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乱终结 暧昧的停战

细川、山名单独媾和

朝仓孝景由西军叛入东军,虽然在文明三年(1471)七月二十一日的首战中败退,但很快重整旗鼓。朝仓孝景试图和被足利义政任命为越前守护的西军斯波义廉对抗,但因未能实现担任守护一职的愿望,他的计划被打乱了。无可奈何之下,朝仓孝景自称越前国司,但既无法洗刷背叛主君斯波义廉的不忠污名,又无法得到越前武士的支持。于是朝仓孝景放弃越过主家的“下克上”,转而支持东军的斯波松王丸(斯波义敏之子,后来的义宽)为主君。这样,朝仓孝景获得了大义名分,八月二十四日与西军的甲斐一方作战,取得大胜。(《朝仓家记》)

次年,即文明四年八月,朝仓孝景进攻越前中心地区、甲斐一方据点府中,终于平定越前。甲斐敏光逃亡加贺。(《大乘院寺社杂事记》《经觉私要钞》)寻尊记录说:“大内以下西国的军粮,都从越前通过。”西军主要的粮道是从山名、大内领国遍布的山阴地区经日本海入越前,通过琵琶湖水运进入京都的运输路线。这条粮道被切断,西军的后勤维持越发困难。

此外,东军赤松政则占据了大山崎的天王山。也就是后来羽柴秀吉与明智光秀进行山崎之战的那座天王山。于是,西军连濑户内海的补给路线也失去了。

再者,东军京极政经(京极持清之子)的重臣多贺高忠控制了从东部地区运粮的要地近江。(《大乘院寺社杂事记》《经觉私要钞》)虽然西军土岐成赖的重臣斋藤妙椿努力夺回了近江,但西军的劣势已不可挽回。

文明五年三月十八日,七十岁的山名宗全逝去。同年五月十一日,正值四十四岁盛年的细川胜元也撒手人寰,死因不明,或许是心力交瘁所致。寻尊断言,细川胜元之死是因为“神罚”。(《大乘院寺社杂事记》)然而,寻尊基本上是支持东军,希望以东幕府吞并西幕府的形式结束战争的。或许是他重视东军拥将军与天皇的大义的缘故吧。

当年八月二十八日,细川政元出仕幕府,正式被承认为细川氏家督。(《亲长卿记》《亲元日记》)细川政元年幼,由细川典厩家的细川政国监护。

当年十二月十九日,足利义政把将军之位让给其子足利义尚。(《公卿补任》《亲元日记》)但足利义尚年仅九岁,幕府的领袖仍由足利义政担当。因为大乱之前足利义政曾有以足利义视为过渡,再让足利义尚担任将军的打算,现在足利义尚出任将军,等于是将足利义视排除出去。足利义政不久就能让西幕府屈服的自信可见一斑。

次年,即文明六年二月,议和再度开启。东军赤松政则不同意,西军畠山义就反对。畠山义就为提高西军士气,在与足利义视协商之后召集诸将,但来者只有大内政弘一名,其余大名尽数缺席。大内政弘也很快离开,让畠山义就狼狈不已。(《大乘院寺社杂事记》)

当年四月三日,山名政丰与细川政元实现和谈,达成和议。(《东寺执行日记》《东院年中行事记》)京都的商人访问东军阵营,向他们表示祝贺。但是,西军大内政弘、畠山义就、土岐成赖、一色义直不同意和议,并不解散战阵。东军的畠山政长、赤松政则也没有解除临战态势。最终,和议成了山名与细川的单独媾和,西军与东军的和议未能实现。当月十五日,山名政丰之子俊丰谒见将军足利义尚,将军正式认可了他对东幕府的归降。

由于山名一族向东幕府投降,西军主力转移到畠山义就和大内政弘身上。四月二十三日,山名政丰军与不久前还是盟友的畠山义就军在京都室町对战。(《东寺执行日记》)次月,一色义直之子义春向东幕府归降并得到承认,幕府认可了他对本国丹后的领属。但是,东军的武田国信(武田信贤之弟)、细川政国拒不将丹后交还给他。(《大乘院寺社杂事记》《亲长卿记》)足利义政的权威下降十分明显。

且说寻尊认为大乱的最大原因是畠山氏的内部纠纷。(《大乘院寺社杂事记》)通过以上的过程,可以说他的分析正中其要。应仁之乱是从山名宗全笼络畠山义就开始的。山名宗全与细川胜元这两军主帅相继故去后,山名与细川两氏间的和议旋即成立,但大乱依旧不止,终归还是因为意图打倒畠山政长的畠山义就拉拢反细川的大内政弘,实施彻底抗战之故。

山名宗全起兵意在打破足利义政亲政。但是,山名家族投降后,西军的反细川色彩越发强烈。于是,应仁之乱迎来了新的局面。

停战工作的开展

这时,西军有一号人物的发言权蹿升,这就是持是院的斋藤妙椿。妙椿是僧侣,但因其兄美浓守护代斋藤利永去世,他便作为其子利藤(妙椿的侄子)的监护人进入政坛,成为美浓守护土岐成赖的重臣。应仁之乱开始后,妙椿侵入近江、伊势、尾张等地,声名大噪。

即便在山名一族退出西军之后,畠山义就与大内政弘仍决定继续作战,也是因为得到了妙椿的支持。寻尊感叹说:“东西两军谁能取胜,由妙椿的动向决定。这是一大怪事。”(《大乘院寺社杂事记》)

寻尊称为“一大怪事”,是因为大乱的走向由守护的家臣这样的人物左右,他对这一“下克上”的状况颇为反感。由于寻尊有如此发言,战后的历史学家便把他看作怀念旧体制、逃避现实的没落一族。

即便如此,寻尊虽以为无趣,却一直关注着朝仓孝景与斋藤妙椿的动向,与他们保持着联络。此外,寻尊在文明四年(1472)正月的日记中记述两军构成时,不像应仁元年(1467)六月的日记只列举了诸位大名的名字,这一回他加上了东军的朝仓孝景、多贺高忠,西军的斋藤妙椿和甲斐党的名字。守护代这一阶层一跃成为应仁之乱的关键人物,寻尊充分把握住了这一变化,将这样的寻尊评价为逃避现实是不确切的。

文明六年闰五月,进攻越前的甲斐军被朝仓军击退。甲斐敏光上京,与主君斯波义廉会面。甲斐敏光希望斯波义廉到越前去。这是以斯波义廉为旗号,动员斯波氏领国的尾张与远江武士进攻越前的大作战计划。但因西军诸位大名反对,计划中止。六月,按新的方案,斋藤妙椿率领数千骑攻入越前,促使朝仓与甲斐议和。(《大乘院寺社杂事记》)

因为斋藤妙椿的活跃,西军的东部战线得以稳定下来。虽然如此,那般活跃的妙椿仍没有上京的余力。西军诸将仅仅能在京都各处零零星星地放火,战线完全无法推进。寻尊批判说:“将军(足利义政)饮酒,诸大名狩猎,好像战争结束一般逍遥自在。”对东幕府来说,是到了提出停战的时候了。

肩负停战任务的是新将军足利义尚的舅父日野胜光。寻尊称日野胜光为“新将军代理”,但政治实权依旧握在足利义政手中。日野胜光实际上不是足利义尚,而是足利义政的代理。足利义政最亲信的伊势贞亲在文明三年四月下台,文明五年正月故去。此外如前所述,细川胜元也已不在人世。足利义政所能仰赖的,除了日野胜光再无别人。日野胜光与大内政弘和畠山义就接触,但对足利义视的处置问题未能形成决议,交涉毫无进展。西军诸将既已拥立足利义视,是无法将其抛弃而投降的。

文明七年二月,西军甲斐敏光降服,足利义政任命他为远江守护代。(《大乘院寺社杂事记》)甲斐的主君斯波义廉也于当年十一月前往尾张。(《和汉合符》)斯波义廉此后的动向不明。这样,越前完全落入东军手中,西军越发不利。眼看西军的投降近在咫尺,日野胜光却在文明八年六月死去,停战工作触了礁。

文明八年九月,足利义政向大内政弘送去书信,请求他协助停战,得到了他的同意。(内阁文库收藏《古文书》《黑冈带刀所藏文书》)大内政弘滞留京都近十年,果然对领国的状况十分担忧。十二月,也许是基于大内政弘的进言,足利义视向足利义政请求赦免:“我参加西军并非谋反,而是因伊势贞亲害我,要取我性命,遂采取了自卫行动。”足利义政接受了他的请求,就自己听信伊势贞亲谗言,对足利义视表示道歉。伊势贞亲已死,通过让他做替罪羊,兄弟俩终于找到了和解的机会。

此后,担当和谈重任的是日野胜光的妹妹、足利义政的正妻日野富子。日野富子出面交涉,或许是因为与足利义视有亲属关系。文明九年闰正月,足利义视托日野富子代为向足利义政调停,作为回报,他答应赠送三千匹(三十贯文钱)。但足利义视并无支付的财力,大内政弘代足利义视向日野富子赠送三千匹。大内政弘自己也仰仗日野富子中介,并支付了五千匹为报酬。(《亲元日记》)

这样看起来,日野富子果不其然是中饱私囊的“恶女”,但那个时代,以“礼金”为名向幕府和朝廷要人行贿是非常普遍的,日野富子并不是例外。根据樱井英治的分析,日野富子的牟利活动曾经维持着日渐恶化的幕府财政的运营。这也是事实。

提到日野富子的牟利,寻尊所记录的她向诸将贷出军费,贩卖军粮的事情非常有名。(《大乘院寺社杂事记》)永原庆二根据寻尊“畠山左卫门佐前日请借出一千贯文钱”的记录解释说“畠山义就从日野富子那里借了一千贯文钱”,于是指责日野富子身处东军阵营却为敌军西军提供资金,是“发战争财”。但是,畠山义就的官位是右卫门佐,并不是左卫门佐。

因此,有的研究者认为不是畠山义就,而是西军畠山左卫门佐义统借的钱。但是由于寻尊时常把畠山左卫门督政长误写成“左卫门佐”,这时候向日野富子借钱的恐怕是东军的畠山政长。日野富子向东西两军放贷,促使战乱扩大这样的理解是讲不通的。如前所述,倒不如说日野富子正在为停战而努力。

西幕府的解散

大内政弘很快就将降服,一度态度强硬的畠山义就不得不重新考虑何去何从了。大内政弘归国以后,京都的军事态势完全向东军倾斜,畠山义就必遭围歼之结局。

文明九年(1477)八月六日,寻尊收到了在木津布阵的东军仁木氏送来的一封信。说的是畠山义就进入大和一事。畠山义就军若进入大和,则大战不可避免。这令寻尊十分忧虑。

然而畠山义就有可能并非前来大和而是去河内。畠山义就的去向是大和,还是河内呢?寻尊为收集情报而精神紧张起来。

当月十四日,寻尊推测,畠山义就若来大和,筒井和成身院将陷入窘境。此外他还写道:“畠山义就乃当世最强武将,与他敌对,实难想象。”有的研究者从中读出了寻尊天真地赞叹畠山义就勇猛的放松感,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即便畠山义就进攻大和,只要东军的筒井等不与其交战而是逃亡,大和就可以避免战火之苦。寻尊大概是期盼着这样的结果吧。事实上,如下一节所述,寻尊的判断几乎应验了。

九月九日,寻尊听到传言,说畠山义就与越智和古市商量,咨询他们进军大和与河内哪个更好。十二日,他又接到情报:“昨夜,畠山义就让妻儿到越智宅邸避难,古市澄胤护卫。”(《大乘院寺社杂事记》)

当月二十一日,畠山义就终于从京都撤军,目的地是畠山政长重臣游佐长直守卫的河内若江城(今大阪府东大阪市若江南町)。这是一支骑兵三百五十人、步兵两千余人的大军。(《大乘院寺社杂事记》)

东军诸将并无意追击撤兵的畠山义就军,或许是足利义政下达了禁止追击的命令,足利义政在大乱爆发之初就打算以将义就逐出京都来收场的(参考第三章)。虽说是放虎归山,但足利义政无论如何也想结束战斗,哪怕仅仅是京都的战斗。在畠山义就退兵一事上,似乎大内政弘贡献颇大,足利义政遂为大内政弘向朝廷申请从四位下左京大夫的官位。(《兼显卿记》)这时大内政弘的归降已经确定无疑了。

但在畠山义就撤退后,西军依旧在下京布阵。驻守山崎的东军赤松政则摆出一副要进攻的态势,却被足利义政制止了。

因为对自己的处置尚无法确定,足利义视开始对畠山义就的撤退感到不安。为了填补畠山义就留下的空白,他邀请斋藤妙椿上京。十月,妙椿率尾张、美浓、近江三国兵力共三百骑上京。(《大乘院寺社杂事记》)

然而十一月三日,大内政弘终于向东幕府投降。于是,周防、长门、丰前、筑前四国的守护一职及领属权均得到了认可,可谓受到了破格优待。(《黑冈带刀所藏文书》《长兴宿祢记》)但大内政弘却并不与足利义政见面,而是通过伊势贞宗向其致谢,可见他仍未完全解除警惕。

当月十一日,大内政弘从京都撤兵,前往周防。土岐成赖、畠山义就等西军诸位大名各自烧了自己的阵营,返回领国。这时,故后花园法皇曾居住的宫殿也被大火波及而烧毁,但土御门内里(现在的京都御所所在地)完好无损。京都的居民因和平到来而欢欣鼓舞,纷纷前去西军阵营的故地参观。(《亲长卿记》《实隆公记》《兼显卿记》《长兴宿祢记》)

足利义视与土岐成赖一同前去美浓。由于足利义视并未受到足利义政的正式赦免,所以就没有留在京都。从文明九年七月足利义视的女儿做了足利义政犹子一事来看,足利义政、日野富子夫妻或许并没有严厉处罚足利义视的打算。但是,足利义视及其子足利义材(后来的义尹、义稙)对将军足利义尚的地位构成潜在威胁,这一点并没有改变。因此,足利义视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

大内政弘也曾为足利义视的问题奔走,但终究还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将足利义视抛弃了。最终,对足利义视、义材父子最为同情的斋藤妙椿收留了他们二位。

于是,西幕府一点一点地解散了,应仁之乱在形式上画上了休止符。虽然如此,畠山义就与土岐成赖等并未向足利义政投降,只是撤出了京都而已。对寻尊而言,如今畠山义就很可能攻入大和,情况一点儿也不值得庆幸,甚至反而比大乱之中更糟糕了。虽然人在京都的柚留木重艺提议说“像其他公家、寺社一样以庆祝战胜为由上京如何”,寻尊却不为所动,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战胜”和“停战”实在太空虚了吧。

持续十一年的大乱使得京都沦为一片废墟,一个胜利者也没有。不仅如此,战乱的火种根本就没有完全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