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第三章 三片刀刃,两片备用(1791~1792)

路易十六给普鲁士的弗里德里克·威廉姆这样写道:


“兄长先生……我刚给俄罗斯国王和王后、西班牙国王和王后、瑞典国王和王后去过信,向他们提议,召开欧洲主要列强大会,以武装力量为辅,作为制衡本地各路派系的最好手段,作为重建更加理想的事物秩序的最好手段,作为防止折磨我们的邪恶在欧洲别国占据控制权的最好手段……我祈望国王陛下……对鄙人所提议的这一措施加以绝对保密。”


J·P·布利索在1791年12月16号给雅各宾派俱乐部这样写道:


“经历了一千两百年的奴隶制度之后,一个刚刚获得自由的民族需要一场战争来加强自己的力量。”


玛丽-安托瓦内特给阿克塞尔·冯·弗尔森这样写道:


“这些傻瓜们。他们明白,这件事是为了我们的利益。”


夜里,加布丽艾尔的阵痛开始了,比他们预期的早了一个星期。他听到她从她的床上侧向一边,等他睁开眼睛,她已经站在他身边了。“阵痛已经开始了,”她说。“把凯瑟琳给我叫来,好吗?我觉得这一回不会耗上几个小时。”

他坐起来,用手臂围抱着她那硕大的身体。烛光在她黝黑的头发上湿乎乎地摇曳着。她用手臂把他的头贴着自己的头抱成一团。“求你,等生完孩子之后,”她低语道,“让一切都好起来吧。”

事情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他不知道。

“你在发冷,”他说,“你冷得非常厉害。”他把她轻轻地放回到床上,把床罩在她身体四周塞好。然后走进客厅,在火炉的余火上添了些木头。

现在这里不是他待的地方;这是外科医生和接生婆待的地方,是楼上的安琪莉可和吉力夫人待的地方。他一边站在房间门口踌躇着,一边再一次跟她说话。路易丝·吉力坐在床上,把他妻子的辫子扎紧。他用低低的声音问她母亲,那小姑娘待在这儿合适吗?不过,路易丝听到他的话了,抬起头。“哦,丹东先生,”她说,“合适。或者即便不合适,我们大家也只好忍着,我现在十四了。”

“你到四十的时候,”她母亲对她说,“让你做个爱管闲事的人的时间会足够的。回你的床上去吧。”

他朝加布丽艾尔身上靠了靠,吻了她,拧了拧她的手。他朝后站了站,让路易丝过去,可她却在他身上蹭了一下,然后抬头直视了他片刻。

天亮得晚,不仅晚,而且非常冷,他儿子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哭得惨兮兮的,窗户四边蒙着霜,冷飕飕的战争之风像大镰刀一般在空寥寥的大街上刮着。


3月9号,国王利奥波德驾崩。有一两天,直到关于新国王的看法为人所知,和平才似乎有了可能。

“股市上扬了,”法布尔说。

“你对股市感兴趣吗?”

“有闲钱的时候我就捣鼓。”


“以上帝的名义,”王后说。“在赖克尔女儿的马车里逃跑?在拉法叶特的军营里避难?大家快要发笑了吧。”

“夫人,”国王说,“夫人,他们说,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我的部长们建议我——”

“情况可能更糟。我们现在还是在跟绅士打交道。”

“不可能更糟,”王后说,话说得诚恳,但不信任。

国王伤心地望着她。“假如这个政府垮台的话……”

政府的确垮台了。

3月21号:“那么,杜姆雷兹,”国王说,“你觉得你能把政府聚拢起来吗?”在他脑子里这个想法一直不停地在困扰着他:此人在巴士底狱被关过两年时间。查尔斯·杜姆雷兹鞠躬行礼。“让我们别……”国王急匆匆地说。“我知道,你是雅各宾派人。这我知道。”(可是夫人,还有别的人在那儿吗?别的人?)

“陛下,我是个士兵,”杜姆雷兹说。“我五十三了。我一向对陛下您效忠尽力。我是陛下最真正的子民,我……”

“是的,是的,”国王说。

“……我要负责外交事务办公室。毕竟,我了解欧洲。我一直担任陛下的代理人——”

“将军,我不怀疑你的能力。”

杜姆雷兹让自己轻轻叹了口气。时间是在路易听到自己的部长们出去的那个时刻。对于国家事务,路易越来越没有兴致,对于令人扫兴的具体问题,他毫无兴趣;今天是个申述并不全面,但是回报却迅速的日子。如果国王和王后要获救,不要知道得太多,对于他们来说,反倒成了一件好事:否则,他们将会拒绝他的帮助,如同他们拒绝拉法叶特的帮助一样。

“管管财政吧,克莱维耶尔,”他说。

“他是米拉波的亲信。”国王脸上毫无表情;杜姆雷兹并不知道,这句话是否是在称赞他。“内政部呢?”

“这很困难。真正能干的人都在国民大会,但是代表不可以当部长。如果你愿意,给我一天的宽限吧。”

国王敷衍地点了点头。杜姆雷兹鞠躬行礼。“将军……”不像帝王的声音在他身后拖着。这个动作敏捷的瘦小男人急忙转身。“你不反对我,是吗……?”

“反对陛下?因为我参加了雅各宾派?”他想吸引路易的注意,但是,路易已经把注意落在他头左边的什么地方了。“帮派起起落落。不过忠心耿耿这个传统永存。”

“哦,是啊,”路易心不在焉地说。“我不会把雅各宾派叫作帮派,而是把它称为一股力量,如同从前我们国家有教堂一样,现在我们有俱乐部。罗伯斯庇尔这个人,他来自何处?”

“陛下,来自阿特瓦,我知道大概如此。”

“是的,可是,你知道,从更深刻的意义上来说,……他来自何处?”路易在椅子里不舒服地动了动自己沉重的身体。在这两个男人中,他看起来年龄相对大了些。“像你一样,我认识你。你是我们所称为的冒险家。布利索先生是个时尚家——他是一位具有他的时代所有的思想的人,不过,只是因为那些思想流行时髦而已。丹东先生我认识——因为他是我们在历史书中找到的那些凶残的怂恿分子中的一员。可是,罗伯斯庇尔先生……你明白,要是我知道他想得到什么该多好。也许,我能把他想要的东西给他,那样的话,事情也就结束了。”他在椅子上松垮垮地坐着。“那里有样神秘兮兮的东西,难道你不觉得?”

将军杜姆雷兹又鞠躬。路易没注意到他走。


隔着过道,布利索在等他的爱将。“你有你的政府了,”杜姆雷兹对他说。

“你好像心情不好嘛,”布利索尖声尖气地说。“出了什么岔子?”

“没有——只是陛下说的那句格言还在我脑子里萦绕。”

“他生气了?他现在没有资格那样。”

“我没说他生气。”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四目相迎。他们彼此并不信任,哪怕就是一点点。尔后杜姆雷兹碰了碰布利索的肩,摆出一副支持的架势。“我亲爱的同仁,一个雅各宾派的神父职位。好像不可思议,就在刚才。”

“还有关于战争问题?”

“我没催他。不过,我觉得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个月内,要有对敌力量出现。”

“一定会有战争。最大可能要发生的灾难就是和平。你同意吗?”

杜姆雷兹在绕着手指旋转拐杖。“怎么会不同意呢?我是一名士兵。我要考虑我自己的工作。对各种各样的事情来说,这是一次极佳的机遇。”


“试试看,”维尼奥德说。“让皇宫为自身的生活畏惧了一回。无法抵挡这个想法。”

“罗伯斯庇尔——”布利索大喊。

罗伯斯庇尔停下。“维尼奥德,”他说。“裴迪昂。布利索。”点过他们的名后,他似乎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我们有个提议。”

“我知道你的提议。你提议让我们再努力。”

裴迪昂竖起一只手,要平息争论。他现在要比罗伯斯庇尔第一次认识他时块头更大、更壮实了,绸缎般的成功在他脸上落定了。

“我觉得,在辩论大厅做个小小的改变这一方面,我们不需做什么交易,”维尼奥德建议道。“我们可以私下谈话。”

“我不需要进行私密谈话。”

“相信我,”布利索说,“罗伯斯庇尔,相信我,我希望你能够在战争问题上和我们站在一起。掺和我们的内部事务真是难以忍耐啊——”

“你的敌人就在国内这里的时候,你为什么想到要跟奥地利和英国开战呢?”

“你是指那里吗?”维尼奥德头一动,朝国王位于杜伊勒利宫的寓所方向做了个表示。

“那里,是的——还有我们周围的所有人。”

“我们有朋友在神职位置上,”裴迪昂说。“我们可以关照他们。”

“让我走,”罗伯斯庇尔推开人群,从他们身边经过。

“他正变得疑神疑鬼的,像有毛病一样,”裴迪昂说。“我过去一直是他朋友。坦率地说,因为他头脑冷静清醒,我感到害怕。”

“他拥有一批追随者,”维尼奥德说。

布利索一边跟在后面追赶罗伯斯庇尔,一边抓住他的臂肘。维尼奥德在观察他们。“一条不错、好逮耗子的公狗,”他议论道。

“嗯?”裴迪昂说。

布利索依然跟在罗伯斯庇尔后头。

“罗伯斯庇尔,我们刚在说到神职人员——我们给你提供了一个机遇。”

罗伯斯庇尔从他那里挣脱开。他把外衣的衣袖向下拉了拉。“我不需要任何机遇,”他神色黯淡地说。“更何况,对我来说,就没有什么合适的机遇。”


“四楼?”杜姆雷兹说。“这个罗兰,他住在四楼,他穷吗?”

“巴黎开销大,”布利索帮腔地说。他的胸口在起伏。

“真的,”杜姆雷兹感到生气了,“如果你受不了我行走的这个步伐,你也没有必要追我。我会等。我丝毫没有打算一个人进去。现在:你对这一切很有把握了?”

“已经被证明了的行政人员”——布利索气喘吁吁地——“还有已经被证实的就任记录——还有成熟周到的态度——还有老婆——了不起的能力——出色的敬业精神——为了我们的目的。”

“是的,我觉得这个我听懂了,”杜姆雷兹说。他觉得他们之间没有多少共同目的。

玛侬亲自开门。她头发有点凌乱,她已经非常、非常无聊。

杜姆雷兹用旧政权时期的礼节吻了她的手,做得过头了。“先生呢?”他询问道。

“他刚睡下。”

“我觉得你可以把话跟夫人说一说,”布利索建议道。

“我觉得不可以,”杜姆雷兹嘟哝道。“最好还是把他弄醒。我们有个或许是挺有意思的建议。”他朝房间四周围扫视了一下。“这意味着你要搬家。也许,我亲爱的,你要把瓷器或者什么的打包吗?”

“不过,不,”玛侬说。她显得非常年轻,但是沮丧得差点儿要掉眼泪。“你们是在玩我。你们怎么能这样?”

她丈夫的脸上停留着一丝因恐惧而导致的苍白。“我几乎没有想到,我的宝贝,布利索先生会拿像政府的组成这么严肃的话题寻开心。国王提供了内务部长的位置。我们——我——接受了。”


维尼奥德在他位于杜顿太太的房子、万多姆广场五号边上的公寓里也睡着了。但是有人从床上下来接见丹东。他对丹东的了解迫使他摆出一副钦佩他的样子,虽然心里不情愿,不过,他有个明显的毛病,那就是工作太卖力。

“可是为什么是这位罗兰呢?”

“因为再也没有旁人了,”维尼奥德说,没精打采的样子。他对这个话题感到厌烦了。他厌倦了人们问他罗兰是谁。“因为他机动灵活。据说是谨慎小心。你要让我们找谁?马拉?”

“他们自称是共和派的人,罗兰一家。你也是,我想。”

维尼奥德冷冷地点了点头。丹东仔细端详着他。四十还差一岁,他个子不算很高,也不够宽,给人一种标致英俊的形象。他苍白沉重的脸上因为天花有了些斑点,大鼻梁似乎有点熟悉他细小的凹陷的眼睛,仿佛随便哪个特征属于某张旁人的脸才好呢。他不属于那种在人群中总被人注意到的人;但是,在国民大会或者雅各宾派论坛上——他的听众沉默着,在画廊里伸长了脖子——他就是另外一个人了。他变得潇洒,嗓音柔顺而又平滑,身体姿态令人肃然起敬,他把两者从容优雅地结合在一起。在论坛上,他有只应该属于贵族的表现;火花在他棕色的眼里点燃了。“注意那个,”卡米尔说。“那是自私自利的火花。”

“噢,可是,我喜欢看一个人做他擅长做的事,”丹东热情洋溢地回答。

他觉得,在布利索的所有朋友中,此人称得上是最出色的一位。我喜欢你,他心想;不过,你懒洋洋的。“一个处于神职位置的共和派人——”他说。

“——未必就是共和派神父。”维尼奥德说完。“哦,我们倒要看一看。”他随意翻了办公桌上的几张报纸。丹东从这个动作看出他对他们提到的人流露出一定的轻视。“丹东,如果你想在人生当中做大事,你将来得要严格要求他们。向这位女士致谢。”看到丹东脸上的表情,他咯咯咯地笑了。“开始认为你孤立无援了?和罗伯斯庇尔一起搭档?他最好让自己接受战争。他的名气从来没像现在这么低迷过。”

“名气不是问题。”

“对罗伯斯庇尔来说,名气不是问题,是的。可是,你,丹东,你从这里走向何处?”

“向上呀。维尼奥德,我希望你把你自己的命运和我们捆在一起。”

“‘我们’到底指谁?”

丹东开始要说话,然后又止住,他第一次被他非要提供的人名具有臭名昭著的性质给镇住了。“埃罗·德·塞谢尔,”终于他说了出来。

维尼奥德扬扬浓眉。“就你们两人?卡米尔和法布尔·德·伊格朗汀先生突然从你们的知心朋友中被排除在外了?雷让德勒杀猪太忙了?哦,我敢说,这些人对你来说都有用。不过,我不致力于使自己类属于某个派系。我喜欢战争,因此,我与喜欢战争的其他人坐在一起。但是,我不是布利索派的人,不管那是个什么东西。我就是我自己本人。”

“我希望我们大家都这样,”丹东说。“不过你会发现,事情的结果将不是那样。”


三月下旬的一个早晨,卡米尔醒来了,有个想法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他一直在跟士兵们谈话——尤其是将军迪龙——他们说,无论如何,如果要有一场战争,公然与舆论对抗,与时代潮流相悖,有何意义呢?索性让自己当个不可抗拒的运动的弄潮儿,而不是在洪流中被践踏,岂不更好更妙?

他把自己妻子叫醒,并告诉了她。“我感到恶心,”她说。

早晨六点半。他在丹东的客厅里,在地毯上踱步。丹东叫他傻瓜。

“我为什么总非要赞同你的意见?我就不允许有任何独立的想法。我可以考虑我所喜欢的东西,只要它恰好是你所考虑的。”

“走开,”丹东说。“我又不是你爸。”

“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听上去像个十五岁的人一样,你想要做的事就是找人打架,因此,你为什么不回家过上几天,跟你爸爸吵上一架呢?我们会因此免去了政治后果。”

“我会写——”

“你不愿意把笔放到纸上。你确实是在考验我的脾气,过分。趁我还没把你变成第一个布利索派的烈士,走开。到罗伯斯庇尔那儿去,看一看你会不会受到更好的接待。”


罗伯斯庇尔病了。料峭的春寒损害了他的胸部,而且,他吃什么,他的胃就拒绝什么。

“那么你抛弃你的朋友们了,”他说,有点呼哧呼哧地在喘气。

“这未必影响到我们的友谊,”卡米尔堂而皇之地说。

罗伯斯庇尔把目光转开。

“你提醒了我——那位英国国王叫什么名字来着?”

“乔治,”罗伯斯庇尔厉声说道。

“我想我指的是克努特。”

“你将只好走开,”罗伯斯庇尔说。“我今天上午不能跟你争。我要保存体力,去做重要的事。可是如果你决心要办报纸,我就再也不会信任你了。”

卡米尔从房间退了出去。

艾蕾奥洛莉·杜普莱正站在门外。他知道,她一直在听,因为她疲惫的眼睛里有了突如其来的生机活力。“啊,是考蕾莉娅,”他说。他一生从没对一个女人用那种语调说过话;否则,她会在老鼠身上激发出残忍。

“假如我们知道你去打搅他,我们是不会让你进去的。别再进来。不管怎么说,他不会见你。”

她用眼睛在他身上扫视了一下。我希望你会吵架,眼睛说。

“你和你阴森森的家人,艾蕾奥洛莉。你认为你占有他吗?你认为因为他屈身在你们屋檐下,你就有权利决定谁进谁出吗?你认为你要让他跟他交情最深的朋友分开吗?”

“你对自己太自信,是吗?”

“有道理,”卡米尔说。“哦,考蕾莉娅,你说话这么直来直去。我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打算。我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你认为,他会娶你。就忘了吧,我亲爱的。他不会。”


那是白天当中唯一快乐的火花了。露西尔坐着,在伤心地等着他,把自己的小手放在孩子裹好的身体上。现在生活索然无趣。一旦女人带着活力和同情打量她的时候,她的人生就到了这个阶段:当男人的眼睛不再朝她注视的时候,仿佛自己成了一张旧沙发。

“有马克西的便条,”她说。“我拆开了。他说,他为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感到懊悔,他说话仓促,求你原谅。还有,乔治来过。他说‘对不起’。”

“我跟艾蕾奥洛莉漂亮地吵了一架。那些人,他们都是掠夺成性的家伙。我心想,你知道,如果丹东和罗伯斯庇尔不同心,我会出什么事呢?”

“你有你自己的头脑呀。”

“是的,不过你将发现,事情的结果并不是那样。”


3月26号,王后把法国的详细作战方案交给了敌人。4月20号,法国对奥地利宣战。

1792年4月25号,对公路抢劫犯尼克拉斯-雅克·佩里蒂尔实施了科学民主的死刑。

围观的群众比看平常死刑的人要多,而且还有一种期待的氛围。行刑者,当然,用仿制的东西练习过很多次了;他们看上去精神抖擞,互相点头致意,互相保证不要出错。不过也没什么要担心的,一切都是机器处理。机器被升高到一座带厚刃的大型构架的断头台上。罪犯在护卫的押送下走上断头台。他不会有痛苦,因为,在法国,野蛮时代已经结束,由获得委员会认可的机器取代。

行刑者们动作迅速,把罪犯包围起来,绑到一块板子上面,再把板子慢慢向前滑推;刀锋猛地向下,传来一声轻轻的咔嚓声,接着便是一摊鲜血。围观群众慨叹,彼此面面相觑,难以置信。这么快捷,一切终结,毫无场面。他们看不清楚这个人可能死了。桑松的一个助手抬头望着他,行刑师傅颔首同意。这位年轻人把人头落进的皮袋举起,把正在坠落的东西挑了出来。他举起人头,对着人群,慢慢地转向每一个方向,展示这个空空的、没有表情的人脸。真够好的。他们都平心静气了。几个妇女举高孩子,这样他们可以看得更加清楚。死人的躯干与人头分开了,滚进一只大柳条篮子里,给拿走了;被砍断的人头就放在脚之间。

总之,包括把头举起(向来没有必要这么做),只花费了五分钟时间。行刑师傅估算了一下,假如时间重要的话,这个时间还可以再缩短一半。他,他的助手,还有徒弟们关于这个新的方法看法不一致。诚然,这个方法不仅方便,而且人性化;你难以相信受刑的人会感到疼痛。可是,这个方法看起来太简单容易了,人们会觉得这里面没有什么技术和技巧的含量,会觉得任何人都可以做行刑人。这个行业本身感觉受到了破坏。但是在前一年,国民大会就已经对死刑问题展开过辩论,很受欢迎的罗伯斯庇尔实际上已经为废除死刑辩护过。他们说,他对这个问题的感觉还是那么强烈,对成功满怀信心。可是,那个思想深邃的人,桑松先生感觉到,在这个问题上,罗伯斯庇尔已经跟不上舆论了。


格尔东先生,是从前巴黎议会的木匠师傅,做了如下估算:


台阶……………………………………………1700里弗赫

三片刀刃(两块备用)…………………………600里弗赫

轴承和铜制凹槽………………………………300里弗赫

铁制落砣(为装刀刃用)………………………300里弗赫

绳索和传动装置…………………………………60里弗赫

全部建造、测试和讨论时间…………………1200里弗赫

小型模型展示防止事故发生…………………1200里弗赫


合计                 5360里弗赫


当公共卫生专家季乐汀医生满怀热情地把这个新发明向国民大会推荐时,说,“有了这台机器,我可以在一刹那让你的人头不见,而你却没有经历丝毫的痛苦。”(大笑声。)


丹东:深夜罗伯斯庇尔到卡米尔的公寓登门拜访,正在找他。我当时和露西尔在一块儿。这儿真够安全。用人让莱特在公寓周围,坐得相当笔直。尽管他们都在想,我跟这个身怀六甲的姑娘在一起干什么呢……卡米尔当时在哪里呢?罗伯斯庇尔喊门的时候,大家一定都在。年轻的马克西米连有些不快。露西尔倒是吸引了我的注意。她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我倒是可以建议几个地方,”我说。“不过,马克西,我不会建议你去试那几个地方,不是你本人亲自去。”

他一下子脸就红了。我心想,思想邪恶是怎么回事。事实上,我有个主意,卡米尔过了河,正在给他和马拉都卷入其中的一个奇怪的妇女团体——为民主砍掉侯爵夫人和臭嘴巴女人的年轻女士协会——演讲,你知道那一类东西。我真的觉得,因为“不可腐蚀之人”罗伯斯庇尔有这么一大批女士拥趸,就在他们正已钦佩卡米尔的时候,只要他一走进去,那些女士们也许会丢掉所有的矜持,开始袭击街上的人。

他问,他是不是可以等。这事儿很重要。

“为什么不守到早上呢?”

“我不按照常规时间作息,”他向我解释道。“卡米尔也不会,你知道。我需要他的时候,他通常都有空。”

“这回他没空了,”我说。露西尔用恳求的样子看着我。

于是我们就坐了个把钟头,或者更多的时间,跟马克西米连闲聊是多么困难啊。就在那个时候,洛洛特请他做孩子的教父。他欣然同意了。她提醒他说,他给孩子选个名字是他的特权。不知什么原因,他感觉到孩子会是个男孩,他说;我们应该给他取个激荡人心的名字,一个伟人的名字,一个因为拥有共和品格,而且与众不同的人的名字;因为我们已经把共和国作为思想状态话题,而不是作为政治现象来谈论了。他在脑海中反复思考过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的名字,然后决定他应该取诗人贺拉斯这个名字。我说,“假如孩子是个女孩,情况会怎么样?”

露西尔柔声柔气地说,这是一个非常贴切的名字呀,我能看得出,她已经做好的算计,我们不会采用这个名字的,他实际上是不会叫这个名字的。她说,也许,作为第二个名字,我们可能会叫他卡米尔?罗伯斯庇尔笑着说,“在那个名字里头也有很多光荣。”

之后,我们就坐着,互相看看;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使他感到既不舒服又产生怀疑了,这个光荣名字的源泉正在外面嫖妓。

凌晨两点左右,他悄悄回来了,问我们当中是哪一位先到的;我告诉他的时候,他似乎已经知道,不过,没有生气。露西尔没有问他去了哪里。啊,他有这么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妻子,我心想。我告辞了,之后,罗伯斯庇尔开始谈公社的一些正事,好像时间是在下午两点钟,而且,严厉的措辞根本还没创造出来。


罗伯斯庇尔:像露西尔这样的人存在呀。卢梭就说过这样的话。罗伯斯庇尔把书放到了一边,不过,在这一段上面做了标注。


关于平和可亲的女人的性格,一个证明是,所有爱她的人都在彼此相爱着,嫉妒和争斗都服从于他们曾经被她激发的那种更为强烈的情感;在她身边的人当中,我从来没有见到有人怀有丝毫的歹意恶念。让读者停顿一下,假如他能够回想起值得如此赞美的其他女人,那就让他跟她在一起,假如那样他能够得到幸福。


这一段一定可以适用。在德穆兰这个家里,生活出奇的平静。肯定,他们也许没有把一些事告诉他。人们确实倾向于不把有些事告诉他。

他们曾经请他当这个孩子的教父——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因为他觉得,它不会按照罗马仪式受洗。倒是露西尔有一天晚上问他了,他什么时候过来(很晚,快到午夜了)发现她和丹东单独在一起的。他希望,那些谣言不是真实的。他希望能够相信谣言不是真实的。

他一出现,用人就走开:对此,丹东莫名其妙地大笑。

有些事情他要跟丹东仔细地谈谈,他原本可以当着她的面谈的;有些情况她明白,而且她的观点值得采用。不过,丹东好像处于某种特别的情绪之中,一半富有侵犯性,一半带有开玩笑的性质。他至今还没有找到解决这个情绪的钥匙,他们依靠这种漫无边际的闲聊。后来,在某个时候,他感到一种物理力量在推着他。那是丹东的意志。丹东想要他走。回想起来,尽管这种情形显得好笑,但是,他只要伸出手抓住椅子的扶手使自己稳定下来就行。就是在那个时刻,露西尔提起了孩子的话题。

他感到开心。当然,这样做正确,因为他是卡米尔交情最长的朋友。现在,他认为,他要有自己的孩子,这不可能。

他们费了些时间谈到名字的情况。也许他有些感伤,不过,他记得卡米尔写过的所有诗歌。他现在还写吗?哦,不,露西尔说。她笑了,显得有些神经紧张。事实上,每当他找到一些旧材料,他总要惊呼,“比圣-约斯特差劲,比圣-约斯特差劲,”之后便把它烧掉。有一阵子,罗伯斯庇尔感到非常地尴尬丢人,像受了伤一样:仿佛他的判断遭到了质疑。

露西尔找了个借口,跟让莱特说话了。

“贺拉斯-卡米尔,”丹东若有所思地说。“你觉得这名字会给他的一生带来运气么?”

罗伯斯庇尔淡淡一笑。他自己意识到了这个笑容的浅淡。假如到了下一代,他还被人们记得的话,人们会谈起他这个淡淡的、冷漠的笑容,正如他们将要谈起丹东的腰身、活力,还有带疤痕的脸一样。他向来想要与众不同——特别是跟丹东在一起的时候。也许这个笑容看起来具有讽刺意味,或者具有居上屈尊或者不赞同的意思。不过,这只是他脸上所能做出的唯一笑容。

“我觉得贺拉斯……”他说。“一个伟大的诗人,一个出色的共和派人。假如有人贬低他后来的诗歌,在那些诗歌当中,我认为他可能是被迫阿谀逢迎奥古斯特的。”

“是的……”丹东说。“卡米尔的写作是在讨好你——尽管可能我不应该说讨好这个词,我把词语选错了。”

他只得咬牙;也就是说,他想到了磨砺它们,而这个想法通常顶用。

“如我所言,这是一个无上光荣的名字。”

丹东坐回到椅子上。他伸出长腿。他拖着腔调说话(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了,不过,因为没有别的词描述这种事情,他便拖长了腔调)。“我想知道这个无上光荣的名字的源头现在正在干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怎么,你以为他在干吗?”

“大概是在妓院干令人意料不到的事。”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权利那样去想。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亲爱的罗伯斯庇尔,我不指望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假如你知道,我反倒感到震惊。希望破灭了。”

“那么,你为什么还非要追问这个话题呢?”

“我真的认为,你一点也不了解卡米尔干的那些事。是吗?”他听上去像是感兴趣似的。

“这是一个私人关心的事。”

“你让我吃了一惊。他是一个公众关心的人物?一个公众人物?”

“是的,真是那样。”

“因此他应该善良。有德行。照你的说法。可他不是。”

“我不想知道——”

“可我应该坚持告诉你。为了公共福祉,你知道。卡米尔——”

露西尔回到房间。丹东大笑。“马克西米连,换个时间,我保证告诉你这些细节。为你们亲密无间的关系着想。”


[雅各宾派俱乐部在开会,罗伯斯庇尔正在发言。]


听众: 独裁者!

丹东先生 [主席]:保持安静。讲究秩序。罗伯斯庇尔先生从来没有在这里独断独裁过,只有纯粹理性的独裁。

听众: 蛊惑人心者已经觉醒!

丹东先生:现在我不当蛊惑人心者已经有好长时间了,我非常艰难地保持沉默。我应当揭开那些自诩为人民服务的人的面纱。最近三个月,那些人一直对目睹过整个革命的个人勇气进行指责,极有必要公开反对他们的时刻已经到来了……


1792年5月10号,罗伯斯庇尔给雅各宾派这样写道:


“你们越是疏远孤立我,你们越是切断我与所有人的联系,在我的良知中,在我事业的正当性中,我就会发现越多的正确性。”


下面几段选自布利索派的神职人员的生活见闻:

杜姆雷兹将军出现在雅各宾派俱乐部,他现在已是该俱乐部的一名成员。他的仪态十足像个士兵,他那喜爱质疑、骚动不安的思想状态在他那别的方面毫无出众之处的脸上表现了出来。他最近敷过粉的头发上戴了一顶红色羊毛圆帽,即自由之帽。他来到爱国主义教堂(或者某个诸如此类的轻浮比喻)表达自己的敬意,而且,他在寻求兄弟般的忠告和指导。

许多神职人员以前从来没像这样表现过。

爱国者们带着焦虑凝视着罗伯斯庇尔的脸。他脸上表现出的却是鄙夷不屑。

内政部长罗兰先生出现在杜伊勒利宫,准备拜见国王。皇宫的官员们都从他那儿往后退却,惊恐万状,一声不吭。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长筒袜最近已经补好。礼仪司长把杜姆雷兹带到了一边,用低低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对他说:“他怎么能被觐见?他的鞋子上都没有鞋扣。”

“没有鞋扣?”将军幽默地说。“啊呀,先生,那一切都完了。”


“我亲爱的丹东先生,”埃罗·德·塞谢尔说,“真是如此妙不可言的晚餐啊。现在,如果我们谈论政治会不被原谅吧?”

“我妻子是个实在人,”丹东说。“她知道政治为晚餐付费。”

“这种情况我习惯了,”加布丽艾尔说。

“你对公共事务感兴趣吗,我亲爱的?或者你认为他们让你厌烦了?”

她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但是,她笑了笑,为了消除因为自己只能给出唯一的答案“我从中得到最有益的东西”可能引起的挑衅。

“这是我们大家必须要做的事。”埃罗转身面对丹东。“如果罗伯斯庇尔坚持要从政治中获得最坏的东西,那是他的事。这些人——布利索派人、罗兰派人、吉伦特派人,你们愿意怎么叫他们就怎么叫他们——目前都在管理事务。他们有——什么呢——几乎没有凝聚力。几乎没有一项政策,除了战争——战争已经开始,相当悲惨,他们必须认同。”

“他们有热情,”丹东说。“他们都是才华横溢的辩论家。缺少教条主义。那个糟糕透顶的女人。”

“啊,那个小小的女人怎么迷上了成名?”

丹东厌恶地嗤了一声。“我们吃过饭了。我必须给个提醒吗?”

前一天晚上,他和法布尔一起花了痛苦不堪的两个小时和内政部长一道,吃了一顿痛苦不堪的晚饭。杜姆雷兹去过那里。他时不时地嘟哝道,“我想跟你们说句私密话,丹东,你明白吗?”可他找不着机会。是部长的妻子在指挥这个场合。在桌子前面,部长把身子撑在椅子上;他很少大胆说话;丹东得出的印象是,真正的部长是在这幢建筑里面别处的桌上在涂鸦什么的人,而坐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个蜡像模型,被缝在一身古装的黑外衣里面。他被一种要倾斜过去把叉子戳进他身体内看一看他是否会尖叫的诱惑所主宰了,但是他挡住了这个诱惑,闷闷不乐地把目光收回到菜碟子上面。有一道没有名儿的汤,里面既有水又有面粉;有极少的一点点粗禽肉,还有一些胡萝卜,尽管它们细小,但是已经过了它们的第一生长期。

玛侬·罗兰此刻正沿着富丽堂皇的大理石台阶走着,看到自己丰腴漂亮的身影映在维也纳玻璃墙上。那个星期的晚上,她穿的裙子已有三年了,遮住了她的双肩。没有丢弃。

她要保持个人习惯,这种情况她已经让大家知道了。贵族外表对她来说是很陌生的。她不愿意去掉施人恩惠的样子,所以她的访客(严格按照邀请)总会恪守她的规矩。富丽堂皇的沙龙也许处于封闭、没有照明的状态,因为她不渴望在那里接受朝拜。她给自己造了一间优雅低调的小书房,距离部长办公室非常近。在那里,她总是在办公桌边度过自己的日子,让自己对部长有所用处,假如有人希望私下见到部长,少了一群公务员和请愿者的麻烦和吵闹,没有什么比她去捎个信儿、让部长步行经过她那小小的私室,在那里与他的访客磋商更轻松了;她呢,双手叠在一起放在膝盖上,坐着,认真倾听,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碍手碍脚。

她定下了自己的规矩,神父布道礼仪要根据这些规矩来实施。每周操办两次晚饭。吃的东西简单,不提供白酒。客人总是在晚上九点之前离开——我们总是主动开始离开,法布尔低声说。不接待妇女;他们一边闲谈,对他们的装束打扮做个小小的比较和竞争,他们诋毁罗兰夫人高尚的格调和目的。

这个特别的星期一真是困难不小。罗伯斯庇尔已经谢绝了她的邀请。皮埃尔·维尼奥德已经接受了。从个人角度讲,她不喜欢这个男人;这些天来,她的个人爱好算得上是件大事。她可能找不出与他不同的政治观点,不过此人懒惰,总是把他的演说口才用在谈论宏大的主题上,迎合宏大的场面。那天晚上,他的眼睛因为无聊发光了。杜姆雷兹真够生动风趣的——可是,他的生动风趣没有沿着正确的轨道走。他至少谈了一次丑闻轶事,之后请她包涵。她只是稍稍动了动头,表示原谅;但是,将军知道,他明天的工作将会莫名其妙地受到阻挠。很快,而且是轻而易举地,她会滑进权力的惯性中。

法布尔·德·伊格朗汀曾试图把谈话兜个圈子引到戏剧上来,可她却坚定地使谈话重新回到了话题本身——昔日拉法叶特侯爵的政治和军事两个方面的策略。她已经看见法布尔吸引了丹东的注意力,同时在顷刻之间把他本人的注意力放在越过天花板正在奔腾的女神上了。她对坐在她旁边的让-巴普蒂斯特·罗维感到高兴。不错,她曾因他写的小说对他有过怀疑。但是,她理解在旧政权下爱国者的立场曾经是什么,对于这样一位前途光明的新闻记者,很多东西是可以原谅的。当他勾着身子听她讲话的时候,他正在变稀变薄的金黄头发向前跳了一下。一位党派人士。罗兰夫人的一位朋友。

她跟罗维说话,可是她的眼睛却违背她的意愿被吸引到丹东身上了。恰恰就是杜姆雷兹坚持说,她必须邀请他:“他是我们应该栽培的对象。他在大街上有很多崇拜者。”

“在暴民中,”她鄙夷不屑地说。

“你认为我们将来跟暴民没有交道要打?”

于是,就在这里,此人坐了下来。他令她直打颤。那副喜滋滋的样子、那副诚恳友好的做作样子:它几乎无法掩盖此人显而易见的巨大野心。哦,他是个好人,他是个简单的人,他的心思还在他省里的农场上——哦,是吗?她眼下向下,瞥了瞥那双自信的、放在衣服上的手,厚厚的手指头舒展开了。他可以用这双手杀人;他可以掐断一个女人的脖子,让发自一个男人喉管的呼吸停止。

还有那道疤痕已经褪成死一般的白色,划过了他的嘴;他是如何弄成那道疤痕的呢?这道疤痕使他的嘴唇变形,结果他的微笑不是真正的微笑,更像是一种轻蔑的耻笑。碰到那道疤痕是什么感觉呢?在手指尖下,那道疤痕的纹理质地是什么样的?他们说,此人有个老婆,还有一窝情人。某个女人的手指已经摸过那道疤痕,从它的开始,摸到它的尽头,还有它的边缘。

他发现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她很快朝别处望去,可是,之后,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又一次抬起头,而且,那晚的其余时光,她都在纳闷,他在想什么呢。小心翼翼地,她的余光悄悄地爬回来了。是的,好好地看一下,他的脸在说;在你顺顺当当、少有波澜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男人吧。


星期二上午,丹东感到既疲惫又气恼,只能说的是:“噢,我们当中哪一位要跟这个婊子睡觉,因为,显而易见,这就是她想要得到的东西。”

“为什么问?”法布尔说。“有两个小时她的眼睛没从你身上离开过。”

“女人总是特别,”丹东说。

“说到特别的女人,我就明白,戴洛瓦妮回来了。奥地利人放她走了。我想不出来他们为什么这样做,除非他们认为她是那种要使法国革命声誉扫地的人。”

“没这么复杂,”丹东说。“我料想,他们担心她会把他们的睾丸割掉。”

“可是,为了回到这个话题,乔治-雅克——假如夫人让她的眼睛看你,你就不妨让你的眼睛看她呗,真的,你就不妨让你的眼睛看她呗。没必要绕来绕去,‘我亲爱的罗兰夫人哪,我们大家是多么敬重你的才华啊’——为什么你不给她来些实实在在的证据呢?那样的话,她也许会让她的所有绅士朋友跟我们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干吧,乔治-雅克——她会容易得手的。我不觉得她从她自己那个老丈夫那里得到了很多东西。他看上去好像随时要死一样。”

“我觉得他可能几年前就死了,”卡米尔说。“我觉得她使他装了个什么东西在体内,因为在心里,她还是感到伤心。我觉得整个布利索派的神职人员都在拿皇宫的钱。”

“罗伯斯庇尔呢,”法布尔边说,边大有深意地点头。

“罗伯斯庇尔不这么认为,”卡米尔说。

“别发脾气。”

“他认为,他们都是傻瓜笨蛋,都是无心的叛国者。我认为情况比那还要糟。我认为我们应该跟他们没有关系。”

“他们肯定觉得,他们应该跟我们没有关系。杜姆雷兹说,‘你们的小卡米尔今夜在哪儿呢,他本可以在这里、跟我们一起分享激动的时候,你们为什么却把他丢在家里呢?’夫人的酥胸一起一伏,非常不屑地吸了一口气。”

“我认为你错了。”丹东说。他们看得出,他非常严肃认真。“关于杜姆雷兹和其他人,我什么都不说了,但是那个女人不可以收买。那个女人讨厌路易和他妻子,好像他们曾经致命地伤害过她一回。”他酸溜溜地大笑。“马拉认为,憎恨是他的专利。”

“那么你信任他们?”

“我没那么说。我不认为,他们是坏人。这就是我全部打算要说的话。”

“你觉得杜姆雷兹跟你在一起想要得到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把丹东给逗乐了。“毫无疑问,他想要我为他做事,而且迫切地想知道我的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