自己。”
“现在该管住她了,上帝。”亨利的语气很激烈;但紧接着,他就控制住自己,换成受害者的那种悲痛语调。他打开自己的胡桃木文具盒。“看到这本小书了吗?”其实算不上一本书,现在还算不上,不过是一摞系在一起的活页;没有书名页,只是一张纸上留有亨利认认真真的字迹。“这本书正在创作之中。是我写的。是一部戏剧。是悲剧。是我自己的经历。”他主动说道。
他说:“先留着吧,陛下,等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再好好拜读。”
“但是,”国王坚持道,“你们必须了解她的本性。我给了她一切,她却对我以怨报德。要让所有的男人都知道,要提醒他们注意女人的真实面目。她们欲壑难填。我相信她跟过上百个男人。”
一时间,亨利看上去就像一只遭到追捕的猎物:被女人的欲望紧追不舍,扑倒在地,撕成碎片。“但是她弟弟呢?”克兰默说。他移开视线,不愿意看着国王。“这可能吗?”
“我猜她无法抗拒他,”亨利说。“干吗要放过他呢?干吗不把杯子里的残渣一饮而尽?她在放纵自己的欲望时,却扼杀了我的欲望。当我靠近她,只是为了履行义务时,她却向我投来那种眼神,任何男人见了都会气馁。现在我明白她为什么会那样了。她想精神抖擞,好迎接自己的情郎。”
国王坐在那里,打开了话匣子。十来年以前,安妮牵着他的手,带他走进森林。在明亮的日光透过苍翠的枝叶投洒下来的森林边缘,他失去了良好的判断力,还有他的纯真。她一整天都缠着他不放,直到他浑身发抖,精疲力竭,但是他甚至无法停下来喘息,无法回头,他迷了路。他一整天都在追她,直至天色渐暗,然后他借助火把的光亮跟着她:突然,她甩开他,灭掉火把,将他一个人撇在黑暗之中。
门轻轻地开了:他抬起头,是雷夫,如果是在过去,也许应该是韦斯顿。“陛下,里奇蒙大人来了,想跟您道晚安。他可以进来吗?”
亨利停住话头。“菲茨罗伊。当然。”
亨利的私生子现在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年轻人,但皮肤白嫩,眼神清澈,所以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他继承了爱德华四世国王的金红色头发,还有亨利已故的哥哥亚瑟王子的长相。面对身材魁梧的父亲时,他很犹豫、迟疑,唯恐自己不受欢迎。但是亨利站起身,满脸是泪地搂住了他。“我的小儿子,”他对这个身高即将有六英尺的孩子说。“我唯一的儿子。”国王现在哭得很厉害,不得不用袖子擦脸。“她险些毒死了你,”他呜咽着说。“感谢上帝,由于秘书官大人明察秋毫,才及时揭穿了她的阴谋。”
“秘书官大人,”孩子一板一眼地说,“谢谢您揭穿了那个阴谋。”
“她险些毒死你和你姐姐玛丽,险些毒死你们两个人,并让她自己生的那个小不点成为英格兰的继承人。也可能我的王位会传给她后来生下的哪个孩子——上帝保佑,如果有谁活下来了的话。我怀疑她的孩子都保不住。她太邪恶。上帝抛弃了她。为你父亲祈祷吧,祈祷上帝不要抛弃我。我犯了罪,肯定犯了罪。这桩婚姻不合法。”
“什么,这一桩?”孩子说。“这桩也不合法吗?”
“不合法而且被诅咒。”亨利的双手用力抓住孩子的后背,紧紧地搂住他,前后摇晃着:也许大熊就是这样压死自己的幼崽。“这桩婚姻不符合上帝的律法。没有什么能使它合法化。她们都不是我的妻子,这位不是,之前那位也不是,感谢上帝她现在进了坟墓。我再也不用听她哭哭啼啼、祈祷恳求,或者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不要告诉我存在什么特许,我不想听。没有哪位教皇能免受上帝律法的约束。安妮·博林到底是怎么靠近我的?我为什么会看她?她为什么蒙蔽了我的双眼?世上有那么多女人,那么多清纯、年轻、贤淑的女人,那么多美好、善良的女人。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总是碰到会毁掉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的女人?”
他突然松开孩子,那孩子不禁踉跄了一下。
亨利抽了抽鼻子。“好了,走吧孩子,回到你自己那清白无辜的床上去。还有你,秘书官大人,回到……你自己的家人身边去吧。”国王用手帕擦了擦脸。“我今晚太累,不能做忏悔了,大主教大人。你也可以回家了。不过你要再来,赦免我的罪过。”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克兰默有些犹疑:但他不是个催着别人说出秘密的人。他们离开房间时,亨利拿起自己那本小书,专心致志地翻着书页,开始读起了自己的故事。
走出国王的卧室后,他示意在旁边晃悠的侍臣们,“进去看看他是否需要什么。”他们缓慢而不太情愿地进了房间,轻手轻脚地朝亨利走去:不确定自己是否受欢迎,对一切都感到不确定。与好朋友共度时光:但好朋友如今何在?畏畏缩缩地躲在墙边。
他向克兰默道别,拥抱了他一下,低声说:“一切都会好的。”小里奇蒙碰了碰他的胳膊:“秘书官大人,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
他很累。今天天刚亮他就起床给欧洲那边写信。“很紧急吗,大人?”
“不是。但很重要。”
设想一下你有一位了解二者区别的主人。“说吧,大人,我洗耳恭听。”
“我想告诉你,现在我有了一个女人。”
“希望她如你所愿。”
那孩子犹豫地笑了笑。“不是那么回事。她是个妓女。是我哥哥萨里为我安排的。”他指的是诺福克的儿子。在火炬的光线下,孩子的脸忽隐忽现,时而明亮,时而黑暗,时而半明半暗,就像处在层层暗影之中。“但事已至此,我是个男人,所以我想,诺福克应该让我和我妻子住在一起。”
里奇蒙已经娶了诺福克的女儿——小玛丽·霍华德。出于自己的打算,诺福克没有让两个孩子住在一起;如果安妮为亨利生下一个婚生儿子,那么这个私生子对国王就一文不值,而诺福克已经想到,如果真是那样,而他女儿还是处女之身的话,也许就可以把她嫁给另外一个对他更为有用的人。
不过那些算计现在都没有必要了。“我会帮你跟公爵谈一谈。”他说。“我想,他现在会迫切希望满足你的愿望。”
里奇蒙涨红了脸:是高兴,还是难为情?这孩子很聪明,对自己的境况心知肚明,不过几天时间,他的情形就得到巨大的改善。他(克伦威尔)能听见诺福克的声音——犹如在国王的枢密院争辩时那么清晰——在说:凯瑟琳的女儿已经成了私生女,安妮的女儿会步她的后尘,所以亨利的三个孩子都是非婚所生。既然如此,干吗不先男后女呢?
“秘书官大人,”那孩子说,“我府里的仆人们都在说,伊丽莎白甚至不是王后生的。他们说,她是被人装在篮子里偷进寝宫,而王后的死婴则被送了出去。”
“她为什么要那样呢?”对于各府仆人间的伦理逻辑,他总是很好奇。
“这是因为,为了当上王后,她与魔鬼达成了交易。但魔鬼总是欺骗你。他让她当上了王后,却不让她生一个能活下来的孩子。”
“不过,你会觉得魔鬼会让她变得更聪明吧。如果她把孩子装在篮子里偷进去,她肯定会偷个男孩吧?”
里奇蒙挤出一丝苦笑。“也许那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孩子。毕竟别人不会把孩子扔在大街上。”
其实不然。他正要向新议会提出一项议案,为伦敦那些孤苦伶仃的男孩们提供生活保障。他的观点是,只要照顾好了男孩子,他们就会照顾好女孩子。
“有时候,”那孩子说,“我会想起红衣主教。你有没有想起过他?”他在一只箱子上坐下;他(克伦威尔)也跟着坐了下来。“在我很小很小、跟别的孩子一样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我曾经以为红衣主教是我的父亲。”
“红衣主教是你的教父。”
“是的,但我以为……因为他对我那么慈爱。他会来看我,抱我,尽管他给我送过金盘子之类的贵重礼物,但还送过我绣球和布娃娃,你知道,男孩子都很喜欢……”他低下头,“在很小的时候,我是说当我还穿着袍子的时候。我知道我的身世是个谜,我还以为原因就在这里,因为我是牧师的儿子。国王来的时候,对我而言是个陌生人。他送给我一把剑。”
“你当时猜想过他是你父亲吗?”
“没有,”孩子说。他摊开双手,显出茫然无助的样子,他小时候就是这样茫然无助。“没有。没有人跟我解释。请不要告诉他。他不会理解的。”
所有让国王感到震惊的事件中,最大的恐怕莫过于知道自己的儿子没有认出他。“他还有许多别的孩子吗?”里奇蒙问。接着,他又用一种仿佛深谙世故般的笃定语气说,“我想肯定有。”
“就我所知,他不存在可能威胁到你的权利的孩子。据说玛丽·博林的儿子是他的,但当时她结了婚,孩子随了她丈夫的姓。”
“但我想他现在会娶西摩小姐,等这桩婚事,”孩子结结巴巴地说,“不管是婚事还是别的什么事情,等它成了之后。她也许会生个儿子,因为西摩家的人都很能生养。”
“如果真是那样,”他温和地说,“你就得做好准备,第一个祝贺国王。你得准备好一生一世效力于这位小王子。不过当务之急,请恕我冒昧……如果你近期仍然不能跟你妻子住在一起,就最好找一位善良纯洁的年轻姑娘,跟她事先谈好。那么,等到你跟她分手时,就打发她一点钱,让她守口如瓶。”
“你就是这样的吗,秘书官大人?”这本是无心之问,但一时间,他不禁怀疑这孩子是否在帮什么人打探。
“绅士之间最好不要讨论这种话题,”他说。“学学你的国王父亲吧,他谈到女性时从不用粗俗之语。”也许有些粗暴,他想:但从不粗俗。“行为要谨慎,不要跟妓女搅在一起。千万不能染上疾病,就像法国国王那样。另外,如果你的年轻姑娘给你生了孩子,你就留下来自己抚养,并且知道这不是另一个男人的孩子。”
“但谁能说得准呢……”里奇蒙顿住了。各种世事真相在这个年轻人的脑海中快速闪现。“既然国王都可能被蒙蔽,所有其他的人当然也能被蒙蔽了。如果已婚女人不忠,那么,任何男人都可能在帮另一个男人养孩子。”
他笑了。“但另一个男人也会在帮他养孩子。”
等他有时间好好规划的时候,他打算启动一项对洗礼进行某种形式的登记造册工作,这样他就能清点国王有多少子民,了解他们都是何人——或者至少据他们的母亲所说他们都是何人:姓氏与父亲是两码事,但是你总得从某个地方着手才行。在城里穿行时,他扫视着伦敦人的面孔,会想起自己曾经生活过或经过的城市的街道,不禁陷入沉思。我原本可以有更多的孩子,他想。他的生活一直很节制,总是极尽理性,但红衣主教曾经编过不少有关他和他的成群妻妾的风流韵事。每当哪个年轻粗壮的重罪犯被拖上绞刑架时,红衣主教就会说,“瞧,托马斯,那肯定又是你的种。”
孩子打了个哈欠。“我太累了,”他说。“可我今天并没有打猎。所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里奇蒙的仆人们候在一旁:他们的徽章是一个用后腿站立的半狮兽图案,蓝黄两色的制服在渐弱的光线中隐隐约约。他们很想像保姆把孩子从泥坑中拎起来一样,将小公爵一把拎走,让他远离克伦威尔此刻所耍的任何阴谋。眼下有一种恐怖的气氛,而且是他制造的。没有人知道抓人的事还会持续多久,或者还有哪些人会被抓。他甚至觉得自己也不清楚,而这件事是由他一手主导。乔治·博林被关进了塔里。韦斯顿和布莱里顿已经获准在这个世界上再睡最后一夜,可以有几个小时来处理后事;明天这个时候,他们牢房的门会被打开:他们可以逃,但逃往何处呢?除了马克之外,那些人都没有受到正式审讯:也就是说,受到他的审讯。但是,对战利品的争抢已经开始。诺里斯被关押不到一天,第一封信就来了,请求分享他的某些职位和特权,写信人的托辞是他有十四个孩子。十四张嗷嗷待哺的嘴巴:且不提那男人自身的需要,以及他妻子贪婪的胃口。
第二天一大早,他对威廉·费兹威廉说,“跟我一起去塔里,与诺里斯谈谈吧。”
费兹说:“不,你自己去吧。这种事我不能干第二次了。我跟他相识多年。第一次都差点要了我的命。”
“温文尔雅的诺里斯”:国王的首席司厕官,高明的纺织工,蜘蛛之王,宫廷恩泽这张巨网的黑色中心:多么精神充沛,多么和蔼可亲,年过四十但看不出年纪。诺里斯总是不动声色,是举重若轻之艺术的活样板。没有人见过他被激怒。从他的气度神态上看,与其说是他赢得了功名,不如说是功名找上了他。他对挤奶工与对公爵一样彬彬有礼;起码在人前是这样。他是比武场上的佼佼者,折断对方的长矛时面带歉意,而清点王国的钱币后,他会用泡有玫瑰花瓣的泉水洁净双手。
不过,哈里富了,就像国王身边的所有人那样,不管多么谨小慎微,还是不由自主地富了。哈里捞取好处时,看上去犹如恭顺的仆人拿走某种让你眼不见心不烦的东西。而当他主动要求某个有利可图的差事时,则表现得像是出自责任心,并帮能力不足的人省些麻烦。
但瞧瞧此刻的“温文尔雅的诺里斯”吧!看到一个大男人哭泣真是令人难过。他一边这样说,一边坐了下来,并询问他在这里的情况,是否吃到了喜欢的食物,以及睡眠如何。他的态度友好随和。“去年圣诞节期间,诺里斯大人,你装扮成摩尔人,威廉·布莱里顿则装扮成光着半个身子的林中猎人或野人,朝王后的房间跑去。”
“看在上帝的分上,克伦威尔,”诺里斯吸了吸鼻子。“你不会当真吧?这么郑重其事地问我,而我们当时的装扮是为了化装舞会啊。”
“我建议威廉·布莱里顿不要暴露身体。你反驳说,王后已经看过多次了。”
诺里斯的脸红了:就像那天一样。“你是有意曲解我。你知道我的意思是,她是已婚女人,所以男人的……男人的下体对她而言并非从未见过。”
“你的意思你自己明白。我只知道你说过什么。你得承认,这种话如果传到国王耳朵里,他可不会认为只是说说而已。还是那一次,当我们站在那儿交谈时,看见弗朗西斯·韦斯顿也装扮了一番。你当时说他是去见王后。”
“起码他没有光着身子,”诺里斯说。“他穿着一套龙服,对吧?”
“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他没有光着身子,这一点我同意。但是你接着说了什么?你跟我说他被王后迷住了。你当时很嫉妒,哈里。而你并没有否认。把你了解的韦斯顿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都告诉我。这会使你后面好过一些。”
诺里斯已经镇静下来,擤了擤鼻子。“你说的这些都是断章取义,可以有多种解释。如果你在查找通奸的证据,克伦威尔,就得有更好的办法才行。”
“哦,我不知道。就其性质来说,这种事情很少会有目击证人。但我们可以考虑环境、机会以及明白表达的愿望,可以考虑重大的可能性,可以考虑当事人的坦白。”
“你不会听到我或布莱里顿的坦白。”
“很难说。”
“你不能对我们用刑,国王不会允许的。”
“不需要有正式的安排。”他站起身,一掌拍在桌上。“我可以将手指戳进你眼里,然后如果我要你唱‘冬青树长成青翠’,你就一定会唱。”他坐了下来,恢复了刚才的温和语气。“从我的角度想想吧。反正别人会说我对你用了刑。他们会说我严刑拷打了马克,他们已经在这么传了。尽管他毫发未损,我发誓。马克是自愿坦白的。他向我招供了一些名字。有些让我很吃惊。但我没动声色。”
“你在撒谎。”诺里斯移开视线。“你想设计让我们互相出卖。”
“国王知道该怎么想。他不需要目击证人。他知道你们以及王后的叛国罪行。”
“你扪心自问,”诺里斯说,“我怎么可能完全置自己的荣誉于不顾,背叛对我恩重如山的国王,并且将一位我所敬仰的女士置于这么可怕的险境?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家族就在侍奉英格兰国王。我的曾祖父侍奉过圣人般的亨利六世国王,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我的祖父侍奉过爱德华国王,如果他儿子活了下来治理国家,我祖父还会侍奉他儿子。在被蝎子理查德·金雀花逐出国境后,他侍奉过流亡中的亨利·都铎,直到他登基为王,他仍然在侍奉他。我从小就跟在亨利身边。我像兄弟一样爱他。你有兄弟吗,克伦威尔?”
“活下来的没有。”他看着诺里斯,心里有些恼火。他似乎以为凭着能说会道,凭着真诚和坦率,他就能扭转局势。宫廷上下都看到了他垂涎于王后。购物时饱了眼福,显然还动手抚摸过,他怎能指望到头来不用付账?
他站起身,走开,又转回来,摇摇头:他叹了口气。“唉,看在上帝的分上,哈里·诺里斯。我非得给你在墙上写出来吗?国王必须甩掉她。她不能给他生儿子,而且他不再爱她了。他爱上了另一位女士,不将安妮摆脱掉,他就不能得到她。好了,既然你直来直去,我也说得够直了吧?安妮不会安安静静地离开,她曾经对我警告过;她说,如果亨利哪一天甩掉我,我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如果她不愿离开,就得有人推她一把,而我得推她一把,除了我还有谁呢?你看清眼下的形势了吗?你愿意收回刚才的想法吗?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形,我的老主子沃尔西没能满足国王的愿望,结果怎么样?遭到贬谪,被折磨至死。现在我要吸取他的教训,我指的是要满足国王的一切愿望。他现在被戴了绿帽子,很痛苦,但等到重新当新郎后,他就会忘记的,而这用不了太久。”
“我猜西摩家已经备好了婚宴。”
他笑了。“而汤姆·西摩正在做卷发。大婚那天,国王会很开心,我会很开心,全国上下都很开心,只有诺里斯除外,因为恐怕他已经死了。对此我没有办法,除非你自己坦白,乞求国王的恩典。他答应会恩典的。而且他说话算话。多数时候都是这样。”
“比赛那天,”诺里斯说,“我陪他骑马离开格林威治,走了那么长一段路。他一路上都喋喋不休地问我,你都干了些什么,坦白吧。我可以把当时告诉他的话也告诉你,我清清白白。但问题是,”他现在失去平静,变得怒气冲冲,“问题是,你和他两个人其实很清楚。请告诉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怀亚特?所有人都怀疑他与安妮有染,而且他从来都没有直接否认吧?怀亚特以前就认识她。他在肯特郡就认识她。在她很年轻的时候他就认识她。”
“那又怎么样?他认识她时她还是个单纯的少女。就算他跟她有关系又怎么样?也许很丢脸,但绝不是叛国。那跟与国王的妻子——英格兰王后——纠缠不清是两码事。”
“我对自己与安妮的关系没什么可羞愧的。”
“你也许为自己对她所怀的心思感到羞愧?你跟费兹威廉这么说过。”
“是吗?”诺里斯黯然地说。“他就是这样理解我的话吗?我感到羞愧?就算是如此,克伦威尔,就算如此……你也不能把我的心思当成犯罪。”
他张开双手。“如果心思就是意图,如果意图性质邪恶……如果你不曾非法地拥有过她,你自己也说没有,那么,你是想合法地拥有她吗,在国王死了之后?你妻子去世快六年了,你为什么没有再婚?”
“你为什么没有?”
他点点头。“问得好。我也这样问自己。但我没有像你那样向一个年轻女子做出承诺,然后又违背诺言。玛丽·谢尔顿因为你而声名扫地——”
诺里斯笑了起来。“因为我?不,是因为国王。”
“可国王不能娶她,你却可以,而且你对她许诺过,可又不当一回事。你以为国王会死,这样你就可以娶安妮为妻了吗?还是你指望在国王有生之年,她玷污自己的婚姻誓言,成为你的情妇?总是两者之一吧。”
“不管我说是哪一种,你都会给我定罪。即使我什么都不说,你也会把我的沉默当作默认,而给我定罪。”
“依照弗朗西斯·韦斯顿的看法,你是有罪的。”
“弗朗西斯居然有看法,这倒很新鲜。他凭什么……?”诺里斯顿住了。“什么,他在这儿吗?在塔里?”
“他被监禁了。”
诺里斯摇摇头。“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他身边的人?我承认他是个没心没肺、倔强任性的孩子,大家都知道我不喜欢他,也知道我们彼此不合——”
“哦,情敌。”他将手放在胸口上。
“当然不是。”啊,哈里终于被激怒了:他的脸涨成了紫红色,又气又怕而全身发抖。
“你对乔治弟弟怎么看?”他问。“你可能没有料到会有来自她家庭内部的竞争对手。我希望你感到意外。尽管你们这些人的德行常常令我惊讶。”
“我不会中你这种圈套。对你提到的任何人,我都既不说坏话,也不说好话。我对乔治·博林没有看法。”
“什么,对乱伦没有看法?如果你这么无动于衷,毫不反对,我就只好推测可能并非空穴来风。”
“而如果我说,我想可能确有其事,你就会对我说,‘什么,诺里斯!乱伦!你怎么能相信这种令人憎恶的事情?这是你的障眼法,好转移我对你自己的罪行的注意吗?’”
他欣赏地看着诺里斯。“你没有白白认识我二十年,哈里。”
“哦,我研究过你,”诺里斯说。“就像以前我研究过你的主人沃尔西一样。”
“你真是有远见。多么伟大的公仆。”
“到头来却成了大叛徒。”
“我得让你的思路转回来。我不是要你牢记从红衣主教手里得到的各种恩惠。我只是要你回想一次表演,宫里的某段幕间剧。剧里讲的是已故的红衣主教受到魔鬼袭击,被扔下地狱。”
他看到诺里斯的眼睛在转动,显然想起了当时的情景:火光,热气,大呼小叫的观众。他自己和博林抓住受害人的双臂,布莱里顿和韦斯顿则抓住双腿。他们四个人将那个红色的身躯扔来扔去,又摔又踢。为了取乐,四个人把红衣主教变成了一头牲口;他们剥夺了他的智慧、仁慈和高贵,把他变成了一只嚎叫的动物,趴在地板上,用爪子胡乱挣扎。
当然,那不是真正的红衣主教。而是穿着红袍的弄臣塞克斯顿。但观众不停地起哄,仿佛看到的是真人实景,他们高声叫嚷,挥舞拳头,怒骂着,嘲弄着。在后台,四个魔鬼连笑带骂地取下面具,脱去毛乎乎的外套。他们看到托马斯·克伦威尔穿着黑色的丧服,一言不发地靠在墙上。
此时此刻,诺里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原来是为这啊?那只是一部剧。正如你自己所说,是一场表演。红衣主教当时已经死了,他不会知道。他在世的时候,落难期间,我没有善待他吗?他被逐出宫廷时,我不是带着国王亲手交给我的信物去追他,并在帕特尼荒野赶上了他吗?”
他点点头。“我承认其他人比你更坏。但是你瞧,你们这些人的行为完全不像基督徒,而更像野蛮人,迫不及待地瓜分他的地产和财物。”
他看到自己不需要继续说下去。诺里斯脸上的愤怒已经被极度惊恐之色所取代。他想,这家伙起码还算有点头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是一两年的积怨,而是自红衣主教失势后所记下的悲痛之书中的一篇长长的节选。他说:“你这是报应,诺里斯。你没发现吗?还有,”他温和地补充道,“也不完全是因为红衣主教。我不想让你以为我没有自己的动机。”
诺里斯抬起面孔。“马克·史密顿怎么得罪你了?”
“马克?”他笑了笑。“我不喜欢他看我的样子。”
如果他说出来,诺里斯会明白吗?他需要有罪之人。于是就找到了有罪之人。尽管他们所犯的也许并非被控之罪。
两人一时默然。他坐下来,等待着,看着眼前的将死之人。他已经在考虑如何处理诺里斯的那些职务,以及王室的各种赠予。他会尽量帮助那些地位低下的申请者,比如那个家里有十四个孩子的男人,他想掌管温莎的一座公园,并在城堡里谋个管理职位。诺里斯在威尔士的职务可以交给小里奇蒙,这样实质上就回到了国王手中并在他的管控之下。雷夫可以得到诺里斯在格林威治的房产,那么,当他必须待在宫里时,就可以将海伦和孩子们安顿在那里。爱德华·西摩提到过想要诺里斯在克佑区的宅第。
哈里·诺里斯说:“我猜你不会只是想把我们处死而已。会有一个过程,一场审判吧?我希望速战速决。我想会的。红衣主教以前常说,别人要花一年时间去做的事情,克伦威尔只需一周就能办成,阻拦或反对他都是白费力气。当你准备动手抓他时,他就已经不见踪影,在你穿好靴子的工夫,他已经跑出了二十英里地。”他抬起头。“如果你想公开处死我,好杀一儆百,那就赶快吧。否则我可能在这个房间里独自痛苦而死。”
他摇摇头。“你会活着的。”他自己也曾这么想,以为自己会悲痛而死:为他的妻子、两个女儿、两位姐姐以及亦师亦父的红衣主教。但是执拗的脉搏却保持着自身的节奏。你以为自己无法呼吸,但你的胸腔不这么想,它一起一伏,发出叹息。你必须不由自主地变得健壮;而为了让你变得健壮,上帝拿走了血肉之心,给了你一副铁石心肠。
诺里斯摸了摸自己的肋骨。“这里很痛。我昨晚感觉到了。我无法呼吸,就坐了起来。再也不敢躺下去。”
“红衣主教被赶下台时,也说过同样的话。这种痛就像磨刀石,他说。刀子在磨刀石上磨啊,磨啊。石头被慢慢磨小,直到他死去。”
他站起身,拿起文件:点点头,告辞而去。亨利·诺里斯:抓左臂的人。
威廉·布莱里顿。柴郡的绅士。小里奇蒙公爵的威尔士仆人,而且是个不称职的仆人。出自一个强横家族的一个强横傲慢、冷酷无情的家伙。
“让我们回想一下,”他说,“回想一下红衣主教时期,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在一场草地滚球比赛中,你府里有家丁杀了人。”
“比赛可能变得很激烈,”布莱里顿说。“你自己也知道。我听说你也玩这种球。”
“红衣主教认为,该清算一下了;于是你们家因为妨碍调查而处以罚款。我常常自问,从那以后有任何变化吗?你觉得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就因为你是里奇蒙公爵的仆人,还因为诺福克喜欢你——”
“是国王本人喜欢我。”
他抬起眉毛。“是吗?那你应该向他投诉啊。因为你被安顿在这么糟糕的地方,对吧?遗憾的是,国王不在这里,所以你只好忍受我和我的好记性了。但我们不用去回想太久远的例子。比如说,就想想弗林特郡的约翰·爱普·艾顿先生的案子吧。事情才发生不久,你不会忘记的。”
“原来是因为这样,我才到了这里,”布莱里顿说。
“不完全是,但暂且撇开你和王后的通奸罪,先集中心思回想一下艾顿案。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很清楚。发生了争吵,然后是相互动手,你的一名家丁丢了命,但艾顿先生在伦敦的陪审团面前经过了正式的审判,结果被判无罪。于是,一贯无法无天的你发誓要报复。你让人绑架了那个威尔士人。你的仆人们马上将他绞死,而这一切——别打断我,伙计——是得到了你的允许和指使。我说这件事,只是举个例子。你以为这只是一个人,关系不大,但是你瞧其实关系很大。你以为一年多过去了,没有人会记得,但是我记得。你相信法律应该依你所愿,正因如此,你在威尔士边界地区的自家地盘上肆意妄为,而日益无视国王的法律和名誉。那地方成了一个强盗窝。”
“你说我是强盗?”
“我说你跟他们是一丘之貉。但你的猖狂跋扈要到头了。”
“你既是法官,也是陪审团,还是行刑官,对吧?”
“你的下场比艾顿遭受的更公正。”
布莱里顿说:“这一点我承认。”
这可真是天壤之别。就在几天前,当柴郡的修道院领地有待分配时,他还在要秘书官大人分给他一杯羹。现在他脑海里肯定响起了那些话——当秘书官大人抱怨他专横霸道时他曾说过的话。我得用现实来教教你,他当时冷冷地说。我们不是格雷会馆里来参加某个律师会议的什么人。在我自己的领地,我家的人拥护法律,而我们愿意拥护的就是法律。
现在,他(秘书官大人)问,“你觉得韦斯顿跟王后有私情吗?”
“也许吧,”布莱里顿似乎对是与否都毫不在意。“我几乎不认识他。他年轻、愚蠢、长得漂亮,对吧,而女人就看重这些?她也许是王后,但毕竟也只是个女人,一旦动了心,谁知道她会干些什么?”
“你认为女人比男人更蠢吗?”
“总的来说是这样。而且更软弱。在爱情方面。”
“你的观点我记住了。”
“怀亚特呢,克伦威尔?这件事没他的份吗?”
他说:“你没资格向我发问。”威廉·布莱里顿;抓左腿的人。
乔治·博林早就年过三十,但依旧像我们在年轻人身上看到的那样神采奕奕,目光明亮而清澈。你很难把他讨人喜欢的样子与他妻子所说的有关他的兽欲联系起来,一时间,他看着乔治,心里不禁怀疑,这个人除了有几分骄傲和得意,还能犯什么过错。凭着翩翩风度和聪明才智,他本可以超然于宫廷及其肮脏的尔虞我诈之上,做一个文雅之士,活动在自己的天地里:找人翻译古代诗人的作品,将其制成精美的版本问世。他本可以骑着漂亮的白马在女士们面前直立腾跃、点头致意。遗憾的是,他喜欢争吵和吹牛,喜欢暗中捣鬼和目中无人。此时此刻,在马丁塔的这个明亮的圆形房间里,当我们看到他,看到他来回踱步,很想与人一争高下时,我们不禁自问,他明白自己为何置身此地吗?也许那个令人惊讶的消息还有待点破?
“也许不该太怪你,”他(克伦威尔)一边说,一边坐了下来。“跟我一起坐到桌边来吧,”他吩咐道。“听说有囚犯凿石挖路,但我不相信真有其事。这也许要花三百年的时间。”
博林说:“你在指控我参与勾结、隐瞒,帮我姐姐隐瞒不端行为,但这种指控不能成立,因为并不存在所谓不端行为。”
“不,大人,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
“你被指控的不是这些。弗朗西斯·布莱恩爵士具有特别丰富的想象力——”
“布莱恩!”博林看上去很惊慌。“但你知道他是我的敌人。”他开始结结巴巴。“他说了些什么,你怎么能相信他的话?”
“弗朗西斯爵士已经原原本本地给我解释过。我也渐渐明白了。一个男人对自己的亲姐姐几乎毫不了解,而在姐姐出落成大姑娘时,他见到了她。她跟他自己很相像,却又不是他自己。她跟他很熟悉,但是又引起了他的兴趣。有一天,他兄弟式的拥抱比以往时间略长。事情就由此而开始。也许双方都没有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妥,直至越过某个界线。但是我自己太缺乏想象力,难以想象那会是什么界线。”他顿了顿。“那是始于她的婚前,还是婚后?”
博林开始全身发抖。他大惊失色;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大人,我已经习惯了跟那些拒绝回答的人打交道。”
“你是在用酷刑威胁我吗?”
“嗯,这么说吧,我并没有对托马斯·莫尔用刑,对吧?我陪他坐在一个房间里。这座塔里的一个房间,就像你现在所待的一样。我倾听他沉默中的喃喃低语。对沉默可以做出解释。会有解释的。”
乔治说:“亨利杀死了他父亲的委员们。他杀死了白金汉公爵。他毁掉了红衣主教,将他迫害至死,还将欧洲最伟大的学者之一斩首。现在他想除掉他妻子和她的家人,并除掉他多年来最亲密的朋友诺里斯。这些人你没有一个比得上,凭什么就以为你的下场会不同呢?”
他说:“你们家的人全都不配提起红衣主教。还有托马斯·莫尔。你姐姐当时一心只想报复。她常常对我说,什么,托马斯·莫尔还没死吗?”
“是谁最先这样诽谤我的?不是弗朗西斯·布莱恩,很显然。是我妻子吗?对。我早该知道的。”
“这是你的猜测。我不置可否。既然你觉得她恨你到这种程度,你对她肯定感到良心有愧。”
“你会相信这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吗?”乔治恳求道,“就凭一个女人的话?”
“你还对其他女人献过殷勤。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要她们出庭作证,这方面我可以尽力保护她们。你一向认为对女人可以弃若敝屣,大人,如果到头来她们也这样对你,你可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么说,我因为献殷勤而要受审判吗?是的,他们嫉妒我,你们全都嫉妒我,我在对付女人方面比较成功。”
“你还以为是成功吗?你得三思了。”
“我从没听说那是犯罪。与一位心甘情愿的爱人共度时光。”
“你最好不要用这种话为自己辩护。如果其中的一位爱人是你姐姐……法庭会觉得,该怎么说呢……粗鲁而放肆。有失庄严。现在能救你——我是说,可能保全你性命——的就是,把你所了解的你姐姐与其他男人的关系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尽管你跟她的关系可能有违人伦,有人说,还有些关系会让你们的黯然失色。”
“你身为基督徒,居然要我做这种事?为将我姐姐置于死地而作证?”
他张开双手。“我没有要你做任何事情。我只是指出一些事实,有些人会当成出路。我不知道国王是否会宽恕你。他也许会将你发配到国外,也可能在你受死的方式上给你恩典。也可能不会。你也知道,对叛国罪的惩处是公开而可怕的;犯人在巨大的痛苦和羞辱中死去。我看你很清楚,你已经亲眼目睹过。”
博林全身瘫软:缩成一团,双臂环抱着身体,仿佛想保护自己的五脏免受刽子手的屠刀;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他想,你之前就该坐下的,我告诉过你坐下,你瞧,我碰都不用碰就让你坐下了吧?他温和地对他说,“你宣称信奉福音,大人,宣称你得到救赎。但你的所作所为没有表明你得到救赎。”
“你不必为我的灵魂费心,”乔治说。“我经常跟我的牧师们探讨这些问题。”
“是啊,他们也这么告诉我。我想你太相信自己会得到宽恕,相信自己还有许多年岁可以随意作孽,而上帝纵使看到了一切,也只能耐心等待,就像一位侍从:你最终会注意到他,答应他的请求,只要他愿意等你到老。是这样吧?”
“对此我会跟我的忏悔牧师谈。”
“现在我就是你的忏悔牧师。你是不是在别人面前说过,国王是性无能?”
乔治对他冷笑了一声。“天气晴好的话,他还能行。”
“你这么说,就等于怀疑伊丽莎白公主的身世。你很容易就能明白这是叛国罪,因为她是英格兰的继承人。”
“就你而言,不得已而求其次。”
“国王现在觉得,从目前的婚姻中,他不可能有儿子了,因为这桩婚姻不合法。他认为有些隐藏的障碍,认为你姐姐对自己的过去有所隐瞒。他准备缔结一桩新的婚姻,一桩纯洁的婚姻。”
“没想到你会做出解释,”乔治说。“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
“我这样做是出于一个理由——让你明白自己的处境,不抱虚幻的希望。你提到的那些牧师,我会派他们过来。你现在正需要他们相伴。”
“上帝对每一位乞丐都赐予儿子,”乔治说。“他赐予所有的人儿子,不管是非法同居的男女还是合法的夫妇,不管是妓女还是王后。我很奇怪国王的头脑居然那么简单。”
“这是一种神圣的简单,”他说。“他是一位受过涂油礼的君王,所以更接近神。”
博林端详着他的面孔,想看看他是否在开玩笑或者挖苦:但他知道自己丝毫未动声色,他对自己的面孔有这种自信。回顾一下博林的人生历程,你可以说,“他这里不对,那里错了。”他太骄傲,太自命不凡,只管随心所欲,而不愿意干点正事。他需要学会见风使舵,就像他父亲那样;但是他可以学习的时间很快就要耗尽了。有时候你需要维护尊严,但有时候出于安全考虑还得抛弃尊严。有时候你可以抽到一手好牌而暗自得意,而有时候你需要将钱袋扔在桌上,说,“托马斯·克伦威尔,你赢了。”
乔治·博林,抓右臂的人。
在他对付弗朗西斯·韦斯顿(抓右腿的人)之前,那年轻人的家里已经找过他,要给他一大笔钱。他礼貌地拒绝了;如果处于他们那种境地,他也会那样做,只不过很难想象格利高里或他家的任何人会像那个年轻人那样愚蠢。
韦斯顿家的人没有就此作罢:他们又去找国王本人。他们可以捐赠,可以做慈善,可以向国王的金库提供一大笔无条件捐款。他与费兹威廉谈起这件事:“我不便向陛下提出建议。减轻控罪并非没有可能。这取决于陛下觉得自己的名誉会受到多大影响。”
但国王不打算宽容。费兹威廉认真地说:“如果我是韦斯顿家的人,我还是会捐那笔钱。以保障获得恩典。等事情过去之后。”
这正是他在考虑到博林家(那些免于一死者)和霍华德家的人时为自己选择的做法。任何时候,他只需摇一摇那些古老的橡树,金币就会落满一地。
甚至在他来到韦斯顿的囚室之前,年轻人就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他知道跟自己同时关押的还有哪些人;他知道或者说很清楚对自己的指控;他的看守们肯定谈论过,因为他(克伦威尔)已经切断了他们四个人之间的交流。健谈的看守也能发挥用场;他能慢慢说服囚犯配合、接受、放弃希望。韦斯顿一定猜到他家人的努力未能奏效。看到克伦威尔,你就会想,如果行贿都不管用,那就没有什么行得通了。不管是抗议、否认还是反驳,都无济于事。认错也许还有点用,值得一试。“我嘲弄过你,先生,”弗朗西斯说。“我轻视过你,对此我非常抱歉。你是国王的仆人,我应该把这一点放在心里的。”
“哦,你真是道了一个大歉,”他说,“尽管你应该祈求的是国王和耶稣基督的宽恕。”
弗朗西斯说:“你知道我才结婚不久。”
“而且把你妻子留在乡下的家里。原因显而易见。”
“我能给她写信吗?我有个儿子。还不满一岁。”片刻的沉默。“我希望在我死后,有人为我的灵魂祷告。”
他还以为上帝可以做出自己的决定,但韦斯顿相信对造物主可以敦促、劝说,也许还可以小小地贿赂一下。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一般,韦斯顿说:“我欠了债,秘书官大人。多达一千英镑。我现在很后悔。”
“像你这么会讨女人喜欢的年轻绅士,没有人指望你节俭。”他的语气很友好,韦斯顿抬起头来。“当然,这些债务远远超出了你的偿还能力,就算考虑到你父亲死后你所继承的财产,也还是一笔沉重的负担。因此,你的挥霍让人不禁会想,小韦斯顿抱着什么期望呢?”
年轻人看了他片刻,脸上是呆呆的、不服气的神情,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说他:他的债务跟别的事情有何相干?他不知道这话用意何在。但紧接着他就明白了。他(克伦威尔)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衣服,以免他惊愕得一头栽倒。“陪审团很容易就能明白这一点。我们知道王后给了你钱。你怎么可能过得那么奢侈呢?这显而易见。如果你希望在图谋害死国王后娶她为妻,那么,一千英镑对你而言就是小菜一碟了。”
当他确定韦斯顿可以坐稳时,便松开拳头放开他。那孩子机械地伸出手,扯了扯衣服,整了整衣领上的小皱边。
“你妻子会得到关照,”他告诉他。“这事你不用担心。国王绝不会迁怒于寡妇。我敢说,她以后得到的照顾会比你以前给她的更好。”
韦斯顿抬起头。“你的说法无懈可击。但我知道这一旦成为证据,分量会有多重。我是个傻瓜,而你一直在冷眼旁观。我知道我是怎样坑了自己。你的行为也无懈可击,因为但凡有可能的话,我就肯定已经伤害你了。我知道我这辈子还……我还不到……你瞧,我以为自己这种日子还能有二十年甚至更久,然后等到我老了,四十五或五十岁的时候,我会向医院提供捐赠,或捐建一座小教堂,于是上帝会明白我悔过了。”
他点点头。“嗯,弗朗西斯,”他说。“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对吧?”
“但秘书官大人,你知道,不管我有什么过错,在王后这件事上我却是无辜的。我从你的脸上看出你心里其实很清楚,而当我被带出去受死时,所有的人也会知道这一点,国王也会知道,而且私底下还会想起这件事。因此,我会被人铭记。因为无辜者会被人铭记。”
打破这个信念未免残酷;他指望自己的死比生给他带来更大的名声。对于他的后半生,没有理由相信他会比前二十五年更好地加以利用;他自己也说不会。他出身于侍臣世家,自小就是一名侍臣,在君王的庇护下长大: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不曾有过片刻的怀疑,不曾有过片刻的担忧,对自己生为弗朗西斯·韦斯顿、天生富贵、天生要效力于一位伟大的国王和一个伟大的民族的巨大荣幸,不曾有过片刻的感恩:他留下的将只有债务、污名和一个儿子:而任何人都可以生儿子,他心里默默地想着;直到他突然想起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以及到底要干什么。他说:“你妻子已经帮你向国王写信。请求宽大。你的朋友也很不少。”
“而且会帮我不少的忙。”
“我想你不明白,到这种节骨眼上,很多人会发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你应该感到高兴。而不该感到委屈,弗朗西斯。命运变幻无常,每一位年轻的冒险家都清楚这一点。接受现实吧。看看诺里斯。他就没有觉得委屈。”
“也许,”年轻人脱口说道,“也许诺里斯认为自己没有理由感到委屈。也许他的懊悔是真心的,而且是必要的。也许他罪该至死,而我却不是。”
“你认为他罪有应得,因为他跟王后有私情。”
“他跟她形影不离。可不是为了探讨福音。”
也许他就要开始揭发了。之前诺里斯对威廉·费兹威廉刚刚松了口,又把话咽了回去。也许真相马上就要揭开?他等待着:看着那孩子双手抱住脑袋;接着,他也说不清是被什么所驱使,突然站起身,说,“弗朗西斯,我先告辞,”然后走出了房间。
赖奥斯利带着他手下的人等在外面。他们靠在墙上,讲着笑话。一看到他,他们就打起精神,显出期待的神色。“审完了吗?”赖奥斯利说。“他坦白了?”
他摇摇头。“每个人都会极力推卸自己的罪责,但不会帮同伴开脱。同样,所有的人都会说‘我是清白的,’但不会说‘她是清白的。’他们不能说。她也许是清白的,但任何人都不会为此作证。”
就像怀亚特曾经告诉他的那样:“最令人痛苦的是,”他当时说,“她向我暗示,几乎是在炫耀,她拒绝了我却应允了其他人。”
“哦,他没有招供,”赖奥斯利说。“您要我们去试试吗?”
他瞪了“简称”一眼,“简称”惊讶之下,不禁踩在理查德·里奇的脚上。“怎么,赖奥斯利,你认为我对年轻人太心慈手软吗?”
里奇蹭了蹭自己的脚。“要我们起草控罪的例子吗?”
“越多越好。对不起,我要出去片刻……”
里奇以为他是出去方便了。他不知道是什么使他突然中止与韦斯顿的谈话而走了出来。也许是当那孩子说“四十五或五十岁”的时候。仿佛一旦人生过半,就有了第二个童年,又掀开了纯真的新篇章。也许其中的单纯触动了他。也可能是他需要呼吸新鲜空气。比如说,你待在一个房间里,门窗紧闭,你能感觉到旁边就是其他人的身体,还感觉到光线在渐渐变暗。在房间里,你摆上棋盘,开始下棋,摆布着你的人马:那些假想的身体,坚如象牙,黑如乌木,你让它们过关斩将。然后你说,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得透透气:你冲出房间,来到繁茂的花园里,只见罪人都吊在树上,不再是象牙,不再是乌木,而是血肉之躯:临死之前,他们大声哭号,承认自己的罪行。在这件事情上,是先有果后有因。你的梦想变成了现实。你伸手去拿刀,但血已经流了出来。那些羔羊已经自相残杀,同类相食。它们已经带刀上桌,将彼此切块,把骨头剔得干干净净。
即使城里的街道上,山楂花也在绽放。他给塔里的女士们带了一些花。克里斯托弗只好捧着那些花束。小伙子长胖了不少,看上去就像一头被戴上花环准备献祭的公牛。他心里想,不知道《旧约》里的异教徒和犹太人会怎样处理祭品;他们肯定不会浪费新鲜肉,而是会把它分发给穷人吧?
安妮被安置在当初为她的加冕礼而重新装饰过的套房里。他曾亲自监管那项工程,目睹那些长着温柔明亮的黑眼睛的女神在墙上变得栩栩如生。在阳光明媚的丛林里,她们在柏树底下晒太阳;一只白鹿透过树叶向外张望,而猎手们却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他们的前面是几只一边懒洋洋地前进一边汪汪叫着的猎犬。
金斯顿夫人起身迎接他,他说:“请坐,亲爱的夫人……”安妮在哪儿?不在她的会见厅。
“她在祷告,”博林家的一位姑母说。“所以我们没有管她。”
“已经有一会儿了,”另一位姑母说。“我们确定她那儿没有男人吗?”
两位姑母咯咯笑了起来;他没有笑;金斯顿夫人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
王后从小祷告室走出来;她听见了他的声音。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罗奇福德夫人说得没错,她开始有了皱纹。如果不知道这个女人曾经俘虏过一位国王的心,你会觉得她平凡之至。他觉得她永远都摆不脱那种控制不住的轻浮,以及故作的娇羞。像她这样的女人即使到了五十岁,也会认为自己魅力依旧:她们是老一套的打情骂俏高手,只要看到汤姆·西摩那样的目标出现,就会扶着你的胳膊,像小姑娘一般吃吃傻笑,并跟其他女人交流会心的眼神。
但是当然,她决不会活到五十岁。他心里想,在她出庭受审之前,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他最后一次见她。她在背光处坐了下来,坐在那几个女人中间。塔里总是能感觉到从河边飘来的湿气,就连这些新装修过的明亮房间也让人感到潮乎乎的。他问她是否想要人把裘皮大衣送来,她说,“是的。貂皮大衣。还有,我不想要这些女人。我想要我自己挑的女侍,而不是你挑的。”
“金斯顿夫人之所以侍候你,是因为——”
“因为她是你的密探。”
“——因为她是你的东道主。”
“那我是她的客人吗?客人是来去自由的。”
“我还以为你愿意要奥查德夫人伺候,”他说,“因为她是你以前的保姆。我也没有想到你不愿意要你自己的姑母。”
“她们恨我,两个人都是。我成天看到和听到的就是讥笑和训斥。”
“天啊!难道你指望掌声不成?”
博林家的问题就在这里:他们讨厌自己的亲人。“等我获释之后,”安妮说,“你就不会这样跟我说话了。”
“对不起。我刚才说话未经思考。”
“我不知道国王把我关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我猜他是要考验我。这是他想出来的某个花样,对吧?”
她心里并非真的这么想,所以他没有答话。
“我想见见我弟弟,”安妮说。
两位姑母之一的谢尔顿夫人从手里的针线活上抬起头来。“都到这分上了,你这种要求真是愚蠢。”
“我父亲在哪儿?”安妮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来帮帮我。”
“他没被关起来就是万幸了,”谢尔顿夫人说。“别指望他来救你。托马斯·博林首先想到的总是他自己,这一点我知道,因为我是他妹妹。”
安妮没有理睬她。“我的主教们呢,他们在哪儿?我培养了他们,保护了他们,推进了他们的宗教事业,所以他们为什么不去国王那儿帮我求情?”
另一位姑母笑了起来。“你指望那些主教出面,为你的通奸罪开脱吗?”
很显然,在这个法庭里,安妮已经受到了审判。他对她说,“帮助国王吧。除非他宽大为怀,否则你就无力回天了,你什么都帮不了自己。不过你可以帮帮你女儿伊丽莎白。你表现得越恭顺,显得越懊悔,经受这个过程时越耐心,那么以后别人提起你的名字时,国王就不会觉得那么怨恨。”
“哦,过程,”安妮说,语气中带着一贯的刻薄。“这会是什么过程?”
“现在正在整理几位侍从的供词。”
“整理什么?”安妮说。
“你听到了,”谢尔顿夫人说。“他们不会帮你掩护的。”
“也许还会抓其他的人,还会有其他的指控,不过如果你现在说出来,向我们坦白,就可以减少所有相关人的痛苦。那些侍从会一同受审。至于你和你弟弟,因为是贵族,也将由贵族们来审判。”
“他们没有证人。他们可以提出任何指控,我也可以拒不承认。”
“没错,”他承认道。“不过关于证人却并非如此。在你被关押之前,夫人,你的女侍们都惧怕你,不得不帮你掩护,但现在她们有了胆量。”
“我相信是这样。”她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很是不屑。“就像西摩有了胆量一样。帮我给她捎个话,上帝正看着她的小把戏呢。”
他起身准备告辞。她抑制着自己的满腔痛苦,但也只是勉强控制住而已,这让他心有不忍。再谈下去似乎毫无意义,但是他说,“如果国王启动解除婚姻的程序,我可能会回来,以听取你的陈述。”
“什么?”她说。“还要这样?有必要吗?杀人还不够吗?”
他鞠了个躬,转身就走。“不!”她将他喊了回来。她已经站起身,拉着他,怯怯地碰着他的胳膊;似乎她希望得到的不是自己的获释,而是他的好感。“你不相信关于我的那些传言吧?我知道你内心并不相信。克伦穆尔?”
良久的沉默。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说出言不由衷的话来:多此一举的信息,毫无用处的消息。他转过身,迟疑着,犹犹豫豫地迈开脚步……
但是接着,她抬起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就像罗奇福德夫人向他模仿过的那样。哦,以斯帖王后,他想。她并不清白;她只会假装无辜。他的手垂到了身侧。他别过脸去。他知道她是一个毫无悔意的女人。他相信她会犯各种罪。他相信她是她父亲的女儿,从孩提时起,不管是威逼还是利诱,她都决不会做出可能有损自己利益的事情。但就凭这个姿势,她现在损害了它们。
她看到他的脸色变了。她退后几步,双手环住喉咙:就像要掐死自己一般扣住自己的脖子。“我只有一条细脖子,”她说。“只需要一会儿就完事了。”
金斯顿匆匆跑出来见他;他想要汇报。“她不停地那样做。双手掐在脖子上。而且还大笑。”他这位实诚的看守显得很惊疑。“我不明白这种时候有什么好笑的。还有其他的一些胡话,是我妻子报告的。她说,直到我获释之日,才会雨过天晴。也可能是才会开始下雨。诸如此类。”
他朝窗外瞥了一眼,看到的只是夏天的一场阵雨。片刻之后,太阳就会烤干石头上的湿气。金斯顿说,“我妻子要她别再说那些傻话了。她对我说,金斯顿大人,我会得到公正对待吗?我对她说,夫人,国王最穷的子民都会得到公正的对待。但她只是笑,”金斯顿说。“她还点了晚餐,并且吃得津津有味。她还朗诵诗。我妻子听不懂。王后说那是怀亚特写的诗。她还说,哦,怀亚特,托马斯·怀亚特,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在这儿陪伴我?”
在白厅,他听到怀亚特的声音,便循声走去,一群随从紧跟在他的身后;他现在的随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有些人他以前从未见过。萨福克公爵查尔斯·布兰顿——魁梧得像一座房子的查尔斯·布兰顿——挡在怀亚特面前,两人正在朝彼此大叫。“你们在干什么?”他喊道,怀亚特停下来扭头说,“在讲和。”
他笑了起来。长着一脸大胡子的布兰顿一边咧着嘴笑,一边咚咚地走开了。怀亚特说,“我已经恳求过他,忘记你对我的旧怨吧,否则会要了我的命的,你希望那样吗?”他厌恶地看着公爵的背影。“我想他的确希望。他的机会到了。很久以前,他就在亨利那儿胡说八道,说怀疑我与安妮的关系。”
“没错,不过如果你回想一下,亨利当时把他踢回了东部的乡下。”
“亨利现在会听的。他会觉得他的话可信了。”他抓住怀亚特的胳膊。既然他能挪动查尔斯·布兰顿,也就能挪动任何人。“我不想在公共场合辩论。你这个傻瓜,我派人叫你去我府里,可不是要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脾气,让别人说,什么,怀亚特,他还在逍遥法外吗?”
怀亚特把一只手搭在他的手上。他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父亲告诉我,去找国王,不分昼夜地待在他身边。”
“这不可能。国王不见任何人。你得到案卷司长官邸去见我,但如果那样——”
“如果我去了你那儿,别人会说我被抓起来了。”
他压低嗓门。“只要是我的朋友,就绝不会遭罪。”
“你这个月突然有了一些很奇怪的朋友。天主教朋友,玛丽小姐的人,查普伊斯。你现在跟他们联手,但以后怎么办呢?如果在你甩掉他们之前,他们就甩掉了你,那可怎么办?”
“哦,”他心平气和地说,“这么说,你觉得克伦威尔家的人全都会倒霉?相信我,好吗?嗯,其实你也别无选择,对吧?”
从克伦威尔府,转到伦敦塔:由理查德·克伦威尔护送,整件事情进行得那么轻松,气氛那么友好,你会以为他们是要出门打猎一天。“恳求总管大人善待怀亚特大人,”他告诉理查德。接着,他又对怀亚特说,“这是唯一可以保你安全的地方。一旦你到了塔里,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讯问你。”
怀亚特说:“我一旦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你那帮新朋友想拿我当牺牲品。”
“他们不会愿意付出那种代价的,”他平静地说。“你了解我,怀亚特。我知道每个人有几斤几两,我知道他们有多大的支付能力。而且不只是以现金的形式。我已经把你的敌人好好掂量了一番。我知道哪些是他们愿意付出的,哪些会让他们止步。相信我好了,在这件事情上,如果他们跟我作对,我会让他们痛不欲生,欲哭无泪。”
怀亚特和理查德上路后,他皱着眉头对赖奥斯利说:“怀亚特曾说,我是英格兰的头号聪明人。”
“他没有夸张,”“简称”说。“仅仅是在您身边,我每天都受益匪浅。”
“不,头号聪明人是他。是怀亚特。他让我们所有的人都琢磨不透。他写他自己,然后又说不是写的自己。当你吃晚饭或在教堂祷告时,他在小纸片上信手写一首诗并塞给你。接着他又给另一个人塞一张纸,纸上还是那首诗,但其中有个词不一样。然后那个人问你,你看到怀亚特写的诗了吗?你说是的,可你们谈论的其实不是一回事。下一次你逮住他时,问,怀亚特,你真的干过诗里描述的事情吗?他笑着对你说,故事的主人公是想象出来的,不是我们认识的人;他还可能会说,我写的不是我的故事,而是你的故事,只是你自己并不知道而已。他会说,我这里写的这个深褐色头发的女人,其实是个金发女人,经过了乔装打扮。他会说,对你所读的东西,你既要坚信不疑又千万不要相信。你指着那张纸,不断地追问他:那这一行呢,这是真的吗?他说,那是诗人的真实。另外,他还说,我无法自由地写作。约束我的不是国王,而是韵律。他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会更直白的:但是我必须押韵。”
“该有人把他的诗拿去出版,”赖奥斯利说。“那样就完事了。”
“他不会同意的。那都是私下交流的东西。”
“如果我是怀亚特,”“简称”说,“我一定要避免别人误解我。我会远离恺撒的妻子。”
“那是明智之举。”他笑了。“但是不适合他,只适合你我这样的人。”
怀亚特写作时,他的诗句会长出羽翼,羽翼张开后,诗句就在其意义上下翻飞。那些诗句告诉我们,权力的规则与战争的规则是一回事,两者的艺术都在于欺骗;你会欺骗别人,到头来也会被人欺骗,不管你是一位使节还是一个求爱者。所以,假设一部作品的主题是欺骗,如果你以为自己把握住了它的含义,你就上当受骗了。当你握拢拳头时,它已经展翅飞走。法规的制定是为了套住意义,而诗歌的创作则是为了逃避意义。一只削尖的羽毛笔可以像天使的翅膀一样轻轻扇动,簌簌作响。天使就是信使。他们是有思想和意志的生灵。我们不能确定他们的羽毛是否也像猎鹰、乌鸦或孔雀的羽毛。如今,他们很少来拜访人类。不过当年在罗马时,他认识一个人,是教皇厨房里负责烤肉的厨师,在红衣主教们从不涉足的梵蒂冈的某个地下贮藏室里,在一条寒气袭人的过道,那人曾经与一位天使迎面相遇;人们经常给他买酒,请他讲述当时的情景。他说天使看上去很壮实,像大理石一般光滑,脸上是冷漠无情的表情,翅膀是由玻璃切割而成。
起诉书送达他手中时,他一眼就看出,上面虽然是文书的笔迹,但表达的却是国王的意思。从那字里行间,他处处都能听到国王的声音:他的愤慨、嫉妒和忧虑。仅仅指出她于1533年10月引诱诺里斯以及同年11月引诱布莱里顿与她通奸还不够;亨利还得想象那些“下流的话语、亲吻、抚摸以及礼物”。仅仅说明她1534年5月与弗朗西斯·韦斯顿勾搭成奸或者去年4月委身于下等人马克·史密顿还不够;还必须谈到情郎们彼此间的满腔嫉恨,谈到王后对他们所注目的所有其他女人的强烈妒意。仅仅指出她与自己的亲弟弟犯了罪还不够:还得想象他们之间的亲吻以及互送的礼物和珠宝,以及当她“将舌头伸进乔治嘴里、并让乔治的舌头伸进她的嘴里来引诱他”时,他们是何种神情。与其说这是一份即将带上法庭的文件,不如说是与罗奇福德夫人或喜欢搬弄是非的任何其他女人的交谈;但尽管如此,它也有长处,成了一个故事,那些听故事的人脑海中将装进一些难以轻易消除的画面。他说:“在每一个地方,对每一次罪行,都要加上‘几天前或几天后’,或类似的词语,以表明犯罪的次数之多,也许甚至比当事人自己所能回想起的还要多。因为这样一来,”他说,“即使否认了某个具体的时间或地点,也不足以影响全部。”
再看看安妮说了些什么吧!根据这份文件,她已经承认,“她从内心里绝对不会爱上国王。”
从来不曾。现在没有。绝不可能。
他皱着眉头看了那些文件,然后发下去讨论。有人提出了异议。要不要加上怀亚特?不,绝对不行。如果他必须受审,他想,如果国王走到那一步,那也要将他与这群乌合之众区别开来,我们要拿一张白纸从头开始;对这个案件,对这些被告,只有一个结果,除了断头台,没有别的出路和方向。
万一有出入,被那些负责记载王室一行某月某日下榻于某处的人看了出来,可怎么办?他说,布莱里顿曾经告诉我他可以分身两地。这样想来,韦斯顿也同样可以。安妮的情人都是幽灵一般,怀着通奸之念在夜幕下来无影去无踪。他们在夜间来去,无人阻拦。他们穿着镶钻的马甲,像蚊子似的从河面上飞过,在黑暗中忽隐忽现。从夜空俯瞰人间的月亮看见了他们,泰晤士河水照得他们像鱼儿、像珍珠一样闪烁。
他的新盟友——科特尼和波尔两家的人——声称,针对安妮的指控并不令他们感到惊讶。那女人是个异教徒,他弟弟也是。众所周知,异教徒都没有道德底线,他们放荡不羁,既不担心人间之法,也不畏惧上帝之法。看到想要的东西就会据为己有。那些出于懒惰或怜悯而(傻乎乎地)宽容异教徒的人,到头来终究会看清他们的本性。
亨利·都铎会因此得到沉痛的教训,这两个古老家族的人说。也许罗马会向困境中的他伸出援手?如果他俯首称臣,那么在安妮死后,教皇也许会原谅他,重新接受他?
那我呢?他问。哦,是的,还有你,克伦威尔……他的新主子们用各种困惑或厌恶的表情看着他。“我将是你们回头的浪子,”他笑着说。“我将是那迷途的羔羊。”
在白厅,人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各自围成一团,手抚着腰间的短剑,胳膊肘指向身后。而律师中间则涌动着焦虑的暗流,在一些角落里开着小会。
雷夫问他,先生,国王要获取自由,能否不用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不用杀那么多的人呢?
你瞧,他说:一旦你走完谈判和妥协的过程,一旦你决定毁掉你的敌人,就必须出手迅速,必须万无一失。甚至在你朝他的方向瞥一眼之前,你就应该准备好他的逮捕证,封锁港口,买通他的妻子和朋友,将他的继承人置于你的保护之下,把他的钱装进你的保险库,让他的狗听你的使唤。不等他早晨醒来,你手里就斧头在握。
当他(克伦威尔)去看望被监禁的托马斯·怀亚特时,金斯顿总管迫不及待地向他保证已经执行了他的指示,怀亚特在这里受到了礼遇。
“王后呢,她怎么样?”
“闹个不停,”金斯顿说。他显得有些不安。“我见惯了各种囚犯,但这样的人还前所未见。她一会儿说,我知道我死定了。一转眼后,她又说出完全不同的话。她认为国王会乘船来将她接走。她觉得是哪儿出了错,是产生了误会。她认为法国国王会为她出面。”看守摇着头。
他看到托马斯·怀亚特在自顾自地玩骰子:是老亨利·怀亚特爵士所痛斥的那种混时间的消遣。“谁赢了?”他问。
怀亚特抬起头。“那个东游西逛的白痴是我的最糟的自我,而那个满口假话的蠢蛋则是我最好的自我,他们两个在对玩。你可以猜猜谁赢了。不过,结局总有可能出人意料。”
“你过得还舒服吧?”
“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我只负责身体。”
“你从不退缩,”怀亚特说。他的语气中有几分近乎畏惧的言不由衷的钦佩。但是他(克伦威尔)想,我退缩过,只不过没有人知道,消息还没有传出去。怀亚特没有看到我中断对韦斯顿的审问而突然离开。怀亚特没有看到,当安妮将手搭在我的胳膊上,问我内心里相信什么时,我是什么反应。
他看着眼前的囚犯,坐了下来。他心平气和地说:“我想我为此已经学习了一辈子。我已经自学成才。”他这一生都在学习什么是虚伪。那些曾经恨不得要他命的目光现在流露出假惺惺的敬意。那些曾经想扇掉他帽子的手现在伸出来与他相握,有时还握得很紧。他已经让他的敌人转过身来面对他,跟他联手:就像跳舞时一样。他准备要他们重新转回去,让他们直面自己那漫长而凄冷的余生:让他们感受寒风,感受那无遮无挡之处的刺骨寒风:让他们露宿在废墟上,浑身冰冷地醒来。他对怀亚特说,“你告诉我的所有情况我都会记下来,但我向你保证,等这件事大功告成,我就会把它毁掉。”
“大功告成?”怀亚特对他的措辞感到不解。
“国王获悉他的妻子背叛了他,她跟多个男人有私情,一个是她的弟弟,一个是他的密友,还有一个是她说几乎不认识的仆人。真相之镜摔碎了,他说。因此,没错,捡起碎片就是大功告成。”
“但是你说他获悉,他是怎么获悉的?没有人承认任何事情,除了马克之外。万一他是撒谎呢?”
“当一个人认罪时,我们就不得不相信他。我们不能费尽周折地去向他证明他错了。否则法庭就永远无法运作。”
“但证据是什么?”怀亚特追问道。
他笑了。“真相披着斗篷、戴着面罩来到亨利的门口。他让它进了门,因为他敏锐地猜出裹在里面的是什么,登门拜访的不是陌生人。托马斯,我想他一直都知道。他知道就算她在身体上没有对他不忠,在语言上也表现过,就算她在现实中没有出轨,在梦境中也出轨过。他认为她没有尊重或爱过他,尽管他给了她一切。他认为自己从未让她感到满足,当他躺在她身边时,她把他想象成另一个人。”
“这很平常,”怀亚特说。“这不是常有的事吗?婚姻就是如此。我以前从不知道在法律的眼中这是犯罪。上帝保佑我们吧。全英格兰有一半的人要进监狱了。”
“你知道有些罪状写在了这份起诉书上。还有些罪状,我们没有付诸纸上。”
“如果感情是一种罪,那我承认……”
“什么都不要承认。诺里斯承认了。他承认爱她。如果有人想从你这里得到的就是承认,你可千万不要上当。”
“亨利想要什么?我实在是不明白。我怎么也想不通。”
“他每天的想法都不一样。他想改写过去。他希望根本不要遇见安妮。他希望遇见了她,却将她一眼识破。多数时候他希望她死去。”
“希望不等于行动。”
“等于,如果你是亨利的话。”
“就我对法律的理解,王后的私情根本算不上叛国罪。”
“没错,但侵犯她的男人却犯了叛国罪。”
“你认为他们是强行为之?”怀亚特干巴巴地说。
“不,这只是法律用语。是一种托辞,使我们可以将任何丑闻缠身的王后往好处想。但是就她而言,她也是叛国者,她自己亲口这么说过。希望国王死去,那就是叛国。”
“但是,”怀亚特说,“请原谅我的愚钝。我还以为安妮说的是,‘如果他死了,’或诸如此类的话。让我再给你举个例子。如果我说‘人必有一死’,这也是预言国王之死吗?”
“最好不要举例,”他温和地说。“托马斯·莫尔就是在举例时掉进了叛国的深渊。我现在跟你直说好了。我可能需要你指证王后。我可以接受书面形式的指证,不需要你出庭作证。你有一次去我家时,曾经告诉我安妮是怎么勾引男人的:她说,‘好的,好的,好的,好的,不行。’”怀亚特点点头;他承认说过这些话;他似乎后悔这么说过。“现在你可能需要将这项证词中的一个词换个位置。好的,好的,好的,不行,好的。”
怀亚特没有回答。沉默在继续,将他们包围起来: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默,而在其他地方,叶子在张开,山楂花在树上绽放,泉水在叮当作响,年轻人在花园里欢笑。最后,怀亚特开了口,他的声音很不自然:“那不是证词。”
“那是什么?”他探身向前。“你知道我这个人不会跟人进行无关紧要的交谈。我不可能将自己一分为二,一个做你的朋友,另一个做国王的仆人。所以你必须告诉我:你会写下你的想法,并且一旦需要,就说出一个词吗?”他重新坐直。“如果在这一点上你能让我放心,我就会给你父亲写信,也让他放心。告诉他你这次不会有性命之忧。”他顿了顿。“我可以这样吗?”
怀亚特点点头。一个轻微至极的动作,是对未来的点头。
“很好。事情过去之后,为了补偿给你带来的麻烦,为了补偿对你的拘禁,我会做出安排,让你得到一笔钱。”
“我不要。”怀亚特故意扭开脸:就像一个孩子。
“相信我,你要的。你在意大利时的欠债都没有还清。你的债主们找到我了。”
“我不是你的兄弟。你也不是我的监护人。”
他端详着他。“我是,如果你仔细想想的话。”
怀亚特说:“听说亨利还要解除婚姻。杀死她,休掉她,都在一天之内。她就是这样,你瞧。凡事都要走到极限。她不愿做他的情妇,一定要成为英格兰王后;因此就得背弃信仰,制定新法,乃至整个国家都不得安宁。既然得到她费了那么多周折,甩掉她又得让他付出什么代价呢?即使在她死后,他最好也要确定把她钉在棺材里,让她不得翻身。”
他好奇地问,“你对她再没有丝毫柔情吗?”
“已经被她耗尽了,”怀亚特脱口说道。“也许我从来就没有柔情,我也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你知道。我敢说,男人们对安妮怀有各种感情,但只有亨利对她有过柔情。现在他觉得自己被当成了傻瓜。”
他站起身。“我会给你父亲写些让他宽心的话。我会解释你必须在这儿待一小段时间,这样最安全。但是首先,我必须……我们原以为亨利放弃了解除婚姻的念头,但是现在,正如你所说,他又重新提起,所以我必须……”
怀亚特似乎喜欢看到他不快,说,“你不得不去见哈里·珀西,对吧?”
差不多四年前,他身后跟着“简称”,在一家名为“马克和狮子”的廉价酒馆里见到了哈里·珀西,并让他了解了一些人生的真相: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不管他怎么想,他跟安妮·博林之间都不存在婚姻。那天,他拍着桌子告诉那个年轻人,如果他仍然要挡着国王的道,就会毁了自己:他(克伦威尔)会任由他的债主们毁掉他,使他丢掉爵位和土地。他拍着桌子告诉他,另外,如果他不忘掉安妮·博林以及他关于她的那些说法,那么,她的舅舅诺福克公爵一定会查出他的藏身之处,把他那两个臭蛋咬下来。
从那以后,他跟伯爵做过不少生意,现在的伯爵病怏怏的,是个萎靡不振的年轻人,负债累累,越来越难以掌控自己的事务。事实上,审判差不多已经完成,他所行使的审判,只不过就大家所知:伯爵的两个臭蛋还安然无恙。在“马克和狮子”的那次谈话之后,连喝了几天酒的伯爵让仆人帮他弄干衣服,擦掉残留的呕吐物:他一身馊味,胡子拉碴,因为之前的呕吐而浑身发抖,脸色发青,就这样出现在国王的枢密院面前,应他(克伦威尔)的要求,改写了自己的热恋史:发誓与安妮·博林毫无瓜葛;声明两人之间从未有过婚约;以身为贵族的名誉担保,他从未动过她;她完全是自由之身,所以国王可以执其手,拥其心,娶为妻。为此他还凭着《圣经》发了誓,《圣经》捧在托马斯·克兰默之前的大主教老渥兰手中:为此他还领受了圣餐,而亨利的双眼一直盯在他的背上。
此时此刻,他(克伦威尔)骑马来到斯托克纽因顿,到伯爵的乡间别墅去见他,别墅位于该市的东北角,就在剑桥大道上。珀西的仆人们牵走了他们的马,但是他并没有马上进去,他从房前退开几步,打量着房顶和烟囱。“在冬天到来之前花上五十英镑,会是一笔不错的投资,”他对托马斯·赖奥斯利说。“不算人工。”如果有梯子,他可以爬上去看看铅板的情况。但这似乎与他的身份不符。秘书官大人可以随心所欲,但案卷司长却必须考虑自己的古老职位及其相关要求。身为国王的宗教特使,他是否可以在屋顶上爬来爬去……谁知道呢?这是个新设不久的职位,还没有人试过。他咧嘴笑了。当然,如果让赖奥斯利大人扶梯子,会冒犯他的尊严。“我在想我的投资,”他对赖奥斯利说。“不仅是我的,还有国王的。”
伯爵欠他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但是欠国王一万英镑。哈里·珀西死后,他的爵位会被国王收回:所以他也打量着伯爵,看他身体如何。只见他脸色蜡黄,双颊凹陷,看上去比三十四五岁的实际年龄要老;还有空气中弥漫的那种酸味,让他不禁回想起金博尔顿,回想起关在自己房间里的老王后:那个囚牢一般的发霉、不通风的房间,以及她的一名女侍端着一碗呕吐物从他身旁经过的情景。他不太抱希望地说,“你不会是因为我来而病了吧?”
伯爵那双深陷的眼睛看着他。“不是。他们说是我的肝脏问题。不,我得说,克伦威尔,总体而言,你对我还算公道。考虑到——”
“考虑到我以前对你的威胁。”他摇摇头,一副后悔的样子。“哦,大人。我今天站在你的面前,是来可怜地求情的。你绝对猜不到我为何而来。”
“我想我能猜出几分。”
“我请你考虑,大人,你跟安妮·博林已经结过婚。”
“不行。”
“我请你考虑,1523年或那年前后,你跟她有了秘密婚约,因此,她跟国王的所谓婚姻其实无效。”
“不行。”伯爵不知道从何处找到了他的祖先精神的一点火花,那边境之火在王国的北部熊熊燃烧,并将意欲阻挡的苏格兰人烧成焦炭。“你当时要我发誓,克伦威尔。当我在‘马克和狮子’那儿喝酒时,你找到我,威胁我。我被拖到枢密院面前,被迫凭《圣经》发誓,说我和安妮没有婚约。我被迫与国王一起领受圣餐。你当时看到了,也听到了我的话。我现在怎么能收回呢?你是说我当时作伪证了吗?”
伯爵站起身。他仍然坐着。他并非想无礼;而是觉得,如果他站起来,可能会扇伯爵一耳光,但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未对病人动过手。“不是伪证,”他心平气和地说。“我请你考虑,当时你想不起来了。”
“我娶了安妮,却忘记了?”
他靠回椅背,凝视着他的对手。“你一直都喜欢喝酒,大人,我想,正是因为这样,你才落到现在这一步。在刚才提到的那一天,正如你自己所言,我在一家酒馆找到了你。当你出现在枢密院面前时,是否可能还酒醉未醒?所以也不清楚你在就什么而发誓?”
“我当时很清醒。”
“你的头很痛。你感到恶心。你担心自己会吐在渥兰大主教的圣鞋上。这种可能性让你太过忐忑,所以你想不起任何其他的事情。你没有专心听别人向你提的问题。这根本不是你的错。”
“但是,”伯爵说,“我当时很专心。”
“你当时很难受,委员们全都能理解。我们多多少少都喝醉过。”
“平心而论,我当时很专心。”
“那就想想另外一种可能。也许发誓的时候有些敷衍了事。有些不合规矩。已是高龄的大主教那天自己也不舒服。我记得他捧着圣书时双手都在发抖。”
“他是在发抖。对老年人来说这很常见。但他还是很胜任。”
“如果程序上存在纰漏,那么要你收回当时所发的誓,你就不必感到良心不安了。你知道,也许那甚至不是一部《圣经》?”
“从装帧上看很像《圣经》,”伯爵说。
“我有一本会计方面的书,经常被人当成《圣经》。”
“尤其是被你。”
他笑了。伯爵还没有完全糊涂,现在还没有。
“那圣体呢?”珀西说。“我领了圣餐以封住誓言,那不是上帝的圣体吗?”
他没有回答。这一点我倒可以跟你理论一番,他想,但是我不会给你一个说我是异教徒的机会。
“我不会干的,”珀西说。“我也看不出我凭什么要那样。我所听说的是,亨利想杀掉她。她死了还不够吗?等她死了之后,她跟谁订过婚还有什么关系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关系。他怀疑安妮生的孩子不是他的。但他不想去调查那孩子的父亲是谁。”
“伊丽莎白?我见过那个小家伙,”珀西说。“她是他的孩子。这一点我可以告诉你。”
“但如果她是……就算她是,他现在想剥夺她的继承权,所以,如果他跟她母亲从未结过婚——嗯,事情就变得简单明了。就为他下一任妻子的孩子铺平了道路。”
伯爵点点头。“我明白了。”
“所以如果你想帮助安妮,这就是你最后的机会。”
“解除她的婚姻,让她的孩子变成私生子,这怎么会是帮她?”
“可能会保她一条性命。如果亨利的怒气平息了的话。”
“你一定不会让它平息的。你会火上浇油,并拉起风箱,对吧?”
他耸耸肩。“这跟我没关系。我并不恨王后,让别人去恨她好了。所以,你对她如果还有一点关心——”
“我再也帮不了她。我只能帮助我自己。上帝知道真相。你让我在上帝面前成了一个骗子。现在又想让我在人面前成为一个傻瓜。你得另想办法了,秘书官大人。”
“我会的,”他平静地说。他站起身。“我很抱歉你失去了一次讨国王欢心的机会。”他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你很固执,”他说,“因为你很软弱。”
哈里·珀西抬头看着他,“我不只是软弱,克伦威尔。我快要死了。”
“你会熬到审判之日,对吧?我会让你进贵族陪审团。你既然不是安妮的丈夫,就完全可以成为她的法官。法庭需要像你这样既有智慧又有经验的人。”
哈里·珀西在他身后怒吼,但他大步离开大厅,朝站在门外的几个人摇了摇头。“哦,”赖奥斯利大人说,“我还以为你一吓唬,就会让他恢复理智呢。”
“理智已经不翼而飞了。”
“你好像很沮丧,先生。”
“是吗,‘简称’?我想不出是为什么。”
“我们还是可以让国王得到自由。大主教大人会有办法的。哪怕我们不得不把玛丽·博林搬出来,说她们是两姐妹,所以婚姻不合法。”
“问题在于,对玛丽·博林的情况,国王十分清楚。他可能不知道安妮是否已经秘密结婚。但他一直都知道她是玛丽的妹妹。”
“你干过这种事吗?”赖奥斯利大人若有所思地问。“跟两姐妹?”
“都到这分上了,你关心的就是这种问题?”
“只是感到好奇。那会是什么情形。据说玛丽·博林在法国宫廷时就是个大骚货。你觉得弗朗西斯国王跟她们两人都睡过吗?”
他不禁对赖奥斯利刮目相看。“我也许可以从这个角度探讨一下。嗯……因为你一直表现很好,对哈里·珀西既没有动手也没有动口,而是依照吩咐耐心地等在门外,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件你会愿意知道的事情。有一次,当玛丽·博林处于空窗期时,曾经要我娶她。”
赖奥斯利大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接着,他嘴里断断续续地蹦出几个词来。什么?什么时候?为什么?直到上马之后,他才说出一句得其要领的话,“上帝啊,你差点成了国王的姐夫。”
“但时间不会太久,”他说。
那天风和日丽。他们匆匆赶回伦敦。如果换一个日子,换一位旅伴,他可能会享受那段旅程。
在白厅下马时,他心里想,但会是哪位旅伴呢,贝丝·西摩吗?“赖奥斯利大人,”他问,“你能读出我的心思吗?”
“不能,”“简称”说。他有些困惑,好像还受到羞辱一般。
“你认为主教能读出我的心思吗?”
“不能,先生。”
他点点头。“那就好。”
皇帝的大使前来看他,头上还戴着那顶圣诞帽。“专门为你戴的,托马斯,”他说,“因为我知道这会让你高兴。”他坐下来,示意仆人上酒。仆人就是克里斯托弗。“你事事都用这个无赖吗?”查普伊斯问。“折磨马克那孩子的是他吧?”
“首先,马克不是孩子,他只是不成熟。其次,没有人折磨过他。”至少,他说,“我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既没有命令也没有建议,既没有允许也没有明说或者暗示。”
“我感觉到你在为开庭做准备,”查普伊斯说。“一根打了结的绳子,对吧?捆在眉头上?你就是这样威胁要让他的眼睛掉出来?”
他生气了。“也许你老家的人是这么干的。这种行为我还闻所未闻。”
“这么说是用肢刑?”
“审判时你会看到他的。你可以自己去判断他是否受到了伤害。我见过遭受了肢刑的人。不是在这儿。是在国外,我亲眼见过。他们只能被人用椅子抬进去。而马克还像他以前唱歌跳舞时那么敏捷。”
“那好吧。”查普伊斯对激怒了他似乎感到得意。“你们那位异教徒王后现在怎么样?”
“像狮子一般勇敢。了解这一点你会觉得难过。”
“而且很骄傲,但是她会变恭顺的。她可不是什么狮子,只不过是一只在屋顶上唱歌的伦敦猫。”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养过的一只黑猫。马林斯派克。像多数猫一样,在多年的争斗和觅食之后,它一走了之,去别处另谋高就了。查普伊斯说:“你知道,宫里许多人都已经去见玛丽公主了,向她保证在即将到来的日子里为她效力。我还以为你也会去。”
真见鬼,他想,我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如今还不止如此;推翻一位英格兰王后,可绝不是小事一桩。他说:“我相信公主会原谅我眼下不能前往。这也是为了她好。”
“你现在称她‘公主’没关系了,”查普伊斯说。“她当然会重新成为亨利的继承人。”他等待着。“她希望,她所有忠诚的支持者都希望,皇帝自己也希望……”
“希望是一大美德。不过,”他补充道,“我希望你提醒她,没有国王的允许,或者是我的允许,就不要见任何人。”
“她无法阻止他们去投靠她。以前在她府里待过的那些人。他们蜂拥而至。这将是一个新世界,托马斯。”
“国王会很希望,现在就很希望,跟她重归于好。他是个好父亲。”
“很遗憾他以前没有更多的机会展示这一点。”
“尤斯塔西……”他顿了顿,挥手让克里斯托弗退开。“我知道你一直未婚,但是你没有孩子吗?别显得那么吃惊。我对你的生活感到好奇。我们彼此必须多一些了解。”
话题的转移让大使戒备起来。“我不喜欢跟女人纠缠。不像你。”
“我不会将孩子拒之门外。从来没有人说是我的孩子。如果有的话,我不会逃避。”
“女士们不愿意跟你有过多的交往,”查普伊斯说。
他不禁笑了起来。“也许你说得对。来吧,我的好朋友,我们共进晚餐吧。”
“等小妾一死,英格兰得到安宁之后,”大使眉开眼笑地说。“我期待着更多如此友好的夜晚。”
塔里那些人虽然为自己可能面临的命运感到难过,但是没有像国王那样伤心地抱怨。白天里,他走来走去,犹如《约伯记》里的一幅插图。到了晚上,他就在乐师们的陪伴下,顺河水而下去跟简幽会。
尼古拉斯·卡鲁的府邸尽管美如仙境,但距离泰晤士河有八英里,因此,即使是在初夏季节这种天气晴好的夜晚,夜行起来也颇有不便;国王希望与简守在一起,直到夜幕降临。所以,这位下一任王后只好来到伦敦,暂居在她的支持者和朋友们家里。随着传言四起,人们一会儿跑到这里,一会儿跑到那里,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好事者堵在大门口,你推我我拉你地爬上墙头,想一睹她的芳容。
她的两位哥哥对伦敦人出手大方,希望帮她赢得他们的拥戴。已经有人传出消息,说她是一位英格兰淑女,是我们的人;不像安妮·博林,许多人认为她是法国人。但是那些看热闹的人却觉得不解,甚至感到愤然:国王不是应该从遥远的异国娶一位伟大的公主吗,就像凯瑟琳那样?
贝丝·西摩告诉他,“简在把钱藏进一只上锁的箱子里,以防国王改变主意。”
“我们都该这样。上锁的箱子是个可以拥有的好东西。”
“她把钥匙藏在胸前,”贝丝说。
“这样就没有人拿得到了。”
贝丝好笑地斜了他一眼。
现在,安妮被捕的消息已经开始传到欧洲,不断有人提出要与亨利联姻,不过贝丝并不知晓。皇帝说,国王可能会喜欢他的外甥女葡萄牙公主,她会带来四十万达克特的陪嫁;而葡萄牙王子唐·路易斯可以娶玛丽公主。或者如果国王对葡萄牙公主不感兴趣,那他觉得米兰公爵的遗孀怎么样?那是一位美貌绝伦的年轻寡妇,也会给他带来一大笔嫁妆。
对那些信奉并能解释预兆的人来说,最近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预兆。邪恶的故事从书本走了出来,正在变成现实。有位王后被控犯有乱伦罪而关进了塔里。举国上下,就连大自然本身,都感到不安。鬼魂在过道现身,他们站在窗户旁,靠着墙,想偷听生者的秘密。有座钟未经任何人的触碰就自动敲响。在一个无人的地方,突然传来说话声,空中响起一阵嘶嘶声,犹如滚烫的烙铁被扔进水里。清醒的市民们受到震动,在教堂高呼。在他的门口,有个女人推开人群,抓住了他的马笼头。在卫兵们将她赶走之前,她朝他大喊,“上帝救救我们吧,克伦威尔,国王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啊!他打算娶多少个妻子呢?”
有生以来,简·西摩的面颊第一次有了红晕;也可能是身上的衣服映衬所致,她的衣服是榅桲果冻一般的柔和而发亮的玫红色。
各种陈述、起诉书、议案在法官、检察官、总检察长和大法官之间传来传去,整个过程的每一步都清晰、有序,意在通过正当的法律手续而置人于死地。乔治·罗奇福德身为贵族,将被分开审判;那几位平民将先他受审。命令传进塔里,“提堂!”也就是说,将犯人——包括韦斯顿、布莱里顿、史密顿和诺里斯——提到威斯敏斯特受审。金斯顿用船运送他们;这是5月12日,一个星期五。他们被武装卫兵押着,穿过怒骂声、打赌声此起彼伏的人群。赌徒们相信韦斯顿会逃过一劫;这是因为他家的人四处打点的结果。但是对于其他人,生死的几率各占一半。马克·史密顿已经全盘招供,所以没有人就他的生死下注;但已经有人在打赌他到底是会被绞死、砍头、煮死、烧死,还是接受国王发明的某种新刑罚。
他站在窗户旁看着下面的情景,对里奇说,他们不懂法律。对叛国罪只有一种处罚:男人会被吊起来,开膛破肚取出内脏;女人则会被烧死。国王可能会把判决改为斩首。只有投毒者才会被活活煮死。就本案而言,法庭只能做出一种判决,它会从法庭传至人群,被错误地理解,于是那些赢家会咬牙切齿,输家则会要求收回自己的钱,接着会是拳脚相向,撕烂衣服,头破血流,而在此期间,犯人会仍然安然无恙地待在法庭里,距离死期还有数天。
他们到了法庭才会听到对自己的指控,而且像以往对叛国罪的审判一样,他们不会有法定代理人。但他们会有说话的机会,可以自辩,还可以传唤证人:如果有人愿意为他们作证的话。最近几年来,有人曾经因为叛国罪受审,最后却无罪释放,但这些人知道自己死罪难逃。他们必须为身后的家人考虑;他们希望国王善待他们,仅凭这一点,就会让他们放弃任何反抗,放弃任何坚称自己无罪的申辩。法庭必须可以顺畅无阻地审判。他们知道,或多或少地知道,作为对他们的配合的回报,国王会开恩,赐予他们斩首之刑,以维持他们最后的尊严;不过,陪审员们在低声议论,说史密顿会被吊起来,因为他出身低微,没有什么尊严需要保护。
审判由诺福克主持。犯人们被带进来时,三位侍从都尽量远离马克;他们想显示对他的不屑,表明自己高他一等。但如此一来,他们三个人就彼此挨得很近,而这又并非他们自己所愿。他发现,他们都不愿意看着彼此,一个个缩着身子尽量留出间隙,一边扯着衣服和袖子,乃至于看上去就像在互相躲闪一般。只有马克会供认罪行。马克被戴上了镣铐,以防他试图寻死:这无疑是一种仁慈,因为他一定会自杀未遂。所以他出庭时毫发无损,就像之前向他许诺的那样,毫无伤痕,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乞求宽恕。其他几位被告话语很少,但是对法庭表示了尊敬:比武场上的三位英雄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坚不可摧的对手——英格兰国王本人——向他们发起攻击。有些地方他们可以反驳,但是那些罪状、那些日期和细节都飞快地一掠而过。如果他们坚持,也可以辩赢一两点;但这不过是拖延时间,并不能扭转乾坤,他们对此心知肚明。他们进入法庭时,卫兵们站在门口,手中的长戟斧口向后;但是当他们被判了罪出来时,斧口已经朝向了他们。这些死刑犯穿过喧嚣的人群:被推搡着经过两列戟兵形成的夹道走向河边,返回他们的临时住所,他们的休息室,去写下最后的绝笔,并做好精神准备。所有人都已经表示悔罪,尽管只有马克说明了原因。
一个凉爽的下午:等到人群散去,法庭闭庭之后,他发现自己坐在一扇敞开的窗户旁,而书记员们正在对记录进行整理捆扎。他看着他们忙完,才说,现在我要回家了。我要去城里的府邸,去奥斯丁弗莱,把文件送到法院路。消息会悄悄地从英语译成法语,也许还通过拉丁语译成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经由佛兰德斯传到皇帝的领土,越过德意志公国的边境传到波希米亚、匈牙利以及更远的雪国,由商人扬帆过海传到希腊和黎凡特,传到印度(那里的人们从未听说过安妮·博林,更不提她的那些情人和弟弟),沿着丝绸之路传到中国(那里的人们从未听说过一个叫亨利八世的人,也没听说过别的什么亨利,就连英格兰的存在对他们也是一个神秘的谜,他们认为那里的男人嘴巴长在肚子上,女人能飞翔,或者猫在治国理政,而人则蹲在老鼠洞口捕鼠为食)。当消息这样传来传去时,他要一手负责那些间隔和沉默、空白和删减以及疏漏、误解或者仅仅是误译。在奥斯丁弗莱的大厅里,他在所罗门王和示巴女王的大画像前站了片刻;那幅挂毯曾经属于红衣主教,但是国王没收了它,后来,沃尔西死后,在他(克伦威尔)获宠之后,国王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了他,仿佛感到难为情,仿佛把压根不该拿走的东西悄悄还给它真正的主人。国王曾经看到他出神地——而且不止一次地——凝视着示巴女王的面孔,不是因为他觊觎一位女王,而是因为她让他回想起自己的过去,回想起一位长相恰巧酷似她的女人:安塞尔玛,安特卫普的一位寡妇,他常常想,如果当年没有突然下决心要启程回国,来与自己的同胞打交道,他可能就已经结婚。在那段时间,他常常心血来潮:不是没有考虑,不是没有担忧,但一旦主意已定,他就马上行动。而且他现在还是如此。他的对手们会发现这一点。
“格利高里?”他儿子仍然穿着骑马服,风尘仆仆。他拥抱了他。“让我看看你。你怎么回来了?”
“您没有说我不能回来,”格利高里解释道。“您没有绝对禁止。另外,现在我已经学会了公共演讲术。您想听我演讲吗?”
“是的,但不是现在。你不该只带着一两名随从就跑来跑去。有人会伤害你的,因为他们知道你是我的儿子。”
“怎么可能呢?”格利高里说。“他们怎么会知道?”好几个房间的门都开了,楼梯上有了脚步,大厅里满是带着疑问的面孔;来自法庭的消息已经先他一步到达。是的,他证实道,他们都有罪,都已经判刑,至于是否会上泰伯恩刑场我不知道,但我会建议国王让他们速死;是的,马克也一样,因为当他在我这里时,我已经宽恕过他了,那是我能给他的最大的宽恕。
“我们听说他们都负有债务,先生,”他的职员托马斯·艾弗里说,他负责账务。
“我们听说围观的人挤得要命,先生,”他的一位守门人说。
厨师瑟斯顿出来了,身上到处沾着面粉:“瑟斯顿听说有人卖馅饼,”弄臣安东尼说道。“至于我呢,先生,我听说您的新喜剧大受欢迎。除了那些将死之人,所有的人都开怀大笑。”
格利高里说:“但还是有可能缓期执行吧?”
“毫无疑问。”他不想再多说话。有人给了他一杯麦芽啤酒;他擦了擦嘴巴。
“我记得我们在狼厅的时候,”格利高里说,“韦斯顿对您说话那么放肆,所以,我和雷夫就用我们的魔网逮住他,把他从高处扔了下去。但我们其实并没想要他的命。”
“国王震怒了,那么多的杰出侍从都会遭殃。”他这话是为了说给手下的所有人听。“当你们的熟人告诉你们——他们一定会这样——是我将那些人判了刑时,就告诉他们是国王,是法庭,所有的程序都正当合法,取证时没有对任何人刑讯逼供,不管城里的人怎么传。还有,如果有不明情况的人告诉你们,他们死到临头是因为我对他们怀恨在心,拜托你们不要相信。这不是个人恩怨的问题。而且就算我努力了,也救不了他们。”
“但怀亚特大人不会死吧?”托马斯·艾弗里问。大家交头接耳;怀亚特因为慷慨大方和谦恭有礼,在他府里很受欢迎。
“现在我得进去了。我得阅读海外的来信。托马斯·怀亚特……嗯,可以说我给了他一些忠告。我想我们很快就可以在这里见到他,但是请记住,没有什么是确定无疑的,国王的意愿……不。够了。”
他住了口,格利高里跟在他身后。“他们真的有罪吗?”当只有他们两个人时,他问。“为什么是那么多人?如果只定一人之罪,不是更能维护国王的名誉吗?”
他苦笑着说,“那就太抬举那个被定罪的人了。”
“哦,你是指人们会说,哈里·诺里斯那玩意儿比国王的大,并且知道怎样发挥用场?”
“瞧你说的是些什么话。国王宁愿耐着性子忍受,这种事情对别的男人来说,会尽量要保密,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做到这一点,因为他不是普通人。他相信,或者至少希望表明,王后随随便便,喜欢冲动,本性不好,无法自制。既然发现那么多的男人跟她有过苟且的行为,那么,任何辩解都变成了徒劳,你明白了吗?正因为这样,才先审他们。如果他们有罪,她也就一定有罪。”
格利高里点点头。他似乎明白了,但也许只是似乎而已。如果格利高里说,“他们有罪吗?”他指的是,“他们真的那么干了吗?”但如果他说,“他们有罪吗?”他指的却是“法庭认定他们有罪吗?”律师的世界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世界,人被撇开在外。这是一场胜利,一场小小的胜利——将纠缠在一起的大腿和舌头清理开来,将那堆喘息的部件平摊在白纸之上:正如高潮过后,身体重新躺到白色的床单之上。他见过写得很漂亮的起诉书,没有任何废话。但这份不是:词语堆堆叠叠,啰里啰嗦,内容很丑陋,形式也难看。针对安妮的计划在孕育时遭到污渎,落地时不是时候,生出来的是一堆不成形状的组织;它等待着被舔舐成形,就像熊宝宝被熊妈妈舔舐成形一样。你养育了它,却不知道养育的是什么:谁曾料想马克会招供,或者安妮会表现得完全就像一个遭受压迫且罪孽深重的女人?正如那几个人今天在庭上所说:我们犯有各种罪,我们全都犯了罪,我们全都有过这样那样的违规犯法之举,即使在教会和福音之光的照耀下,我们也可能不知道那是些什么罪。梵蒂冈的人都是研究罪孽的专家,从那儿传来消息说,在这个困难时刻,亨利国王任何示好的行为,任何和解的姿态,都会受到欢迎;因为对于事态的变化,不管其他人有多么震惊,罗马方面都并不感到意外。当然,在罗马,这很稀松平常:通奸,乱伦,他们只会耸耸肩而已。在班布里奇红衣主教时期,他在梵蒂冈待过,很快就发现教廷里没有任何人明白正在发生的一切;教皇更是被蒙在鼓里。见不得人的事会自生自长,阴谋无父无母,却能茁壮成长:唯一需要了解的就是没有谁能通晓天下之事。
不过在罗马,他想,在法律程序上很少装模作样。在监狱里,如果犯人被遗忘和饿死,或者被看守殴打致死,他们只是将尸体塞进麻袋,然后推着滚着,一脚踢进河里,让它加入台伯河的滔滔水流。
他抬起头。格利高里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打扰他的思绪。但现在他开口了,“他们的死定在什么时候?”
“不会是明天,他们需要时间处理一些事务。王后将于星期一在塔里受审,所以应该是在那之后,金斯顿无法……你瞧,庭审会公开进行,塔里将人满为患……”他想象着一幅不合时宜的争抢画面:想观看王后受审的人们蜂拥而来,因此,死囚们只能艰难地挤开一条道,前往断头台。
“但您会去看吗?”格利高里继续问道。“行刑的时候?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可以去陪陪他们,为他们祷告,但如果您不在,我就无法做到。我可能会晕倒在地。”
他点点头。在这种事情上还是实事求是为好。年轻的时候,他曾听到那些街头混混吹嘘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但割破一根手指就吓坏了,而且,观看行刑毕竟不像观看打架:有人会感到恐惧,而恐惧会传染,但在打架时,你没有时间感到恐惧,直到结束后你的双腿才开始发抖。“如果我不在那儿,理查德也会在的。你这样想很好,尽管会让你痛苦,但我觉得是表明一种尊重。”他无法想象下一周会是怎样的情形。“这取决于……必须解除婚姻,所以关键在于王后,在于她如何帮助我们,是否表示同意。”他在自言自语:“我也可能会跟克兰默一起待在朗伯斯宫。我亲爱的儿子,请不要问我为什么要解除婚姻。只需要知道这是国王的旨意。”
他发现自己无法去想那些将死之人。在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透过雨帘看到的莫尔在断头台上的情景:随着斧头猛然落下,他已经死去的身体干净利落地弯了下来。红衣主教失势时,托马斯·莫尔对他进行了最为残酷无情的迫害。不过,他想,我并没有恨他。我费尽口舌地劝说他向国王妥协。我以为我能说服他,我真的以为自己能够做到,因为他深谙世事,能把握自己,并具有宏大抱负。最后他却自寻死路。他不停地写啊写啊,说啊说啊,然后就突然一下子葬送了自己。如果说曾经有人几乎是砍掉了自己的脑袋,那就非托马斯·莫尔莫属。
王后穿着红黑两色的衣服,她头上戴的不是山墙形头饰,而是一顶时髦的帽子,帽檐上饰有黑色和白色的羽毛。记住那些羽饰吧,他对自己说;这会是最后一次,或者几乎是最后一次。她看上去怎么样,女眷们会问。他将可以说她看上去很苍白,但毫无惧色。她走进那个偌大的房间,站在那些英格兰贵族面前,他们全都是男人,却没有一个人对她心存欲念,这让她情何以堪?她现在名声扫地,难逃一死,他们的目光不再觊觎她——不管是她的胸脯还是头发或眼睛——而是转移开去。只有诺福克舅舅凶巴巴地瞪着她:仿佛责怪她顶着的不是美杜莎的脑袋。
在伦敦塔大厅的中央,搭起了一个台子,上面摆了一些长椅,供法官和贵族们就座,两侧的走道上也有一些椅子,但大部分观众都将站着,你推我我推你地不断往前挤,直到卫兵们喊“别再挤了”,并用木桩堵住入口。即使是这样,他们仍然推搡着,那些已经放进来的人被挤到了律师席旁,喧哗声也越来越大。直到手持白色法槌的诺福克高喊肃静,一看到他的满脸凶相,人群中最鲁莽的人也知道他不好惹。
大法官在场,就坐在公爵旁边,给他提供全国最好的法律建议。伍斯特伯爵也在场,也许可以说,这一切就是因他妻子而起;伯爵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让他莫名其妙。萨福克公爵查尔斯·布兰顿也在场,他从见到安妮的第一天起就讨厌她,并且对国王直言不讳。在场的还有阿伦德尔伯爵、牛津伯爵、拉特兰郡伯爵、威斯特摩兰郡伯爵:他(没有贵族头衔的托马斯·克伦威尔)在他们中间轻轻地走来走去,这里打个招呼,那里寒暄几句,让大家全都放心:国王的案子已经做好安排,不会发生也不会容忍意料之外的事情,我们都可以回家吃晚饭,今天晚上可以安稳地睡在自己的床上。桑迪斯勋爵、奥德利勋爵、克林顿勋爵以及许多其他的贵族也都一一就座,他们的名字也就逐一从名单上标出:乔治·博林的岳父默里勋爵握住他的手,说,托马斯·克伦威尔,请看在我的分上,千万不要让这些龌龊的事情连累到我可怜的小女儿简。
他想,你当年问都不问她就把她嫁出去时,她可不是你可怜的小女儿;不过这很常见,你不能责备他没有履行好父亲的职责,因为正如国王曾经悲哀地告诉他的那样,只有非常贫穷的男女才能自由地选择自己所爱。他回握住默里的手,希望他勇敢,并请他就座,因为犯人已经被带上法庭,马上就要开庭。
他向外国使节躬身致意;但查普伊斯在哪儿?有人传话来说,他患了四日热:他让人捎话过去,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难过,只要是能让他舒服一些的东西,让他尽管派人去我家取好了。如果他的发热是起于今天,星期一:那么明天就会减退,到星期三他就能站起来,但还是颤巍巍的,不过到星期四晚上,他又会再度发烧,卧床不起。
总检察长宣读起诉书,这花了一些时间:既有违反法律之罪,也有悖逆上帝之罪。当他起身进行检控时,心里默默地想,国王希望下午三点之前做出裁决;他环视了一下法庭,看到弗朗西斯·布莱恩仍然是一身外出的装束,准备随时上船去给西摩家送信。别急,弗朗西斯,他想,这可能需要一点时间,这里可能有得一争呢。
案件本身只需要一两个小时,但是有九十五名法官和贵族,他们的名字要一一核实,而且有些人在公开场合发言之前,需要各种令人分散注意力的仪式——换换坐姿,清清嗓子,擤擤鼻子,整整衣服,理理腰带——仅仅是这些加起来,显然就要耗费一天的时间;王后本人很安静,坐在椅子上专注地听着自己的一系列罪行被当庭宣读,那令人晕眩的一长串时间、日期、地点,那些男人,他们的阴茎,他们的舌头:伸进嘴里,从嘴里抽出来,进入身体的不同部位,在汉普顿宫和里奇蒙宫,在格林威治和威斯敏斯特,在米德尔塞克斯和肯特;还有那些下流和嘲弄的话语,争风吃醋,变态之念,王后还说等她丈夫死后,她会选择他们中的某个人做丈夫,但还不能说是谁。“你说过这种话吗?”她摇摇头。“你必须大声回答。”
冰冷而细小的声音说:“没有。”
她只肯说这些:没有,没有,没有:只有一次说了“是的”,是在被问及是否给过韦斯顿钱时,她犹豫片刻,然后承认了;人群顿时一阵轰动,于是诺福克中止诉讼,威胁说如果他们不保持安静,他就要把他们全都抓起来。萨福克昨天说,在任何秩序井然的国家,对一位贵妇的审判都应该适当隐蔽一些;他当时翻了翻眼睛,说,但是大人,这里是英格兰。
诺福克得到了安静,一种窸窸窣窣、不时响起几声咳嗽和低语的平静;他准备让检控继续,便说,“很好,继续吧,嗯——你。”对于要跟这样一个没有贵族身份的人——不是马夫或车夫,而是国王的大臣——说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感到为难:大法官探身向前跟他低语,提醒他也许检察官是案卷司长。“继续吧,大人,”他说,语气客气了一些。“请你继续。”
她否认叛国,问题在于:她从未提高自己的声音,但也不屑于多加解释,或者找借口开脱:以便为自己减轻罪行。也没有人帮她这样做。他想起怀亚特的老父亲曾经告诉过他,一头奄奄一息的母狮子也可以抓伤你,它会突然伸出爪子,给你留下永久的疤痕。但是他没有觉得威胁或紧张,丝毫没有这种感觉。他很善于演讲,以口才过人、话语犀利、声音清晰而著称,但是今天,除了让那些法官和犯人听见之外,他对其他人是否听见并不在乎,因为不管他们听到了什么,到头来都会曲解:因此他的声音在房间里似乎变成了令人昏昏欲睡的低语,犹如乡村牧师低沉地祷告的声音,小得就像一只苍蝇在角落里嗡嗡叫着,不时地撞在玻璃上;透过眼角的余光,他看到总检察长强忍住一个呵欠,不禁在心里想,我做到了我以为自己永远无法做到的事情,审理了通奸、乱伦、阴谋、叛国的案子,并把它变成了例行公事。我们不需要假装激动。毕竟这里是法庭,而不是罗马的马戏场。
到了裁决的时刻: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法庭请求简明扼要,不要长篇大论,一个词就够了:九十五人认为有罪,没有一个人说无罪。当诺福克开始宣读判决时,再一次出现骚动,你能感觉到外面的人想挤进来的那种压力,以至于大厅似乎在轻轻摇晃,就像停泊在岸边的船一样。“她自己的亲舅舅!”有人叫了起来,公爵一拳头砸在桌上,扬言要杀人。这使得人们安静了一些;他也得以继续宣读下去,“……对你判决如下:你将在这座塔内被处以火刑,或者斩首,因为国王的意愿——”
法官中有人叫了一声。那人欠身向前,激烈地小声说着什么;诺福克似乎很恼怒;律师们窃窃私语,贵族们伸长脖子,想知道为什么又耽搁下来。他缓缓地走过去。诺福克说,“这些家伙说我不对,我不能说火刑或者斩首,而只能说一种,他们说必须是火刑,对叛国的女人就是这种处罚。”
“诺福克大人得到了国王的指示。”他要消除异议,并且立竿见影。“这些措辞是国王的意愿,另外,不要告诉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们以前还从未审判过王后。”
“我们只是在摸着石头过河,”大法官温和地说。
“把你的判决读完吧,”他告诉诺福克,并退开几步。
“我想我已经读完了,”诺福克一边挠着鼻子一边说,“……斩首,因为国王的意愿也正是如此。”
公爵放低声音,用平常谈话的音量结束;因此王后根本没有听到对自己的判决的最后半句话。不过她听到了大致意思。他看到她从椅子上起身,仍然很镇静,他想,她对此不相信;她为什么不信呢?他朝弗朗西斯·布莱恩刚才所站之处望去,但那位信差已经走了。
现在得审判罗奇福德了;他们必须先把安妮带出去,再把她弟弟押进来。法庭内的庄严气氛消失了。那些年长的庭审人员需要颤颤巍巍地出去方便,而年轻些的也需要舒展一下腿脚,闲聊几句,了解乔治被判无罪的最新可能性。认为会被判无罪的人居多,但是当他被带进来时,他的脸色表明他未抱幻想。他(克伦威尔)已经对那些坚持认为会判无罪的人说,“罗奇福德大人如果能说服法庭,就会被释放。让我们瞧瞧他会怎样辩护吧。”
他真正担心的只有一件事:罗奇福德不像其他人那样经受不住压力,因为他没有留下任何他所关心的人。他妻子背叛了他,他父亲抛弃了他,而他舅舅将在法庭上主持对他的审判。他认为乔治的发言会雄辩有力,后来果然如此。听到对自己的指控时,他要求逐项逐条地提出来:“因为跟上帝所保证的永恒相比,先生们,你们的世俗时间又算什么呢?”有些人笑了:很佩服他的温文尔雅。博林直接对他(克伦威尔)说,“一条一条地来。时间,地点。我会驳倒你的。”
但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他有书面材料,如果必要的话,他也可以把它们放在桌上完全不看;他有受过训练的记忆术,有一贯的沉着冷静,在法庭说话的声音不会让他的喉咙吃力,彬彬有礼的态度不会让他的情绪紧张;如果乔治认为他在读出他们给予和接受爱抚的细节时会迟疑,那么乔治就不了解他是如何走到了今天:不了解那些造就了秘书官大人的年代和方式。过不了多久,罗奇福德勋爵就会开始表现得像个涉世未深、泪流满面的孩子;他是在为自己的生命而战,因此,面对一个对结果似乎毫不关心的人,他根本不是对手。法庭如果要判他无罪,那就请便好了,会有另一个法庭,或者是另一个过程,不那么正式,最终会让乔治变成一具残尸。他还想到,过不了多久,年轻的博林就会发脾气,会表现出对亨利的蔑视,然后就会彻底完蛋。他递给罗奇福德一份材料:“这上面写有一些话,据说是王后对你说过的话,你又接着传给了别人。你不用大声念出来。只需要告诉法庭,你说过这些话吗?”
乔治不屑地笑了。他得意地笑着,享受着这个时刻: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些话大声念了出来。“国王无法跟女人成事,他既没有技巧,也精力不济。”
他之所以念出来,是因为他觉得人们喜欢这些。他们的确喜欢,尽管他们的笑声带着惊讶,难以置信。但那些法官——他们才是关键——却清楚地发出了啧啧的反对声。乔治抬起头,摊开双手。“我没有说过这些话。我不会承认。”
但是他现在说了。为了逞一时之能,为了得到人群的喝彩,他对继承权提出了质疑,贬损了国王的继承人:尽管已经提醒他不要那样。他(克伦威尔)点点头。“我们已经听说你散布谣言,说伊丽莎白公主不是国王的孩子。看来的确如此。你甚至在本庭传播了谣言。”
乔治哑然。
他耸耸肩,转过脸去。乔治左右两难,只要提及针对自己的控罪,就构成了真正的犯罪。作为检察官,他宁愿国王的窘境未被提及;不过对亨利而言,这件事情在法庭上公开并不比在大街上谈论造成更大的耻辱,而且酒馆客栈里还流传着小鸡鸡国王与他的巫婆妻子的段子。碰到这种情形,男人多半会怪罪女人。怪罪她做过的某件事,她说过的某些话,当他气馁时她投来的愤怒眼神,以及她嘲弄的表情。亨利害怕安妮,他想。但是跟他的新妻子在一起,他会重振雄风。
他收回心思,收起材料;法官们希望商讨一下。针对乔治的证据都很难站得住脚,但如果这些罪名被推翻,亨利会另找理由来控告他,而这会让他的家族很为难,不仅是博林一家,还有霍华德一家:为此,他想,诺福克舅舅将不会放过他。不管是在本次审判还是之前的审判中,还没有人指责这些罪名不可信。这些人会背着国王密谋,并与王后通奸——这已经成了一件大家可以相信的事情:有韦斯顿是因为他行事草率;有布莱里顿是因为他无恶不作;有马克是因为他野心勃勃;有亨利·诺里斯是因为他跟国王关系密切,十分亲近,他把自己当成了国王本人;有乔治·博林不是尽管他们是姐弟关系,而恰恰因为他们是姐弟关系。大家都知道,为了争权,博林家的人会不择手段;安妮·博林既然踩着倒台者的身体登上了王后宝座,难道就不会将博林家的某个私生子也推上王位吗?
他抬头看了看诺福克,诺福克朝他点点头。这么说,裁决已经确定无疑,判决也已一锤定音。唯一出人意料的是哈里·珀西。伯爵从他的座位上起身。他站在那里,微张着嘴,人们安静下来,不是法庭里一直持续到现在的那种窸窸窣窣、窃窃低语的勉强的安静,而是一种默然无声、有所期待的寂静。他想起了格利高里:您想听我发表演讲吗?接着伯爵向前一歪,发出一声呻吟,随着“砰”的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卫兵们马上围到他俯卧着的身体旁,人群大声喧哗,“哈里·珀西死了。”
不可能,他想。他们会让他苏醒的。现在是下午三点左右,法庭里闷热而密不通风,法官们面前摆满了证据,仅仅是那些书面声明,就足以让一个健康的人累倒。在搭建供法官们就座的台子所用的新木板上,铺有一长条蓝布,他看着卫兵们将布从地板上掀起来,权充抬伯爵的毯子之用;一幕往事骤然闪现:意大利,酷热,鲜血,连拖带滚带挪地把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弄到用布片结成的鞍褥上,那些布片本身也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然后再把他拖到一座——那是什么?教堂还是农场?——的墙脚下,只是为了几分钟之后,他一边尽量把自己的肠子从流出来的伤口中再塞回去,仿佛不愿弄脏这个世界,一边在骂骂咧咧中死去。
他一阵恶心,便在总检察长旁边坐下来。卫兵们将伯爵抬了出去,伯爵的头耷拉着,双眼紧闭,双脚轻轻晃动。他的邻居说:“这又是一个被王后毁掉的人。我想,若干年后我们也不会知道还有哪些人。”
的确。审判是一种临时的解决方法,是摆脱安妮、迎娶简的权宜之计。其效果还没有得到检验,反响还没有出现。但是他认为国家的心脏会有震动,联邦的肚子会有起伏。他起身走到诺福克身旁,催促他继续审理。乔治·博林——目前处于受审与定罪之间——看上去好像也可能会倒下,并且哭了起来。“扶罗奇福德大人坐下,”他说。“给他弄点喝的。”他犯有叛国罪,但仍然是一位贵族;他可以坐下来聆听自己的死刑。
第二天,5月16日,他来到塔里,与金斯顿一起待在他的长官室。金斯顿正在为不知道该为王后准备怎样的死刑而发愁:她得到的是一种模棱两可的判决,有待国王最后决断。克兰默正在她的房间里,来听取她的忏悔,他将可以婉转地暗示她,如果她配合,就可以减轻痛苦。国王仍然会宽大为怀。
一名卫兵来到门口,对总管说:“来了一位客人。不是要见您,先生。而是要见克伦威尔大人。是个外国人。”
来者是让·德·丹特维尔,安妮加冕为王后的那段时间他曾在这里任大使。让神态自若地站在门口:“他们说我应该能在这儿找到你,由于时间很紧——”
“亲爱的朋友。”他们拥抱了一下。“我甚至不知道你到了伦敦。”
“我刚刚下船。”
“是啊,看得出来。”
“我不喜欢坐船。”大使耸耸肩;或者至少他的大垫肩动了动,然后又平静下来;在这个温暖的上午,他令人不解地穿着一层又一层的衣服,犹如迎接十一月份的装束。“无论如何,我似乎最好先到这儿,在你又去玩草地滚球之前堵住你,我觉得你在应该见我们的代表时,通常都在玩球。我奉命来跟你谈谈小韦斯顿的事情。”
天哪,他想,理查德·韦斯顿爵士已经设法贿赂了法兰西国王吗?
“你来得正是时候。他已经被判处死刑,明天执行。他怎么了?”
“如果献殷勤也要遭惩处,”大使说,“这未免令人担忧。很显然,那个年轻人并无别的过错,只不过是写了一两首诗吧?说了些恭维话,开了些玩笑?也许国王会饶他不死。我们觉得可以建议他离开宫廷一两年——也许去旅行?”
“他有妻子和一个年幼的儿子,先生。他甚至没有因为顾及他们而收敛自己的行为。”
“那后果就更严重了,如果国王要处死他的话。难道亨利不在意自己的仁君之名吗?”
“哦,他在意,他常常谈起这些。先生,我的忠告是忘记韦斯顿。尽管我的主人敬仰和尊重你的主人,但如果弗朗西斯国王插手这件事情,我的主人不会乐意接受的,因为这毕竟是一桩家事,他觉得这是跟他自身密切相关的事情。”
丹特维尔乐了。“也许的确可以称之为家事。”
“我发现你没有为罗奇福德勋爵求情。他当过大使,我还以为法兰西国王会更关心他。”
“哦,是啊,”大使说。“乔治·博林。我们知道已经改朝换代,明白随后会有许多变化。当然,整个法国宫廷都希望‘阁下’不要出事。”
“威尔特郡伯爵?他一直为法国人竭诚效劳,我明白你们会想念他的。他目前没有任何危险。当然,你们不能指望他像以前那样有权有势。正如你所说的,改朝换代了。”
“我是否可以说……”大使停下来,抿了一口酒,吃了一点金斯顿的仆人端上来的饼干,“在法国,我们觉得这整件事情不可思议?亨利如果想甩掉小妾,不是完全可以做得悄无声息吗?”
法国人不了解法庭或议会。对他们来说,最好的行为就是隐蔽的行为。“而就算他一定要向全世界昭告他的耻辱,一两桩通奸罪也完全够了吧?不过,克伦穆尔,”大使上下打量着他,说,“我们可以用男人对男人的方式交谈,对吧?最大的问题是,亨利能行吗?因为我们听到的是,他刚刚做好准备时,他妻子似乎瞪了他一眼,他就顿时泄了气。在我们看来,这就像巫术,因为巫婆的确常常让男人变成无能。但是,”他眼神中透着怀疑和轻蔑,接着说,“我无法想象任何法国男人会这么挺不住。”
“你必须理解,”他说,“亨利虽然是一个百分之百的男人,但还是一位绅士,而不是一只哼哧哼哧的野狗,在阴沟里跟……哦,我不是在说你们的国王对女人的选择。过去这几个月,”他深吸一口气,“尤其是过去这几周,我的主人经受了巨大的考验和痛苦。他现在要追求幸福。他的新婚姻无疑会给他的王国带来安定,给英格兰增加福祉。”
他侃侃而谈,就像在奋笔疾书一样;他已经在把这些话变成正式的报告。
“哦,是啊,”大使说,“那个小人儿。我们没有听到多少对她的容貌或才智的赞美。这又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他不会真的要娶她吧?皇帝为他提供了一些那么合算的联姻机会……或者我们听说是这样。我们理解这一切,克伦穆尔。作为男人和女人,国王与小妾可能会有争执,但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这里并非伊甸园。说到底,她不适应的还是这种新权术。从某种意义上说,老王后是小妾的保护伞,自从她死后,亨利就一直在处心积虑地想如何重新变成一个受人尊敬的人。因此,他必须娶回一位自己最先见到的诚实本分的女人,实际上,她是否是皇亲国戚并不重要,因为博林家的人被除掉后,克伦穆尔就位高权重,他一定会在枢密院里塞满亲皇帝派的人。”他撇了撇嘴唇;可能是在微笑。“克伦穆尔,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查理皇帝给了你多少好处。我可以肯定我们也付得起。”
他笑了起来。“你的主人正如坐针毡。他知道我的国王有源源不断的钱流进来。他担心他会造访法兰西,而且带着全副武装。”
“你知道你们欠弗朗西斯国王的情。”大使很气恼。“教皇当时要把你们的国家从基督教国家的名单上删除,只是因为我们的谈判,那些特别高明和巧妙的谈判,才阻止了教皇。我想,我们一直是你们忠诚的朋友,为你们进行了辩护,甚至比你们自己更为有力。”
他点点头。“我一向喜欢听法国人自我表扬。本周晚些时候,你愿意跟我共进晚餐吗?等这一切完事之后?等你的不安平息之后?”
大使低下头。他的帽徽闪闪发光;那是一枚银骷髅帽徽。“我会向我的主人报告说,很遗憾,在韦斯顿的事情上,我尽力了,但没有成功。”
“就说你来得太迟了。潮水跟你作对。”
“不,我会说克伦穆尔跟我作对。顺便问一下,你知道亨利干什么了,对吧?”他似乎很开心。“他上周派人去请一名法国的死刑执行人。不是从我们自己的城市,而是加来的那位负责砍头的刽子手。他似乎不愿意让任何英格兰人来给他妻子斩首。我真是不明白,他干吗不自己把她带出去,在大街上把她掐死。”
他转向金斯顿。总管现在已经上了年纪,尽管十五年前曾经因为国王的事务出使过法国,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使用过法语;红衣主教的建议是,说英语,说大声。“你刚才听到了吧?”他问。“亨利已经派人去加来请行刑人。”
“天哪,”金斯顿说。“是在审判之前吗?”
“大使先生是这样告诉我的。”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金斯顿大声而缓慢地说。“我的心情。轻松了很多。”他轻拍着自己的脑袋。“我想他用的是……”他做了个挥砍的手势。
“没错,大刀,”丹特维尔用英语说。“你们可以期待一场精彩的表演。”他碰了碰帽子,“再会,秘书官大人。”
他们目送着他出去。这本身也是一场表演;他的仆人们得再给他裹上好几层衣物。他上一次出使这里时,由于不适应英格兰的空气、潮湿以及刺骨的寒冷,他不慎发烧,因此不得不长时间捂在被子里,想发汗退烧。
“小让啊,”他看着大使的背影说,“仍然害怕英格兰的夏天。还有他的国王——第一次拜会亨利时,因为恐惧而禁不住全身发抖。我和诺福克不得不搀扶着他。”
“是我理解错了,”总管说,“还是他真的说韦斯顿因为写诗而犯了罪?”
“差不多吧。”安妮仿佛是一本书,敞开了摊在桌上供人随意书写,而原本只有她丈夫才能在页面上写字。
“不管怎么说,我少了一桩心事,”总管说。“你有没有看过女人被烧死?我但愿永远不要看到,因为我相信上帝。”
5月16日晚上,克兰默大主教来见他时,显得病怏怏的,鼻唇沟纹隐约可见。它们一个月前就有了吗?“我希望尽早结束这一切,”他说,“然后回肯特郡去。”
“你把格蕾特留在那儿?”他温和地说。
克兰默点点头。对妻子的名字他似乎难以启齿。每当国王提起婚姻,他就心惊胆战,而最近这些日子里,国王当然很少谈论别的事情。“她担心国王娶了新王后之后,会回归罗马,于是我们就不得不分手。我告诉她,不会的,我知道国王很坚决。但他是否会改变想法,以便牧师可以跟自己的妻子公开地生活在一起……如果我觉得这毫无希望,那么我想就应该让她回家,以免她到头来无依无靠。你知道会是什么情形,过些年后,亲人会离世,他们会忘记你,你会忘记自己的语言,起码我是这么认为。”
“完全有希望,”他坚定地说。“告诉她,不出几个月,在新议会里,我会将所有法规中的罗马的残余彻底清除干净。到那个时候,你知道,”他笑了笑,“一旦那些资产被分……嗯,一旦它们流进了英格兰人的腰包,就不会再回到教皇的腰包。”他说,“王后怎么样了,她向你忏悔了吗?”
“没有。还不到时候。她会忏悔的。最终会的。等到那一步的时候。”
他为克兰默感到高兴。就眼下来说,哪一种情况更糟呢?听一个有罪的女人彻底坦白,还是听一个无辜的女人苦苦哀求?而不管哪一种情况,他都只能无言以对?也许安妮会一直等到毫无缓刑的希望,一直把秘密保留到那个时候。他能理解。换了是他也会这样。
“关于解除婚姻的听证会,”克兰默说,“我把具体安排告诉了她。我告诉她会在朗伯斯举行,就定在明天。她说,国王会到场吗?我说不会,他会派代理人来。她说,他正忙着跟西摩厮守,接着她又责备自己,说,我不该说亨利的坏话,对吧?我说,那样不明智。她对我说,我能去朗伯斯吗,去为自己辩护?我说不行,没有必要,也为你指定了代理人。她似乎很沮丧。但是接着她又说,告诉我国王想要我签什么。不管他想要什么,我都会同意。他也许会允许我去法国,去修道院。他想要我说我与哈里·珀西结过婚吗?我对她说,夫人,伯爵否认了这一点。她就大笑起来。”
他显出怀疑之色。即使是彻底的坦白,即使是一五一十全盘承认罪行,也不会帮到她,现在帮不上了,尽管审判之前也许会有所帮助。国王不愿想起她的那些情人,不管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他已经将他们从脑海中消除。对她也是一样。她不愿相信亨利已经彻底将她抹去。他昨天说,“希望我这两条胳膊很快就能拥简入怀。”
克兰默说:“她无法想象国王已经抛弃了她。就在不到一个月之前,国王还让皇帝的使臣向她鞠躬行礼。”
“我想他那样做是为他自己。不是为了她。”
“我不知道,”克兰默说。“我还以为他爱她。以为他们之间没有隔阂,直到不久之前。我不得不认为自己一无所知。对于男人,对于女人。对于我的信仰,还有别人的信仰。她对我说,‘我会上天堂吗?因为我以前也做了很多好事。’”
她也这样问过金斯顿。也许她逢人就问。
“她谈到善行。”克兰默摇着头。“而只字不提信仰。我希望她能明白,就像我现在能明白一样,我们不是通过自己的善行而得到救赎,而只能是通过基督的献身,通过他的善行,而不是我们自己的善行。”
“哦,我想你不应该认为她一直都是天主教徒。这对她能有什么好处呢?”
“我为你感到难过,”克兰默说,“你得负责查清这一切。”
“当初开始时,我并不知道自己会发现什么。仅仅是因为这一点,我才能够承担下来,因为事事都超出了我的意料。”他想起马克的自吹自擂,想起那几位侍从被带上法庭时缩着身子互相躲闪,避开对方的视线;关于人性,他了解了一些就连他也前所未知的方面。“加迪纳在法国吵吵嚷嚷地要求知道细节,但我发现我不想写出那些细节,它们简直骇人听闻。”
“想办法遮掩一下吧,”克兰默赞同道。不过,国王自己似乎并不回避细节。克兰默说,“他不管去哪里,都带着自己写的那本书。有天晚上,在卡莱尔主教府——你知道弗朗西斯·布莱恩租了那儿吧?——他把它拿了出来。布莱恩正在款待客人时,国王拿出那份书稿,开始大声读起来,一定要让所有的人听。他因为痛苦而糊涂了。”
“毫无疑问,”他说。“不管怎么样,加迪纳会满意的。我告诉过他,等到分发战利品时,他会从中受益。我指的是那些职位,还有现在回到国王手中的那些津贴和款项。”
但克兰默并没有听。“她对我说,我死的时候,身份将不是国王的妻子吗?我说,不是,夫人,因为国王会已经解除你们的婚姻,而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征得你的同意。她说,我同意。她对我说,但我会仍然是王后吗?我想,根据法规,她仍然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可她似乎很满意。但是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啊,显得那么漫长。她一会儿大笑,一会儿祈祷,一会儿焦躁不安……她问到了伍斯特夫人,问到她怀的孩子。她说伍斯特夫人已经怀孕五个月左右,但她觉得胎儿的动静不像五个月的孩子那么大,她觉得这是因为伍斯特夫人受了惊吓,或者是为她悲伤。我不想告诉她伍斯特夫人已经提供了不利于她的证词。”
“我会打听的,”他说,“关于伍斯特夫人的身体状况。但不是向伯爵打听。他曾经对我怒目而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主教的脸上闪过一连串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你不知道吗?那我就明白传言不实了。我为此感到高兴。”他犹疑着。“你真的不知道吗?宫里有人说,伍斯特夫人的孩子是你的。”
他目瞪口呆。“我的?”
“他们说你经常跟她在一起,关着房门。”
“那就是通奸的证据吗?嗯,我想可能是的。我这是报应。伍斯特大人会要我的命的。”
“你看起来并不害怕。”
“我害怕,但不是怕伍斯特大人。”
而是害怕即将到来的时间。安妮顺着大理石台阶向天堂爬去,她的善行就像戴在手腕和脖子上的珠宝一样熠熠生辉。
克兰默说:“我说不清是为什么,但她觉得仍然有希望。”
这些日子里,他身边总是有人。他的盟友们在关注他。费兹威廉跟在他身旁,仍然为诺里斯说了一半又收回去的话感到苦恼:一直念念叨叨,绞尽脑汁,想把那些只言片语变成完整的句子。尼古拉斯·卡鲁主要跟简在一起,但爱德华·西摩则在他妹妹和国王寝宫之间来来去去,寝宫的气氛压抑而戒备,而国王就像牛头怪,隐身在迷宫般的房间里呼吸。他理解他的新朋友们是在保护自己的投资。他们关注着他,留心任何举棋不定的迹象。他们要尽可能地让他深度介入这件事,而他们自己则藏起双手,那么,一旦国王日后有任何反悔,或者质疑事情为什么处理得那么仓促,遭罪的就会是托马斯·克伦威尔,而不是他们。
里奇和赖奥斯利大人也经常出现。他们说:“我们想陪在你身边,我们想学习,想看看你怎么做。”但他们不可能看到。小时候,为了逃离家门,跨越海峡远离他父亲,他一文不名地浪迹到多佛,在大街上摆起三张纸牌的游戏。“看到王后了?注意盯紧她。好了……她现在在哪儿?”
王后藏进了他的袖子。钱币装进了他的口袋。赌徒们大喊,“你会挨鞭子的!”
他将死刑令拿去请亨利签署。金斯顿仍然没有收到关于该如何处死那几个男人的指示。他保证说,我会让国王集中心思的。他说,“陛下,塔丘上没有绞刑架,而我认为将他们押往泰伯恩刑场也不是个好主意,人群可能会失控。”
“为什么要失控?”亨利说。“伦敦人并不喜欢这些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他们。”
“是的,但任何可能引起骚乱的借口,而且如果天气持续晴好……”
国王哼了一声。很好。斩首吧。
马克也一样吗?“我算是答应过他,只要他坦白,就会从轻发落,而您知道,他的确主动坦白了。”
国王说,“法国人到了吗?”
“到了,让·德·丹特维尔。他提出了交涉。”
“不,”亨利说。
不是那个法国人。他指的是加来的行刑人。他对国王说,“您觉得是在法国,王后年轻的时候在法国宫廷期间,您觉得她是在那儿第一次失身的吗?”
亨利没有回答。他想了想,然后说:“她总是在向我宣扬,请注意我说的话……总是在向我宣扬法国有多么好。我想你说得对。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情,我不相信是哈里·珀西得到了她的处女之身。他不会撒谎,对吧?以身为英格兰贵族的名誉担保,他不会撒谎。不,我相信她最初是在法国宫廷被诱骗失身的。”
所以,他无法断定请来那位技术精湛的加来行刑人到底是不是一种仁慈,也不知道对王后实施这种形式的死刑是否仅仅是符合亨利强烈的礼法意识。
但是他想,如果亨利认为毁了她的是某个法国人,某个不为人知、也可能已经死去的外国人,那就更好。“这么说不是怀亚特?”他说。
“不,”亨利脸色阴沉地说。“不是怀亚特。”
他现在最好待在原地不动,他想。这样更安全。不过可以给他捎个信,说他不会受到审判。他说:“陛下,王后在抱怨她那些女侍。她希望让她自己寝宫的女人去侍候她。”
“她手下的人已经解散。是费兹威廉负责处理的。”
“我想有些女侍还没有回家。”他知道,她们还留在自己朋友的府里,希望有一位新的女主人。
亨利说:“金斯顿夫人必须留下,但其他人你可以换掉。只要她能找到愿意侍候她的人。”
安妮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众叛亲离。如果克兰默说得没错,她以为自己以前那些朋友在为她感到难过,但在她人头落地之前,他们其实都惶惶不可终日。“有人会帮她的,”他说。
亨利现在低头看着面前的文件,似乎不知道那是些什么。“死刑令。请您签署,”他提醒道。他站在一旁,看着国王将自己的笔蘸了蘸墨水,在每一份死刑令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那方方正正的一串字母重重地落在纸上;说到底,这还是一个男人的手。
当安妮的情人们受死时,他正在朗伯斯,参加在这里审理的离婚诉讼案:这是审理的最后一天,必须如此。他的外甥理查德代表他去了塔丘,回来后向他报告了行刑的经过。罗奇福德表现得很有自制力,发表了一番口若悬河的演讲。他最先被送上断头台,砍了三斧头才终于完事;在那之后,其他人都不再多言。他们都说自己有罪,都说自己该死,但还是没有说为什么有罪;被留到最后、在血泊中站立不稳的马克大声祈求上帝的仁慈和人们的祷告。行刑人肯定稳住了自己,因为在第一次失误之后,其他人都死得干净利落。
从理论上说,事情已经完结。庭审记录已经归他掌握,将送往案卷司长官邸,或者保存,或者销毁,或是暂时搁置一旁,但死者的尸体是一个不洁的、急待处理的难题。尸体必须搬上马车,运进伦敦塔里:他不难想象那种情景,一堆纠缠在一起的无头死尸,犹如胡乱地堆在床上,或者就像战场上的尸体,被掩埋之后又重新挖了出来。进入城堡之后,他们的身上将只剩下衬衫,外套被扒下来,成为对行刑人及其助手的犒赏。紧邻锁链中的圣彼得礼拜堂的墙边,有一片墓地,几位平民将被埋在那里,而罗奇福德将独自前往教堂的地下。但是现在,死者身上已经没有显示各自身份的徽章,辨认起来有些困难。有位殡葬工说,把王后叫来,她了解他们身上的各个部位;但其他人都责备他,理查德说。他说,看守见得太多,很快就不再讲究什么礼法。“我看到怀亚特从钟塔的栅栏边往下看,”理查德说。“他对我打了个手势,我想给他希望,但不知道该如何向他示意。”
他会被释放,他说。但也许要等到安妮死后。
那一天似乎还有待时日。理查德拥抱了他,说,“如果她在位的时间更长,一定会把我们送去喂狗。”
“如果我们让她在位的时间更长,那就是我们活该。”
在朗伯斯,王后的两位代理人已经在场:到场的还有国王的代理人贝迪尔博士和特雷贡威尔博士,以及他的法律顾问理查德·桑普森。还有他自己(托马斯·克伦威尔),以及大法官和其他委员,包括萨福克公爵——公爵自己的婚姻情况十分复杂,所以他学习了一些教会法规,就像小孩服药那样囫囵吞枣;今天,布兰顿一直坐在那儿苦着脸,并在椅子上动来动去,而牧师和律师们则在细查详情。他们商讨了哈里·珀西的问题,一致认为他对本案没有用处。“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有得到他的配合,克伦威尔,”公爵说。无奈之下,他们讨论起玛丽·博林,一致认为只好让她充当障碍因素;尽管国王也同样有责任,因为他无疑知道,既然他跟安妮的姐姐上过床,就不能跟安妮缔结婚约,对吧?我想在这个问题上存在着含糊之处,克兰默温和地说。她们是两姐妹,这很清楚,但是他得到过教皇的特许,他以为当时仍然有效。他不知道,对这么重大的事情,教皇是不能特许的;这一点后来才明确。
这一切太难以服人。公爵突然说,“嗯,你们都知道她是女巫。如果她对他实施法术骗婚……”
“我想国王没有此意,”他(克伦威尔)说。
“哦,他有,”公爵说。“我想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讨论此事。如果她对他实施法术骗婚,那么婚姻就无效,这是我的理解。”公爵抱着双臂,靠回到椅背上。
两位代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桑普森看着克兰默。没有人去看公爵。最后,克兰默说:“我们不需要公之于众。我们可以公布裁决,但不公开理由。”
大家松了一口气。他说:“我想,我们不用受到公开的嘲笑,这多少是个安慰。”
大法官说:“真相太过稀缺和珍贵,所以有时候必须严加保管。”
萨福克公爵飞快地返回自己的游船,一边大声说,他终于摆脱博林家的人了。
结束国王的第一桩婚姻时曾经久拖不决,而且闹得沸沸扬扬,在整个欧洲,不管是君王的政务会还是集市的广场上,都成为谈资。如果能顾全体面,那么这第二桩婚姻的告终会迅速而隐蔽,不被谈论,少为人知。然而它必须由全城市民和达官贵人来见证。伦敦塔是一座城。它是军械库、宫殿、铸币厂。各种工匠和官员来来往往。但可以派警察维持秩序,可以让外国人撤离。他把这项任务交给金斯顿。他难过地得知,安妮弄错了自己的死期,5月18日凌晨两点,她就起床祷告,并请施赈官和克兰默天一亮就过来,以便她能清洗罪行。似乎没有人告诉过她,每逢行刑当天的早晨,金斯顿天亮时一定会过来,提醒死囚做好准备。她不了解这种惯例,再说,她干吗要了解呢?金斯顿说,从我的角度看看吧:一天之内处死五个人,还要为第二天处死英格兰王后做好准备?城里的相关官员都不在场,怎么能给她执行呢?木匠们还在绿塔为她做断头台,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她从王室成员的住处听不见那敲敲打打的声音。
不过,总管还是为她的误解感到难过;尤其因为这种误解一直延续到上午较晚之时。这种情形使他和他妻子感到巨大的压力。他报告说,安妮并没有因为多活一天而高兴,而是哭了起来,说很遗憾不能当天就死:她但愿自己摆脱了痛苦。她对法国行刑人的消息已经有所耳闻,而且,“我告诉她,”金斯顿说,“不会有痛苦,只是一眨眼的事。”但是,金斯顿说,她又一次伸手掐住自己的喉咙。她领了圣餐,并以上帝的圣体之名宣称自己是清白的。
如果她真有罪的话,金斯顿说,她肯定不会那样做吧?
她哀悼了已经离去的人。
她还开起玩笑,说别人以后会称她为“无头的安妮”,Anne sans Tête。
他对他儿子说,“如果你跟我一起去现场亲历,那么,这几乎会是你有生以来所做过的最艰难的事情。如果你能面不改色地坚持下来,人们以后就会谈论,这对你会很有好处。”
格利高里只是看着他,说,“对一个女人,我做不到。”
“我会在你旁边,让你知道自己能做到。你不需要去看。当灵魂经过时,我们就跪下,垂下眼睛,并默默祈祷。”
断头台架在一处空旷的场地上,那里曾经是举行比武的竞技场。一支由两百名侍从组成的卫兵正在集合,准备列队走在队伍的前面。昨天的错误、日期的混淆、拖延、错误信息等:一律不得再次发生。当他们还在铺撒锯末时,他就早早地到场;他把儿子留在金斯顿的住所,其他人也在那里集合:包括行政司法长官、高级市政官以及伦敦市的达官显要。他自己站在断头台的台阶上,看看它们是否能承受他的重量;有个撒锯末的人对他说,它很结实,先生,我们都上上下下地跑过了,不过我猜您还是想亲自检查一下。当他抬起头时,行刑人已经到了,正在跟克里斯托弗交谈。那年轻人穿着体面,他得到了一笔钱,用以添置一套绅士的行头,好让他混在一群官员中,不容易被认出来;这样做是为了避免王后恐慌,而且就算衣服弄脏了,他赔的至少也不是自己的钱。他走向行刑人。“你会怎样下手?”
“我会出其不意,先生。”年轻人改用英语说,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脚。他穿着一双软底鞋,就像室内穿的鞋子。“她根本看不到大刀。我把它藏在那儿,在那个草堆里。我会分散她的注意力。她不会看到我从哪儿出来。”
“但你得给我看看。”
那人耸耸肩。“随你好了。你是克伦穆尔吧?他们告诉我你掌管一切。实际上他们还跟我开玩笑,说你如果因为她长得太丑而昏倒的话,有个人会拿起大刀的,他叫克伦穆尔,非常厉害,能砍下赫德拉的脑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们说是一条蜥蜴或者是蛇,它的头每砍下一个,就会再长出两个来。”
“这次不一样,”他说。博林家的人一旦完蛋,就真完蛋了。
武器很沉,需要一双手才能拿起。它差不多有四英尺长,两英寸宽,圆形剑梢,双刃。“平常要练,就像这样,”那人说。他像跳舞似的原地一转,高举双臂,仿佛紧握着大刀一般握紧双拳。“你得每天都试一下武器,哪怕只是练练动作。随时都可能有人相邀。我们在加来斩首不太多,但是会去别的城市。”
“这是个不错的行当,”克里斯托弗说。他想试一下大刀,但是他(克伦威尔)还不想松手。
那人说:“他们告诉我,我可以跟她说法语,她会听得懂。”
“是的,说法语好了。”
“但是她要跪下,得有人告诉她这一点。没有枕木,你知道。她必须跪直,不能动。如果她保持不动,一眨眼就会完事。否则就会被削得七零八落。”
他把武器还给他。“我可以为她担保。”
那人说:“在两次心跳之间就完事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进入了永久。”
他们转身走开。克里斯托弗说:“大人,他对我说,告诉那些女侍,她跪下时得用裙子裹住双腿,以免倒下来的姿势太糟,把那么多杰出侍从已经看过的地方又昭示天下。”
他没有责备这孩子话语粗俗。他是话糙理不糙。事实也会证明,等那个时刻来临时,女侍们也的确这么做了。她们自己肯定讨论过这一点。
弗朗西斯·布莱恩出现在他身旁,他穿着一件皮上衣,身上汗涔涔的。“怎么了,弗朗西斯?”
“我受命一旦她人头落地,就快马加鞭地把消息传给国王和简小姐。”
“为什么?”他冷冷地说。“他们觉得行刑人可能失手吗?”
时间已近九点。“你吃过早餐了吗?”弗朗西斯说。
“我一贯都吃早餐。”但他怀疑国王可能没有吃。“亨利对她几乎只字未提,”弗朗西斯·布莱恩说。“他只是说,他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当他回想这过去的十年时,他对自己都无法理解。”
他们沉默了片刻。弗朗西斯说:“你瞧,他们来了。”
那肃穆的队伍穿过冷监门:前面是伦敦城的达官显贵,然后才是卫兵。王后和她的女侍们走在他们中间。她穿着深色的锦缎长袍,披着貂皮短披风,戴着山墙形头饰;你会以为在这种时候,要尽可能地遮住自己的面孔,不让别人看到你的表情。那件貂皮披风,他还不知道吗?他想,我上次看到它时,是披在凯瑟琳的肩上。由此看来,这件皮草就是安妮最后的战利品了。三年前,她前去接受加冕时,从铺在大教堂地上的长长的蓝色地毯上走过——那大腹便便的样子,让观礼的人们不禁为她捏了一把汗;而现在,她却只能将就那粗糙的地面,脚上穿着纤秀的女鞋,小心地迈着步子,她的身体空空的,轻轻的,身边仍然有许多双手,准备在她跌倒后将她扶起,安稳地送上死路。有一两次,王后有些踟蹰,整个队伍也只好慢下来;但她并没有跌倒,而是在东张西望,前看后看。克兰默说过,“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觉得仍然有希望。”女侍们——甚至包括金斯顿夫人——都戴上了面纱;她们不希望自己未来的生活与今天上午的工作牵连在一起,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或追求者看到她们时想到死亡。
格利高里不声不响地站到他身旁。他儿子在发抖,他能感觉得到。他伸出一只戴了手套的手,搭在儿子的胳膊上。里奇蒙公爵向他点头示意;他站在一个显眼之处,旁边是他的岳父诺福克。公爵的儿子萨里在跟他父亲低语,但诺福克却直直地看着前方。诺福克一家怎么到了这种地步?
女侍们帮王后取下披风,王后身材弱小,瘦骨嶙峋。她看上去并不像英格兰的强大敌人,但外表具有欺骗性。如果当初能把凯瑟琳送上这个地方,她一定不会手软。如果她仍然在位,玛丽那孩子可能就会站在这里;当然还有他自己,脱下外衣,引颈等待英格兰的粗斧劣刃。他对他儿子说,“马上就要开始了。”她刚才一边走,一边分发施舍物,丝绒手袋现在已经空空如也;她把手伸进去,将它翻了个面,这是勤俭持家的主妇的做法,以确保没有任何浪费。
一位女侍伸出一只手去接手袋。安妮对她看都不看就把手袋递给她,然后走到断头台边。她犹豫着,看着人头攒动的人群,接着开始讲话。人群顿时全体向前移动,但只能勉强挪近她一两步,每个人都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王后的声音非常小,说出来的话几乎低不可闻,并且都是应景之言:“……为国王祈祷,因为他是一位善良、和蔼、亲切、高尚的君王……”你必须说这些话,因为即使到此时此刻,国王的信使也可能随时来到……
她顿了顿……哦,不对,她的话已经说完。再也无话可说,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也不过几分钟。她吸了一口气,脸上显出不解之色。阿门,她说,阿门。她低下头,接着,她似乎缩起身子,以控制那从头到脚向她全身袭来的颤抖。
有位戴着面纱的女侍走到她身边,跟她说了句什么。安妮抬起颤抖的手臂去取头饰。她轻易地取了下来,没有摸摸索索;他想,肯定没有别在头上。她的头发用一个丝网束在颈后,她把它抖开,双手将长发拢起,并举过头顶,盘了起来;她一只手扶着头发,有位女侍递给她一顶亚麻布帽。她把布帽罩在头发上。你会以为帽子罩不住她的头发,结果却不然;她肯定这样练习过。但现在她又张望起来,似乎等待着提示。她半取下帽子,又重新戴回去。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看出她不知道是否应该把帽带系在下巴底下——如果不系的话,帽子是否戴得稳,或者她是否还有时间把帽带打成一个结,以及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次心跳。行刑人走了出来,他能看到——他靠得很近——安妮的眼睛紧盯着他。法国人屈膝跪地请求谅解。这是一种礼节,他的双膝没有接触草堆。他示意安妮跪下,当她跪下时,他退开几步,仿佛连她的衣服都不想碰到。他隔着一臂的距离,将一块叠好的布递给一位女侍,并将一只手举到眼前,示意该怎么办。他希望接蒙眼布的是金斯顿夫人;但不管那是谁,动作都很娴熟,但安妮在自己的世界突然变黑时,还是发出一声低呼。她的嘴唇翕动着,祈祷着。法国人挥手让女侍们退开。她们退到一旁,齐齐跪下,其中一位几乎瘫倒在地,被其他人扶住;尽管她们都戴着面纱,但还是能看到她们的手,那无助的、未戴手套的手,只见她们用裙子裹紧自己,仿佛想让自己变小,变安全。王后现在孤零零的,正如她这一生都孤零零的一样。她说,基督怜恤我,耶稣怜恤我,主啊请接受我的灵魂。她抬起一只手臂,手指又去摆弄帽子,他默默地说,把你的手臂放下来,看在上帝的分上,把手臂放下来吧,他心里急切地想着——就在这时,行刑人突然大喊,“把大刀给我。”那颗被蒙住眼睛的脑袋顿时循声一转。那人到了安妮的背后,她摸不清方向,没有发觉他的位置。整个人群中传出一声呻吟,只有这唯一的声音。接着是一片寂静,在这寂静之中,响起一种尖锐的叹息般的声音,也像是穿过锁眼的哨音:那具身体血流如注,那扁平瘦小的身躯变成了一摊血泊。
萨福克公爵仍然站在那里,里奇蒙也一样。所有其他的人,那些跪着的人,现在都站了起来。行刑人谦恭地转过身去,并且已经把大刀递给了随从。他的助手朝尸体走去,但四位女侍先他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他。其中一位女侍凶狠地说,“我们不想要男人碰她。”
他听见年轻的萨里说,“是啊,他们已经碰够她了。”他对诺福克说,大人,管好你的儿子,把他从这儿带走吧。他看到里奇蒙脸色很差,还赞许地看到格利高里走到他面前,像年轻人之间那样友好地鞠了一躬,说,大人,离开这儿吧,走吧。他不知道里奇蒙为什么没有跪下。也许他相信了关于王后想毒死他的传闻,所以不愿意向她表示哪怕是最后的尊重。而萨福克则更容易理解。布兰顿是铁石心肠,对安妮决不宽恕。他上过战场。尽管从未见过这种血流如注的情景。
金斯顿似乎只考虑到死刑,而没有考虑随后的安葬事宜。“上帝啊,”他(克伦威尔)说,没有具体对哪个人,“我希望总管大人没有忘记让人把教堂里的大石板掀起来,”有人回答他道,我看没有,先生,因为它们两天前就掀起来了,以便她弟弟可以埋下去。
总管大人最近几天的表现有失水准,但国王一直让他处于不确定状态,而且正如他后来承认的那样,整个上午,他一直都以为白厅的信使可能会突然来到,要求他们刀下留人:即使在王后被扶着走上台阶,即使到她取下头饰的那一刻。他没有想到棺材,但是一口装箭的榆木箱子被匆匆腾空,抬到了法场。昨天,它本该载着货物前往爱尔兰,每一支箭都准备履行各自孤独的使命。现在,它成了众目睽睽之下的一件物品,一具棺材,里面比较宽大,足以容纳王后瘦小的身躯。行刑人跨过断头台,拎起被砍下的头颅;他用一块亚麻布将它裹了起来,就像裹着一个新生儿那样。他等待着有谁把它接过去。那些女侍自己动手,将王后那被鲜血浸透的遗体搬进箱子里。一位女侍走上前,接过头颅,放在——由于没有别的地方——王后的脚旁。接着,她们直起身,每个人身上都沾有她的血迹,像士兵一样集合列队,机械地离去。
那天晚上,他待在奥斯丁弗莱的家里。他给法国那边的加迪纳写了信。国外的加迪纳:犹如一头蹲伏的野兽,啃着自己的爪子,等待反戈一击的时机。将他发配在外是一种胜利。他不知道这种局面能维持多久。
他但愿雷夫在这里,但他要么是在陪侍国王,要么是回斯特普尼看海伦去了。他习惯了几乎每天都见到雷夫,而无法习惯事情的新秩序。他仍旧期待听到他的声音,听到他和理查德以及格利高里——只要他在家时——的声音,听他们玩着各种恶作剧,那种你即使到了二十五或三十岁、一旦认为家中严肃的长者不在附近就乐此不疲的恶作剧:或者在角落里扭成一团,要把对方推下楼去,或者藏在门背后,来个突然袭击。此刻在他身边的不是雷夫,而是赖奥斯利先生,正来回踱着步子。“简称”似乎觉得应该有人叙述一下白天的情况,就像对编年史家一样;要不,就该描述一下自己的感受。“先生,我仿佛站在海岬上,背对着大海,眼前是燃烧的平原。”
“是吗,‘简称’?那就进来吧,别在那儿吹风,”他说,“来喝一杯李尔勋爵从法国给我送来的这种酒。我通常是留着自己喝的。”
“简称”拿起酒杯。“我闻到了燃烧的建筑,”他说。“还有倒塌的塔楼。事实上,只剩下灰烬。只有残骸。”
“但却是有用的残骸,对吧?”残骸可以制成各种东西:随便问一下海边的居民就知道。
“有个问题您还没有正面回答,”赖奥斯利说。“您为什么不让怀亚特受审?除了因为他是您的朋友之外?”
“我知道你不太看重友情。”他看着赖奥斯利接受了这一点。
“尽管如此,”“简称”说。“我知道怀亚特不会对您构成任何威胁,也从未轻视或冒犯过您。而威廉·布莱里顿呢,横行霸道,冒犯过很多人,总是碍您的事。哈里·诺里斯,小韦斯顿,嗯,他们以前的位置有了空缺,您可以把您的朋友们安排进寝宫,跟雷夫一起。至于马克,那个小不点琴童;我承认,没有他之后,那地方看起来舒服多了。乔治·博林被除掉了,这让博林家的其他人仓皇而逃,‘阁下’将不得不跑回乡下,夹着尾巴过日子。皇帝对发生的这一切会大感快意。遗憾的是,大使因为发烧今天没有到场。他会很愿意看到那种情景。”
不,他不会的,他想。查普伊斯受不了那种血腥。但必要的时候,你就应该从病床上起来,看看你所期望的结果。
“英格兰现在会太平了,”赖奥斯利说。
他脑海中响起一句话——是托马斯·莫尔说的吗?——“狐狸跑回家后的鸡舍的太平”。他仿佛看到残尸遍地,有些是被一口咬死,还有些被撕咬得遍体鳞伤,那是母鸡追赶狐狸、而狐狸惊慌地躲闪和攻击的结果,它一边四处躲闪,一边继续扑杀:那些残尸,那些粘在地上和墙上的带血的羽毛,将被冲洗干净。
“那些演员都解决了,”赖奥斯利说。“把红衣主教抬进地狱的四个人无一漏网;还有马克那个可怜的傻瓜,当时把他们的行为编成了一首诗。”
“四个人无一漏网,”他说。“五个人无一漏网。”
“有位先生问我,如果克伦威尔是这样对付红衣主教那些不太重要的敌人,那不久之后,他会怎样对付国王本人呢?”
他站在那里,望着夜幕越来越深的花园:一时目瞪口呆,这个问题就像插在他肩胛骨之间的一把刀。在国王的所有臣民中,只有一个人会想起这个问题,只有一个人敢提出这个问题。只有一个人敢质疑他对自己的国王所表示的忠诚,他每天所表现出来的忠诚。“这么说……”他终于开了口。“史蒂芬·加迪纳称自己为先生。”
也许从那些照起来让人变形和模糊的小小的窗玻璃中,赖奥斯利看到了一张令他不解的面孔:困惑,恐惧,这些表情通常不会出现在秘书官大人的脸上。因为既然加迪纳想到了这一点,那其他人呢?几个月之后,若干年之后,还有谁会想到这一点?他说:“赖奥斯利,你肯定没有指望我向你解释我的行为吧?你一旦选择了一条路,就不该为它道歉。上帝知道,对我们的国王主人,我只有一腔赤诚。我绝对服从和效忠。如果你密切注意我,就会看到我这样做的。”
当他觉得可以让赖奥斯利看到他的面孔时,才转过脸来。他满面笑容,说,“为我的健康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