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第六章 秘史(1793)

孩子还活着,不过他不想见他。对于已经做好的安排,他没做评论。吊唁的信函成堆地摆在他的办公桌上。拆信的时候,他心想,写这些信函的每个家伙都是装模作样的伪君子:他们每个人都知道我是怎么对待她的。可他们写的信仿佛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写信的目的就是使他们自己获得我的注意,使他们的名字在我脑子里印象深刻。

罗伯斯庇尔的信写得老长,而且情深意切。信总是从私人方面的事悄悄转到政治方面的事——这就是马克西——然后呢——这就是马克西——话题重又转回。我不仅是你曾经的朋友,信中写道,我会是你朋友,直至生命的尽头。“从你我合二为一的那一刻起……”信中写道。即便是处于他眼下这种境况,丹东还是觉得这话说得过头了。他对信中的迷乱语气感到纳闷。

卡米尔倒是没有给他写信。他坐着,一言不发,低着头,索性由丹东说起往事潸然泪下,然后冲着他不住地胡言乱语一通,怪他这个疏忽了,那个粗心了。他不知道他在为了什么发火,为什么他的整个事业和品格突然要被检讨和反思,不过,好像冲着他大喊大叫,对丹东来说,倒是有好处。丹东借助于这种方法让自己变得身心疲惫。最后他睡着了。之前他还在纳闷,是否再有可能睡得着。加布丽艾尔似乎在那间红墙书房里阴魂不散,在菱形餐厅里阴魂不散,他的文员曾经在那里用过厕所;在卧室壁橱里阴魂不散,他们在那里一直分床睡觉,随着一个月一个月的过去,他们之间也越来越生分。

他把她用粗体字零零星星记下的日记翻出来。他阅读日记的每一页,旋即,对他来说,他过去的那些细枝末节毕现无遗了。他不愿意再有旁人看到这本日记,于是便把它放在火上烧了,每次烧毁一页,一边烧,一边看着日记的纸页,先卷曲,然后发焦。路易丝坐在公寓的角落:眼睛肿胀,五官变粗了,变模糊了。他没有把她遣走;几乎像是没注意到她一样。3月3号,他又动身往比利时。


三月份几乎就是灾难。在荷兰,粮尽弹绝的部队被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在旺代,造反变成了内战。在巴黎,暴民洗劫了商铺,砸毁了吉伦特派的印刷厂。埃贝尔要砍掉所有部长、所有将军的头。

3月8号,丹东登上了国民大会讲坛。爱国者绝对没有忘记他的突然现身给他们带来的震惊,也没有忘记他那一张因为无数个不眠之夜和旅行困顿而变得痛苦不堪的脸庞,那一张因为紧张和痛苦而变得苍白暗淡的脸庞。当他讲到叛国和遭人凌辱的时候,复杂而又伤心的情感有时候令他声音哽咽;又一次,他停住,望望他的观众,自我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摸摸自己脸上的疤痕。和部队人员在一起,他已经看到了刻毒、无能、渎职。增援部队必须人多势众,而且迫在眉睫。法国富人必须为解放欧洲出钱。今天必须投票通过增加新的税种,明天就要征收新税。为了对付反对共和国的阴谋家们,必须有个新法庭,一个革命者法庭:根据该法庭,被告没有上诉的权利。

从大厅中央,有人高喊:“谁把犯人杀了?”国民大会一下炸开了锅:《九月屠杀参与者》的歌声撼动了大厅墙壁。山岳派那部分的代表一齐站了起来。主席扯着嗓门儿,高喊要大家保持秩序;他的铃铛在丁零零地响着。丹东站了起来,把脸转向公共画廊那一边。他的拳头在身体一侧握得紧紧实实的。喧闹的高潮刚一过,他就把自己的声音抛了过去,与它较量对抗:“假如在九月份有这么一个法庭,因为那些事件而受到如此频繁、如此野蛮谴责的人就不会因为一点血而玷污了他们的名声。不过,我不在乎名声,或者说是好名声。如果你们愿意,就把我叫作饮血者吧。如果这意味着欧洲获得自由,我就要饮人类敌人的血。”

从吉伦特派那边传来一个声音:“你说话像国王一样!”

他把下巴朝上一扬。“你说话像胆小鬼一样!”

他演讲了将近四个小时。外面,一群暴民正在集合,嘴里喊着他的名字。代表们按照他们集会的队伍排列站好,在鼓掌欢迎。就连罗兰,甚至布利索也都已经站起;他们想要逃跑。法布尔情不自禁地高喊道,“这是你的最佳表现、最好表现。”山岳派那边的人走下来,到了他这里。他被支持者的身体和手包围了;掌声在他耳边不停地响起。马拉像是婚宴上的棺材虫一样,从被堵得严严实实的身体中挤着钻着过来了,他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低头朝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看。

“丹东,此时此刻属于你。”

“为什么?”他平心静气地说。

“为了独裁统治。所有权力非你莫属。”

他把脸转开。就在这个时刻,敬意和服从像磁铁般,把代表们席卷到一边了。罗伯斯庇尔朝他走去。每次我回家的时候,丹东心想,我都觉得你是伟大人物。罗伯斯庇尔的脸因为紧张绷得直直的;他看上去苍老多了,肌肉在下颌两侧聚成了团块。然而,他在演讲的时候,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犹疑不决和温文尔雅。“我本想看你的,但我又不想冒昧打扰你。在考虑到要说的事情这方面,我不是最拿手。我们的关系根本没亲密到什么都不必要说这个程度。我觉得,这是我的过错。我为此感到后悔。”

丹东把一只手放到他的肩上。“我的好朋友,谢谢你。”

“我写信——我当时觉得,你知道,这些信没什么益处。不过,我要你知道你可以信赖我。”

“我会。”

“我们之间没有竞争较量。我们没有政策方面的分歧。”

“瞧这个,”丹东说。“听听他们在为我欢呼。因为我拿不出来司法部的账目,他们朝我脸上吐痰已经吐了几个星期了。”

法布尔用臂肘挤出一条路,过来。他在一直注视着。“吉伦特派关于新法庭的成立将要分裂。布利索将会支持你,维尼奥德也会。罗兰和他的朋友们反对。”

“他们已经从共和主义中叛变,”丹东说。“他们把精力耗在妄图毁灭我这方面。”

代表们依然围着他,在沸腾般地你挤我拥,把他包围起来。法布尔时而朝左,时而朝右,弓着腰,仿佛是他在领功受奖一样。演员卡洛特在高喊,“棒极了,丹东,棒极了!”他那胆汁般颜色的黄脸因为情绪激动一下子给充了血。罗伯斯庇尔已经退走。但是掌声还在鸣响。外面,一群人正在为他高呼。他动也不动地站着,用一只手在脸上摸了摸。卡米尔挣扎着从人群中穿过,走到他身边。丹东甩开一只手臂越过他的双肩。“卡米尔,就让我们正好回家吧,”他说。


路易丝现在耳朵一直竖着。只要她一听到他回到巴黎,她就下楼,让玛丽和凯瑟琳开始干活。孩子们眼下在维克多·夏庞蒂尔的家里,他如果还没有见到他们,或许这样蛮好。不论他在什么时候到家,她总要为他把晚饭准备妥当。他不可以回到一个除了用人之外便空空荡荡的家里嘛。他母亲下来了五次,接她上楼。“你什么意思呀,”她说,“把你自己跟那个畜生纠缠在一起?你对他可没有什么义务要尽。”

“他或许是个畜生。可我知道加布丽艾尔本想要得到什么。为了他的舒适,她本想要把样样事情都做好的。”

她坐在加布丽艾尔的椅子上,仿佛要把她的鬼魂吓退。从这里,她心想,加布丽艾尔已经看到政府的崩溃了。从这里,她已经看到王位摇摇欲坠了。她的举止方式总是平淡朴素,毫不做作;她的习惯就是一个安静的家庭主妇的习惯。她学会了适应这些嗜血成性的男人。

午夜的钟声敲响了。“目前他不会回家了,”凯瑟琳说。“你即使不睡,我们还要睡呢。他就在附近,我们猜得出。今晚他不会回来。”

第二天早晨六点钟,公民丹东自己静悄悄地进了屋,为了换身衣服。她把他吓了一大跳,这个脸色苍白的孩子,有失斯文地瘫倒在加布丽艾尔的椅子上。他把她抱起来,从椅子上换到了沙发上。他把一件毛毯扔在她身上。她没醒。他拿好自己需要的东西走了。

在附近的地方,露西尔起身,穿好衣服之后,在泡咖啡。卡米尔在写作,要给丹东在那天之后将在国民大会发表的演说写份提纲。“这儿安静勤勉的气氛蛮浓嘛,”丹东说。“这是我喜欢看到的情景。”他双臂搂着露西尔的腰肢,亲了亲她的颈背。

“看到你回到你的日常事务中,我感到高兴,”卡米尔说。

“你知道吗,那个小姑娘当时在等着我呢。吉力的女儿。她在椅子上睡着了。”

“真的?”露西尔和她丈夫闪了闪他们的黑眸子,对视着。这些日子,他们真的不需要说话。他们已经通过别的方式使交流完美无瑕。


3月10号:天气格外寒冷,是那种使人呼吸感到疼痛的寒冷天气。克劳德·杜鹏来访,向她正式提出求婚。她爸爸告诉他,虽然她年纪还这么小,但是他们在心理上倾向于同意这门亲事在年内办妥;这里的事向来不易,他说,然后他(私密地)告诉克劳德·杜鹏,“我们想让她到一种不同的氛围中去。对于她这般年龄的小女孩而言,她看到的听到的太多。当然,她失去了朋友,经受了一次严重打击。婚事安排会让她的心思从这件事上转移开。”

她对克劳德·杜鹏说,“我真的真的抱歉,我不能嫁给你。不管怎么说,现在还不行。你愿意做好准备等上一年吗?我向我死去的朋友许过诺言,我要照顾她的孩子。假如我是你妻子,我就有其他义务要尽,我只好住在另外一条街上。我觉得公民丹东就是那种人,他会很快给自己另寻新欢。等他们有了继母,我会愉快地离开这儿,不过,要等到那个时候才行。”

克劳德·杜鹏看上去被吓得一愣一愣的。他原以为一切问题都解决妥当。“我不能接受这个决定,”他说。“加布丽艾尔·丹东对我来说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她怎么能让你许下这个诺言呢?”

“我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路易丝说。“可是,的确发生了呀。”

杜鹏点了点头。“好,”他说。“我不能说我理解你,或者说我喜欢这样,但是,如果你说等,我就等。一诺千金,不管多么不幸。不过,我亲爱的,为我做一件事——只要你能,请你远离乔治·丹东。”

她做好吵架的准备了。克劳德·杜鹏走了之后,她母亲便放声大哭;他父亲坐着,一脸的严肃庄重,好像为有关人员感到非常、非常地难过。她母亲叫她傻丫头;她抓住她的肩,摇呀晃呀,说,别告诉我你许过诺言,根本不是那样;坦白交代你的心事,把你的心事吐出来,你一定是迷上这些人中的哪一个了。是谁,说呀——是那个记者,是吗?你可以把他的名字说出来,路易丝说。名字又不会把鬼召来。她突然看到面目狰狞而又痛苦的加布丽艾尔,坐在她的沙发上,在笑,对着克劳德·杜鹏在咯咯咯咯地发笑,加布丽艾尔身子暖洋洋的,她还活着,她肿胀的手在卡米尔的肩头来回地拖。滚烫的眼泪顺着她的面颊唰地奔涌出来。你这个小妖精,她母亲说;然后狠狠地抽了她一个耳光。

这是一个月内的第二次了。她心想,人间这边变得和阴间那边正好一样。


“你又要去比利时了?”她问丹东。

“这将是最后一次,我希望。这些日子,国民大会需要我。”

“还有孩子们,他们要回家吗?”

“是的。用人能照顾他们。”

“我不会把孩子交给用人。”

“你做得太多。你不该当护士加保姆。你该出去好好享受。”

他纳闷,有点模模糊糊的,一个体面的十五岁女孩干什么才算享受呢。

“他们习惯我了,”她说。“我喜欢照顾他们。你能解释给我听听,你离家在外的时候要干什么吗?”

“我要去见杜姆雷兹将军。”

“你为什么非要不停地去见他?”

“噢,这复杂。他最近做的一些事情好像不是非常革命。比如,我们在整个比利时建立了雅各宾派俱乐部,而他呢,正在关闭那些俱乐部。国民大会想要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们觉得,如果他不是爱国者,他也许就非得要被抓起来才行。”

“不是爱国者?那么他是什么人?奥地利人的支持者?或者国王的拥护者?”

“没有国王了。”

“不,有。他被关在监狱里面。现在太子就是国王。”

“不,他什么都算不上——他只是个普通小男孩。”

“如果真是那样,你为什么还关着他?”

“你是个多么能言善辩的孩子!你关注大事?你阅读报纸?”

“是的。”

“那么你会知道法国人已经决定不要国王了。”

“不,巴黎已经决定。这大不一样。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有内战的原因。”

“可是,孩子——来自整个法国的代表都投票赞成结束君主制度。”

“但是,他们不会同意普选。他们不喜欢。”

丹东好像没有感到高兴。“这些都是你爸妈的观点吗?”

“我妈妈的观点。也是我的观点。我爸爸没有观点。他想有看法,可他不会冒险。”

“你一定要非常小心,因为,显而易见,你爸妈都是保皇派,如今,当保皇派可不是件安全可靠的事情。你讲话一定要非常小心。”

“难道不允许人们讲出他们喜欢的东西吗?我原以为这样的情况是出现在《人权宣言》里。言论自由。”

“允许你表达你的观点——但是,我们现在处于交战状态,所以你的观点不可以具有叛国性质或者煽动是非性质。你懂它们的意思,这些词?”

她点点头。

“你一定要记住我是谁。”

“你不会被人遗忘,公民丹东。”

“到这儿来,”他说。“让我试着给你解释。”

“不,”

“为什么不?”

“我爸妈禁止我单独跟你在一起。”

“可你是单独跟我在一起。怎么啦,他们觉得我要使你成为一个小雅各宾?”

“不,他们担心的倒不是我的政治。他们担心的是我的贞操。”

他咧嘴笑开了。“所以,这就是他们对我的看法?”

“他们觉得你习惯了占有你想要得到的东西。”

“他们觉得我不值得信任,单独跟一个小女孩在一起?”

“是的,他们就是这样认为的。”

“我希望你去告诉他们,”他说,“在我一生中,我从来没有在女人身上耗费过力气,投入过注意。尽管我周围有个漂亮女人,给了我某种特别的挑逗——把这件事告诉你妈妈,她会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告诉我,他们就因为这件事觉得我跟别人不一样吗?他们有没有警告过你关于卡米尔的情况?因为,我向你保证,如果你单独跟卡米尔在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里,他会认为,采你的花是他积极主动的义务。是他主动的爱国义务。”

“采花?这是什么表达!”她说。“我原以为卡米尔一直跟他岳母发生性关系的呢?”

“你究竟是从哪里听到这些故事的?”突然,她触发了他从来深深藏在外表下的那股怒火。“告诉你实话,你爸妈把我看得这么坏,令我感到讨厌。我妻子已经过世一个月——他们认为我是个畜生吗?”

那完全就是他们对他的看法,她心想。“那么,你对女人已经死心?”

“可能不会永远。就眼下而言,是这样。”

“你觉得这样做非常道德吗?”

“我觉得这表明我对我妻子的尊重。她已经过世。”

“要是她活着的时候,你这样做,那才表明你对她有更多的尊重。”

“我们应该不要继续这样交谈下去。”

“哦,我觉得我们应该。等你从比利时回来吧。”


3月17号,他离开巴黎,身边带着代表拉克洛瓦克斯。到目前为止,他们彼此已经相当了解;他本可以把加布丽艾尔想要知道的一切告诉她的。

3月19号,他在布鲁塞尔;不过,等他们追上杜姆雷兹的时候,他已经在尼尔威登吃了个败仗。他们在后防行动最活跃的地方找到了他:“在鲁汶见我,”他说。

“可是,国民大会算什么东西?”同样在那个晚上,他气呼呼地问。“三百个傻子,由两百个混账领导。”

“至少,你要遵守说话体面严肃的规矩吧,”丹东建议道。

将军盯着他看。有一会儿,他看到有人把痰吐在自己的剑上;但是没有穿宽大的长袍,这显得不是相当得体。

“我的意思是,”丹东说,“至少你应该给国民大会写一封信,承诺要对你本人的行为,对你关闭雅各宾派俱乐部,对你拒绝与国民大会代表共事做详细解释。哦,还要对你的败仗做解释。”

“妈的,”杜姆雷兹说。“有人向我承诺,给我三千兵马。让国民大会给我写封信吧,解释为什么在途中他们无影无踪了!”

“你知道要有抓你的行动吗?在安全总委员会,他们都是些脾气暴躁的家伙。代表勒巴已经发言,公开反对你——我听到了,他是一位罗伯斯庇尔非常尊敬的年轻人。还有大卫。”

“委员会?”将军说。“让他们试试!在我的部队里?大卫打算干吗,用他的画笔揍我?”

“将军,做到不轻浮才是明智之举。想一想革命法庭。我觉得它在失败和叛国之间不会做出什么区分的,而你就是刚刚让法国吃了败仗的人。你跟我说的这些话,最好小心谨慎一点,因为我在这儿判断你的态度,然后再把你的态度向国民大会和国防总委员会汇报。”

他大吃一惊。“不过,丹东,难道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我们一起共过事的嘛,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快认不出你了。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也许这是长期禁欲的后果吧。”

将军抬头直视丹东。看不出什么名堂。他又把目光转开,嘴里嘟哝道,“各种委员会。”

“将军,各种委员会有影响啊。这我们正在开始发觉。假如委员们齐心协力工作,那么取得的很多成将会惊人。各种委员会很快就要举行革命。部长们已经在委员会的监督之下行动。这些日子,当个部长没什么大不了。”

“是的,我听说过什么了,关于部长们受到阻拦不允许进入国民大会的事?”

“只是临时拘留而已。暴民设置障碍,阻止他们进入外交部,防止他们干预辩论。你也许会高兴地得知,战争部显示出胆大过人的军人品格,翻越围墙逃跑了。”

“这压根儿不是玩笑,”将军说。“这是无政府状态。”

“我当时想要他们通过我的措施,”丹东说。

杜姆雷兹让他自己弯着腰,坐在椅子上。他把前额放在握紧的拳头上面。“上帝啊,”他说,“我活该。到了我这把年纪,人家应该想到退休的。丹东,你告诉我,巴黎情况怎么样?我的所有忠心耿耿的朋友们怎么样?比如,马拉?”

“医生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也许,脸色更黄了,干枯得不像样子了。现在他在进行一种特别的沐浴,为了减缓疼痛。”

“什么沐浴都会有用的,”他嘟嘟哝哝地说。“哪怕是非常普通的澡。”

“有时候,这些特别的沐浴使他待在家里。我恐怕这些沐浴改变不了他的脾气。”

“卡米尔还能跟他谈话吗?”

“哦能。我们有个通话线。这是必要的,他对人民的影响举世无双,无人匹配。埃贝尔还在梦想,有朝一日他也会拥有同样大的影响呢。不过,当你对之刨根究底的时候,人们都不是傻瓜。”

“年轻公民罗伯斯庇尔怎么样?”

“看上去苍老多了。还在玩命地工作。”

“还没有娶那个蠢姑娘吗?”

“是的。不过他一直跟她同床。”

“现在还是?”将军扬了扬眉。“这是未办手续先结婚嘛,我觉得。不过当你想到他可能过得很滋润的时候,如果他想……丹东,这是一场悲剧,悲剧啊。我觉得,在所有这些委员会当中,他没有担任什么委员吧?”

“是的。他们不停地选他,可他就是拒绝任职。”

“这就奇怪了,是吗?他不想搞政治。我根本不了解,有人像他一样为了避开权力而斗争。”

“他的权力够多的了。他更喜欢非官方权力,就这些。”

“他令我害怕。我会觉得,他也令你害怕。不过,随它去。告诉我,那个漂亮的玛侬怎么样了?”

“他们说,还在恋爱。恋爱中的女人应该都是温柔的,惹人怜爱的,是吗?你应该听到她为她在国民大会的朋友撰写的发言稿吧。”

“你孩子当时活下来了吗?”

“没有。”

“对不起。”将军抬起头。“听着,丹东。有件事我想要告诉你。不过你得先把有件事告诉我。”

“我也爱你。”

“现在轮到你轻浮了。听着。注意。罗兰给我写过一封信。他请我调转部队,朝巴黎进发。为了恢复那里的秩序。而且,为了——如他所写的那样——镇压某一派系。他的意思是,雅各宾派。镇压罗伯斯庇尔。还有你。”

“我懂。你手头有他的信吗?”

“有。但我不会把信交给你。我没告诉你这件事,以便在你的革命法庭前面可以高度赞扬你的罗兰。我告诉你是为了表明,对我的忍耐宽容,你还欠我的呢。”

“你被诱惑得心里痒痒的吧?”

“好了,公民,你在布列塔尼的朋友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嘿,丹东,你太聪明了,不可能这样浪费时间。你与布列塔尼移居国外的人有很多联系。你一直跟他们保持联系,万一他们成功。在吉伦特派俱乐部的长凳上,在下院,你有朋友。你在部队,在每个部门的岗位上都有人马;你从欧洲的每一个王室都拿了钱。”他抬起头,把他的下颌撑在指节上。“这三年来在欧洲烤过的馅饼没有一块没被你的指头碰过。你多大年纪了,丹东?”

“三十三。”

“上帝啊。噢,我觉得革命是年轻人的事业。”

“将军,你说的这些话有什么要领吗?”

“有。回到巴黎,让城市为我的部队开进作好准备。让他们为君主制度作好准备,一个当然会完全受到宪法制约的君主制度。小太子坐上王位,奥尔良当摄政王。这对于法国来说最好,对我来说最好,对你来说也最好。”

“不。”

“那你要干吗?”

“说得更直白一些,我要回去告罗兰——还有布利索。我要把他们从国民大会扔出去。罗伯斯庇尔和我要把我们的才华、我们的影响凝聚在一起,我们要为达到和平解决杀出一条路。不过,如果欧洲不愿讲和,那么就期待它的到来吧,我要把全国人民武装起来。”

“那样你相信吗?你相信你能把吉伦特派人从国民大会扔出去吗?”

“我当然能做到。这也许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而不是几个星期的时间。不过我有办法做到。根基已经为我打好了。”

“难道你就不累?”

“现在我一直身心疲惫。自从我投入这份事业以来,我就一直在努力从这个该死的事业中挣脱出来。”

“我不信你的话,”杜姆雷兹说。

“随你的便。”

“共和国才成立六个月,可是它却在分裂啊。它没有凝聚力——唯有君主制度具有这种力量。肯定,这你能看出来吗?我们需要君主制度把全国凝聚在一起,然后我们才有可能赢得战争。”

丹东摇了摇头。

“胜者捞钱嘛,”杜姆雷兹说。“我本来以为,哪里最容易得手的钱最多,你就到哪里去的。”

“我要维护共和国,”丹东说。

“为什么?”

“因为这是仅有的唯一诚实的事情。”

“诚实?使你的人民陷入其中?”

“情况也许是,共和国每一部分都已腐败,都已有毒,不过大家一起承担吧,是的,共和国是项诚实的事业。是的,它有我,有法布尔,有埃贝尔——不过它也有卡米尔。在1789年,卡米尔为了共和国本要去死的。”

“在1789年,卡米尔的人生中没有丝毫利益攸关的事。现在问问他——现在,他拥有了财富和权力,现在他有了名气。问问他,他现在是不是还愿意去死。”

“有罗伯斯庇尔。”

“哦,是的——罗伯斯庇尔愿意去死,为了远离那个木匠的女儿,这一点我并不怀疑。”

“你决意要做个完全愤世嫉俗的人,将军。对此我无能为力。不过要关注我们——我们要制定一部新宪法。它与世界上曾经有过的任何宪法都不相同。它要规定人人接受教育,人人都有工作。”

“你永远无法落实。”

“是的——不过,就当希望也是个德性吧。而且,这会给我们名字增添光辉。”

“我们已经说到你的要害之处了,丹东。你是个理想主义者。”

“将军,我得睡觉。我前面还有路要赶呢。”

“你回到巴黎,直接到国民大会去斥责我。或者到你的某个委员会去。”

“难道你比我还清楚?我不是个斥责他人的人。但是,别欺骗你自己——会有其他人这么做的。”

“可国民大会还在期待你的汇报。”

“它可以细细品味自己的期待,一直品味到我作好准备。”

将军突然站起来,在摇曳的灯光中显得威风凛凛,而且有所警惕。“晚安,公民丹东。”

“晚安,将军。”

“改变主意了?”

“晚安。”


3月23号,巴黎:“嘘,”丹东说。

“终于,”路易丝说。“回来了。”

“是的。嘘。你一直在干吗?”

“从窗口那边观望。”

“为什么?”

“我就是有个感觉,你也许要回家了。”

“你爸妈看到我了吗?”

“没有。”

玛丽说,“哦,先生啊。”她用手捂住嘴。“没有人告诉我们要等你啊。”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路易丝说。她在低语。

“这是秘密。你喜欢秘密,是吗?宝宝们睡了吗?”

“当然睡了。九点多了。你的意思是,这个秘密就是你回来了?”

“是的。你得帮我躲一下。”

看到她漂亮的嘴巴朝下张开,他获得了一种满足。

“你遇到麻烦了?”

“没有。不过,要是人家知道我回来,我就得直接向国民大会汇报。我想要睡上个二十四小时——没有骑术学校,没有各种委员会,没有任何政治。”

“这才是你所需要的东西,我笃定。但是杜姆雷兹将军——但是,他们不是在期待着要听到他说了什么吗?”

“他们会知道得够快的。所以,你愿意帮我躲一下,是吗?”

“我看不出来人家怎能把像你这样身高个大的人藏起来。”

“我们试试看,好吗?”

“好的。你饿了吗?”

“我们好像正在坠入一种不是真实的家庭里,”他说。蓦地,他从她身边转身经过,一下子坐到椅子上,在眼睛上面把手指头缠成辫子。“现在,我就是无法想出继续下去的办法……无法想出怎么继续我的人生的办法。我唯一能够表示尊重她的办法就是,通过坚持她不赞成的想法……我心想,我们没直接看到,不过,她重视真相。通过追寻那个真相,我离她所相信的东西或者离她会觉得可以接受的东西,走得更远了……”她看见他在哭。“为此原谅我吧,”他说。

她朝前移动,站在他椅子的后面,把一只手放在椅背上。

“我觉得你以前爱她,”她说。“从你的角度看。”

“我爱她,”他说。“从任何人的角度看我都爱她。根据任何人的标准。也许有段时间,我觉得我并不爱她,但是,现在我知道不一样了。”

“如果你以前爱过她,公民丹东,你为什么以前还在别的女人床上过夜呢?”

他抬头朝她看了一瞬。“为什么?色。政策。自我膨胀。我认为你觉得我是个粗暴之人,不通情达理。我认为你觉得我能忍受这类的审问。”

“我没有说这样就是残忍心狠。我这么说,只是因为你不可以开始为并不存在的事情悔恨。对于你们彼此而言,你已经死了——”

“不。”

“是的。你现在还没弄懂你是什么人。记住,她跟我说过。她感到孤独,她感到处于威胁之中;她觉得,你知道,你在算计着要跟她离婚。”

他感到惊诧极了。“这个想法没有在我的脑子里出现过!我为什么竟然要跟她离婚呢?”

“是的,你为什么竟然?你得到了婚姻带来的所有方便,但是却丝毫没有承担婚姻义务。”

“我根本不会跟她离婚。要是我知道她在想这个的话……我会让她放心了。”

“难道你居然看不出来她感到害怕吗?”

“我怎么会看得出来?她从来没对我说过嘛。”

“你从来不在家里。”

“不管怎么说,我根本不懂女人的心思。”

“该死,”她说。“你把这个说得像是件值得引以为豪的东西一样,是吗?听着,从你们所有的表现上,我熟悉你们这些了不起的男人,我确信,我不知道用什么词来表达你多恨我。你在拯救国家的时候,我有时候跟你妻子坐在一起。”

“我们得履行我们的社会责任。”

“你们绝大多数人借助于早上九点开始喝酒来履行社会责任,然后把白天的时间用来筹谋你们能够怎样互相在对方的背上刺上一刀,怎样跟彼此的老婆勾搭通奸。”

“倒是有个例外。”他笑了。“他的名字叫罗伯斯庇尔。你不会喜欢他。当然,以前我从来没想到过,在你眼中,我们必须看上去是什么样子——一帮醉醺醺的中年色鬼。好了,路易丝——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如果你想要把你当成一个人来拯救,你就应该脱离政治。”

“当成一个人?”他轻声地问。“别的可能性是什么呢?”

“我认为你知道我的意思。最近这些年来,你活得不像一个真正的人。你得回到你曾经是的那个人,在——之前,”她做起手势了。

“是的,我知道。在愚蠢之前。在亵渎之前。”

“别。就是别发笑。”

“我没笑。不过你的判断倒是非常严苛,是吗?对我来说,还有多少希望,我吃不准。假如我要放弃我的事业,我知道我将怎么开始做到。”

“如果你拿定了主意,我们可以找到办法。”

“我们可以?你这样认为?”

他在大笑,她心想。“如果我只是从报纸上对你有所耳闻的话,我就应该觉得你是个魔鬼。我就应该感到不敢与你一起呼吸同样的空气。不过我了解你。”

“我看得出,你已经给自己确定了一项任务。你打算把我从我自身当中拯救出来,是吗?”

“我是人家告诉我要这么做的,我许过诺言。”

现在,每当她想到这事儿的时候,她无法确定,当时许诺的条件是什么。加布丽艾尔把自己的孩子留给了她,可是,她把自己的丈夫也留给她了吗?


第二天早晨,她对用人做了严格交代。她们不可以对任何人提起先生在家。七点钟之前,她就早早地下了楼。他已经起身,穿好衣服,正在阅读信件。“那么你到底还是要出去,公民丹东?”

他抬头一瞥,发现她感到失望。“不,我就待在这里。不过我没法入睡……我脑子里的东西太多。”

“要是有人来,问起你是不是回来了,咋办?”

“撒谎。”

“你说话当真?”

“是的,我需要时间考虑。”

“我觉得你想的东西不会是什么大的罪恶吧。”

“自从昨晚以来,你变得非常没大没小了。”

“别不停地嘲笑我。要是有人来,我不会让他们进来,我去买东西的时候,要是我遇到人——”

“派玛丽去。”

“我正把她留在家里。她也许会把你说出去。我会说,我没看见你,而且也没指望你回来。”

“说到点子上了。”他转身回到他的信件上。他说话够温和的了,不过也暗示了疲乏和无聊。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谈话,她心想。我希望我要是露西尔·德穆兰多好啊。

九点钟,她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他坐着,面前放了一张空白纸张,眼睛闭着。“写不下去了,”他边说边睁开眼睛。“哦,词语沉下去了,不过它们算不上是让灵魂痛苦不安的东西。我有个记者,真是件好事。”

“你计划什么时候露面?”

“明天吧,我觉得。为什么要问?”

“我觉得你再也没法躲藏了。我见到了你的记者。他知道你在这儿。”

“怎么知道的?”

“噢,他不知道,但是他认为你就在这里。我否认了,当然。我可以告诉你,完好无损地回来,我感到幸运。哪怕我说的一个单词,他都不信。”

“那么你最好去向他表示你的歉意,然后告诉他——秘密地——他说得对。求他保护我,不要让我遭到委员会人员的骚扰——告诉他,我还没有决定我该怎么处理杜姆雷兹。还要告诉他,今晚要搁下手中正在做的事,过来跟我一道儿一醉方休。”

“我竟然要传递这样的音信,我还没把握。这属于荒淫无度。”

“如果你认为这就是人们因为道德堕落才做的事,”他说,“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呵。”


第二天早晨,路易丝早早地起来。她母亲冒冒失失地从房间出来,边走边系紧睡衣。“这个时候就起身!”她说。她非常清楚丹东的用人不在公寓里睡觉,而是睡在中间过道的地板上。“你要单独跟他在一起,”她说。“可是,你是怎么进屋的呢?”

路易丝把拿在手掌心的钥匙给她看了看。

她十分安静地让自己进了屋,开了书房的门,然后把书房的门关上;如果丹东已经起身,他就在书房;不过,她猜他会在那里。卡米尔站在窗户边上:穿着衬衫,别着胸针,穿着马裤,蹬着靴子,头发没梳。丹东的桌上到处都是文件,上面是别人的笔迹。“早上好,”她说。“你醉了吗?”

她注意到,他只花了片刻的功夫就突然变得很是惹人生气了。“我看上去是醉了的样子吗?”

“没有。公民丹东在哪儿?”

“我已经把他给解决了。最近三个小时,我一直忙于肢解他的尸首。你愿意帮我的忙,把他的残肢搬到楼下门房那里去吗?哦真的,路易丝!他在床上睡着了,你认为他在哪里呢?”

“他醉了吗?”

“醉得非常厉害。关于酒醉,喋喋不休说这么多废话,为什么?”

“他说这就是你要干的事。喝醉。”

“哦,我明白。你当时就感到震惊了?”

“非常震惊。你一直在写什么呢?”

他转移到丹东的办公桌边,在那儿,他可以坐在椅子上,抬头完完全全地直视着她。“一篇辩论文章。”

“我一直在读你的作品。”

“不错,是吗?”

“我觉得不可思议地残忍和具有破坏性。”

“如果像你这样的小姑娘认为不错,那我就没有多大出息了,是吗?”

“我不认为你能让你的辩论立场站得住脚,”她说。“如果这些全是你写的话,我不认为你会一直醉得厉害。”

“我可以在任何情况之下写作。”

“也许这倒说明了其中的一些情况。”她翻过几页。她意识到他严肃正经的黑眸子紧盯着她的脸。他脖子上有条银色项链;靠着项链的是他衬衫折痕里隐藏的东西。他或许曾佩戴过十字架?情况也许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糟?她想要摸他,十分急切地,感觉有一种要弄清事情真相的虔诚需要;她一下子就意识到一种危机点了,她的忏悔师会把这种情况叫作“诱惑的那个瞬间”。他感觉到了她凝视的方向;他从衬衫里拿出一只雕花银碟,一只小盒子。盒子里,不用说,他给她看的是一把光洁卷曲的头发。

“露西尔的?”

他点了点头。她把这个小盒子抓在自己的左掌心;她的右手指头擦着他喉咙底部的皮肤。完了,一刹那就做了,完了。她倒情愿在位于她身体的水平面上把自己的手剁掉。“别担心,”他说。“你要从我这里成长懂事。”

“你真是极度空虚啊。”

“是的。好像没有什么理由我应该学会不要这么空虚吧。不过你,女公民,得要学会别伸手乱摸。”

他讽刺挖苦的语调这么厉害,她快要放声大哭了。“你为什么如此促狭地对我?”

“因为你通过问我是否喝醉开始了今天的谈话,这种问法就是按照今天的标准来看也被视为不礼貌,还因为,假如有人在天亮的时候要把他们的力量释放出来,你设想一下,他们有了要打架的情绪。路易丝,在你脑子里把这事儿要弄得非常清楚:如果你认为你爱上了我,你最好再想想,你最好以闪电般的速度不要爱我。在这儿,我不想有一点点被人怀疑的空间。丹东获准才对我的妻子有所动作,还有,我获准对他的妻子有所动作,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情。”

沉默。“麻烦别摆脸色嘛,”卡米尔说。“你已经把其他一切安排妥当了。”

她开始哆嗦。“他说什么了?他告诉你什么了?”

“他迷上了你。”

“他这样告诉你的?他说了什么?”

“我为什么竟然纵容你?”

“他什么时候说的?昨晚?”

“今天早上。”

“他使用了什么词语?”

“哦,我不知道什么词语。”

“词语是你的职业,是吗?”她冲着他大喊。“你肯定知道什么词语。”

“他说‘我迷上了路易丝’。”

很好;这她不相信;不过让我们继续往下说吧。

“他认真吗?他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以惯常的早晨四点钟的方式呀。”

“那是什么方式呢?”

“你结了婚,就有机会弄清楚了。”

“有时候,”她说,“我觉得你是个魔鬼恶棍。我知道,这个词过分,可我确实就是这么认为的。”

卡米尔羞愧地垂下了睫毛。“当然,一个人尝试嘛。不过,路易丝,你不应该对我太心狠,因为,某种程度上说,将来你非得要跟我在一起生活。除非你打算试着去把他拒绝掉,但是你不愿意那样尝试,是吗?”

“我倒要看看。不过,我未必相信你的话。有关所有事情。”

“他想跟你睡觉,事情就是这样,你看得出来。他想不出任何办法来做,除了娶你。乔治-雅克,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一个值得尊敬的、平和的、家庭型的人,他是。假如我早就形成自己的雄心壮志,肯定,情况会大不相同。”

卡米尔突然身体向前瘫倒,臂肘放在办公桌上,手捂住嘴。刹那间,她不知道他是在笑还是在哭,不过,是哪一种情形很快就会明白。“你想要笑就笑,”她不咸不淡地说,“这,我正在慢慢习惯。”

“哦,好,好。如果我告诉法布尔,”他在抽泣和喘息之间说话了。“关于这次谈话,我说过的话,他不信。”他擦了擦眼睛。“我恐怕有很多事情,你一定要习惯。”

她低头看着他。“难道你不像那般冷漠?”

“不。”他站了起来。“我觉得我最好缓缓神,定定心。乔治-雅克和我今天正被选进一个委员会。”

“哪一个委员会?”

“你真的不想知道这些详细情况,是吗?”

“可在选举举行之前,你怎么能知道呢?”

“哦,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呵。”

“我要他脱离政治。”

“那就从我的尸首上跨过去吧,”卡米尔说。

拂晓看起来脾气暴躁,是个绷着脸、红彤彤的太阳。她感到自己被这次邂逅玷污了。丹东还在睡觉。


丹东首先对国民大会讲话,然后对雅各宾派俱乐部讲话。“不止一次,我想要将杜姆雷兹逮捕。但是,我对我自己说,假如我迈出这么激进的一步,而且敌人得悉了这个消息,想一想,这对他们的士气具有怎样的影响啊。要是他们从我的决策中得益获利,我也许甚至被怀疑是叛国通敌。公民们,我倒要问问你们,身处我的位置,你们会怎么办?”

“噢,你会怎么办?”他问罗伯斯庇尔。四月份差不多来临了;奥诺雷街上吹来了强劲清新的晚风。“我们要跟你一起走回家。杜普莱,我要向你妻子表达我的敬意。”

“公民丹东,非常欢迎你光临。”

圣-约斯特发言。“什么时候采取措施可能会更好,这的确好像就是现在的情形。”

“有时候最好是等着瞧,公民圣-约斯特。你脑子里曾经有过这个念头吗?”

“我要将他逮捕。”

“可你不在那里,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部队的情况,有这么多的情况要了解。”

“是的,我当然不知道。可是,如果你打算去把他大声吓倒,你为什么征求我们的意见呢?”

“他没有征求你们的意见,”卡米尔说。“虽然他重视你们的意见,但是他没有征求你们的意见。”

“我得亲自到前线去一趟,”圣-约斯特说,“然后开始把这些谜团捅破揭开。”

“哦,好啊,”卡米尔说。

“你能不能别再这么天真了?”罗伯斯庇尔问他。“好了,丹东,只要你心里感到满意,只要你诚实地采取行动,人家还会问什么呢?”

“我可以想得更多啊,”圣-约斯特低声地说。

杜普莱的院子里,布朗特狗跑了出来,一直把狗链子扯到头,同时在怨声怨气地吼叫。靠近了,狗把爪子放到主人的肩上。罗伯斯庇尔跟他谈话;有人觉得,说话的内容是有关耐心地克制自己,直到完美的自由成为现实。他们进了屋。罗伯斯庇尔的女人像是在展览似的。太太显得活泼,非常乐善好施,虽然有点令人害怕;她的人生目标就是找到一个饥饿的雅各宾人,然后走进厨房,多费一点力气,然后说,“我养活了一个爱国者!”在这方面,罗伯斯庇尔对她毫无用处。他好像断然拒绝了她的最大努力。

他们坐在客厅,那里悬挂着罗伯斯庇尔的肖像。丹东朝他四周看了看,罗伯斯庇尔肖像在朝他回看:笑,半笑,或是恳切纤弱的侧影,或是紧张好斗的全部脸庞,勤勉或开心,带着狗,带着另外的一条狗。没有狗。他本人好像不过就是展览上的一个物件而已;他们在说起布利索、罗兰、维尼奥德的时候,今晚他真安静。这些说不完的话题:年轻的菲利普·勒巴挪进一个角落,开始跟巴蓓特窃窃私语了。他不该受到责备,丹东心想。罗伯斯庇尔吸引住丹东的注意力,之后,微笑了。

在刀光剑影厮杀流血的间歇当中,那么这是另一桩情事了。大家总是找得到时间,大家总是找得到时间的。


战争部部长到比利时对那里的情况进行调查时,杜姆雷兹将他,还有国民大会的四名正式代表逮捕了,然后把他们交给奥地利人。在这之后不久,他就发表宣言,宣布为了恢复巴黎的秩序和法治,他即将把部队开进巴黎。可是他的部队却倒戈谋反,朝他开火。他带着年轻的将军艾佳力岱,路易-菲利普,公爵的儿子,一起越过奥地利防线。一个小时之后,他们两人都成了战俘。

罗伯斯庇尔对国民大会这样演讲道:“我要求以艾佳力岱著称的奥尔良家族的所有成员们应该被带到革命法庭前面来……法庭应该负责仲裁所有杜姆雷兹的其他同伙程序诉讼……我可以把这些声名显赫的爱国者的名字点出来吗,例如,维尼奥德先生,布利索先生?我信赖国民大会的智慧。”

鉴于随后发生的场景,你不会认为国民大会具有多少智慧。吉伦特派有控告丹东的火药:撒谎、溜之大吉、任意妄为挪用基金。当他大步走到讲台上时,右翼那边高呼着他们喜欢的侮辱话语:饮血者。当主席用手抱住头、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对手们狭路相逢,头跟头撞在一起,挥拳相击,公民丹东一定与代表们打架了,那些人试图要阻止他,不让他发言,为他自己辩护。

罗伯斯庇尔从山脉那边往下看去;他满脸惊恐。丹东得到了论坛,在他身后留下了一路伤亡;他好像因为秩序紊乱受到了刺激:“于我而言,光明正大,无所畏惧!”他咆哮着,声音越过右翼那边的长凳子。菲利普·艾佳力岱意识到,他两边的同事早已溜之大吉,好像他成了马拉一样。就在丹东走下论坛的那当儿,马拉恰好过来,一瘸一拐地朝论坛走去。

他从丹东身边擦肩而过;他们的目光之间一接触就有火花闪过。他把手放到腰带里的手枪上,好像是在摸它、要准备用它似的。他把身体几乎侧转的同时,他顺着讲坛的木沿,伸出一只胳膊,然后放眼扫视了一下讲坛后面的观众。也许,菲利普·艾佳力岱心想,我再也看不到他那样做动作了。

马拉把头往后侧了侧。他环顾大厅。然后,在拖得悠长的、优雅的停顿之后,放声大笑。

“此人使我热血变冷,”代表勒巴低声对罗伯斯庇尔说。“好像在坟场遇到的什么东西。”

“嘘,”罗伯斯庇尔说。“听。”

马拉把手朝上伸出。有一回,在拉扯围在脖子上的红色头巾;这是玩笑结束的信号。他又把胳膊伸出,既担惊受怕,又显得从容自在。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听上去镇定自若,没有激情。他的建议仅仅就是这个:国民大会废除代表免受指控的特权,这样,他们可以彼此接受审判。右翼冲着左翼瞪大了眼睛,每一个代表都在想象着把他的私敌游行示众,送到季乐汀医生的砍头机器上。山岳派那边的两个代表,隔着几英尺的距离坐着,转身面面相觑;他们四目相迎,然后惊恐万状地飞快扭头朝别处看去。没有人直视菲利普。马拉的动议得到了所有方面的支持。

公民丹东和德穆兰一起离开了会场,受到聚集在外面的一群人的鼓掌欢迎。他们步行回家了。这是四月一个晴朗而又寒冷的傍晚。“我宁愿希望我自己身在别处,”丹东说。

“你打算拿菲利普怎么样?我们不能刚好把他扔给马拉。”

“我们也许要找到某个舒适的省里要塞,把他关在那里一阵子。他在监狱里面要比他在巴黎逍遥自在,而且更加安全。”

现在,他们到了他们自己的区,科德利埃共和国。街上静悄悄的;关于国民大会出现的那一幕的消息很快就要泄露出去,还有关于国民大会令人恐惧的法令。在别处,代表们正一瘸一拐地回家,为了护理他们的挫伤和扭伤。今天下午是不是大家都有些发疯了,也许吧?公民丹东确实具有饱经沙场之人的架势,不过,那种架势他经常有。

他们在商廊外面止步。“乔治-雅克,上来饮一杯人血吗?或者我可以打开勃艮第红酒?”

他们上去了,决定喝勃艮第红酒,一直坐到午夜过去。卡米尔在他计划要撰写的宣传册的特别要点下面划了杠杠。但是,特别要点还嫌不够。每一个词必须是一把小刀,要把小刀打磨得锋利尖锐,他还要花上几个星期的时间才行。


玛侬·罗兰回到了她那幢位于阿普大街又旧又窄的公寓。“早上好,早上好,”法布尔·德·伊格朗汀说。

“我们没有邀请你到这里来嘛。”

“啊,是的。”法布尔坐下,跷起了二郎腿。“公民罗兰不在家吗?”

“他在散步。为了他的健康。”

“他身体怎么样啦?”法布尔询问道。

“不好,恐怕。我们希望今年夏天或许不要太热。”

“啊,”法布尔说。“天气暖也好,冷也好,对于身体不好的人来说都有坏处,是吗?我们和你们一样担心。有人注意到公民罗兰从部长位置上辞职的信在你手里时,有人对丹东说,情况一定是,公民罗兰身体欠安。丹东说——不过,不要紧的。”

“或许你有音信要留给我丈夫吧。”

“没有,因为,你看得出来,我不是专门过来跟公民罗兰谈话的——不过,只是为了跟你这么个漂亮迷人的伴侣待上几分钟而已。而且,发现公民布卓跟你一起在这儿也是一份额外的快乐,是吗?你一定要小心啊,不然你将被怀疑”——他咯咯咯咯地笑了——“有阴谋罪。不过,后来,我觉得在一个年纪轻的男人和一个年纪大的女人之间可能会有非常美好的事情发生。公民德穆兰总是这么说。”

“除非你很快把你的公事陈述清楚,”布卓说,“我可以把你撵出去。”

“真的?”法布尔说。“我以前几乎没意识到我们已经到了敌视的高潮。坐下,公民布卓,没必要如此大动干戈嘛。”

“作为雅各宾派俱乐部主席,”她说,“马拉已经向国民大会递交了请愿书,要求限制某些代表。其中一个就是公民布卓,此人你现在看到了。另一个就是我丈夫。他们要将我们带到你的革命法庭前面。九十六个人已经签好名。那是什么样的敌视高潮呢?”

“不,我一定要抗议,”法布尔说。“虽然我本人坦承,得悉马拉有九十六位朋友我感到开心,但是马拉的朋友们还是签了名。丹东没有签名。罗伯斯庇尔没有。”

“卡米尔·德穆兰签了。”

“哦,我们丝毫也控制不了卡米尔。”

“仅仅是因为马拉提出了这个建议,罗伯斯庇尔和丹东就不会签名吗,”她说。“你们意见不合有分歧,真是无可救药。你以为你能吓倒我们。不过,你不会把我们从国民大会撵出去,你还没有那些人数或者力量办得到。”

法布尔透过他的长筒望远镜看看他们。“你喜欢我的外套吗?”他问。“这是一件新的英国款式。”

“你绝不会有所成就的,而且,你并不代表任何人。丹东和罗伯斯庇尔害怕,埃贝尔会利用他们的力量和影响,埃贝尔和马拉害怕雅克-卢克斯和其他街头煽动分子。你惧怕失去你的名声,惧怕再也不是人在外头走在革命的前面——那就是你为什么放弃装模作样、摆出绅士体面风度的原因。雅各宾派的人由他们的公共画廊统治,你迎合他们。不过,警告你——你所纵容的这个满城都是衣衫褴褛的文盲们并不代表法国。”

“你的慷慨激昂真让我感到新奇呵,”法布尔说。

“在国民大会里头,有来自全国的高雅体面之士,你们巴黎的代表们不可能吓倒他们所有人。这个法庭,这次巴黎代表免除指控特权的终结,它行不通,不单单是针对你们。为了马拉,我们有我们的计划。”

“我明白,”法布尔说。“肯定,你知道,在某种意义上说,所有这一切都没有必要。要是你在中途对丹东一直客气礼貌,在你多么不想跟他进行性交这件事上,没有发表那些不幸的评论将多好啊。你知道,他是个好人,一向愿意达成交易,而且他丝毫也不是一心要做杀人放血之人。只是最近,因为他个人命运多舛不幸,他才不像以前那么随和。”

“我们不要交易,”她气愤地说。“我们不想与组织去年九月大屠杀的人打交道。”

“那真是十分令人难过了,”法布尔故意说。“因为到目前为止,你知道,这一直就是充满妥协的事业,多多少少令人接受的事业,也是善解人意的事业,或许也是给你自己——我并不否认这一点——同时赚上一点小钱的事业。不过,现在形势正变得极其严峻。”

“在什么时间之前,情况不是这样的,”她说。

“噢,”他站起身来,“我可以把你这句表扬的话传给人家吗?”

“我宁愿你不要传出去。”

“你跟公民布利索见面次数多吗?”

“公民布利索正在进行他自己的革命版本,”她说,“维尼奥德也是如此。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支持者,有他们自己的朋友。把我们跟他们混在一起真是愚蠢可怕,而且也不公平。”

“恐怕这是无法避免的,真的。我的意思是,假如你们彼此见面,互通信息,以同样的方式投票,不管是多么地巧合——哦,对于外人而言,这确实好像你们是一个帮派的。对于陪审团来说,它看起来就是这样。”

“就凭这一点,你就要跟马拉一起接受审判,”布卓说。“我认为你还是有点儿不够成熟,公民法布尔。在你受审之前,你一定有官司缠身。”

“别过分笃定,”法布尔嘟哝道。

在楼梯上他碰到了罗兰本人。他在路上,要去起草一份请愿书——这是他的第八次或者第九次了——请求核查丹东担任部长期间的账目。他一副颓唐枯朽的样子,浑身散发着浸液的味道。他避开法布尔的目光,扭头朝别处看去;他本人目光黯然失色,充满了痛苦。“你们的革命法庭是个错误,”他不带开场白地说。“我们正进入一个恐怖时代。”


布利索:阅读、写作、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整理思路,传播他的美好愿望;提出动议案,对委员会发表演说,记笔记。布利索和他的党羽,他的派系,他的负责组织工作的议员,以及他的庄主;带着他的秘书和信使,他的跑腿男童,他的印刷商,他的一帮献媚者。布利索带着他的将军,他的部长们。

不过,布利索究竟是谁?一个面点师的儿子。

布利索:诗人、商人、乔治·华盛顿的顾问。

布利索派人是谁?这是个好问题啊。你们看看,假如你们指控人民犯罪(例如,特别是阴谋罪),而且拒不对他们进行审判,那么立刻就可以看到,他们是一个集团,他们具有凝聚力。然后如果我们想要说你是布利索派人,你是吉伦特派人,那么就证明一下,你不是。证明一下你有权利被区别对待。

有多少布利索派人?十个身份显赫之人:六十或者七十个非实体组织。就拿拉保尔·圣-艾迪昂这个例子来说吧:


当那类人应该从国民大会被清洗出去的时候,结果人民居然这样发问,布利索派人是什么玩意呢,我要提出动议,为了保留此类人物的完美标本,此人的皮囊里该塞满东西;而且,他本人可以完整无缺地被保存在自然博物馆;为了这个目的,我将反对把他的头砍掉。


布利索:他的投稿者和他的演说家,他的会议记录和会议纪要,他的贿赂和他的容易上当受骗之人。

布利索:他的方法方式,他实现目的的手段,他的环境,他的阴谋诡计,他的错误和花言巧语,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的没有尽头的世界。


国民大会右翼分子,主要是他们的领导人,几乎都是保皇派,都是杜姆雷兹的共犯;他们受到皮特、奥尔良和普鲁士特务的指使;他们想要把法国分裂成二十个或者三十个联邦共和国;这样,共和国也许根本就不存在;我把这个确立为事实。我认为,历史没有提供得到如此清楚的证明、具有如此众多重大可能性的一个阴谋例证,布利索反抗法国共和国这个阴谋除外。


卡米尔·德穆兰,撰写了一本宣传册:《革命秘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