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畿内的火药桶——大和 动乱的大和

南北朝时期的大和

过去的研究认为,南北朝期间,一乘院追随南朝,大乘院追随北朝,兴福寺一分为二。这是依据一乘院实玄的父亲近卫经忠属于南朝一方等事实来推测的。但根据安田次郎的研究,兴福寺整体一直属于北朝一方,也就是武家(室町幕府)一方。幕府为照顾兴福寺,未在大和设守护,兴福寺握有事实上的守护职权。一乘院与大乘院虽然处于激烈且反复的对抗状态,但与南北朝的对立毫无关系。

特别是观应二年(1351)的“两门迹争执”,是个关键的时间点。一乘院与大乘院的纷争断断续续,持续了三十年。兴福寺,以及众徒和国民完全一分为二。两门迹为了将“众徒、国民”的武力拉入本派麾下,竞相拿出更高的赏赐。结果,一乘院、大乘院的领地落入“众徒、国民”的手中,门迹对庄园的控制权徒有虚名。

曾研究过十五世纪后半叶的大乘院门主及兴福寺历史的寻尊说:“这场战乱是兴福寺灭亡的开端。”寻尊是个对什么事都持悲观态度的人,对于他的这句评价也应该打个折扣,但说两门迹的分裂和对抗将“众徒、国民”推上了历史舞台,却是没有错的。是否能得到“众徒、国民”的支持,成了事关门迹和院家兴衰的关键。

虽然刚才提到兴福寺追随武家一方,但“众徒、国民”未必追随武家。高市郡的越智氏,宇智郡的二见、牧野、野原氏等大和国南部武士均因靠近吉野而属于南朝一方。其中散在党的越智氏格外重要。

散在党指不参加长川、长谷川、平田、葛上、乾协五党任何一党的武士,也就是大和国内零散分布的武士结成的一党。其盟主是以高市郡越智乡(今奈良县高市郡高取町越智)为根据地的越智氏。越智氏是大乘院一方的国民,自称源氏。南北朝时代越智氏是大和国内南朝一方势力的中心,观应扰乱时逃离京都的足利直义(足利尊氏之弟)甚至都要仰仗他们的力量。

另一方面,幕府一方有名的人物是以添下郡筒井乡(今奈良县大和郡山市筒井)为根据地的筒井氏。筒井氏是乾协党的一员,最初并无多大的存在感。但至德二年(1385),筒井顺觉成为乾协党中的重要力量。(《西大寺文书》)根据寻尊的解说,筒井镇压兴福寺嗷诉有功,被室町幕府三代将军足利义满封为官符众徒。(《大乘院寺社杂事记》)向来官符众徒的任免权在兴福寺别当手里,因此足利义满的这次任命是个特例。筒井在乾协党当中崛起,背后应该有幕府的支持。


大和国的各郡

应永十一年(1404)七月,一乘院一方国民、长川党的箸尾为妙攻击了筒井顺觉。幕府命二者停战,请兴福寺别当大乘院孝圆出面协调,孝圆却说“这是一乘院的问题”,面有难色。最终,幕府强令二者停战。(《寺院细细引付》)然而,应永十三年,足利义满重提旧事,追究箸尾为妙、十市远重攻击筒井氏的罪责,向大和派出讨伐大军。(《药师院旧记》)箸尾、十市战败,足利义满没收了他们的领地,将其赠予春日社和兴福寺。(《大乘院寺社杂事记》)应永十五年筒井与箸尾交战之际,幕府军为援救处于劣势的筒井,也曾向大和派出援军。(《东院每日杂杂记》)

之后,筒井与箸尾纷争不断,虽然每次幕府都下令停战,但由于筒井一贯忠于幕府,箸尾却曾偏向南朝,因此幕府的裁定总无法避免地偏向筒井一边。为了挽回劣势,箸尾越发和越智走到了一起。

此后,大和国内的纷争发展为亲幕府的一乘院一方众徒筒井,与反幕府的大乘院一方国民越智之间的斗争。

国中合战

由于大乘院与一乘院的对立,兴福寺别当的控制力大减,一乘院、大乘院两门迹实际上掌握着大和的守护职权。然而,其职权范围却无法达到南部的宇智、吉野、宇陀三郡,基本上只能控制奈良与国中(奈良盆地)一带。

应永十二年(1405)八月,幕府将宇陀郡交与兴福寺大乘院管理。然而,割据宇陀郡的泽、秋山两氏强占宇陀郡内的兴福寺领属庄园,与其对抗。(《宇陀郡奉行引付》)他们原本是南朝一方的武士,奋起反抗幕府一方的兴福寺实属理所应当。此外,同为南朝一方的多武峰寺(现在的谈山神社)也侵入宇陀郡,与兴福寺相争。因此,兴福寺并未实际支配宇陀郡。

应永二十一年五月,多武峰寺与泽氏发生纠纷,由于多数国民介入此事,一场大规模的纷争爆发了(国中合战)。四代将军足利义持虽下达停战命令,却未收实效。幕府遂命令兴福寺别当东院光晓出面制止争端。接受幕府之命的兴福寺学侣和众徒协助幕府使者出面调停,支援泽氏的越智氏遂应幕府要求,表示撤兵,多武峰寺的僧人却对幕府使者暴力相向。(《兴福寺日次记》)

幕府再度派遣使节,两军终于撤兵。兴福寺的学侣、众徒就防患之策协商,认为国民们以个人理由擅自发起军事行动是造成大和国内乱的原因。于是他们向幕府传达自己的意见,应该叫停国民之间的“私战”,凡有纷争应由幕府裁决解决。

同年六月二十日,幕府依照兴福寺的愿望,命令众徒二十六人、国民二十八人于次月五日之前上京。七月八日,幕府对上京的众徒和国民下达了七项要求,主要内容是:“今后无幕府命令擅自私战者,处以流放大和之外的刑罚,并没收领地。协力者连坐。即便有两门迹指示,也不得擅动。凡有问题,应向幕府上诉。反之,若是幕府下达了讨伐命令,即便讨伐对象是亲属也绝不可饶恕。”众徒和国民提出起请文,宣誓遵守命令。(《寺院事条条闻书》)

起请文里面还有对兴福寺宣誓忠诚的条文,有的研究者认为,“幕府对众徒和国民的处置也反映了兴福寺的愿望”。然而,要依靠幕府才能解决问题,正体现了兴福寺的衰微。如今的兴福寺,若无幕府为后盾,已无法阻止众徒和国民的肆意妄为了。幕府于十月又命令兴福寺学侣二十四人上京,让他们宣誓绝不追求私利私欲,专心修行佛道。幕府也看得很明白,正是学侣的腐败导致了众徒和国民的嚣张跋扈。

蠢蠢欲动的后南朝势力

幕府之所以会因大和的混乱而神经紧张,是因为这时候发生了后南朝问题。

明德三年(1392)闰十月,所谓的南北朝合一(明德和约)得以实现,南朝退出历史舞台。然而,侍奉南朝的武士们并未对幕府心服,时常拥立旧南朝的皇族叛乱。这样的南朝复兴运动,被学术界称为“后南朝”。

后南朝问题最初出现,是应永十七年(1410)的后龟山法皇外逃事件。此事件发生在南北朝合一时,我们由这一背景看看这一事件。

明德三年,后龟山同意南北朝合一,率领四十余名亲随离开大和国吉野,向北朝的后小松天皇交出三件神器。后龟山进入京都西郊的嵯峨大觉寺,以“南主”“大觉寺殿”自称。生活虽然孤寂,后龟山却隐忍坚持了下来。南北朝合一时,将军足利义满开出了一个条件,即皇位恢复两统迭立,也就是今后的天皇由旧南朝、旧北朝双方交替继承。


北朝天皇世系略图

南北朝合一的和谈原本就是足利义满无视北朝的独断之举,由旧南朝一方出任天皇这一约定根本就是不现实的。然而,由于不愿明目张胆地背弃和约,足利义满一直没有将后小松天皇之子立为皇太子。因而,后龟山对旧南朝一系的皇子被立为皇太子,在后小松天皇之后即位一事尚存一线希望。

但是,应永十五年足利义满去世,嫡子足利义持继将军位,成为幕府最高掌权者。足利义持并非明德和约的当事人,故而对后龟山不以为意。他意图让后小松天皇的长子躬仁即位。

后龟山了解到幕府并无向旧南朝移交皇位的意向之后,于应永十七年十一月逃出嵯峨,抵达吉野。尽管同时代的史料记载说,后龟山的外逃是因为生活困苦(《看闻日记》),但正如森茂晓所指出的,这是后龟山“对躬仁即位计划的抗议”。

然而,足利义持无视后龟山,毅然推进拥立躬仁的进程。应永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躬仁被立为亲王,当月二十八日元服,次年八月二十九日践祚(从上一任天皇手中接受三件神器)。称光天皇诞生了。因为称光天皇年仅十二岁,后小松上皇实施院政。也许有人会认为,反正也是后小松统率朝廷,让位毫无必要,但其实在中世,院政才是普遍的情况,天皇亲政反倒是例外。为了确立旧北朝一系对皇位的独占,让称光天皇践祚、让后小松实施院政是必不可少的。

刚刚开启新体制就面临国中之战的幕府,也一定看到了其背后吉野后龟山的影子。因此,幕府拼尽全力试图终结国中之战。大和的混乱平定之后,应永二十一年十二月十九日,称光天皇正式即位。

但是,应永二十二年二月,伊势的北畠满雅因不满称光即位而起兵。(《满济准后日记》)北畠满雅就是那位有名的南朝忠臣北畠亲房的曾孙。伊势北畠氏是南朝势力的中心,南北朝合一之后北畠氏向幕府靠近,作为实际上的伊势守护活动。应永十年,足利义满参拜伊势神宫时途经平尾(今三重县松阪市大平尾町、町平尾町),参加了北畠氏为他举办的欢迎宴会。(《吉田家日次记》)北畠氏意在讨幕府的欢心,以让旧南朝一系皇子的即位得到幕府认可。应永十九年六月,北畠显泰(满雅之父)特地上京同幕府交涉。(《山科家礼记》)交涉内容于史料无载,鉴于后龟山外逃的状况,想必与皇位继承问题有关。

然而如前所述,北畠氏的努力白费功夫,称光天皇还是诞生了。这样,北畠满雅决意放弃合作路线,转而同幕府开战。(不过根据《寺院事条条闻书》,起兵是因为领地的问题。)


南朝天皇世系略图

应永二十二年四月中旬,幕府命京极持光、土岐持益、一色义范讨伐北畠。讨伐军从近江越过铃鹿岭进入伊势,遭到激烈抵抗,陷入苦战。另外,与伊势国境相接的大和国宇陀郡这边,北畠氏的影响力也很大,宇陀郡的泽和秋山两氏遂响应北畠起兵。于是幕府命令众徒、国民出兵宇陀郡,击退泽和秋山。(《寺院事条条闻书》)

同年六月十九日,眼看泽和秋山的活动渐渐平息,足利义持命畠山满庆经大和国宇陀郡进攻伊势。(《满济准后日记》)其兵力仅一百二三十骑,应该是寄希望于众徒、国民的兵力。不过当月二十四日,畠山、众徒、国民等幕府军在宇陀郡的石破一带(大概是现在奈良县宇陀市榛原赤埴吧)遭遇土一揆袭击,军粮等物资尽被抢去。(《寺院事条条闻书》)即便如此,畠山仍攻向伊势,众徒、国民却半途折返。

七月,楠木某响应北畠氏起兵,侵入大和国宇智郡及河内国,放火烧民宅。据说大和国武士中有与楠木相通之人。(《寺院事条条闻书》)七月十九日,畠山满庆分兵一队,派往河内。当月二十四日,楠木某被斩杀。(《满济准后日记》)

根据伊藤裕伟的说法,在北畠这一边,幕府军最终未能攻下北畠氏的根据地多气城(位于现在的三重县津市美杉町上多气)。幕府军与北畠满雅签订停战协议,撤了回来。八月十八日,畠山满庆等人回京。(《满济准后日记》)

将军足利义持十月赦免了北畠满雅(《满济准后日记》),实际上是议和。次年,即应永二十三年九月,足利义持率领诸位大名去奈良,首次参拜兴福寺,之后向后龟山法皇承诺恢复他的领地,邀请他回归嵯峨大觉寺。(《看闻日记》)足利义持对后龟山法皇成为后南朝势力的旗号,再度出现北朝与南朝对立的状况十分戒备。后龟山判断,北畠满雅既然已降伏于幕府,就不必再做无谓的抵抗了,遂回到了京都。

在北畠满雅叛乱之际,兴福寺一直协助幕府,这是因为后南朝势力侵入大和,兴福寺也不可回避。此后,兴福寺在讨伐后南朝势力的问题上与幕府保持步调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