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乱终结 此后的大和

经觉的死与寻尊

经觉没能看到应仁之乱的最后结束。

经觉波澜万丈的一生,结束于文明五年(1473)八月二十七日,享年七十九岁。如前所述,这一年山名宗全、细川胜元两位相继离世,经觉如何看待他们的死,不得而知。因为经觉的日记只到文明四年九月而已。

与频繁感叹乱世,悲叹“天魔所为”“寺社灭亡的根源”的寻尊不同,经觉没有记录过对应仁之乱这一战争整体的感想。经觉对政治与社会局势并不关心,他所关心的只是与自己有来往的人的动向。

文明四年八月,朝仓孝景击破甲斐一方控制了越前,经觉闻讯欣喜不已:“朝仓是我长年的知己,他能获胜,可喜可贺。”就好像那是自己的事情一般。(《经觉私要钞》)如前所述,经觉偏向西军,朝仓孝景虽然从西军叛投东军,但此事与经觉无关。这与寻尊相反,寻尊担心河口庄的田租会不会因此收不上来了,焦虑不已。

经觉晚年不断在日记中写自己身体不佳,不过并没有几个月长时间卧床不起。文明五年七月,他与寻尊等人一同去观赏盂兰盆定例的古市念佛风流。八月十一日,又与一条兼良、寻尊等一同观赏猿乐。(《大乘院寺社杂事记》)

但八月二十一日经觉突然病倒了。寻尊从由古市急忙赶来的楠叶元次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于是安排了医生,自己也前去探病。但那时经觉已经无法说话了。

为了祈愿经觉的身体康复,寻尊命令兴福寺的僧侣们诵读大般若经、念佛,但毫无成效,经觉与世长辞。去世前,寻尊将经觉的病体转移到己心寺。葬礼在己心寺举行。一手操办这些事务的毫无疑问是寻尊。西南院光淳(参见一百一十八页)就任兴福寺别当。光淳的第一件工作,是依恩赦免释放预定要被处决的盗贼。

经觉去世十一天后的九月九日,寻尊把经觉留下的日记等各种记录要来。这个时代的公家或僧侣的日记,并不是为备忘而作的私人物品。他们的日记也是一种手册,为自己的继任者能够顺利开展各种仪式、活动及领地管理提供参考。所以本来经觉就必须要把自己的日记给后任大乘院门主寻尊看,但由于二人关系微妙,经觉没有这样做。寻尊没有经历过技术的传授,而是不得不自学作为门主所需要的知识。

经觉去世时,寻尊年已四十四岁。由于调查过诸多记录,其博学程度在大乘院历代门主之中算得上数一数二,对他而言,事到如今大概也无需再学习经觉的日记了吧。即便如此,他还是立即入手了经觉的记录,其好学之心,令人感佩。

但不走运的是,经觉日记文安二年(1445)以前的部分缺失。文安二年筒井军进攻经觉所在的鬼薗山城之际,日记几乎全被焚毁。寻尊也于康正二年(1456)开始写日记,因此对寻尊来说,较早的记录更为重要。经觉的早期日记遗失,寻尊定是十分泄气的吧。

经觉给寻尊留下的不仅有日记,还有一件麻烦事,那就是借款。根据楠叶元次给寻尊的报告,经觉负债达五十贯文钱左右。债权人要求寻尊还款,甚至有人逼迫说,若还不上来的话就没收大乘院领有的土地。

寻尊对此严词拒绝,他表示经觉的债务是他的个人借款,与大乘院无关。他的证据是,他自己从来没有当过借款的担保人,一个字也不曾写。但债权人不肯罢休,反问:“你不是经觉的弟子吗?”对此,寻尊反驳道:“我不是经觉的弟子。我大乘院门主的地位、大乘院的领地,都不是经觉给我的,是幕府给我的。从九岁起到现在,这三十六年间,我一直是大乘院的门主。”

其实他的这一主张中混入了谎言。的确,寻尊就任大乘院门主,是因为经觉惹足利义教不快导致下台,并不是经觉让位给他的。但嘉吉元年(1441)足利义教被暗杀后,经觉重任大乘院门主,并让寻尊做了自己的弟子。文安二年经觉在与筒井氏的作战中战败离开奈良,寻尊这才回归大乘院门主之位。虽说也不是普通的师徒关系,但寻尊是经觉弟子这一点,不容否认。

然而寻尊在文明二年的时候就已经预见到这种问题了。寻尊考虑到自己有可能走在经觉的前面,遂留下作为门主的心得交给政觉。里面说,不可以为经觉的借款做担保人;不可以同那些声称给经觉借款、从经觉那里获得土地等,试图掠夺大乘院土地的人共事。诸如此类。

寻尊为防备经觉死后追债者蜂拥而至,早就积攒了证明自己不是经觉弟子的文书,做好了理论准备。因此,当真被逼问“代替经觉还钱”之时,他也能不为所动,宣称自己“不是经觉的弟子”,义正词严地反驳回去。追债者无从了解经觉与寻尊之间的复杂关系,于是便被寻尊欺骗了。如此周密的安排,可以说非寻尊不能。

寻尊甚至还着手收回经觉管理的领地。对寻尊来说,这些不是经觉的私有土地,而是大乘院门迹为了照料经觉的老年生活而借给他的“隐居用地”,因此经觉并没有处分这些土地的权利。经觉无权拿这些土地去做借款的担保,也无权将其转移给他人。即便经觉签了这样的契约,也是无效的。如今经觉已死,所有的土地都必须归还大乘院门迹。有关“隐居用地”的纠纷,他早在文明二年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于是寻尊命令古市胤荣,迅速收回散在各地的经觉领地。

对大乘院门主寻尊来说,维持大乘院门迹这一经营主体才是最重要的课题。早早预见将来可能发生的问题,事先备好应对之策,寻尊的手腕堪称老道。轻视他是个大乱的旁观者,那简直就是看错了寻尊这个人了。

畠山义就的独立王国

文明八年(1476)四月五日,五十八岁的筒井顺永病逝,其子顺尊继承其位。(《大乘院寺社杂事记》)筒井顺永作为大和东军主力,在南山城、河内与西军对战,同时维持着奈良的治安。文明四年,土一揆袭击奈良时,顺永将其镇压。因顺永之死,兴福寺僧中有人动摇了,表示此后或许应该支持西军了,寻尊却激动地拒绝说:“真是大天魔啊。”可以说寻尊是肯定了顺永的功绩,而更重要的是,寻尊其人的风格是不为眼前表象所迷惑,能做出慎重的判断。畠山政长担心大和的东军一方势力弱化,遂派遣重臣游佐长直到河内,守卫若江城。

文明九年九月二十二日,离开京都的畠山义就军在河内牧(今大阪府枚方市)宿营。畠山义就甚至进军野崎(今大阪府大东市),窥伺若江城。越智家荣、古市胤荣、古市胤澄加入义就一方,筒井顺尊加入畠山政长一方,大和诸势力也在河内国集结。(《大乘院寺社杂事记》)

二十七日,若江城守将游佐长直迎击,将畠山义就军击退。(《大乘院寺社杂事记》)但这是畠山义就的策略。畠山义就佯装败退,转入摄津国欠郡(今大阪市内),奇袭天王寺城。(《长兴宿祢记》)守卫天王寺城的和田助直等奋力迎战,总算将畠山义就军击退。(《和田文书》)当天,畠山政长方的客坊城(今东大阪市客坊町)陷落了。(《大乘院寺社杂事记》)

畠山义就退出京都时,幕府默然相送,因而畠山义就大闹河内的状况,幕府应该早已料到。但畠山义就的势头远超预想。畠山政长狼狈地向足利义政哭诉,足利义政遂向朝廷请求下发处罚畠山义就的纶旨。九月二十九日,纶旨向东大寺、兴福寺、金峰山、多武峰、高野山、根来寺、粉河寺众徒及伊势国司北畠政乡(北畠满雅之孙)发布。(《实隆公记》《兼显卿记》《长兴宿祢记》)这时大内政弘等西军诸将尚在京都,故东军无法行动。因此,足利义政试图利用朝廷影响之下的寺社势力和公家大名的军事力量。

但足利义政的应对为时已晚。十月三日,畠山义就进入八尾城(今大阪府八尾市),切断若江城与誉田城(今大阪府羽曳野市誉田)的联络。(《大乘院寺社杂事记》)接着,当月七日,畠山义就进攻政长一方和田美作守等守卫的誉田城,斩杀大将美作守以下三十七人。(《长兴宿祢记》《大乘院寺社杂事记》)畠山义就将他们的首级送到京都的畠山政长处,这是刺激他“不要躲在京都,速来与我一战”。这时,由于若江城的游佐长直并不发兵救援誉田城,政长一方士气显著低落。筒井顺尊进攻古市氏镇守的教兴寺城(今八尾市教兴寺),也遭击退。

十月八日,畠山义就一方的大和国民吐田氏攻克岳山城。这就是当年畠山义就坚守近两年半的那座岳山城。九日,往生院城(今东大阪市六方寺町)、若江城也被攻陷。游佐长直从天王寺乘船逃脱,仅以身免,丑态尽显。(《大乘院寺社杂事记》)畠山义就已基本上平定河内一国。

畠山义就瞬间攻下河内,足利义政应该完全没有预想到。文明二年八月,畠山义就曾命家臣誉田、甲斐庄、游佐等进攻河内,越智家荣等也出兵助力,却未能达到驱逐政长一方的目的。这是因为畠山政长一方在河内的地位十分稳固。畠山义就退兵河内,畠山政长不去追击,也是因为对河内的防御有绝对的自信吧。

然而这一次,无论畠山义就自己是否出马,河内与大和的武士们一齐起兵,投入畠山义就麾下。畠山义就的名望可想而知。

畠山义就的魅力,其军事才能自不必说,尽管他是守护家的公子,却不靠权威,坚持实力至上。即便是为公家、僧侣所惧怕的“不守规矩者”山名宗全,在操纵幕府政治以获得财富权力方面仍比较保守。事实上,山名宗全自己不做管领,而是让女婿斯波义廉做管领,他这样的战略仍然遵循了幕府管领必出斯波、细川、畠山三家的规矩。此外,足利义视加入前,西军是以八位大名联合签署的形式发布命令,其中大内政弘虽然军事才能卓著,但因为门第不够,仍被排除在署名者之外。这也可以看出西军主帅山名宗全的保守性。

与他相比,畠山义就原本就没有遵循幕府命令的想法。大乱开始前,他就曾与幕府大军为敌,在河内孤军奋战。虽然他被山名宗全利诱上京,卷入幕府内的权力斗争,但他本质上仍是不依靠幕府权威,采取自力更生、独立扩张领土的态势。厌恶中央统治的地方武士纷纷投入畠山义就麾下,正是这个原因。

今谷明评价畠山义就的势力是“河内王国”“幕府的权威命令无法到达的独立国家”。这说法非常妙。提到“最初的战国大名”,一般总会举出朝仓孝景、北条早云的名字,但畠山义就也可以说是战国大名一般的人物。

筒井氏的衰败

且说,寻尊听说畠山义就在河内之战完胜,在日记中说“可喜可贺”。这样战斗就要结束了吧。

然而,寻尊天真的期待很快就落空了。畠山义就的矛头对准了大和国。畠山义就的家臣游佐和甲斐庄为了报父亲战死于“神南山之战”之仇,表示要进攻大和国龙田城。(《大乘院寺社杂事记》)神南山之战就是长禄四年(1460)十月十日的“河锅山之战”。是役,畠山义就军奇袭畠山政长防守的龙田城,战事不利,败走河锅山,遭到政长一方追击,游佐国助、誉田金宝、誉田祥荣、甲斐庄等义就一方主要将领战死。于是,他们提议说,在各自父亲忌日那天,即文明九年(1477)十月十日进攻龙田城。

但是,十月十日进攻龙田城的作战计划缺乏军事上的合理性。因此,越智、小泉、片冈等表示反对。他们虽臣从于畠山义就,但与游佐、甲斐庄不同,并不是畠山义就的家臣。畠山义就无法无视大和势力的意见,于是中止攻击龙田城。即便如此,时过二十年仍不忘复仇,中世武士的执念之深,令人震惊。

畠山义就一方打算东进一举攻克奈良。(《长兴宿祢记》)在京都的大内政弘为了从侧面支援,派遣重臣杉弘相率正规军三百骑、杂兵数千人由山城国南下。(《大乘院寺社杂事记》)或许大内政弘事先就与畠山义就约定好了。畠山义就撤出京都以支持大内政弘归降东军,作为交换,大内政弘支援畠山义就进攻河内与大和。

听闻大内军逼近之后,守卫木津的仁木氏、木津氏等慌忙逃走。筒井顺尊、成身院顺宣(后来的顺盛)也躲藏起来。大和的政长一方势力四散。只有箸尾氏还坚守着政长一方的孤城,但即便是箸尾氏,其家主箸尾为国已经弃箸尾城逃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月三日,大内军从木津进军般若寺(今奈良市般若寺町内)。兴福寺担心奈良置身于战火之中,遂通过驻守下狛的古市家臣井上九郎,与大将杉弘相交涉,大内军向奈良的进军遂中止,撤退到下狛。

六方众听说筒井氏败退,于是袭击了曾向奈良居民征收重税的筒井氏代官庆忍,将其从住宅内逐出。古市胤荣、澄胤兄弟从河内教兴寺城回到奈良,指挥奈良防务。

以筒井氏为首的畠山政长一党既已被一扫而空,若不让与畠山义就关系密切的古市氏做官符众徒的话,奈良的防务是不可靠的。毕竟畠山义就军的兵力,合河内、大和两国已达一万人。

然而,寻尊欲任命古市澄胤为官符众徒首领之时,古市澄胤回答说:“若只任命我一人,那便欣然接受。”康正元年(1455)九月古市春藤丸(胤荣)就任官符众徒首领之际,丰田与高山氏等也是首领,首领一共五人。这次,丰田、高山等也要求首领之地位,寻尊左右为难。但寻尊认为“除了古市之外,让其他人保卫奈良治安,都无法顺利进行”。寻尊依旧清醒。此后,文明九年十一月,寻尊通过古市氏祝贺畠山义就平定河内,赠送贺信和酒樽等,竭力构建与畠山义就的友好关系。

文明十年正月,也因为畠山义就和越智家荣的推荐,寻尊任命古市澄胤取代筒井顺尊为官符众徒首领。筒井氏一方虽然反对,却无能为力。当年六月,越智家荣之女与古市澄胤政治联姻,古市氏的权力愈发强化。

另一方面,筒井顺尊也在寻找反击的机会。因为顺尊的长子做了福住氏的养子,这位福住氏是东山内福住乡(今奈良县天理市福住町)的控制者,于是筒井顺尊遂以福住乡为据点开展抵抗活动。文明十一年九月以后,筒井一方雇佣足轻,扰乱奈良市内。足轻神出鬼没,袭击奈良各处,抢劫、放火。

筒井一方正规军兵力约五百人,兵力上古市军占优。但是兵力不足的筒井军使用了雇佣兵。为了与筒井一方足轻打游击战,古市一方也雇佣了足轻。虽说是雇佣,但由于发不出饷钱,于是便允许他们抢劫。这和应仁之乱中京都进行的足轻战法完全相同。

寻尊虽然慨叹双方的足轻战法使奈良荒废,却无能为力。第四章已述,应仁之乱开始后,许多公家为躲避战乱,逃到奈良。如今奈良反而动荡,约八十人回到了京都。甚至有的可怜的公家拜托足轻沿途护卫,途中足轻却转为盗匪,把他们全身衣物扒了个干净。(《大乘院寺社杂事记》)

见筒井一方在奈良横行,畠山义就于十月二十一日派遣了一位名叫市若的足轻大将。因市若奋战,筒井一方的军事活动陷入低潮。畠山义就甚至打算派大军入大和,但由于畠山家中发生了内部纠纷,不得不作罢。因此,筒井一方得以保住一命。

文明十三年七月十五日,有传言说筒井一方计划再次攻击奈良。寻尊不解道:“文明九年畠山义就军逼近大和时,筒井不是不经一战就落荒而逃了吗,如今畠山义就的势力比那时还强,若真要打来,也不过是被击溃吧。还是说他们相信了畠山义就去世的谣言了?”

但在七月二十日,筒井顺尊、箸尾为国、十市远相、成身院顺盛等联军为夺回旧领地而起兵。他们之所以发起攻势,是因为与多武峰达成了同盟。但如寻尊所料,筒井一方惨败,古市澄胤攻克了筒井氏的居城福住城。

此后,筒井顺尊仍不放弃,策划种种谋略,但全都以失败告终。文明十九年(1487,七月二十日改元长享),箸尾为国向越智家荣投降。接着长享三年(1489)七月二十二日,逃亡中的筒井顺尊在京都的旅店去世,终年三十九岁,据说是醉酒而死。终日失意,借酒浇愁,顺尊这样的形象浮现出来。寻尊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文明九年丁酉岁十月十三日败退以后,再未归国,就此入灭。这是大明神的惩罚。”由于顺尊在文明九年以后仍在大和国活动,所以这里的“归国”不是指回归大和国,而是指回归故乡筒井乡的意思。

筒井氏支援畠山政长,在河内与大和长期奋战,是应仁之乱的点火者。最终,畠山政长所属的东军获得了战争的胜利,但筒井氏自己却战败于越智和古市氏,失去了在大和的势力。这真是莫大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