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第五章 焚尸(1792)

8月7号:“不在?”法布尔说。“丹东不在?”

凯瑟琳·莫婷翻翻白眼。“再听我说一次,先生。丹东夫人已经到枫特蕾她父母那儿去了,丹东先生到阿希斯去了。假如你们不信我的话,你们绕过拐角去问问德穆兰先生就是。因为我跟他说过同样的话。”

法布尔从临街的门飞快地冲了出去,穿过商廊,来到科德利埃大街,然后进了同一栋建筑内的另一扇门。他心想,为什么乔治-雅克和卡米尔在墙上敲出洞来呢?真的,假如我们住在同一屋檐下,这样会更容易。

露西尔坐着,双脚跷得高高的,一边看小说,一边吃橘子。“你来啦,”她说,扳了一瓣给他。

“他在哪儿?”他问。

“乔治-雅克吗?他到阿希斯去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圣母啊!卡米尔在哪儿?”

“他躺在我们床上呢。我觉得他在哭。”

法布尔冲进卧室,把那瓣橘子一口塞进嘴里。他朝床和卡米尔猛地扑将过去。“不,请,别,请,”卡米尔说。他用双手捂住脸。“法布尔,别打我,我病了。我受不了。”

“丹东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嘿,你一定知道。”

“他去看他母亲了。他母亲。我直到今天上午才知道。没有音信,没有信件,什么都没有。我可没办法呀。”

“这个胖杂种,”法布尔说。“我断定他打算要躲得远远的。”

“我要自杀,”卡米尔说。

法布尔从床上滚了出来。他好不容易才把自己重新撑起,走进了客厅。“我从他那里得不到任何名堂。他说他要自杀。我们该怎么办呢?”

露西尔塞好书签,把小说放到了一边。显然,她再也没法读下去了。“乔治跟我说,他会回来的;我呢,没有理由不信他说的话——不过,要不,你愿意在这儿坐下,给他写封信?告诉他,少了他,你就没法成功处理好这件事,这倒是真的。告诉他,罗伯斯庇尔常说,少了他,他就无法前行。等你写好信,你可以去找罗伯斯庇尔,请他到我们家上来一趟。卡米尔要自杀的时候,他对他起作用,稳得住他。”


笃笃定定地,8月9号上午九点,丹东回来了。“你跟我发脾气毫无道理呀。男人必须解决好自己的事情。这是个危险的行当,这个。”

“你的事情被解决好的次数,我数都数不过来了,”法布尔说。

“好,你明白,我总是越来越有钱。”

他在妻子头顶上亲了一下。“加布丽艾尔,你愿意给我打开行李吗?”

“你已经把那个弄好了?”法布尔说。“打开,不是收拾?”

卡米尔说,“我们本以为你又一次把我们给抛下的。”

“你什么意思,又一次?”他一把抓住卡米尔的手腕,把他拽到房间的对面,用一只胳膊托起了他的小儿子安东尼。“哦,我想你啊,我的乖乖,”他说。“整整两天了。你为什么在这儿,嗯?”他问孩子。“你应该出城的。”

“他哭着喊着要回家呢,”加布丽艾尔说。“直到我向他许诺,说今天他会见到你,这才把他安定下来。今天下午,我妈妈要过来把他接走的。”

“多好的女人啊,多好啊。在炮弹嘴里,还要照顾孩子。”

“你别再来这个他妈的真诚,好吗?”卡米尔问。“你让我感到恶心。”

“乡下空气嘛,”丹东说。“现在获得了很多能量。你该更加经常离开巴黎。可怜的卡米尔。”丹东把卡米尔的头拽到自己肩上,然后摸着他的头发。“他给吓坏了,给吓坏了,给吓坏了。”

中午十二点。“现在才十二个钟头,”丹东说。“我把我的信给你。”


下午两点。马拉过来了。他看上去比过去更脏了。他的皮肤,仿佛同情他的工作似的,呈现出劣质新闻报纸的颜色。

“我们在别的地方可以见面呀,”丹东说。“我没请你到这儿来。我不想别人给我的妻子和孩子带来噩梦。”

“以后,你邀请我,你会感到高兴的。况且,谁知道啊——在共和国之下,我也许可以洗清自己。现在,”他说得非常轻快。(他总是给自己留出一些时间,好进行人身攻击。)“现在,我怀疑布利索派的人正在妄图与皇宫达成交易。他们一直在跟安托瓦内特谈话,这一点我可以证明。在这个阶段,他们还没法伤害到我们,不过,以后,我们怎么对付他们,这个问题是要出现的。”

这个词语在不住地贸然闯进这次交谈:以后。

丹东摇摇头。“我觉得很难相信。罗兰的妻子不会成为交易的一方。她已经被他们从职位上给踢了出去,记得吧?我没法看出她与安托瓦内特谈话的道理啊。”

“我在撒谎,是吗?”马拉说。

“我承认,他们当中有些人愿意谈判。他们想要重返他们的岗位。这只不过表明没有像布利索派的人这样的事。”

“只有等到形势与我们的目的吻合的时候才行,”马拉说。


下午四点,科德利埃大街上:“可是,你不能只说‘再见’吧。”卡米尔被惊呆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过去一半的时候,你不会人一露面然后就说,认识你二十年来,我一直感到愉快,现在,我去让人家把我杀了。

“噢,你会的,”路易·苏鲁说,一副反复无常的样子。“好像你会的。”

他已经沾过运气,这个《使徒行传》记录人。在1789年和1790年,暴民们可以把他杀了;他们正是灯柱律师驱使下的暴民。路易在那个时候已经越过边界进入移民营地。如果他不是一心一意要摆出某种自杀的姿态,现在他为什么要回到巴黎来?

“你自己在冒险,”路易说。“我不需要告诉你为什么人会这么做。我已经不再痴心妄想让你成为一名王室成员了。起码,在这一点上,我们还是有共同之处的——我们坚持我们的原则。为了捍卫皇宫,我已经准备去死,不过,谁知道呢,国王也许会得到最好的结局。我们也许也会获胜。”

“你的胜利就是我的死亡。”

“我不需要那样的结局,”路易说。

“你真是个虚伪的家伙。你一定需要。你不能选择了一条路线,然后否认自己与这条路线的必然后果有任何关系。”

“我不是在选择一条路线,我是在坚守信念。”

“与那个悲哀的胖傻瓜一道儿吗?想要被人家当回事的人没有一个愿意为路易·卡佩牺牲。这多少有些滑稽可笑。”

路易转眼朝别处望去。“我不知道……也许最终我赞成你的看法。不过,这是再也没法回避的了。”

卡米尔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当然,这可以回避。回你的公寓去,把你认为可能会使你牵扯进去的东西全部烧掉。要非常小心,因为你要注意,在革命进行的时候,有很多新的犯罪行为。仅仅把你需要的东西收拾好就行,你不可以把你的样子弄得像你正往某处出发一样。以后,你可以把你的钥匙给我,我会帮你打理一切,在——我是说,在下个星期之后吧。不要回到这里来,我们邀请了几个马赛人吃早晚饭。到安莱特·杜普莱希斯那儿,就在那儿待着,直到我回来。你到那里的时候,坐下,为我准备一份非常清楚的声明,说明一下,你想要你的财政事务怎么处理。不过,口述,不应该用你的笔迹,我岳父会为你做笔录,他会给你忠告。别签字,别把声明到处乱放。同时,我会给你办一个护照和几份文件。你会说英语,是吗?”

“你真的养成发布命令的习惯了。大家会觉得,你习惯于驱逐别人。”

“路易,看在上帝的分上。”

“谢谢你,可是,不。”

“那么”——他在恳求——“假如你不那么做,就在今晚九点回到这里来,明天我会把人引开。没有人看到你。至少你还有机会。”

“可是,卡米尔,对你来说风险——你会陷进麻烦,可怕的麻烦。”

“你不会回来,是吗?”

“是的。”

“那么为什么还要在这个话题上扯远?”

“因为我担心你要出事。你对我没有义务。我们觉得我们自己——不,我们把我们自己——摆到了对立面。我从来没有预料到,我从来没有梦想到,面对现在这样的局势,我们的友谊会持续这么长久。”

“你原来以为,有一次——你笑了,说,人不能超越政治的。”

“我知道。‘自由、快乐、王室民主。’我过去相信我的口号,可我现在再也不信了。不会有任何王室地位,而且,我个人认为不会有多少珍贵的自由,有的将是战争和内战,因此,我也不会给予快乐多大的机会。你一定明白,从现在起——过了明天吧,我的意思是——个人的忠诚在人们的生活中不会有多么重要。”

“你是在请求我接受个人忠诚,因为革命——因为你所认为的革命将是——当我所爱戴的人被他的愚蠢毁灭的时候,我就必须坚定立场。”

“我不要你考虑这件事,以后吧。”

“我会制止你那样做。今晚,我要让人把你逮捕。我不会让你自杀。”

“你不会为我做好事。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欺骗了灯柱律师,我不想被人家把我从监狱里拉出去,被私刑处死。那样的死跟人的死亡毫不般配。我知道,你早就可以找人把我逮捕。可是,那样做将是背叛。”

“背叛什么?”

“背叛原则。”

“对你来说,我是原则,还是对我来说,你是原则?”

“问问罗伯斯庇尔吧,”路易疲惫地说。“问问那个有良心的人吧,哪一个更重要,你的朋友,还是你的国家——问问他,在事情的格局中,他是怎样权衡一个人的。问问他,哪个第一,他的老朋友,还是他的新原则。问问他吧,卡米尔。”他站了起来。“我想知道,我是不是该到这儿来——我到这里来是不是会给你增加麻烦。”

“没有人会给我增加麻烦。没有任何权威能这么做。”

“是的,我觉得情况会发展到这一步。卡米尔,我感到遗憾,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的小儿子。”

他把手伸了过去。卡米尔转身,拒绝了。路易说,“神父巴拉尔蒂尔还在监狱,亲爱的。你想看一看能否把他从监狱弄出来?”

卡米尔把脸避开,说,“跟马赛人一起吃的这顿晚饭会在八点半结束,我一向认为他们不唱歌。晚饭之后,我会跟丹东在一起,不论他在哪儿。你可以在任何时候到他的公寓去。他和他妻子都不会把你出卖的。”

“我不了解丹东。当然,我见过此人,可是从来没有跟他讲过话。”

“你不必跟他讲过话。告诉他说,我要你人身安全。告诉他,你是我的人。”

“你会看我一眼吗?”

“不会。”

“你在假装罗得的妻子吧?”

卡米尔笑笑,转身。门关上。


“我觉得我们不该试着回到枫特蕾去,”安琪莉可说。“维克多瓦会留我过夜。你想去看你叔叔吗?”

“不想,”安东尼说。

丹东笑了。“他是个当兵的,他想留下来。”

“在维克多瓦家,他们安全吗?”加布丽艾尔看上去病怏怏的,因为紧张,面露菜色。

“是的,是的,是的。我要让他们到别处去吗?”哦,洛洛特,你说得有道理。

露西尔旋风似的穿过房间,把手放在丹东的肩上。“别发愁,”她说。“我们会赢。我知道。”

“你香槟喝得太多了。”

“我尽情放纵。”

他把头低下,好低声地对着她的头发耳语。“我希望你就是我放纵的对象。”她笑着抽身走开。

“你怎么能?”加布丽艾尔质问道。“怎么你居然能笑?”

“为什么不,加布丽艾尔?我确信,够快的了,我们大家都要哭了。也许就在今夜。”

“你想要拿什么?”安琪莉可大声地问那小孩。

“你想要拿你的抽陀螺吗?对,我想,你也许要拿那个东西。”

“让他保保暖,”加布丽艾尔不假思索地说。

“我亲爱的女儿,天气闷热,他更有可能是被捂坏,而不是受凉。”

“行,妈。我知道。”

“带她走远一点,”丹东说。“天还亮着。”

“我不想。”

“哦,来吧。”露西尔把身子从椅子上拖了下来。安琪莉可有些恼羞成怒了。经历了这些年月,她女儿还没弄懂什么时候男人需要女人走开。这是一种无能呢,还是持续不断地表明自己抵制这样的情形呢?在门口,安琪莉可转过身。“乔治,我觉得没有必要说当心吧?”她朝卡米尔点了点头,把几个年轻一些的女的赶走了。

“多好的表达方式啊,”丹东说。从窗户那儿,他们注视着孩子穿过商廊的速度,他在他妈妈和外婆的搀扶之下,迈着大步在行走。“他想双脚不要着地就绕过拐角呢。”

“多妙的主意,”卡米尔说。

“你看上去并不开心嘛,卡米尔。”

“路易·苏鲁来了。”

“哦。”

“他想参加皇宫的抵抗战斗。”

“他更傻。”

“如果他改变主意,我叫他过来。这件事做得对不对?”

“有风险,不过,从道德上来说,无可挑剔。”

“有问题吗?”

“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问题。见到罗伯斯庇尔了吗?”

“没有。”

“假如你见到他,别让他碍我的事。今夜我不要他靠近我。我也许不得不做些事,会冒犯他那细腻的礼貌得体感。”他顿了一下。“现在我们可以按小时来计算时间了。”


在杜伊勒利宫,朝臣们正在为国王的就寝仪式做好准备。他们按照历史悠久的礼仪方式互相请安。这里是出身高贵的贵族,接受刚刚被王室的小牛捂得发热的王室长筒袜;这里是达官显贵,他们的任务是向下翻转床单;这里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纯种贵族,他们——像他的父亲在他面前那样,像他的爷爷在他父亲面前那样——把王室的男用长睡衣递过来,帮路易·卡佩把它穿在蓝白色发胖的身躯上。

他们跟在路易有些松沓的肩头后面,按部就班地依次进入寝室。不过,国王把他那苍白、饱满、焦虑的脸侧向他们——把门啪的一声,当着他们的面给关上了。

贵族们站着,面面相觑。直到那个时刻,事态的严重性才变得显而易见。“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啊,”他们低语道。


为了图个舒服,露西尔抚摸着加布丽艾尔的手。公寓里有十来个人,地板上有一摞武器。“再拿些灯过来,”丹东说,凯瑟琳拿了一些,她的脸圆嘟嘟的,眼睛不敢朝他看。之后,一些新的暗影便在天花和墙壁的对面跳起舞来。

路易丝·罗伯特说,“加布丽艾尔,我可以留在这儿吗?”她用披肩把身体裹好,好像感到发冷似的。

加布丽艾尔点点头。“这些枪支一定要留在这儿吗?”

露西尔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穿过房间,来到她丈夫身边。他们用低低的声音在说话。之后,她便转身走开,高喊乔治、乔治;现在呢,她头疼,是喝了香槟之后那种晕晕乎乎的、你感到你可以置之不理的头疼,而且,她喉咙里有一阵一阵的紧张情绪。丹东看也没看她,不再跟弗雷农交谈,然后用一只胳膊搂着她,把她朝自己拉近。“我知道,我知道,”他说。“不过,你一定要坚强,洛洛特,你不是个傻姑娘,你一定要照顾好其他人。”他的脸很远,可她却想要得到他的全部注意,把她本人、把她的大事、把她的需要最终确定在他的心思里。不过,他也许会在下面大街上某个地方;他的心思在杜伊勒利宫,在市政大厅;然而,他的嘴却在自动地说一些安慰性的话。

“请你照顾好卡米尔,”她说。“请你别让他出事。”

此刻,他向下望着她,一脸的沉重,他在考虑她的请求;他要给她一个诚实的回答。

“让他跟你在一起,”她说。“乔治,我求求你。”

弗雷农试探性地把一只手放到她的臂肘上;她的胳膊从他的手那儿远远地缩回。“洛洛特,我们大家彼此都要小心,”他说。“这是我们尽最大努力所能做到的事。”

她说,“兔子,我没要你做什么事。你只要把你自己照顾好就行。”

“现在听着,”丹东的蓝眼睛在盯着她看,接着,她便听到再熟悉不过的话语了,我要把你当作成年人一样说话。可是今天他没那么说。“现在听着,你嫁给卡米尔的时候,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你只好选择安全的生活或者处于革命当中的生活。可是,你认为我会请他去冒不必要的风险吗?”他的眼睛游移到时钟上面;她呢,在跟随他的目光。她心想,现在我们应该根据那只时钟来衡量我们的活命了。这是送给加布丽艾尔的结婚礼物;时针尖尖的,细细的鸢尾花纹章。1786、1787。乔治当过国王议员。卡米尔曾经爱过她母亲。那时候她十六岁。丹东用带疤痕的嘴唇碰了碰她的前额。“胜利将成为灰烬,”他说。当然,他可以跟她进行讨价还价。不过,他不是那种男人。

弗雷农捡起一支枪。“就我本人而言,”他说,“假如今晚完蛋,我不会感到遗憾。”他用眼睛瞅了一下露西尔。“我觉得,像我现在这么活着,我的人生毫无意义。”

房间对面,卡米尔的声音既是酸溜溜的,又充满了关切:“兔子,我没意识到你原来也有这样的感觉,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有人在吃吃地发笑。露西尔心想,如果你爱上了我,我也无能为力,你应该有更多的理智,你没听到埃罗说,他的人生完蛋了吗,你没听到亚瑟·迪龙说过这句话吗,他们都知道,什么时候游戏就是游戏。现在,这可不是游戏;这跟爱情毫无关系。她把手抬起,对着卡米尔举了一下。她觉得她必须敬礼。之后便转身走进卧室。她把门稍稍半开着;一丝灯光从别的房间渗透进来,渗透进来的,还有奇怪的低弱的谈话音节。她坐在长沙发上,往后靠,开始迷糊了,这是一种聚会之后的迷糊,迷糊里满是支离破碎的梦。


“大议会院,先生。”裴迪昂正朝王室公寓赶路,大箱子四周围是不同官位的缎子。他经过的时候,贵族们赶忙从他走的路上闪开。

他到了外面的画廊那里。“我可以问一问,为什么你们这些绅士站在周围?”他的语调表明,他在对表演的猿人讲话,他并不指望得到回答。

走上前来的第一个猿人起码有八十来岁,一个颤抖着、像是用薄纸做成的猿人,嘴里说着裴迪昂无法辨别的骑士队命令,胸口上面亮闪闪的。他礼节性地鞠躬。“市长先生,人家不会坐在公寓里或者坐在靠近公寓的地方。除非得到特别指令要这么做。难道你不知道?”

他朝随行的同伴痛苦地看了一眼。一把小小的、仪式时用的剑挂在他萎缩的小腿旁边。他们都佩带这些玩意儿,所有这些经过训练的猿人。裴迪昂鄙夷不屑地嗤了一声,便昂首阔步地向前了。

国王看上去晕晕乎乎的。他习惯了长觉,习惯了作息安排有规律。安托瓦内特坐得非常挺直,她那哈布斯堡的下巴紧锁着。她看上去完全像裴迪昂预料的她要表现出的那个样子。皮埃尔-路易-罗德勒,塞纳河部门的一位高官,站在她的椅子边上。他手里正拿着三卷硕大的装订好的书,跟国民卫兵总司令曼大侯爵在谈话。

裴迪昂鞠躬,但是,身子弯得不深;毫无阿谀逢迎的意思。

裴迪昂: 罗德勒,你在那里拿到的是什么东西?今晚你需要法律书。

罗德勒: 我刚在还在纳闷,在城市界线之内,是否有必要先不戒严,塞纳河部是否有权宣布。

伊丽莎白太太: 是吗?

罗德勒: 我认为不需要,夫人。

裴迪昂: 我有权宣布。

罗德勒: 是的。不过,我觉得我要检查一下,万一你——你在哪个地方被扣住。

国王 [沉重地]:像在6月20号一样。

裴迪昂: 忘掉你的那些法律书吧。把它们扔掉。把它们烧掉。把它们吃掉。不然你也许还想着保留它们,用它们砸在人们的头上。这样比他们全都佩带的那些刺刀更好。

曼大: 裴迪昂,你确实弄懂了你有法律责任捍卫皇宫这个事实吗?

裴迪昂: 捍卫什么?

王后: 谋反正在你眼皮底下有序地组织部署啊。

曼大: 我们没有弹药。

裴迪昂: 什么,一点都没了?

曼大: 差不多不够。

裴迪昂: 多么亵渎神明啊。


加布丽艾尔坐了下来,裙子在沙沙作响。露西尔气吁吁地醒来了。“就我一个人在,”加布丽艾尔说。“他们都走了。”

路易丝·罗伯特一屁股坐在她面前的地板上,抓起她的双手,用力挤压。“他们会敲警钟吗?”露西尔问。

“会的。很快。”

因为在翘首等待,她把颈背拉得紧绷绷的。她把一只手举到脸上,泪水接着在手指间流溢出来了。


午夜,丹东回来了。他们听到他的脚步时,加布丽艾尔被惊醒得跳了起来,他们跟在她的后面,连忙来到了客厅。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呀?”

“我跟你说过,我会回来的。如果一切进展顺当,我说过,我会回来过午夜的。为什么你从来就不信我的话呢?”

“那么一切进展得顺当了?”路易丝问。他看着他们,感到气愤。他们都成了他的麻烦。

“当然。不然我能在这儿吗?”

“佛朗索瓦在哪里?你把他派到哪里去了?”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他在哪里?如果他还在我离开他的那个地方,那么他就是在市政大厅。那地方还没着火,还没有出现枪击。”

“可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他无可奈何。“市政大厅有一大帮爱国者。他们不久就要从现在的公社手中夺取市政大厅,自称是暴动公社。然后爱国者们将实际控制这座城市。”

加布丽艾尔:“‘实际’是什么意思?”

“它的意思是,现在他们将会控制,以后再使之合法,”露西尔说。

丹东笑了。“这些日子,你的词语表达变化了,夫人!我们可以分辨出婚姻给你带来什么样的结果了。”

路易丝·罗伯特说,“丹东,别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们明白这个计划的内容,我们只想知道,这个计划现在是不是行得通。”

“我要去睡会儿觉了,”丹东说。他走进她们刚刚离开的卧室,把门关好。衣服没脱他就躺下了:眼睛盯着天花板,在等待警钟敲响,在等待警报拉动,警报将使人们向外奔涌,冲上大街。时钟敲响了:时间是8月10号。


也许是在两个小时之后,他们听到有人敲门;露西尔过去开门的时候,加布丽艾尔跟在后头。

外面有一小帮男人。他们在楼梯上一直非常安静。有人上前一步:“我是安东尼·福奎尔-汀威尔。来找丹东,请你打声招呼。”他的礼貌客气是自动发出的,来得非常之快;与法庭上的礼貌客套一样。

加布丽艾尔站到一边。“我一定要把他叫醒吗?”

“是的,现在我们需要他,我亲爱的。时间到了。”

她朝卧室示意。福奎尔-汀威尔把头朝向露西尔。“早上好,堂姐。”

她紧张地点了点头。福奎尔长着又浓又黑的头发和黑皮肤,和卡米尔一样;不过,他头发直,脸硬,嘴唇和卡米尔一样单薄而又坚定,有一副要应对危机、应对变得愈加险恶的形势的架势。从他这儿找到家族相似性是有可能的,是的。不过,当你看到卡米尔的时候,你要去抚摸他;当你看到他堂弟的时候,你却没有那样的反应。

加布丽艾尔跟在几个男人后面进了卧室。露西尔转身面对路易丝·罗伯特,张开嘴巴要说平常说的那番话的时候,被她脸上的狂暴神情惊呆了。“假如佛朗索瓦出了什么事,我要亲自把刀插进那头猪的身体里。”

露西尔眼睛睁得大大的。国王吗?不:丹东才是她所指的那头猪。她没法想出答案。

“你见到那人了吗?福奎尔-汀威尔?卡米尔说,他的所有亲戚都是那副样子。”

在别的人中间,他们听到丹东的声音,时断时续的:“福奎尔——明天的头一件事,不过,要等——在适当的时候,到杜伊勒利宫去一趟,裴迪昂应该知道,桥上的大炮,告诉他要赶紧完成。”

他从室内出来,把领结拉好,用手指头在他有些发青的下颌上轻轻擦过。“乔治-雅克,”露西尔说,“你看上去多厉害,可是却一无所获。我着重宣布一下,你已成为人民中一位合适的人选了。”

丹东咧嘴笑了笑。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捏了一把;这么快乐,这么疼痛,她快要喊出来了。“我现在出去一趟。市政大厅。其他方面的事,他们会不停地朝这里跑——”他在门口停住。他不想去亲他的妻子,就让她开始哭泣吧。“洛洛特,你在这里把事情打理好。尽量不要过分担心。”之后,他们便听到他大步流星下楼的声音。


“行啊,小家伙。”

“我乃刀枪不入之人,”让-保罗·马拉说,“子弹和你的智慧都进不来。”

“在这个时刻,你看上去更糟了。”

“革命并会不因为我的打扮模样而看中我,丹东。我相信,你也一样。行动之人,我们就是这样的人,是吗?”和往常一样,马拉似乎被某个私底下的笑话给深深地陶醉了。“把曼大带到这儿来,”他说。

“他还在皇宫吗?给曼大捎个信儿,”丹东在后面说。“顺便捎上我对他的表扬,公社紧急要求他在市政大厅出现。”

从沙滩广场那边,传来越来越多的众人吼叫声。丹东把白兰地哗哗倒进了一只玻璃杯,一边站着,一边在手中把杯子像摇篮一样托在掌心。他伸手去松开领结,领结他是在商廊那边的家中白费时间系紧的。他脖子两边的脉搏在跳跃。他感到口干。一阵呕吐的感觉在心中涌起。他从杯中又咂了一口。呕吐感减弱了。


王后把手伸远,曼大吻了吻它。“我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说。这是应该说的那种话。“给广场值班营的指挥官下令。从后面发起进攻,驱散朝皇宫行进的暴民。”他草草签了个名。他的战马在等待。值班的指挥官在几分钟之内等到了命令。在市政大厅,曼大径直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他得到命令,要去汇报工作,可是,到目前为止,他能觉察得出来,要汇报,没有合适的顶头上司呀。他想到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的主意。可是,这不像是一个称职的士兵该做的事。

“罗西洛尔,”丹东说,“谢谢你。”他眼睛瞥了一下曼大的命令书,区警察专员已经把命令书抓在手中。“让我们沿着商廊走过去,请曼大向新公社解释一下为什么他要部署武装力量与人民作对。”

“我拒绝,”曼大说。

“你拒绝。”

“那些人可不是市政府。他们不是公社。他们是造反派。他们是犯罪分子。”

“我要把他们的罪行搞得更复杂,”丹东说。他把手向前一伸,一把抓住曼大的衣服前襟,用力把他从房间里拽了出来。罗西洛尔身子前倾,灵活地把侯爵轻巧细长的剑没收了;他在自己的手指中转动了刀柄,然后做了个鬼脸。

房间外,曼大抬头看到了一圈充满敌意的脸庞。因为恐怖,他的身体变得歪斜不稳。“不是现在,”丹东说。“还没有,我的朋友。你可以把这个交给我,我不需要任何帮助。”他把抓住他的那只手捏紧。“曼大,继续拒绝,”他说,然后开始把他朝王位的房间拽去,新公社的人已经在那里集合。他大笑。这笑声像是又当了一回小孩——每当问题简单的时候,这是得到大家认可的暴行。


早上五点。安托瓦内特:“没有希望了。”


早上五点,加布丽艾尔开始打颤发抖。“我要生病了,”她说。路易丝·罗伯特迅速跑开,去拿脸盆,然后端着,与此同时,露西尔把加布丽艾尔的头发从她肩上向上捋起,然后再从她的额头上向后抹平。忙了一阵子,她什么都没吐出来的时候,她们重新把她舒舒适适地扶到沙发上,在她的手边毫不显眼地放好脸盆,然后,在她细小的脊背下面塞进一个垫子,用在香水里浸过的手帕点了点她的太阳穴。“好了,你大概猜着了,”加布丽艾尔说。“我又怀孕了。”

“哦,加布丽艾尔!”

“人们通常会道喜,”她温和地说。

“哦,可是来得这么快,”露西尔哀怨地说。

“哦,你干什么?”路易丝·罗伯特耸了耸肩。“就是你,要么怀孕,要么用英国外套,是吗,当心。”

“什么是英国外套?”加布丽艾尔说,眼睛浑浊地从这个人身上看到那个人身上。

“哦,真的!”路易丝一副鄙夷不屑的样子。“‘实际上’是什么意思?英国外套是什么意思?这里,我们有了这么个小小的高贵野人,露西尔。”

“对不起,”加布丽艾尔说。“我无法听懂你们的谈话。”

“没必要听懂我们的谈话,”露西尔说。“芮美对英国外套的情况全部知道,不过,它们不是已婚男人会喜欢的东西。我想,特别是乔治-雅克。”

“我觉得,我们真的不想知道你在想什么。德穆兰太太,”路易丝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想知道。”

一颗泪珠在加布丽艾尔睫毛的末梢上抖了一下。“我不在乎怀孕,真的。他总是非常高兴。你们也习惯了。”

“照这样子啊,”路易丝说,“你要有八个、九个、十个小孩了。什么时候有的?”

“我想,二月份吧。好像距离现在有好长时间了。”


“回家去。睡觉。两个小时。”

三点钟的时候,出现了火把狰狞阴险的火光:战斗的人群爆发出的宣誓声压过了行进中大炮的吱嘎吱嘎声和轰隆轰隆声。

“睡觉?”卡米尔说。“这将是一件新奇的事。我会在皇宫找到你吧?”

丹东把酒精气息呼到了卡米尔的脸上。“不,为什么在皇宫?桑特雷掌控了国民卫兵,我们有了韦斯特曼,他是个职业军人,把它交给他。我能不能不要再对你说,你一个人没有必要冒这些危险?”

卡米尔松松垮垮地倚着墙,用双手蒙住脸。“胖律师们坐在房间里,”他说。“真是非常令人兴奋。”

“对任何一位正常人来说,这相当够令人兴奋的了,”丹东说。他想要乞求,这会顺利吗,我们会成吗,我们会看到太阳升起来吗?“哦,上帝啊,卡米尔,你回家去吧,”他说。“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用那根带子扎头发了。”


曼大侯爵遭到新公社的盘问之后,被锁在市政大厅的一个房间里。看到了第一丝曙光之后,丹东建议把他带到阿拜耶监狱去。他站在窗边上,注视着他被沿着台阶带到下面,他的两侧是强悍的卫兵。

他朝罗西洛尔点了点头。罗西洛尔把身子斜出了窗外,开枪把曼大打死了。


“嘿,”露西尔说。“换换风景吧。”这三个女人拿起她们的小物品,锁好门,下了楼,来到外面,走进了商廊。她们总是到处散散步,走到露西尔的公寓,走到位于另一个地方的候审监狱。四周围没有一个人;空气新鲜,甚至还有点冷飕飕的。从现在起,过上一个小时,将会出现炎热的前景。露西尔心想,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活过啊:这个可怜的、遭到背叛的奶牛,靠在我的右肩膀上,这个胆小的悍妇,靠在我的左肩膀上,这个身子沉重的家伙,是个空中飞人;她只好协调她们沿着台阶朝上走的步伐。

用人让莱特看到她们的时候,尽量显得震惊的样子。“给丹东夫人加张床,”露西尔说。让莱特把她塞到被子下面,躺在客厅的一个沙发上;加布丽艾尔,情愿有一次被人当成婴儿看护,让她的头靠在垫子上,路易丝·罗伯特把她的发针拔掉,让那个暖乎乎的黑色发套在沙发的扶手上散开,哐当一声掉落到地毯上。露西尔把她的发刷拿了过来,像个囚犯似的跪着,长长地、轻松地把她的头发梳平梳顺;加布丽艾尔躺着,闭着眼,一副打过仗的样子。路易丝·罗伯特一点点地挪到蓝色长沙发上,一点点移到沙发背上,把她双脚拉高。让莱特给她拿来了毯子。“你妈妈很少喜欢这样的家具,”她对露西尔说。“她总是说,你根本不晓得什么时候你会为它感到开心。”

“假如你需要什么,告诉我一声就是。”露西尔朝自己的卧室拖着步子走了过去,打了个岔,去拿一只还有三英寸深的香槟瓶子。她有了要喝它的欲望,不过之后回想到,没有什么再比这不愉快的了。这些酒瓶开了好像已有一个星期了。

正是这个想法令她感到惶惶不安。让莱特来到她身后;她猛地跳了起来。“现在躺下,我亲爱的,”这个女人说。“你要坐直,这不会有什么不同。”她的嘴痛苦而又坚定地说:你知道,我也爱他。


早上六点。国王决定检阅国民卫兵。他往下走进了皇宫大院。他穿一件令人忧伤的紫色外套,把帽子夹在腋下。这真是一个令人不快的职业啊。在他的套房外,当他走近时,贵族们把身子低到膝盖那么高,嘴里低声地说着一些表示效忠的话;不过,国民卫兵们却在侮辱他,一名枪手用一只拳头在他脸上晃来晃去的。


圣-奥诺雷大街上:“有当早饭的东西吗?”艾蕾奥洛莉·杜普莱说。

“我觉得没了,艾蕾奥洛莉。”

“马克西,为什么不吃呀?”

“因为我在这个时间从来不吃东西,”罗伯斯庇尔说。“在这个时间我总是回信。”

巴蓓特站在门边。圆圆的、早晨的脸。“爸爸把这个送来了。丹东在市政大厅签署各种通知。”

罗伯斯庇尔让她把文件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他没碰,不过用眼睛溜到了签名上面。“以国家的名义——丹东。”

“那么,丹东声称要为国家代言了?”艾蕾奥洛莉说。她注视着他的脸。

“丹东是个极好的爱国者。可是,我原先以为到现在这个时候,他可能会派人来找我的。”

“他们不敢拿你的性命去冒险。”

罗伯斯庇尔抬起头。“哦,不,不是那样。我觉得丹东不想要我,我们将说什么呢?研究他的方法。”

“也许是那样,”艾蕾奥洛莉认同。那有什么重要的?她总是无话不说:任何使他躲在杜普莱的保护后感到安全的话,也总使他的心脏跳到明天、明天,还有后天。


爱国者在广场上用大炮瞄准的时候,大概是早上七点半。在那些大炮后面是暴动公社所能找到的各种类型的武器:火枪、马刀、弯刀,还有一排一排的神圣的叉子。成千上万的造反者高唱着《马赛进行曲》。

路易:他们想要得到什么?

卡米尔的头放在他妻子的肩上睡了一个小时。


“丹东。”罗德勒抬头看看挡住门口的身影。“丹东,你醉了。”

“为了不睡着我一直在喝。”

“你想要什么?”罗德勒的意思是,和我在一起吧。他的惶恐不安明明白白地表现在脸上。“丹东,无论你怎么想,我可不是保皇派的人。我之所以在杜伊勒利宫,因为我是被命令到那里去的。不过,我希望你和你的指挥官们知道你们在干什么。你必须知道,屠杀是可怕的。瑞士士兵要战斗到最后一个人。”

“你就这么告诉我,”丹东说。“我要你回到那里去。”

“回去?”罗德勒惊得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我要你把国王弄出去。”

“出去?”

“蠢蛋,别再重复我的话。我要你把国王弄出去,你这么做的时候,迫使他放弃防守。我要你现在就回去告诉路易,告诉安托瓦内特,除非他们离开皇宫,放弃抵抗,使他们自己处于国民大会的保护之下,否则,几个小时之内,他们将会丧命。”

“你要救他们?我理解了你的话吗?”

“我认为我说的话再清楚不过了。”

“可是我该怎么办?他们不会听我的话。”

“你一定要告诉他们,一旦暴民进入皇宫,我就无能为力了。到那个时候,就是魔鬼本人也不能拯救他们。”

“可是你想救他们吗?”

“这话已经无聊。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得到国王和王后。其余事情都是次要的,尽管我讨厌看到女人受伤。”

“代价?”律师重复了一遍。在他疲乏的大脑里有件事情似乎已经成型。

丹东猛地走到房间的另一边。他抓住罗德勒的外衣前襟,用一只手卡住他的脖子。“你要把他们带出去,否则你要对我负责。我会看着你,罗德勒。”

罗德勒一边呛着,一边伸出手,像爪子一样扣住丹东的胳膊。房间在旋转。他心想,我要完蛋了。他挣扎着要呼吸,耳朵在轰轰地咆哮。丹东一下子把他摔在地上。“那是第一声炮火。他们现在攻打皇宫了。”

罗德勒抬头看了看,有气无力地用一只胳膊沿着丹东粗重的柱子般的身体,把自己撑到他野蛮凶残的面前。“现在把他们给我带出去。”


“我想是把衣服刷子,”卡米尔说。“我们应该把自己和暴民区分开。丹东这么说的。”他把三色绶带挂到了自己肩上。“我这样子可以给人家看吗?”

“哦,你可以跟一位公爵夫人一起吃早上的巧克力了。假设只剩下一块可以一起吃的话。可现在还有什么呢?”露西尔有好长时间无法让恐惧从自己的脸上消失了。

路易丝和加布丽艾尔正在等待消息。他进来的时候,一直没有跟人说话。

“乔治-雅克打算留在市政大厅,控制各种具体的运作。佛朗索瓦也在那里,在隔壁办公室卖命地工作。”

路易丝:“他会安全吧?”

“哦,除了一场巨大的地震之外,还有,太阳正在变黑,月亮正变成血色,天空如同卷轴,卷起时消失了,最后七个天使和最后七个瘟疫一起来临了——所有这一切都是一向存在的危险,我同意——我看不出来,对他而言,现在有多少事情在出差错。只要我们赢了,我们大家都会安全。”

“在皇宫里也安全吗?”加布丽艾尔说。

“哦,在皇宫里,到现在这个时刻他们要大开杀戒了。”


安托瓦内特: 我们这儿还有防守。

罗德勒: 夫人,整个巴黎都在朝你们行进。你希望对国王遭到屠杀,对你、对你们的孩子遭到屠杀负责任吗?

安托瓦内特: 上帝禁止。

罗德勒: 陛下,时间紧迫。

路易: 先生们,我恳求你们放弃劳而无用的防守,撤退吧。对你们来说,对我来说,这里已经无能为力。让我们走吧。


一位受雇于法国皇宫苏格兰园林的工人托马斯·布莱基这样写道:


不过,所有一切好像都是为了8月10号这场巨大的灾难准备的,许许多多的人希望出现变化,他们谈起了来自马赛的人要攻打杜伊勒利宫;这似乎是事先策划好的大事,杜伊勒利宫由瑞士卫兵守卫,还有更多的穿着瑞士制服的人期望加入到国王那边去。前一天夜里,我们差不多被告知要出什么事了,虽然没人能想象到结果将是什么样子。9号这天晚上,墙上的一只瓶子倒了,划破了我的腿,弄得我走路一瘸一拐的,我只好坐在我们的平台上。平台的对面就是爱丽舍宫和杜伊勒利宫,从那儿,我能听到九点左右的第一声开炮,接着就是其他的枪声和骚乱大作,持续不断。我能看到人们在爱丽舍宫来回奔跑,屠杀的恐怖越来越浓,当国王离开他的卫兵,离开国民大会的时候,结果那些前来保卫他的可怜的人被他丢弃了,他们被抛下,遭到了暴民的疯狂杀戮,不过,假如国王不去,选区绝大部分的人将会随时准备去保护他;可是,当他们发现他到国民大会去的时候,他们全都掉头去屠杀可怜的瑞士卫兵……这些杀人狂魔很多都从大街上经过,停下来给我们展示被他们屠杀的瑞士人的身体器官,其中几个人我都熟悉……每个人好像都沉浸在自己的杀戮荣耀中,好像甚至要通过把死人切碎、扯掉他们的衣服,作为胜利的纪念,以展示他们对死人的愤怒。结果,这一切似乎表明,人们好像患上了一种疯病……然而,要描述当天发生的所有恣意妄为的恐怖情形是不可能的……


“卡米尔。”他以前从没见过的一位年轻的国民卫兵因为紧张吓得眼睛睁得大大的,期待有人把他掴倒。“我们已经进行过一次针对保皇派人的巡逻,他们都穿着我们的制服,我们把他们关在我们位于费叶昂的门岗室。有人正设法把他们从我们这里带走。我们的指挥官已经请求增援部队来清理院子,但是一个人都没有过来。我们抵挡不住他们多久了——你能不能跟这帮暴民说说,你能不能把道理讲给他们听听?”

“什么意思?”弗雷农说。

“先生,人不应该像狗一样被杀掉,”这男孩对弗雷农说。他的嘴巴在颤抖。

“我这就来,”卡米尔说。


他们到了院子里时,弗雷农用手指指:那是戴洛瓦妮。

“是的,”卡米尔镇定地说。“她要给人家杀掉的。”

戴洛瓦妮已经冲上来了;这里就是她自己的、她小小的巴士底狱。此时,一帮充满敌意、纪律松散、无法集合的暴民们有了一个领头人;对于门岗室里的囚犯们来说已经太迟,因为你所能听到高过叫喊声、高过这个女人自己声音的就是玻璃的破裂声和木头的断裂声。她在赶着他们继续向前,他们钻进门里时,像是笼子里受到刺激的野兽一般,用尽了力气对着窗户的铁栏杆猛攻。不过,他们是在破门而入,而不是破门而出;面对狭窄通道上的一把把刺刀,有一阵子他们向后倒下。可现在他们正在拆毁这栋建筑。他们是些吃石头的野兽,这次进攻不是为了包围;他们手里有的是镐头、斧子,他们正在使用它们。前排进攻人员的后面是大院,眼下院子里他们的祝愿者蜂拥而至,他们高呼,他们挥舞拳头,他们摇晃手中的武器。

一看到国民卫兵的制服、三色绶带,人群中有不少部分的人给他们让路,让他们通过。不过他们还没到达人群的前排,这男孩便把手放在卡米尔的胳膊上,挡住他。“现在你无能为力了,”他说。

戴洛瓦妮一身黑;腰带上别了一支手枪,手里拿一把马刀,脸上亮闪闪的。突然传来一声高喊:“囚犯们出来啦。”她站立在大门口的前面,囚犯中的第一个被拽出来的时候,她朝身边的男人发出信号,他们随即把剑和斧头举起。“难道就不能有个人去阻止她一下?”卡米尔说。他把卫兵那只束缚他的手抖开,开始推开人群向前,一边还冲着人们大声叫嚷,要他们不要挡路。弗雷农跟在他身后,用力冲开一条小路,然后抓住他的肩头。卡米尔猛力把他推开。人群向后倒下,眼前这两名爱国长官要把彼此拉开的这个情景分散了他们的注意。

然而,这场只有几秒钟的优雅场面过去了;从前排队伍中传来一声动物般的厉声尖叫。戴洛瓦妮放下了胳膊,像个公共行刑者一样;剑和斧头一起行动了,一个接着一个,囚犯们挨踢的挨踢,被拉的被拉,等着为他们准备好了的死亡。

卡米尔冲到前头;那位国民卫兵在他背后。路易·苏鲁是囚犯中第四个出现的。听到戴洛瓦妮的一声高呼,人群不再前进,他们甚至还往后移动,就在这么做的时候,他们把后面的人压垮了,因此卡米尔变得无援无助,无法动弹了,他的手臂被钳制在身体的两侧,就在此刻,他看到戴洛瓦妮靠近路易·苏鲁,对他说了一些只有他才能听到的话;路易举起一只手,好像要说,现在弄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意义?这个手势在他脑子里刻下了印记。这是最后的姿势。他看到戴洛瓦妮举起手枪。他没有听到枪响。几秒钟内,他们都被垂死的人包围了。路易的尸体——也许,他还在呼吸吧,没人能够知道——被拖进了人群中,拖进了挥舞的手臂和刀刃的漩涡之中了。弗雷农直对着这位国民卫兵大声吼叫,可是这位年轻人,因为痛苦和茫然,脸上发红,他抽出马刀,高声喊叫,要人们让出一条出路。他们的脚在鲜血中稀里哗啦地溅起了血花血沫。


露西尔出去买用来当早饭的面包。请让莱特去买,没有必要;天上还有亮光,这个女人的神经已经断裂,她在围绕公寓到处跑着,像露西尔说的那样,像一只没了头的母鸡。

露西尔把篮子挎在手臂上。虽然外面暖洋洋的,她还是用一件夹克衫裹住自己,因为她想把那把小刀放到口袋里。没人知道她有这么把小刀;她几乎都不让她自己知道,不过她一直就随身带着,万一用得着它呢。想想看,她心想。我本可以住在塞纳河右岸。我本可以嫁给财政部的高级职员。我本可以坐着,双脚跷得高高的,给一条麻布手绢绣上烂漫的玫瑰图案。可是相反啊,我眼下走在科德利埃大街上,为了找一根长棍面包,为了方便,还带了一把三英寸的刀子。

她直视着她熟悉的那些邻居们的眼睛。谁会想到呢,我们这个区有这么多的保皇派人?“你这个杀手的婊子,”有个男的对她说。她在脸上保持着微笑,一种特别让人疯狂的微笑,那是她从卡米尔那里学到的,一种嘲讽的微笑,这微笑等于在说,行啊,来试试看。就在这么想象之中,她把刀子光滑的把柄轻松地放到手心里,用柄尖子顶着往里凹陷的嫩肉。回来的路上,在她自己的前门外,又有一个人认出了她,朝她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她在前门里止住脚步,把唾沫揩掉,然后慢悠悠地上了楼梯,坐下,把面包放在膝下。“你要吃那个?”让莱特边说,边在双手之间拧着围裙,一副痛苦的样子。

“当然,我要吃,因为我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才把它买来。让莱特,定定神,端些咖啡来。”

路易丝从客厅里喊道:“我觉得加布丽艾尔要晕过去了。”

那么,可能吧,她从来不吃早饭;之后,她就记不清了。他们把加布丽艾尔弄到了床上,松松她的衣服,用扇子给她扇风。她打开一扇窗户,但是来自街上的噪音让加布丽艾尔更加心烦意乱;于是她又把窗户关好,就这样,她们忍受着炎热。加布丽艾尔迷糊过去了;她和路易丝轮流互相给对方读书,说说八卦,轻轻争吵,讲述各自的人生故事。几个小时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直到卡米尔和弗雷农回来。

弗雷农扑通倒在椅子上。“有很多尸体——”他做了个从地面往上的高度的手势。“对不起,我只好告诉你们这个,露西尔,路易·苏鲁已经死了。是的,我们看到的。我们看到它发生的。我们看到他在我们眼前被杀死的。”

他想要卡米尔说,弗雷农救了我的命;或者,至少要说,弗雷农阻止了我干一件非常非常愚蠢的事。可是卡米尔只说,“看在上帝爱的分上,你就把它作为回忆保存吧。要是我再听到任何关于今天上午的事,我就要伤你了。而且还不是小伤。”

一看到他,让莱特的神就安定下了。咖啡终于拿了过来。加布丽艾尔从卧室门口过来,踉踉跄跄地,一边还在系紧裙子的束衣。“从清早到现在我没见到佛朗索瓦,”卡米尔对路易丝说。他的声音平平的,不自然,没有一丝结巴的迹象了。“我没见到乔治-雅克,不过他在签署来自市政大厅的法令,这么清楚,他活得好好的。路易·卡佩和他的整个家人已经放弃了皇宫,眼下在骑术学校。国民大会一直处于开会状态。我觉得连瑞士卫兵都不知道国王已经走了,我肯定攻击皇宫的人都不知道。我没把握我们是否该告诉他们。”他站起来,把露西尔抱在怀里一阵子。“我要再一次换换衣服,因为衣服上沾了干透的血迹,之后我再出去。”

弗雷农忧郁地在他的身后看着。“恐怕这种反应以后会要出现,”他说。“我了解卡米尔。他天生就不是适应这一切的那种人。”

“你觉得不?”露西尔说。“我觉得他在这件事情上发迹了。”她想问路易·苏鲁是怎么死的,以什么样的方式,为什么原因。可现在还不是时候。正如丹东所言,她不是一个傻姑娘;不,不,她是常识之声。玛利亚·斯图亚特,在墙上,靠近了这个刽子手;玛利亚,袒胸露乳,风姿绰约,面带病态的基督徒式的微笑。粉红色的丝绸垫子看上去更不适合穿,如卡米尔本可能预料的那样,可是,没有;这个蓝色的长沙发有副知根知底的架子,像是件在其一生当中见识过很多世面一样的家具。露西尔·德穆兰二十二岁。是妻子,是母亲,是她屋子的情人。在八月的炎热之中,一只苍蝇在嗡嗡地撞着玻璃,一个男人在大街上吹着口哨,一个婴孩在另一块地板上大哭,她感觉到她的灵魂已经成型,小小的,满是污点,而且注定了要死。曾经有一次,她也许为死去的人念过悼词。现在,她心想,操他妈的有何用呢,正是活着的人我才要担心哪。


等加布丽艾尔觉得身体够有力气的时候,她说她想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大街上人山人海,喧闹鼎沸。看门人早就吓得惶恐万状,把通向商廊的大门关上。加布丽艾尔捶门、敲门、按响门铃、大声喊叫,要人放她进去,到自己的屋里。“我们可以从面包师的家中穿过去,假如他让我们进去的话,”她说,“从他的前门进,从他的后厨房出。”

可是面包师甚至都不肯让他们进他的店铺;他直冲着她们大喊大叫,一边用手推搡加布丽艾尔的胸部,弄伤她,扭着她的身子,把她推回到大路上。她们把她架着拖走了,回到大门口,倚着门缩成了一团。有一群男人把她们围拢起来的时候,露西尔把手伸进了口袋,感觉到那把刀还在那儿,然后用手指尖摸着刀子;她说,“我认识你们,我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如果你们再靠近一步,你们的头在天黑之前就要被叉到叉子上,帮助他们把你们的头放到叉子上,我会从中获得最大的快感。”

就在这个时刻,大门给她们打开了;有人用手把她们拽进了门里;门闩嘭地插上了。她们在前门里头了;她们在楼梯上了;她们在丹东的屋子里了;露西尔气愤地说,“这一回我们待着不走了。”

加布丽艾尔摇摇头——不知所措,极其困乏。从河对面那儿,枪声大作,密集不断。“圣母啊,我看上去好像已经在坟墓里待了三天了,”当他们再一次把枕头放下,把加布丽艾尔放到水平位置时,路易丝·罗伯特看到了自己的样子,说。

“你觉得为什么丹东一家要分床睡觉?”当她以为她们听不到她的说话声时,对露西尔低声说。

露西尔耸了耸肩。加布丽艾尔用沉重的声音说,“因为他用胳膊到处乱打,做梦的时候他也在打架——我不知道他在打谁。”

“他的敌人?他的债主?他的爱好?”露西尔说。

路易丝·罗伯特抢劫了加布丽艾尔的梳妆台。她找到了一罐胭脂,把它涂成圆圆的猩红色的斑点,像她们过去在皇宫时常做的那般。她给露西尔涂了些,可露西尔说,“来吧,你这个荡妇,你知道,我是没法变好了。”


正午过去了。街道上变得沉默起来。这就是最后时刻要出现的情景吧,露西尔心想;世界末日到来的时候,这就是将会出现的景象吧。我们正在等待太阳死亡。可太阳不会衰落呀;它在照耀,最后照耀在耀眼的三色旗上,照耀在马赛人的头上,照耀在为胜利高歌猛进的游行队伍上,照耀在忠诚的正在躲藏的科德利埃派人身上,他们有脑子,整整一个白天待在家里没出来,此刻他们却潮水一般涌到了街道上,为共和国高声颂唱,高呼打倒暴君,高喊他们的领袖丹东。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露西尔把门拉开;这个时刻再也没有什么让她发愁了。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站着,晃了一下,在门口把自己撑住。他是从大街上过来的一个人:“先生,请原谅,”路易丝·罗伯特说,笑了。“我觉得我们还没有介绍呢。”

“他们在砸碎皇宫的镜子,”此人说。“科德利埃派人现在当国王了。”他把什么东西甩给了加布丽艾尔。她笨手笨脚地接住了。是一把发刷,沉甸甸的,发撑是银子做的。“从王后的梳妆台上拿过来的,”此人说。

加布丽艾尔的前指把突出的那个字母从头至尾抚摸了一遍:那是献给安托瓦内特的“A”。此人身体向前侧了过去,围着露西尔的腰肢一把把她抱住,把她双脚离地旋转了起来。他浑身散发着酒精、烟草和血腥的味道。他亲吻着她的脖子,是一个吮吸的、贪婪的、无产者的亲吻;他又让她双脚落地,之后便噼里啪啦地跑回到街上去了。

“天哪,”路易丝说。“露西尔,你有多少个爱慕者啊。他可能是等了两年才获得做这事儿的机会的。”

露西尔掏出手绢,朝自己的脖子点了点。这不是我早上遇到的爱慕我的人,她心想。她把一只手指头摆了摆,把自己的声音降低成一种腔调,为了模仿她操练得不错的芮美的声音:“我刚刚对他们说过,现在,男孩们,别再为我吵吵闹闹了——自由、平等、博爱,记住了吧?”

在客厅的地毯上,王后的发刷躺在加布丽艾尔任它坠落的地方。


丹东回家了。时间是在傍晚。他们能在外面的大街上听到他的声音。他是和我们这个时代的天才法布尔、屠户雷让德勒、比世界上最坏的人还要坏得多的考洛特·德·艾尔博瓦、佛朗索瓦·罗伯特,还有韦斯特曼一起回家的。他回家了,双臂拥着雷让德勒和韦斯特曼的肩头,脚下步子不稳,脸也没刮,疲惫困乏,浑身散发着白兰地的臭气。“我们胜利了!”他们高呼着。这是一首简单的歌曲——就像口号那样,切中要点。他把加布丽艾尔一点一点地收进了怀中,凶狠地保护性地抱着她;再一次,她的双膝撑不住了。

他扶好她,坐到了椅子上。“她费了老大的劲儿一直笔直地坐着,”路易丝·罗伯特说。此刻,她的皮肤在胭脂下发亮了;佛朗索瓦回到了她身边。

“出去吧,你们这帮家伙!”丹东说。“难道你们没有自己的床要上?”他冲进自己的卧室,一股脑儿倒在自己的床上。露西尔跟在他后面。她碰了碰他的颈背,抓住他的肩头。他呻吟着。“换个时间审问我吧。”他建议道。他扑通躺在床上,咧嘴笑了。“哦,乔治-雅克,乔治-雅克,”他在自言自语,“人生不过就是一系列精彩的机会而已。现在维诺先生从你身上会得到什么呢?”

“告诉我,我丈夫在哪。”

“卡米尔?”他的笑容更大了。“卡米尔在骑术学校,要确定人生规划的下一步呢。不,卡米尔不像人,他不需要睡眠。”

“我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说,“他处于受惊状态。”

“是的。”咧嘴大笑慢慢地消退了。他的眼皮跳着跳着,闭上了,然后又睁开。“那个婊子戴洛瓦妮在他站的地方二十码内把苏鲁杀了。你知道,我们一整天都没见到罗伯斯庇尔。也许,他躲在杜普莱的地窖里。”他的声音开始拖得越来越小,小得听不到了。“苏鲁跟卡米尔一起在骑术学校。小世界啊,马克西也是。卡米尔是个勤奋的男孩,会走得远。明天我们就会知道……”他眼睛合上了。“情况就是这样,”他说。


凌晨两点钟,国民大会开始目前的大会。伴随辩论大会的是一些不方便的因素:就是被时断时续的枪声淹没了的声音,因为在早上八点半左右,王室一家人到了这里之后,辩论一下子陷入了混乱状态。仅仅在昨天,它才投票取消对君主制的未来做进一步的讨论,可是,现在,确实,好像这个制度遗留下来的痕迹已被抛弃在被砸烂砸碎、被洗劫一空的宫殿里了。右派人士说,终止辩论就是造反的标志;左派人士说,一旦代表们放弃这个问题,他们其实也就是放弃了做舆论领袖的权利。

国王家人和他们的几个朋友被挤进一个记者的包厢里,包厢从主席的讲台后面俯视着代表。从下午三四点钟开始,源源不断的请愿者和代表的游行队伍你推我搡,经过过道,往外扩散到辩论大厅了。外头传过来的谣言令人惊慌,而且听起来稀奇古怪。皇宫里的所有撑子和床垫都被砍断,空气中飘着飞舞起来的羽毛,密密实实的。妓女们在王后的床上来来回回干着她们的行当:这种景象与更多的故事有多吻合,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有人看到一个男的在一具尸体边上拉着小提琴,那人的喉咙被他割断了。有一百人被刺伤,被棍子打死在艾榭勒大街上。有个厨师被人当菜烹了。用人们从床下被拉了出来,从烟囱里拉了出来,然后被抛到窗外,结果在叉子上被戳住。大火已经开始,传来了常见的、令人生疑的食人报告。

维尼奥德,也就是现任国民大会主席,很久以前就不再努力区分真相与幻想了。在他下面,在议会议员的席位上,他数遍了,侵略者的人数比代表们多。每隔几分钟,大门总是被猛地撞开,接纳痛苦而又疲惫的人们,他们身背抢劫物品的重荷,如果抢劫的东西尚未被直接带到骑术学校,他们走起路来就踉踉跄跄。真的,维尼奥德心想,把内嵌的夜用凳子和全套的莫里哀文集放在人民脚下,这做得太过分。此地开始像一间拍卖室了。维尼奥德没有惹人注意地开始松开领结。

在这个寒碜、不透气的记者包厢里,王室的孩子们睡着了。认为要保全体力的国王正在啃着一只鸡腿。时不时地,他在伤心的紫色外套上面擦擦手指。在他下面的那些长凳上,一名代表用手抱住头。“出去小便,”他说。“卡米尔·德穆兰伏击了我。把我推到墙上,要我支持丹东做教皇。或者什么的。仿佛丹东可以代表上帝,他们还没有决定好,但是有人告诉我,我最好投票选他,否则,我可能在醒来的时候喉咙就被割断了。”

隔了几张长凳,布利索正跟前任部长罗兰在讨论。罗兰先生的脸色比以前更黄了;他把积着灰尘的帽子抱在胸口,仿佛这是他最后的一道防线似的。

“大会必须解散,”布利索说,“非得有新选举才行。在本次会议结束之前,我们必须提名一届新内阁、一个新部长委员会。是的,现在,现在我们就必须做——有人必须管理国家。作为内政部长,你必须回到你的位置上。”

“真的?塞尔文·克莱维耶尔?”

“是的,的确,”布利索说。他心想,这是我生来就要做的事:形成各级政府。“除了你们不会再有王室的否决权阻挠你们之外,一切又回到了六月的情形之中。你们将有丹东作为你们的一名同事。”

罗兰叹口气。“玛侬不会喜欢这样。”

“她必须下定决心这么做。”

“我们要丹东负责哪个部?”

“这几乎不算什么,”布利索凄凉地说,“只要他有鞭子在手。”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

“如果你今天到大街上去过,你就不会怀疑了。”

“嘿,你到大街上去过了?”罗兰反倒怀疑了。

“我消息灵通,”布利索说。“绝对消息灵通。有人告诉我,他是他们的人。他们正在为他喊破嗓门。你怎么看待此事?”

“我想知道,”罗兰说,“这是不是就是共和国的良好开端。我们应该受这帮乌合之众的耍弄吗?”

“维尼奥德正往哪儿去?”布利索问。

主席做了个手势,在寻找他的替身。“请给我让个路,”他在愉快地恳求。

布利索的目光跟随着维尼奥德在走。完全可能,盟军,派系,还有条约被提议,被起草,被违背——假如他不到每一个地方去,不到每一个党派去,不到每一次谈话那里去——将会出现那个令人后怕的可能性,那就是,他也许要丧失作为法国消息最为灵通人士的地位。

“丹东是个十足的骗子,”罗兰说。“也许我们应该请他担任司法部长?”

门口,维尼奥德面对着卡米尔,已经没法拥有他那得体的演说所具有的排山倒海气势和走起路来昂首阔步的步调了。他说,人家完全明白,人家确实欣赏,人家完全理解。在他持续三分钟激烈的演讲过程当中,头一回,卡米尔支支吾吾的。“告诉我,维尼奥德,”他说,“我是在开始重复自己的话吗?”

维尼奥德把他已经吸入的那口气吐了出来。“有一点。不过,真的,你非得讲出的话完全令人如此耳目一新,兴致盎然。你说,把你已经开始的东西完成了。是在什么方面?”

卡米尔做了个横扫一切的手势,这手势既包括了骑术学校,也包括了大嚎大叫的外面。“我不懂为什么国王还没死。很多比他更好的人都已经死了。还有这些多余的代表们?他们已经把王室的家人塞到监狱里了吗?”

“可是你不能把他们全部杀了吧。”演讲人的声音发抖。

“我们确实有这个能力呀。”

“我虽然说的是‘不能’,但是,我的意思是‘不应该。’丹东不会要求不必要的死亡。”

“难道他不会?我不知道。我有好几个小时没见到他了。我觉得,他安排把卡佩一家从皇宫带出来的。”

“是的,”维尼奥德说,“那好像是个合情合理的想法。现在,你认为他为什么那么做?”

“我不知道。也许他是个人道主义者。”

“不过你没把握。”

“我是不是还醒着,我甚至都吃不准了。”

“我觉得你该回家,卡米尔。你一直在说完全错误的话。”

“我是吗?你真客气。如果你在说完全错误的话,你知道,我会记在心里的。”

“不,”维尼奥德肯定地说。“你不会。”

“不,我会,”卡米尔坚持说。“我们并不信任你。”

“所以我明白了。不过,我怀疑你需要花力气来吓唬人家。难道你不觉得,不管怎么说,我们或许还需要丹东吗?倒不是因为假如人家拒绝给予他权力,他也许将要弄出个什么事情来——而是因为一种信念——他是唯一能够拯救这个国家的人?”

“不,”卡米尔说。“这一点,我倒从来没想到过。”

“这个难道你不信?”

“是的,不过,这一点我已经习惯于在私下相信了。已经有这么长时间了。最大的障碍还是丹东他本人。”

“他在指望什么?”

“他什么都不指望。他睡着了。”

“现在听着。我打算对国民大会发表演说。如果那帮乌合之众被消灭,那倒是件有益的事。”

“直到今天下午他们让你得到权力的时候,他们都是有尊严之人。现在他们都变成乌合之众了。”

“这里有些请愿的人要求取消君主制度。国民大会将会正式颁布这个号令。还要召开国民大会,为共和国起草宪法。我觉得现在你可以去睡会儿觉了。”

“不,一直要到我亲自听见这个宣布才行。如果我现在就离开,一切将会垮掉。”

“生活常常呈现出残酷的一面,”维尼奥德喃喃自语道。“让我们努力保持理性吧。”

“这并不理性。”

“会理性的,”维尼奥德平静地说。“我的同事们打算把政府从机会和偏见的范围内消灭,使政府进入一个合乎逻辑的过程。”

卡米尔摇了摇头。

“我向你保证,”维尼奥德说。他突然中断。“有股可怕的气味。是什么味道?”

“我认为——”卡米尔犹豫了一下——“我认为他们正在焚尸。”

“共和国万岁,”维尼奥德说。他开始朝主席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