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四章 信徒们更多的行动(1791)
这就是兰特的结局。国王觉得,在复活节的那个星期六,他不希望从一名“遵守宪法”的神父角度去参加神圣谈话。他也不希望引起抗议,激怒爱国者。
因此他决定在圣-克劳德平静地度过复活节,远离城市的监视目光。
他的计划被人知晓了。
基督教棕树主日:市政大厅。
“拉法叶特。”
这声音,将军现在把它与灾难联系在一起。丹东跟他说话的时候,挨近儿站着,迫使他抬起头来,盯着这张挨过打的脸看。
“拉法叶特,今天上午一位脾气倔强的神父,一个耶稣会士,在杜伊勒利宫讲弥撒了。”
“你比我消息更灵通嘛,”拉法叶特说。他感到口干。
“我们不会容忍的,”丹东说。“国王已经接受了教会的这些变更。他在上面签了字。要是他玩欺骗的话,要遭到报复的。”
“王室动身前往圣-克劳德的时候,”拉法叶特说,“国民卫兵要为他们的出发地区圈定界线,如果必要的话,我将为他们护驾。丹东,不要拦路挡道。”
丹东从外套里面拿出一张卷好的纸,而不是拉法叶特有些害怕的一件武器。“这是一张墙上的海报,是由科德利埃营起草的。你想读读吗?”
拉法叶特伸出手来。“德穆兰先生一些即兴骂人的话吗?”
拉法叶特眼睛在纸上扫视了一番。“你号召国民卫兵阻止国王从杜伊勒利宫出发。”此刻他的眼睛扫视着丹东的脸。“我会在其他方面下达命令的。因此,这是你在逼迫的一种叛变。”
“你可以那样说。”
丹东始终注视着他,等着他从脸颊骨那儿开始出现的轻微脸红,这向他表示,将军的内力已经处于阵脚慌乱的状态。刹那间,这些毛细血管屈服了。“我本来不该认为不宽容宗教是你的罪过之一,丹东。对你来说,谁关注国王的精神需要,究竟意味着什么?如他所认为的那样,他的灵魂需要拯救。这,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当国王食言、不遵守法律时,这对我来说确实是件大事。他离开巴黎去圣-克劳德,再离开圣-克劳德去边界,在边界那里,他可以使自己成为逃亡之徒的首领,这对我来说确实是件大事。”
“是谁告诉你,这是国王的意愿呢?”
“我可以猜。”
“你的话听起来像是马拉的话。”
“如果你这么想的话,我感到遗憾。”
“我将要求召开公社紧急会议。我将要求宣布戒严。”
“干呀,”丹东鄙视地说。“你知道卡米尔·德穆兰叫你什么吗?卡佩家的堂·吉诃德。”
紧急会议。丹东先生得到大多数选票,反对戒严,结果是进行和平与灵活处理。拉法叶特一时冲动,主动向市长白力提出辞职。丹东先生指出,市长没有资格接受辞职;假如将军想要辞职,他必须分别拜访四十八分区的每一个人,并且要告知他们。
丹东先生把拉法叶特将军称为懦夫。
圣周的星期一,上午十一点三十分。杜伊勒利宫。
“把科德利埃军营部署在这里是件蠢事,”市长白力说。
“你指的是第三军营吧,”拉法叶特说。他闭上眼睛。眼睛后面,他感到有一阵小小的紧痛。
王室获准,上了他们的马车,之后,他们就在那儿待着。国民卫兵正在抗令。他们不允许敞开大门。群众不允许马车移动。国民卫兵不愿意驱散群众。有人唱起了《革命成功有希望》的歌曲。第一侍寝宫遭到袭击。太子放声大哭。去年,或是前年吧,这样的场面也许还能激起一些同情。可是,如果他们不想使这个孩子受苦受难,他们本来就该把他带回皇宫的。
拉法叶特冲着手下的人马在破口大骂。他骑在自己的白色坐骑上,气得浑身发抖,牲畜也在一边不安地抽搐,一边腾挪着脚步。
市长呼吁大家保持秩序。他的声音被淹没了。国王夫妇在马车里面面相觑。
“你这头猪,”有人对国王大声叫喊道。“我们每年给你支付两千五百万,所以,现在你要按照我们说的去做。”
“宣布戒严,”拉法叶特对白力说。
白力没有直视他。
“宣布。”
“我不能。”
现在需要耐心。一小时四十五分钟过去了,国王和王后已经受够了。他们重新进入杜伊勒利宫的时候,王后转身,对拉法叶特说话,声音高过暴民的喧闹声。“至少,你必须承认我们不再自由了吧。”
时间是下午一点十五分。
伊弗雷姆,是为普鲁士国王腓特列·威廉效忠的一位特务,给效忠奥尔良公爵的拉克洛这样写道:
有几个小时,我们的处境妙极了。我甚至觉得,你亲爱的雇主要把他堂弟安置到王位上;不过,我的期待现在已经变了。在所有这些行动中,唯一使我感到高兴的是,我们已经摧毁了拉法叶特,这真是取得的一项了不起的功绩。我们的五十万里弗赫多多少少算是打了场水漂,我觉得这是多么不幸的事;我们将来不会每天再有这么一笔数目的钱用于随意的开销了,因为普鲁士国王对买单将会感到厌烦。
六月,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在万桑尼斯的路上,菲利普用他英国的单匹马拉双轮马车,载着阿涅斯·德·布封在行进。朝他迎面疾驰冲来的是一辆既灵巧又很大、很新的叫作“四轮双座篷盖马车”型号的装备马车。
公爵扬了扬鞭子,示意停车。“你好,伙计,弗尔森。老家伙,想要把脖子折断吗?”
王后的情人,瘦脸、爱讨好的瑞典伯爵:我的上帝,我在试我的新旅行马车呢。
“真的?”菲利普注意到精美的柠檬色车轮,深绿色的马车车身设计,还有胡桃木做的装置。“你出门,是吗?有点大了吧,是吗?你把剧院合唱团的所有姑娘们都带走吗?”
“没有,我的上帝。”弗尔森充满敬意地点了点头。“我把她们全部留给你啦。”
马车沿着大路在不断加速,公爵在一旁看着。“我在想,”他对阿涅斯说。“这辆马车恰好像是路易要选择的那种车型嘛,这样可以迅速赶到边界。”
阿涅斯不自在地笑了一下,便把脸侧了过去。一想到菲利普马上就要成为国王,她感到后怕。
“你可以把那副该死的虔诚的表情从你脸上去掉了,弗尔森,”公爵对着马路上扬起的尘土大喊道。“我们大家都知道,你不在杜伊勒利宫的时候,你是如何消磨时光的。他最近的一个女人是个马戏团的杂技演员,随你的便。倒不是我希望那个奥地利鸡肋成为男人唯一的安慰。”他勒紧了缰绳。
婴儿安东尼六点钟醒了,一边躺着,一边看着阳光从百叶窗过滤进来。每当这样的情景使他感到厌倦的时候,他便大喊大叫,要他母亲。
很快,他母亲加布丽艾尔站到他身边。因为睡了觉,她脸上显得柔和了。“儿童暴君,”她低声说。他竖起胳膊,要人把他抱起。她把一只指头放在嘴唇上,嘘嘘地不许他出声,然后把他抱进大卧室。带帘子的壁龛遮住了双人床,把他们的私人空间与由他们卧室改成的具有爱国性质的马戏游戏隔开了。露西尔有这个毛病,她说。也许,我们该把家搬到一处更大的地方去?可是不该,人人都熟悉丹东的家,他不想搬。搬家会引起这么大的动静。
她爬上床,把孩子小小的、暖暖的身体靠着自己的身子睡下。另一张床上睡着他父亲,他的脸被推入枕头里了。
七点钟,门铃发出刺耳的金属声。因为恐惧,她的心被忽地惊了一下。现在时间太早,不可能是好事。她先是听到凯瑟琳在跟人争辩;接着,卧室的门被推开了。“法布尔!”她说。“我的天哪,出了什么事?奥地利人在这里吗?”
法布尔突然向她丈夫袭击,用拳头将他打醒。“丹东,他们夜里逃跑了。国王、他老婆、他姐姐、太子,所有该死的一帮家伙。”
丹东醒了,坐了起来。旋即,他完全清醒了。也许,他压根儿就没睡着?“拉法叶特负责安全。要么是他已经被皇宫收买,背叛了我们,要么他就是一个无能的笨蛋白痴。”他用拳头猛击法布尔的肩。“在我需要他的地方,我会逮住他。给我拿几件衣服,姑娘,好吗?”
“去哪里?”
“首先是科德利埃——然后去雷让德勒那里,告诉他,把人集合起来。然后再到市政大厅,之后到骑术学校去。”
“要是他们没被抓住,结果会怎么样?”法布尔说。
丹东把手从下颌的这边拖到那边。“这重要吗?只要有足够的人看到他们逃跑就行。”
他的回答非常迅速;非常干净利落。法布尔说,“你早就知道这种事要发生?你是想要它发生?”
“不管怎么说,他们会被抓住的。本周之内,他们会被拽回来的。路易把一切搞砸了。可怜的鬼东西,”他若有所思地说。“我总是隔三差五地为他感到遗憾。”
格蕾丝·艾略特:“拉法叶特私下知道这次出逃,对此,我毫不怀疑。之后,因为畏惧,他背叛了他们。”
乔治-雅克·丹东对科德利埃俱乐部说:“通过坚持世袭的君主制度,国民大会已经把法国沦为奴隶制度。让我们一劳永逸地废除国王名称和功能;让我们把这个王国变为共和国吧。”
国民大会主席亚历山大·德·布哈莱斯说,“先生们,国王已在夜间出逃。让我们按照议程进行下一步吧。”
丹东带领一小股军事护卫赶到骑术学校时,拥挤不堪、满嘴谣言的群众在为他高声欢呼。“我们的父亲万岁,丹东,”有人喊道。一时间,他感到惊诧不已。
当天晚些时候,拉克洛先生到了科德利埃大街。他仔细把加布丽艾尔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他不是带着好色的心思,而是好像他在评估她是否适合干什么工作似的。顿时她的脸微微变红,然后,从他凝视的目光中猛地把脸转开。她心想,这些日子,大家都在留意她发胖。拉克洛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小口气。“丹东夫人,我们今天天气暖和啊。”他在客厅里站着,同时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轻轻地把手套除去,然后抬眼去看丹东的眼睛。“有些事儿我们一定要讨论才好,”他高兴地说。
三个小时后,他按照相似程序,小心翼翼地把手套重新套上,然后离开了。
巴黎现在没有国王了。有个促狭之人在杜伊勒利宫的护栏上挂了块牌子,上面写着:此地出租。丹东在全城到处谈论共和国。在雅各宾派俱乐部,罗伯斯庇尔一边用小小的、指甲被咬过的手指头稍稍地调整他的领结,一边站起来回应他。“共和国是什么?”他发问。
他明白,丹东必须给自己的几个术语下好定义才行。马克西米连·罗伯斯庇尔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信任。
公爵把拳头重重地放在一张并不牢固的桌上,桌上嵌着玫瑰、绶带和小提琴合成的图案。
“跟我说话,别像我是个三岁的小孩,”他吼道。
菲丽切蒂·德·让利是个富有耐性的女人。她淡淡一笑。如果有必要,她准备吵上一整天的架。
“假如王位空缺,而且国民大会已经请你接受王位的话,”她说。
“你说得对,”公爵怒气冲天。“你又来了。我们已经确定好了,是吗?这,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你真是个累人的女人。”
“亲爱的,别发火。首先,我可以指出,王位空缺这不可能吧?我听到你堂弟的行程已被阻断。这会儿他正在回巴黎的路上。”
“是的,”公爵高兴地说。“这个傻瓜。索性让他自己给人家逮住才好。他们已经派巴纳夫和裴迪昂去接他们回来。我希望,代表裴迪昂一路上狠狠地粗暴地对待他们。”
对他会这么干,菲丽切蒂并不怀疑。“你知道,”她继续说,“现在国民大会已经使新宪法成型,就准备等国王签字,它——我是说国民大会——对于安定问题非常担忧。变化来得太大太快,我认为,人们都是焦急不安,期待恢复良好的秩序。有可能,从现在起,一个月之后,路易会被重新安置到王位上。那时候,情况将会变得好像所有这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
“不过见鬼,他出逃了。他应该当这个国家的国王,可他当时正从这个国家出逃。”
“国民大会也许不会为他的行动做解释。”
“还有别的什么吗?原谅我,我这人简单——”
“他们可不简单。他们真的相当工于心计。干律师的嘛,大多数是这样。”
“作为一类人,”菲利普说。“别信任他们。”
“那么想一想,我亲爱的——如果路易复辟——想一想,如果你显得这么急不可耐要坐到他的位置上,国民大会会如何认可他?”
“可是,我就是呀,不是吗?”菲利普看着她,惊讶得张开了嘴巴。她正在设法如何对付他?在过去三年多的时间内,所有的混乱麻烦,难道不就是为此目的?他忍耐着,与那些不是绅士、不会打猎、不会区分赛马鼻子和尾巴的家伙结伴为伍,难道不就是为了当上国王?他让自己接受那个长着鱼眼睛的拉克洛照顾,难道不就是为了当上国王?他忍耐那个刀疤脸、流氓丹东在自己晚餐桌上相当放肆地拿眼睛瞅他的情人阿涅斯和他从前的情人格蕾丝,难道不就是为了当上国王?他一直在付出、付出、付出,难道不就是为了当上国王?
菲丽切蒂闭上眼睛。她心想,要小心。说话要小心哪,不过,的确要说:为了国家,为了此人的孩子,她们,我已经把她们抚养成人。还有,为了我们的生活。
“想一想,”她说。
“想一想!”公爵爆发了。“很好,你不信任我的支持者。我也不信任。我有他们的办法,我告诉你。”
“我怀疑。”
“你觉得我会让那些低级类型的东西到处逼着我?”
“菲利普,你不是限制得了他们野心的那个人。他们会把你、你和你的孩子——还有,所有的东西,所有跟你贴心的人都吞噬掉。难道你没意识到,那些能够摧毁一个国王的人就能摧毁另一个国王吗?你认为,如果每件事你没有完全按照他们的意愿去做,他们对你还会有所顾忌吗?对他们来说,充其量,你只是临时的填补空缺而已,直至他们感到,少了你,他们可以照样活着,直至他们感到,他们压根儿就不需要国王为止。”她吸了一口气。“回想一下,菲利普,回想一下巴士底狱垮掉之前。路易过去常常告诉你,到这里去一下,到那里去一趟,回到凡尔赛宫,远离凡尔赛宫,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你的生活并不属于你自己,你过去常说。你没有自由。现在呢,从你说‘是的,我要当国王’这一刻起,你又把自己的自由白白地送给人家了。从那一天起,你将生活在牢笼之中。哦,不是一只带有栏杆和锁链的牢笼,而是一只丹东先生要为你制作的快乐牢笼。一只带有支出账单、礼仪、先例,还有各种最最迷人的社交场合、芭蕾舞会、假面舞会,还有,是的,甚至赛马的牢笼。”
“我不喜欢芭蕾舞,”公爵说。“烦死我了。”
菲丽切蒂把裙子抹抹平,向下看了看自己的手。她心想,一个女人的双手显示出她的年龄;它们把一切都如实交代了。曾经有过希望。曾经有过更公平、更干净的世界愿景;可是没有人比她希望得更认真,也没有人比她为了希望更辛苦地奋斗了。“牢笼,”她说。“他们会耍你玩你骗你,让你开心爽快,让你奔波忙碌,同时他们却在他们中间瓜分国家。这就是他们的目标。”
他抬头朝她看了看,她的这个中年孩子。“你觉得他们比我更聪明,是吗?”
“哦,是的,比你聪明得多,我亲爱的,聪明得多、聪明得多、聪明得多了。”
这会儿,他避开了她的凝视。“我向来知道自己的不足。”
“这反而使你比大多数男人更明智。而且使你比那些给你声誉的操纵者还要明智。”
这句话让他高兴。他隐隐约约地想到,他或许斗智斗得过他们。她把话说得如此温柔,仿佛这个想法就是他本人的。“最好怎么办?告诉我,菲丽切蒂,求你了。”
“使你自己跟他们脱离干系。使你的名字清清白白。拒绝当他们的傻瓜。”
“所以你要我——”他挣扎着——“到国民大会去,说,不,我不要王位,你们也许认为我要,然而那根本不是我自己的意愿?”
“拿着这张纸。瞧瞧。坐下。我说,你写。”
她斜靠在他的椅背上。措辞在她脑子里准备好了。她心想,好险啊。这是一件近在咫尺的事。如果我能把他关起来,远离所有的反游说,远离别的所有影响——不过,那不可能。一个小时单独跟他在一起,我已经算是走运。
现在,要快,趁他还没改弦易辙。“签个字吧。在那里,好了。”
菲利普把笔扔下。墨水溅上了玫瑰、绶带和小提琴。他用一只手拍了拍脑袋。“拉克洛把我杀了,”他哀号道。
仿佛是对一个患了疝气的孩子一般,菲丽切蒂发出安慰性的吵吵声,然后,从菲利普那里拿过纸头,修改他的标点符号。
公爵告诉拉克洛自己的决定时,拉克洛毫无知觉地从肩头开始向下低头鞠躬。“你希望咋办就咋办吧,大人,”说完,他便退下。为什么他用英语讲话,他事后还是没有弄明白。在他的寓所里,他把脸侧对着墙壁,喝了一瓶白兰地,脸上是一副若有所思、但却布满杀机的神情。
在丹东的寓所里,他在四处忙碌,到舒适的椅子上坐坐,让自己从这个家什拿到那个家什,样子有点像在海上航行一般。“要有耐心,”他说。“从现在起,在任何时刻,我要亲自把深邃的观察给大家说一说。”
“我要去,”卡米尔说。他没把握,他想要听到拉克洛一定要说的话。他宁愿不知道把丹东牵扯进去的事情中那些更微妙的细节;而且,虽然他知道,他们应该把菲利普仅仅当作实现目的的手段,但是,当人家一直对你这般友好时,要真正做到这一点还是很难。每次,有些科德利埃派的人过来,嘭嘭地经过他的寓所,从一个房间大喊大叫到另一个房间,他就想到公爵的十二间卧室婚礼礼物。他可能还哭过。
“坐下,卡米尔,”丹东说。
“你可以留下,”拉克洛说,“不过,可要保密,否则,我就把你杀了。”
“是的,你肯定会,”丹东说。“现在——继续吧。”
“我的观察分为三部分。一、菲利普是个愚蠢、胆小怕事的畜生。二、菲丽切蒂是个令人讨厌令人呕心的荡妇。”
“行了,”丹东说。“你观察的第三部分呢?”
“政变,”拉克洛说。他头也不抬地看着丹东。
“现在说吧。我们可别过分激动。”
“扳开菲利普的手。让他明白自己的职责。把他摆到一个位置上,在这个位置上——”拉克洛的右手做了几个有气无力的砍头动作。
丹东在他身边站了起来。“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国民大会将辩论,决定恢复路易的王位。因为他们需要他,让他们美好的宪法得以运行。因为他们是国王那边的人,丹东,因为他妈的巴纳夫被收买了。首字母发音相同的头韵。”他打了个嗝。“要么就是,如果他以前没被收买,但是经过跟那个奥地利婊子膝盖靠着膝盖地从边境回程之后,到目前为止,他已经被收买了。我告诉你们,甚至现在,他们还在算计那一套最令人气恼的虚幻的想法。你们已经看到了拉法叶特张贴出去的告示——‘革命的敌人已经抓到国王本人。’他们是说绑架”——他用手掌根部猛击了一下椅子扶手——“他们是说,那个胖傻瓜是在违背他意愿的情况下被带到边境去的。为了挽救他们的面子,他们什么样的话、各种各样的话都能说得出。现在告诉我,丹东,什么时候这样的谎言被卖给人民的,现在是不是到了该流一点血的时候了?”
拉克洛此刻看着自己的脚。他的样子变得冷静、漫不经心了。“国民大会将永远不会原谅路易抛弃他们。因此,骑术学校应该干我们要他们干的事情了。因此,我们要请愿。像布利索这样的写手可以起草请愿书。请愿书要求废黜路易。科德利埃派将会支持。雅各宾派的人可以被说服,在请愿书上签字,我说他们可以。7月17号,整个城市在三月田集会,举行巴士底狱庆祝活动。我们把我们的请愿书签上成千上万个名字。我们把它拿到国民大会上去。假如他们拒绝按照请愿书采取行动,人民就会冲进国民大会——根据他们的神圣意愿,就这个。行动背后的法律原理嘛,等我们有了闲暇,再把它给整出来就是。”
“你建议我们雇佣武装部队袭击国民大会?”
“是的。”
“袭击我们的代表?”
“代表算什么东西。”
“可能流血?”
“该死的,”拉克洛说。猩红色一下子冲到他那张骨骼精致的脸上。“我们一路走到现在,终于挥出我们的双手出击,变成了什么具有吸引力的人道主义者——现在,什么时候,一切都是我们的,让我们占有呢?”他把手指头一把撒开,手掌朝上。“你能进行一场没有流血的革命吗?”
“我从来没说过你能。”
“那么,好。就连罗伯斯庇尔也没认为你能。”
“我只是要你把意思说清楚。”
“哦,我明白了。”
“那么,假如我们成功废黜了路易国王呢?”
“那时候,丹东,你瓜分战利品。”
“我们要和菲利普一起瓜分战利品吗?”
“对,他曾拒绝过王位。可是他要明白自己的职责,假如我非得用我的双手把菲丽切蒂勒死,那将是一件令人欣喜若狂的事,我可以告诉你们。瞧,丹东,我们要在我们之间治理国家。我们要让罗伯斯庇尔当我们的财政部长,他们说,他很诚实。我们要把马拉派遣出境,让他把跳蚤送给瑞士人。我们要——”
“拉克洛,这样不严肃。”
“哦,我知道,”拉克洛身子不稳地要站立。“我知道你要什么。在替罪羊菲利普登基一个月之后,拉克洛先生在阴沟里被人发现,死了。归咎于交通事故。两个月之后,菲利普国王在阴沟里被人发现,死了——这真是一段路况糟糕的马路。菲利普的继承人和财产转让接收人,碰巧断了气,君主制度终结,丹东先生执政。”
“你的想象力跟你一起跑得多远啊。”
“他们确实说了,假如你再不停地喝酒,你就要开始看到蛇了,”拉克洛说。“伟大的蛇之类的东西、龙,还有类似什么的。丹东,你愿意这么干吗?你愿意跟我一起冒险干吗?”
丹东没有回答。
“你愿意,你愿意。”拉克洛站了起来,身子有点摇晃,然后伸出了双臂。“胜利和荣耀。”他把双臂垂到身体两侧。“到时候,也许你要把我杀了。我要冒这个风险。为了在历史书上留下脚注。我害怕默默无闻,你明白吗?紧紧巴巴的、毫无酬报的老年,平庸无奇的人生,微不足道地结束了,一无所有,诚如这位英国诗人所言。‘贫困老朽的拉克洛走了,他曾经写过一本书,书名儿我可记不清了。’我现在就要走开,”他带着一脸的尊严说。“我所要求的是,你们把这件事仔细想清楚。”他身体朝门侧了过去,就在这时,遇到加布丽艾尔进来。“漂亮小女子,”他低声地说。他们听到他在楼梯上踉踉跄跄地走路。
“我原以为你想要了解的,”她说。“他们回来了。”
“卡佩一家?”卡米尔问。
“王室。是的。”她从房间退出来,在她身后轻轻地把门关好。他们听着。炎热和沉默笼罩在城市上空。
“我喜欢危机,”卡米尔说。短暂的停顿。丹东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穿他。“我会使你们坚持你们最近的共和话语精神。拉克洛在胡言乱语的时候,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精神——我对此表示遗憾,但是,我认为菲利普非得去。你们可以利用他,以后再把他废掉。”
“哦,你同样冷血——”丹东打住。他手腕一挥,把头发往后一推,然后说先利用他,以后再把他废掉的时候,他无法想象,还有什么东西和卡米尔一样冷血了。“你天生就有那个姿势,”他问,“兴许你从哪个妓女那里学来这个姿势的?”
“首先干掉路易,然后我们可以决一胜负。”
“我们也许会输掉一切,”丹东说。不过他已经做过很多算计了:向来,他似乎要突然爆发去实施某样毫无理性、藐视一切的侵略行为时,他的思维便朝着某一方向运行得相当地冷静,相当地镇定。此刻,他的主意已经拿定。他马上就要付诸行动了。
王室这批人在瓦恩尼斯遇到了拦截;他们出发的时候就不顺,结束的时候也是草草收场,前后旅程共一百六十五英里。六千人包围了两辆行驶在返城的第一段路上的马车。过了一天,这个连队有了国民大会的三个代表加入。巴纳夫和裴迪昂,以及这一家子,一起坐在四轮双座的篷盖马车里。太子喜欢上了巴纳夫。他先是跟他闲聊,然后一边玩着外套上的纽扣,一边高声念出刻在上面的文字说明:“不自由,毋宁死。”“我们必须展示出品格,”王后重复道,一遍接着一遍,反反复复地。
在旅程结束之前,代表巴纳夫的前途已经明朗。既然米拉波已死,他将取而代之,做皇宫的秘密顾问。裴迪昂相信,丰腴小巧的国王姐姐,伊丽莎白太太,已经爱上了他。这是真的,在漫长的返程中,她一直把头倚在他肩上睡觉。裴迪昂为此不停地感到兴奋,这种兴奋劲儿持续了一两个月。
一天,天气炎热,国王重进巴黎。大路两边站满了无数默默不语的群众。四轮双座的篷盖马车满是来自马路上的呛人的灰尘;窗户边上现出了头发灰白的女人一张满是皱纹、饱受烦恼煎熬的脸庞:安托瓦内特。他们到达杜伊勒利宫了。安顿之后,拉法叶特便部署好卫兵,匆忙赶到国王那里。“国王陛下今日有何指示?”
“看来啊,”路易说,“与其说你是在听从我的指示,不如说我在听从你的命令哪。”
他们经过城里时,站在道路两边的一队队士兵纷纷拿出武器,枪托倒放着,仿佛这是一次葬礼:可以说,它确实就是。
卡米尔·德穆兰在《法国革命报》第83期上面这样写道:
路易十六重进位于杜伊勒利宫公寓时,一屁股坐在扶手椅上,说,“天气真是热得见鬼,”接着又说,“那真是一趟——旅程哪。不过,我在脑子里考虑要做这件事很久了。”之后,他一边朝在场的国民卫兵望望,一边说,“我承认我干了件蠢事。不过,难道我就不能像别人一样犯傻吗?嘿,给我拿只鸡过来。”他手下的一个男仆进来了。“哦,你们来啦,”他说,“我终于回来了。”他们给他端上了鸡,路易十六吃呀喝呀,胃口真好,这样的胃口要给安乐之乡的国王带来荣耀了。
埃贝尔改变了他的保皇派立场,这样写道:
我们要把你踹到沙朗通那里去,把你的娼妓踹到皮塔尔那里去。当你们、你们两个最后遭到围截,当你们再也无法领取王室专款时,假如你们逃跑,就用斧头把我劈了。
巴雷·杜彻斯尼,第61期
丹东从这儿把四肢在椅子上伸开,可以看到路易丝·罗伯特正在争论,想要哭喊,不过,她只是在设法克制不要喊出声来而已。她丈夫已经被捕,身陷囹圄。“要求放人,”她在说。“武力强迫放人。”
他在房间对面跟她说话。“你现在不大像个高大坚强的共和派了,是吗?”
她冲着他瞅了一眼,眼中包含的强烈憎恨令他惊愕。“让我想一想,”他说。“只是让我想一想而已。”
他眼睛半睁半闭地望着房间。露西尔坐着,漫不经心地在拨弄结婚戒指,她那孩子般的脸上露出了紧张神情。这些日子,他发现,她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她的脸是他来这个房间时见到的第一张脸。有段时间他在责怪自己;把这叫作对自己孩子的妈妈极其不忠。
(弗雷农: 我已经爱她多年了。
丹东: 废话。
弗雷农: 你可以这么说,你知道什么?
丹东: 我了解你。
弗雷农: 可你好像自己还在抱着什么期望。起码,大家对这件事评头论足了。
丹东: 哦,我不会告诉她我爱她的。这也许是件比那个还要残酷得多的什么事。我也许比你更诚实。
弗雷农: 如果你能——你愿意吗?
丹东: 自然。
弗雷农: 可是卡米尔——
丹东: 我能使卡米尔安静。瞧,你得抓住机会,去得到你在生活中想要得到的东西。
弗雷农: 我知道。)
现在弗雷农在注视着他,试图读懂他脸上的表情,预料他的行为。情况已经不妙。他们的计划在市政大厅已经被人知晓。一向探清查明正在发生什么情况的菲丽切蒂大概在拉法叶特的耳边落下了一个单词。拉法叶特正把部队调往杜伊勒利宫;这位金发神圣傻瓜还有些人马、枪支,还处于有利位置。为了保护代表们不要贸然闯进来,他已经让人在骑术学校四周拉好警戒线。他已经敲响警钟,宵禁已经部署妥当。雅各宾派的人正在表明他们的自我约束,还有他们的胆怯——他们拒绝支持。弗雷农宁愿把整个儿事情忘掉,那就是他在说“丹东,我觉得我们现在已经无法退回”的原因。
“兔子,要使自己相信真的非常困难吗?你非要不停地阐述这个论点吗?”听到他的声音,整个房间的人都转了过来。他们挺直身子,换换他们的位置。“卡米尔,回到雅各宾派去吧。”
“他们不要听,”卡米尔说。“他们说,法律不允许他们支持这样的请愿,废黜国王是国民大会的事情。因此,有什么用呢?罗伯斯庇尔坐在椅子上,不过这个地方挤满了拉法叶特的支持者,因此,他能干什么呢?即便他想支持我们,这是……”他的声音拖拉得听不清楚了。“罗伯斯庇尔想要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开展工作。”
“对于违法,我倒没有感到丝毫特别地高兴,”丹东说。两天旗鼓相当的辩论毫无结果。请愿已经在国民大会和雅各宾派以及科德利埃派之间进行。请愿书已经印好、修改好(有时候秘密地),再次印刷好了。他们正在等待:那三个女的,弗雷农,法布尔,雷让德勒,还有卡米尔。他记得米拉波在市政大厅。丹东,你不要与人民一起工作;你要凌驾于他们之上工作。不过,他在心里问自己,他怎么能知道人们会如此乐于接受命令呢?在人生的早些时期,对此他从来没有怀疑过。
“这一次我们要给你一些支持,”他对卡米尔说。“弗雷农,把一百号人集合起来。他们应该武装起来。”
“这个区的市民们从来就没远离过叉子。”
丹东因他的话被打断在瞪眼睛。卡米尔为弗雷农说的话、为他虚情假意的亲密无间,还为他急切的怀疑心理感到难堪。
“叉子嘛,”法布尔嘟嘟哝哝地说,“我希望他打算把它作为一个修辞手法在使用。我距离叉子还很遥远。我没叉子。”
“兔子,你觉得,”卡米尔问他,“我们要把雅各宾派人用叉子叉到他们的板凳上吗?”
“把它叫作展示决心,”丹东说。“别把它叫作展示武力。我们不想打扰罗伯斯庇尔。可是兔子——”丹东的声音把他从门口喊回。“给卡米尔十五分钟时间,去设法说服他们。这是礼貌性的间歇,你知道。”
在他四周,在房间里,有种蠢蠢欲动。女的站了起来,把裙子抹平,她们目光茫然,嘴唇抿着。加布丽艾尔想要迎接他的目光一会儿。他已经留意到,恐惧给她的肌肤添上了一层黄色。有一天,他注意到,如同一个人注意到下雨的云层,或者钟面上的时间一样,此刻,他并不爱她。
晚上,国民卫兵把人们从大街上清理走了。志愿营都出动了,但是许多拉法叶特的正规连队明显在场。“你纳闷,”丹东说,“在士兵当中有很多爱国者,不过,那种盲目服从命令的旧习惯根深蒂固。”如果欧洲的其他国家行动起来反对我们,我们也许需要依靠旧习惯,他在心里想。他努力不去想这个问题;因为眼下这是别人的问题。他非要把自己的思考范围缩小,缩小到下面的二十四小时之内才行。
午夜过后,加布丽艾尔上了床。难以入眠。她听到街上有马匹的笃笃声。她听到大门的门铃声,在商廊,还有人被放进放出时说话的低语声。她不再进行这场不平等的战斗时,大概是凌晨两点,两点半吧;她坐了起来,点了支蜡烛,掠眼朝乔治的床望去。床上空的,一点没被搅动过。天气仍然很热;睡衣粘在身上。她下床,把睡衣脱掉,洗了把澡,水本该是凉的,但却温热。她找了件干净的睡衣。走到梳妆台边,坐下,用香水在太阳穴和喉咙上面点了点。她的乳房生疼。她把又长又黑的头发从辫子中拉散,把荡漾着涟漪的发波往外梳开,然后重新把发波扎成辫子。烛光下,她的脸似乎空空荡荡的,一副忧郁的神情。她走到窗边。什么也看不到:科德利埃大街上空寥寥的。套上软拖鞋,离开卧室,她朝黑乎乎的餐厅走去。她打开百叶窗。光亮从下面的商廊里照射进来。无数的影子似乎在她的身后移动;餐厅呈八角形,遍地是纸,在温柔的夜风下,报纸被吹得向上抬高了一些。她把身子倾到外面,去感受夜风拂面。连个人影子都见不着,不过,她能听到单调的砰砰声和哗啦声。是吉劳姆·布鲁纳的印刷厂吧,她心想,或者是马拉的吧。他们在这个时刻干吗呢?她心想,他们靠言论生活;他们不需要睡眠。
她把百叶窗关上,朝黑暗中的卧室走去。从他书房关闭的房门后面,她听到了丈夫的声音。“是的,我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们尽我们的力量,拉法叶特尽他的力量。他就是带枪的那个人。”
另一个人说话了。是她不熟悉他的声音。“不过就是提个醒而已,”他说。“我是好心好意。我是出于好心。”
乔治说,“哦,三点了。我现在不想爬出去,像个欠债的人似的。天亮时我们在这里碰头。到时见。”
三点钟。佛朗索瓦·罗伯特陷入了痛苦的倦怠状态。这还不算是情况最差的那种牢房——没有老鼠的迹象,而且,起码说,这里还算凉快——不过,他宁愿一直住在别处。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在这儿——他只是从事有关请愿的事。他和路易丝要出版的宽幅印刷品;不管出了什么样的问题,《国家动态》一定会在大街上。要是她需要帮助,卡米尔可能会看到。不过,她从来不会寻求他的帮助。
我的天哪,这是什么呀?一定是穿钢头靴子的人在踢门了。其他的靴子在嘭嘭嘭地响着。之后,传来了一个声音,高得惊人。“在这些狗屎里,有人带了刀。”之后,又是砰砰砰的脚步声,之后,传来了一个单调的醉醺醺的声音,唱着法布尔的一首流行歌曲中的几句歌词:先是忘了歌词,然后再重新开始。钢头靴子踢到他的门上了,接着是几秒钟的沉默,之后便是高呼口号的声音:到灯柱那里去吧。
佛朗索瓦·罗伯特浑身打抖。灯柱律师,你应该在这儿呀,他心想。
“让奥地利的那个婊子去死吧,”那个喝醉了酒、正唱着歌的人在说。“把路易·卡佩的娼妓吊起来吧。把巴比伦那个畜生吊起来吧,割掉她的奶子。”
沿着墙壁传来一声令人浑身发寒的大笑。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大笑,笑的音调真高,带有歇斯底里的色彩。“《人民之友》万岁。”
接着传来了一个声音,他无法分辨。之后,一个声音就在他身边响了起来:“他说他已经抓了十七个囚犯,无处安置他们。”
“噢,噢,”那个年轻的声音说。“一分钟笑一回。”
瞬间过后,这个牢房给橘色的火把光亮淹没了。他爬着站了起来。几个人头出现在门口;使他感到欣慰的是,这些人头还是跟身体连在一起。“你现在可以出来了。”
“我真的可以走了吗?”
“是的,是的。”一个镇定的带着火气的声音说。“我有一百多号人要安置,也就是那些没有合法理由走上大街的人。几天之后,我们总可以再次把你抓起来。”
“可是你到底干了什么事啊?”声调高的年轻人问。
“一个法律教授,”斯蒂尔·蒂普斯宣布。此外,他还是醉鬼。“不是吗,教授?我的大牌狱友。”他把一只胳膊搭在罗伯特的肩上,身子靠着他,同时把酒酸酸的气息呼到他脸上。“那么丹东怎么样呢?他就是那个小伙子吧。”
“如果你这么说的话,”罗伯特说。
“我看到他了,”斯蒂尔·蒂普斯对他的同事们说。“他一边看着监狱的所有情况,一边对我说,你知道,要是我做了这个城市的头头,我就让你来负责逮捕所有的贵族,砍掉他们的头。他说,因为这件事,你会拿高工资,因为那时候你是在为人民服务。”
“继续说下去,”那个男孩说。“丹东从来没跟你说过话。你这个死喝烂酒的人渣。桑松先生才是公共行刑人。他的父亲是,他父亲的父亲也是。你会使他丢掉工作,是吗?丹东从来不会跟你说那种事。”
佛朗索瓦·罗伯特在家里。他手里端着的咖啡杯总是晃来晃去的;碰到了托盘,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谁能想到,它使我处于这种境况?”他极力让自己微笑,可是,脸总是仅仅扭动一下。“被释放与被逮捕同样糟糕。路易丝,我们忘记了人民是什么样的人,忘记了他们的无知、他们的暴力,还有他们匆忙得出结论的方式。”
她想到了两年之前的卡米尔;想到了大街上到处是巴士底狱的英雄;想到了他们床边正在变凉的咖啡,想到了他那寒心彻骨、睁得大大的眼里饱含的惊恐后遗症。“雅各宾派已经分裂,”她说。“右翼已经走出去了。他们要组成另外一个俱乐部。所有拉法叶特的朋友们都走了,所有过去支持米拉波的人也都走了。裴迪昂留了下来,还有布卓,罗伯斯庇尔——一小撮人。”
“罗伯斯庇尔说了什么?”
“他说,分裂公开暴露,他感到高兴。还说,这一回他和爱国者们一起要重新开始。”
她把咖啡杯从他手中拿走,把他的头抱在自己的腰间,抚摸着他的头发、颈背。“罗伯斯庇尔要到三月田广场去,”她说。“他要露面,你可以确信。可是他们,他们不会去。丹东那一帮人。”
“那么谁去请愿?谁去代表科德利埃区呢?”
哦不,他觉得。
天亮的时候,丹东在他的背上猛地拍击了一下。“好家伙,”他说。
“别担心,我们会照顾好你老婆。佛朗索瓦,这件事,科德利埃派不会忘记。”
天亮时分,他们已经在丹东的红墙书房里碰过头。用人们还在中间的地板上睡着觉。加布丽艾尔心想,用人睡他们的觉吧。她把咖啡端给这些男人,同时回避他们的目光。丹东给法布尔递上一份《人民之友》报纸,并用食指在点点戳戳。“上面写着——上帝凭什么根据知道——拉法叶特要对人们开枪。‘因此,’马拉说,‘我要被将军暗杀。’现在碰巧在夜里我们已经被人告密——”
“难道你就不能阻止它发生?”加布丽艾尔说。“难道你就不能阻止整个事情发生吗?”
“把人们打发回家?太迟了。他们出来是为了庆祝。对于他们来说,请愿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我无法对拉法叶特负责。”
“那么,我们准备好要离开了,乔治?我不在乎,不过干脆告诉我该干什么。干脆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丹东看上去好像心里有鬼。他的本能说,今天将会出师不利——就如此这般落荒而逃吧。他扫视了一下房间,想要找一个人充当他本能的传声筒。法布尔正要张嘴,就在这时,卡米尔说,“丹东,你知道,两年之前,你把门锁起来,忙着收拾你自己的托运行李,那没错。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丹东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点了点头。就这样,他们等待着。天完全亮了,在阳光照耀下,又是一天开始了,带着低沉的雷声,带着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炎热,朝着闷热行进了。
三月田广场,庆祝日:一群穿着礼拜日盛装华服的人。妇女们撑着阳伞,宠物狗套着狗绳。手指黏糊糊的孩子们在不住地抓挠他们的妈妈。后来就是刺刀上闪耀的光芒了。人们手拉着手,拽着孩子,撒腿奔跑,你推我搡,他们与家人离散时在厉声惊叫。某个差错,一定是出了某个差错。戒严的红旗已在挥舞。庆祝之日,红旗算什么东西?接着是头一阵枪声带来的恐怖。然后就是人们返回,站立不稳,鲜血喷溅在草地上,惨不忍睹;手指头在乱踩乱踏的脚下,分开的马蹄踩踏在人骨头上面。几分钟之内,这一切便结束了。已经罚一儆百。有个士兵从马鞍上下马呕吐了。
上午十点,消息传来:也许有五十人死亡,虽然这是最高的估计。不管数字是多少,这样的事实还是让人难以接受。红墙的房间此时此刻似乎太小、太近了。门上还是那个门闩,恰恰就是两年之前拴上的那个:就是妇女们在凡尔赛行进的时候,把门给拴上的那个闩子。
“坦率地说,”丹东说,“现在我们应该在别处。一旦国民卫兵意识到他们干了什么事,他们会找个人来顶罪的。他们会想到怪罪请愿的作者,然后,他们,”他在结束这句话的时候加重了语气,“然后他们,这些作者,就是我们。”他抬起头来。“有人从人群中开了枪?是那样的吗?惊慌?”
“不,”卡米尔说。“我相信马拉。我相信你的分析。我觉得这是策划好的。”
丹东摇摇头。还是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所有的措辞,所有从句的删除和断开,请愿书的起草和再起草,雅各宾派俱乐部和国民大会的来来往往,都将在这个迅速、愚蠢、血腥的事件中完蛋。他原先以为,律师的策略可以赢得这场斗争的;暴力也许只是,只是作为最后的办法。他一直在按照规则在玩——大多数时候吧。他一直在法律许可的范围之内,仅仅如此而已。他原本指望,拉法叶特和白力会根据游戏规则来玩;制衡一帮人,听之任之。可是现在我们正转入到一个规则被重新界定的世界当中;就不妨期待最坏的情况出现吧。
卡米尔说,“爱国者们把请愿视为一次机会。好像拉法叶特也是这么看的。他把请愿视为一次进行大屠杀的机会。”
这,他们知道,是一个新闻记者在说话。真实的生活从来不会如此清晰明了、如此干净利落。不过,在未来的几年中,那将一直就是对真实生活的准确表述。
接近黄昏时分:安琪莉可·夏庞蒂尔在位于枫特蕾-索-布瓦的自家花园里,手挽着一只花篮。她正试着使自己的举止优雅得体;真的,她想双膝突然跪倒在色拉苗圃上,扑打鼻涕虫。天气炎热,空中打着雷。我们不是我们自己啊。
“安琪莉可?”在太阳的映衬下有个苗条的黑色人影。
“卡米尔?你在这里干吗?”
“我们能进屋吗?一个小时之内,会有其他几个人到这里来。你也许不感激乔治-雅克,但是他觉得这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已经有了一场大屠杀。拉法叶特已经对庆祝攻占巴士底狱的群众开枪了。”
“乔治——他没受伤吧?”
“当然没有。你了解乔治。可是国民卫兵正在寻找我们。”
“他们不会到这里来?”
“几个小时还不会。城里一片混乱。”
安琪莉可抓住他的胳膊。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她心想;这可不是我为加布丽艾尔要的生活啊。
他们匆匆进了屋,她把披在身上遮阳、防止晒到她颈背的四方白纱帽子除下。她试图拍拍头发,使其恢复原位。有多少人要吃晚饭?她心想。人得要吃饭嘛。城里也许离这儿有一千英里远。下午的这段时间恰恰就是鸟儿停止欢叫的时候。厚重的丝毫不受侵扰的香气弥漫在花园的上空。
她丈夫佛朗索瓦正从这儿匆匆地出去,他一脸的惊吓。尽管气温很高,他看上去和往常还是一样——衣冠楚楚,与众不同。他穿着短袖,但是领结打得整整齐齐的;头上戴着圆圆的棕色假发。你几乎可以想象到他手臂上面的餐巾了。“卡米尔?”他说。
有一会儿,卡米尔觉得半个十年的时间也许过去了。他希望,他重又回到学校咖啡馆里,那里冷,又有回音。咖啡浓浓的,安琪莉可妩媚动人,维诺先生在不厌其烦地继续讲述自己的人生规划。“哦,操他妈的这东西,”他嘟哝道。“我不知道我们从这里走向何处啊。”
整个下午,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慢悠悠地进来了。卡米尔某种程度上似乎要比他们抢先;丹东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平台上,一边阅读《新约》,一边喝着柠檬水了。
法布尔带来消息说,有人看到佛朗索瓦·罗伯特还活着。雷让德勒看到巡游的队伍涌进科德利埃区,看到很多印刷品被撕得粉碎,巡逻队伍前脚刚走,很多打劫的后脚就进来了,把他商店里的大批尸体给抬走了。“你知道,”他说,“有些日子,我对有尊严的人的热爱有所减少了?”他看到一位年轻的记者普鲁多姆被国民卫兵们打得死去活来,然后被拖到了某个地方,看上去情况不妙。“我现在回来就是找他,”他说。“可是你告诉我们不要去冒险,是吗?丹东?”他的眼神活像条狗一样在乞求他的同意。
丹东点了一下头,没做评论。“他们为什么要普鲁多姆?”
“因为,”法布尔说,“情急之下,他们认为他们有卡米尔了。”
“我要回去找卡米尔,”雷让德勒说。
卡米尔把目光从圣马太那儿抬起。“你会找到个鬼啊。”
加布丽艾尔,面如菜色,不过显示出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带着充足的行李到了,防止被人包围。“到厨房里面去,”安琪莉可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几个袋子撕开。“要准备一些蔬菜。花五分钟把你们自己收拾干净,然后汇报,争取积极服务。”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自己一直忙碌着,一边在闲聊。
可是加布丽艾尔连串豆儿这个活计都不适合干。她坐在厨房桌边,膝盖上抱坐着安东尼,慢慢地在淌眼泪了。“瞧,他没事的,”她妈妈说。“他此刻正在制订计划。最坏的情况已经过去。”可是泪水还是在往外流。“你又怀孕了,是吗?”安琪莉可说。她抱住自己的女儿,孩子贴着她胸口,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在抽泣,同时还在理顺她的头发,手下面感觉到加布丽艾尔面颊上的皮肤在发烫,像是在发烧。她心想,在多么严酷危险的时候发现了这个事实。婴儿安东尼开始哀号了。她能听到男人们在外面的平台上放声大笑。
充满怨恨的幽默啊,她心想。除了尚能信赖的乔治之外,他们几个人没有一个有多大的吃饭胃口。鸭子作废了;酱油结冰了;盘子里的蔬菜凉了。弗雷农是最后一个到的;他成了一个废人,体无完肤,浑身打抖,说话语无伦次。需要酒精,他才能把经历说出来。他在新桥上被逮住的时候被人打翻在地。来自科德利埃营的人从这里经过。他们认识他,他在地上爬行的时候,一些人觉得好玩,对他大打出手。不然,他说,他就死了。
“有人看到罗伯斯庇尔了吗?”卡米尔问。大家都在摇头。卡米尔操起桌上的一把菜刀,若有所思地用指头在刀锋上面蹭了一下。他猜,露西尔会在孔代大街上;她不会单独待在他们的公寓里,因为她不是没有头脑的人。两天之前,她就一直在说,你知道我们真的非要决定买墙纸,我们要吗?他当时说,露西尔,你就问我一个真的问题。现在他有种感觉,这是个真的问题。“我要回巴黎去,”说完便站了起来。
短暂的沉默。“你为什么不干脆进厨房把你的喉咙割断?”法布尔追问。“我们会把你葬在花园里。”
“现在卡米尔,”安琪莉可责备地说。她把身子倾到桌子的那一边,抓住了他的手腕。
“一个针对雅各宾派的演讲,”他说。“他们留下了什么。仅仅是划定我们的界限。使我们对目前的形势有所把握。此外,我非得找到我妻子,我非得找到罗伯斯庇尔。乘局面还没变乱,我要再出去一趟。我知道马拉的逃亡路线。”
他们望着他,目瞪口呆,下巴全垂下了。对他们来说,要记住——在危机期间,在皇宫里,他曾经使警察不能近身;他曾经四处挥舞着手枪、扬言要开枪自杀过,真不容易。就连他自己也觉得难以理喻——在危机期间。然而,他就这么干了。现在他是灯柱律师。他被锁进了一个洞里,他在扮演一个角色,如果他不脱离剧本,他就不会结巴。丹东说,“我要单独跟你说句话。”对着通向花园的门,他点了点头。
“兄弟之间的秘密?”弗雷农调皮地说。
无人应答。沉默,是对低落情绪的尊重。安琪莉可开始把盘子朝自己身边收拾汇拢。加布丽艾尔在嘴里嘟哝着什么,然后悄悄从房间走了。
“你要到哪里?”卡米尔问。
“阿希斯。”
“他们会去追你。”
“是的。”
“那么以后呢?”
“英国。只要——”丹东在轻声地发誓。“让我们直接面对它吧,可能永远不会。别再返回到巴黎。今晚就待在这里——我们只好冒一回险,因为我们需要睡眠。给你岳父写信,告诉他把你的事务打理好。你已经写好遗嘱了吗?”
“没有。”
“哦,现在就写上一份,还要给露西尔写信。明天天亮的时候我们动身去阿希斯。我们可以在外头躲上一周左右,直到奔向海岸安全无虞才妥。”
“我的地理知识不多,”卡米尔说,“但是从这里奔过去是不是更好?”
“我有不少事情要打理好,要把文件签署好。”
“假如你不回来,我就明白你可能——”
“现在别浪费时间跟我争论。只要情况现实可行,那些女人可能在追赶我们。如果你真的觉得少了你岳母,你就活不下去的话,你甚至可以用船把她接过去。”
“你觉得英国人看到我们会高兴吗?你觉得他们会在多佛港摆个宴会带上军乐队迎接我们吗?”
“我们有过一些联系。”
“所以我们有,不过,”卡米尔带着模拟出来的痛苦说,“当你需要格蕾丝·艾略特的时候,她在哪儿呢?”
“我们不必用我们本人的名字旅行。我已经把文件准备好了,我可以给你准备一些。我们要装成商人——我对纺纱一无所知,也不值得知道。一旦到了这个国家,我们就可以跟同情我们的人取得联系,找个地方住下来——钱不应该是个问题——怎么啦?”
“你什么时候把这个问题解决好的?”
“到这里来的路上。”
“可是这个问题是在你的大脑里解决的——哦,看在上帝的分上,这向来就是你的主张,是吗?顺利的时候揩油,不顺的时候溜走?你想以绅士-农民的身份在汉普尔什尔生活吗?那是你伟大崇高的抱负当中最新的一个抱负吗?”
“有何选择?”丹东头疼,卡米尔让他的头疼得更厉害了。我过去就了解你,他想要说:你穿鞋子走路还是摇摇晃晃的时候,我就了解你了。
“我无法相信”——现在,卡米尔的声音也颤抖了——“你会溜走。”
“可是如果我们去了英国,我们可以从头开始。计划吧。”
卡米尔用悲伤的表情看着他。表情比悲伤更加复杂,可是丹东不会分析这种表情,因为他一想到要从头开始,他精神上太累了。
“那么你去吧,”卡米尔说。“我要留下。我需要躲避多长时间就躲避多长时间。等我感觉安全了,我会给你捎信的。那时候,我希望你会回来。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回来,但是,如果你说你会,我就得相信你的话。除此之外,无计可施。如果你不回来,我觉得我会到英国去。少了你,我就没有在这里继续干下去的意愿了。”
“我有妻儿,还有孩子,还有我——”
“是啊,我知道。很快就要有另外一个孩子了。”
“这事儿她告诉你了?”
“没有。加布丽艾尔和我的关系还没有好到这个份上。”
“噢。因为她没跟我说过。”
卡米尔指了指房子。“我会再回去跟那帮家伙说一说,让他们为自己感到彻底地羞愧难当。今晚,他们会抽泣着回到巴黎,你可以确信。他们可能会转移注意力——这就给了你一个机会。确实是重要的机会啊。这一点,我非常清楚,我本不该说我刚才说的话。我要让法布尔把露西尔带到皇后镇去,在那儿,他可以悄悄躲藏一两个星期。”
“我没把握,我该不该把我的妻子托付给法布尔,让他作为陪护人。”
“那么托付给谁呢?兔子?我们勇敢胆大的屠夫?”
他们相视一笑。他们四目相对。“你知道米拉波过去常说什么吗,”卡米尔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伟大事件和卑鄙小人的时代。”
“那么,要当心,”丹东说。“哦,不管怎么说,留下你的遗嘱。卡米尔,把你的妻子交给我吧。”
卡米尔大笑。丹东转过背。他不想看到他走。
战斗开始的时候,罗伯斯庇尔被挤压在一块障碍物上面。震惊远比疼痛大得多。他看到死人的尸体;部队撤退后,伤员被抬走的时候,他在一边注视着。他还注意到市民战场上落下的让人发笑的残留物:系花的帽子、不成双的鞋子、玩具娃娃,以及还在旋转的陀螺。
他开始行走。也许他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了。他对自己选择的路线也没把握,但是,对他来说,好像有必要回到圣-奥诺雷大街,回到雅各宾派俱乐部,去占领那块场地。他快要到了。可是,现在有人拦住了他的道路。
他抬头。此人身穿一件衬衫,颈项那里被撕开了,头上戴一顶积了灰尘的圆顶帽,身上仍然穿着国民卫兵制服的残留部分。
他在大笑,最奇怪的是:他嘴里的牙齿全掉光了,像狗牙一样。
他手里拿着一把马刀。刀柄的四周还系着三色绶带。
在他身后是另外三个男人。其中有两人拿着刺刀。
罗伯斯庇尔非常镇定地站着。他从来不带手枪,尽管有无数次卡米尔总是要他带着。“卡米尔,”他以前说,“无论如何,我不会用枪。我永远不会用枪杀人。”
噢,那是真的。不过现在太迟了。
他会死得快,还是死得慢呢?对别人来说,这是一个需要决定的问题。他没法影响这个决定。他的所有努力都结束了。
过了一会儿,他心想:我要休息了。过了一会儿,我要睡觉了。
他内心那种令人恐怖的镇静冲到了脸上。
狗人不慌不忙做完了一个动作,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外套前襟。
“双膝跪下,”他说。
有人从后面推搡了他一把。他被摔得双足离地。
他闭上了眼睛。
就像这样,他心想。
在这条公共大街上。
之后,他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不是跨越永恒的时空,而是在他真实的耳朵里。
两双手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他听到自己大衣的布料被撕裂的声音。接着便是嚎叫声、尖喊声,一只拳头东打西砸,接触到人脸的不同部位。可是,他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却是狗人,鲜血从他鼻子里汩汩地流出,还有一个女的,个子跟那狗人一样高,鲜血正从她嘴里往外淌。她说,“打女人,你还想?那么,小子,过来,让我们见识见识,用这些家伙我能砍断什么东西。”她从裙子里掏出一把看起来像是裁缝剪刀一样的东西。另一个女的,在她身后,拿着一把是你用来砍劈点火木柴的小斧头那类家伙。
等到他有了呼吸的时候,又有十几个妇女从一个大门口蜂拥而出。一个手里拿着撬棒,一个拿着叉子,而且她们所有人都带了刀子。她们高呼“罗伯斯庇尔”,接着人们纷纷从商店里、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观望。
拿刺刀的那几个男的已被打出了老远。狗人吐了一口痰;血和唾液吐在那位领头的妇女脸上,“吐吧,贵族,”她高喊道。“带我去看看拉法叶特,我把他的肚皮破开,把他的肚子里塞满栗子。罗伯斯庇尔,”她高喊道。“假如我们一定要有个国王,我就选他当。”
“国王罗伯斯庇尔,”这些妇女们高喊。“国王罗伯斯庇尔。”
这男的个子高,秃顶,系着一块干净的围裙,手里拿着一把锤子。他从人群中奋力冲出一条路的时候,像打连枷一样不停地挥舞着另一只胳膊。“我是为了你,”他嚎叫道。“我的屋子就在这儿。”妇女们一边往后退一边说,“木匠杜普莱,”有人说,“优秀的爱国者,优秀的师傅。”
杜普莱冲着卫兵们晃了晃锤子,接着,妇女们欢呼起来。“人渣,”他对男人们说。“回去,人渣。”他抓住罗伯斯庇尔的胳膊。“我的屋子就在这儿,”他重复道,“这儿,良民,快走,这边。”
妇女们很快从队伍中散开,罗伯斯庇尔经过的时候,她们伸手去抚摸他。他跟在杜普莱的后面,蹲下身子,从一扇高大结实的大门里一个小小的门道中穿过。门闩嘭的一声拉回到原位。
大院里,工人站成了一个节点。又过了一分钟,一切都清楚了,他们原本在大街上加入到他们师傅的行列中的。“回去干活,我的好小伙子们,”杜普莱说。“把你们的衬衫穿好。你们在表示敬意吗?我吃不准。”
“哦不。”他努力要看到杜普莱的眼睛。他们不可以因为他到这里来就改变情况。大门边上,脏兮兮的草丛中一只画眉鸟在唱歌。空气中闻出了新木头甜腻腻的味道。那边就是屋子。他知道在那扇门的后面他会发现什么。木匠杜普莱伸出一只手。这只手抓住了他的肩。“现在你安全了,孩子,”杜普莱说。他没有把手抽回。
一个高个子女人穿着黑裙子,样子素朴,从边门那儿走了过来。“爸爸,”她说,“怎么回事,我们听到喊叫声了,街上有麻烦了吗?”
“艾蕾奥洛莉,”他说,“进去,告诉你妈妈,公民罗伯斯庇尔终于过来跟我们待在一起了。”
7月18日,一支警察部队拿着要查封《法国革命报》的命令,沿着科德利埃大街行军出发。他们没有找到编辑,不过找到了他的一个助手,他掏出一把枪。双方交了火。助手被制服,遭到殴打,然后被扔进了牢房。
警察赶到那栋坐落在枫特蕾-索-布瓦大街的夏庞蒂尔屋子的时候,他们发现,仅有一人年龄对得上号,也许他就是乔治-雅克·丹东。他是维克多·夏庞蒂尔,加布丽艾尔的哥哥。等他们发现搞错的时候,他已经负了伤,躺在血泊中,不过,这些日子可不是大家能够忍耐行为举止含糊微妙的时候。抓住一个叫丹东的倡议人,一个名叫德穆兰的记者;一个名叫弗雷农的记者、一个名叫雷让德勒的杀猪师傅的逮捕令已经发出。
卡米尔·德穆兰正躲藏在靠近凡尔赛的某个地方。在阿希斯,丹东安排好自己的事务。他把律师权力交给了他舅子,特别授权给他变卖自己的家具,只要他觉得合适,就取消他巴黎公寓的租约。他签署了一份购买河边一栋庄园房子的契约,把他母亲安置在内;与此同时,还为她安排了一份终身年金。八月上旬,他动身前往英国。
英国大使格沃尔勋爵在电报中这样写道:
丹东逃跑,伟大的谴责高手罗伯斯庇尔先生还身兼公诉人这个公职,他本人快要受到谴责了。
《巴黎革命报》上这样写道:
自由的下场是什么?有人说它要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