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三章 夫人的享乐(1791)
1791:“拉法叶特嘛,”米拉波向王后建议道,“此人与其说是天性谦恭,不如说是步克伦威尔的后尘更紧哪。”
我们完了,马拉说,我们一切都完了:安托瓦内特的帮派与奥地利结盟了;君主们正在背叛国家。砍掉两万颗人头是必不可少的。
法国将遭到莱茵河地区的国家侵略。到了六月,国王的哥哥阿特瓦斯将在考波伦兹拥有一支部队。德穆兰先生的老客户,德·孔代亲王,将统帅在沃尔姆兹的一支部队。在考尔玛的又一支部队将由米拉波的弟弟指挥,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巴莱尔·米拉波,这是因为他的体型和性格倾向的缘故。
巴莱尔在法国最后几个月的时间都花在通过法院追踪灯柱律师上面。他现在希望率领一支武装力量,穿过大街追踪他。那些移居国外的人希望旧政权得到巩固,一点也不要式微,还要给拉法叶特配上一支火枪队。他们理所当然呼吁欧洲列强支持他们。
可是,欧洲列强自有它们自己的主张。这些革命党人危险到了不容置疑的地步了。他们以最恐怖的方式威胁到我们所有国家;可是,路易还没死,也没被废黜;虽然在杜伊勒利宫的家具和任命达不到在凡尔赛的要求,不过他还没有遇到严重的不便。在情况好转的时候、在革命结束之时,他也许会有意承认这个深刻的教训于他有益。与此同时,看到富裕的邻居依靠没有收缴的税务在继续苟延残喘,看到一支精良的部队被叛军粉碎,看到这些民主党人先生们自取其辱,这真是一种算不上神圣的内心窃喜。上帝确定的秩序必须在欧洲维持,不过,恰恰就是在目前,还没有必要把波旁王朝的百合花重新镀上金子吧。
至于说路易本人,移居国外的人建议他还是开始一场被动的抵抗运动。随着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他们开始对他感到失望。他们互相提醒普罗旺斯伯爵的准则:“当你能把许多涂过油的象牙球聚拢在一起的时候,你也许就有办法对付国王了。”发现国王的每一次宣告都是向新秩序低头讨好令他们感到恼火——直到他们得到了他的私下保证,他所说的与他所有的真实意图恰恰相反,情况才有所好转。他们无法弄清,在那些凶残之徒当中,在那些黑人卫兵当中,在那些国民大会野蛮之徒当中,竟然有人把国王的利益装在心中。王后也无法理解。
“假如我见到他们,或者与他们有所交往,那不过是利用他们而已。他们用恐怖刺激我,那种恐怖太厉害了,我永远不会卷进他们当中的。”米拉波,你说够了吧。有可能拉法叶特因为更清楚王后的价值而动心。他已经当着她的面告诉过她,他打算证明她犯有通奸罪,然后打发她离家,到奥地利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每天夜里都留着一扇小门无人把守,让可能是她的情人阿克塞尔·冯·弗尔森进来。“和解毫无可能,”她写道。“唯有武装力量方可修复已经遭受的破坏。”
女沙皇凯瑟琳:“我正在尽我最大的努力,敦促维也纳和柏林皇宫卷入法国事务,这样我就可以腾出手来。”和往常一样,凯瑟琳腾出手来是为了扼杀波兰。她将在华沙进行她的反革命,她说,然后让德国人在巴黎进行一场反革命。列奥珀尔德在奥地利忙于波兰、比利时和土耳其的事务;威廉·皮特在考虑印度和金融改革。他们等待着、观望着法国因为内讧和分裂而使自己虚弱,这样一来,对于他们的阴谋而言,法国再也不会构成威胁了。
普鲁士的弗里德里克·威廉的想法有点不同。如果与法国的战争一旦爆发,如他所知,这场战争将要爆发,他打算斩获最好的结果。他在巴黎有很多特务,奉命挑动安托瓦内特以及奥地利人的憎恨情绪:逼迫使用武力,打破平衡局势,使局势偏向暴力结果。反革命的真正热心之人乃是瑞典的盖斯塔夫,盖斯塔夫,他一心要把巴黎从地球版图上抹掉:盖斯塔夫,在旧王朝的统治之下,每年获得一百五十万里弗赫的报酬,盖斯塔夫和他所想象的部队。在马德里方面,也有一位愚蠢国王狂热的反动情绪。
他们说,这些革命者乃人类之渊薮。如果你们愿意,我要行动起来,反对他们。
从巴黎方面来看,前途险恶。马拉到处看到阴谋家,从吹拂着国王窗外新三色旗的微风中,他看到了叛国。窗户正面的后头,有国民卫兵巡逻,国王吃呀,喝呀,长得结实粗壮,很少出现脸色不好的时候。“我最大的毛病就是,”他有一回写道,“精神懒惰懈怠,这使我所有的精神思考既让我觉得厌烦又感到痛苦。”
在左翼报纸上,拉法叶特现在不是根据他的头衔来称呼他了,而是根据他的姓氏莫迪埃称呼了。国王被称为路易·卡佩。王后被称为“国王老婆”。
存在着宗教分歧。大约有一半的法国神父同意对宪法宣誓。其余的,我们统统称为反动神父。只有七位主教支持新秩序。在巴黎,修女们常常遭到臭嘴娘儿们的攻击。在圣-索尔庇斯教堂,那里的神父潘斯蒙是个性格固执之人,一群暴民一边高唱着那首动听的儿歌“贵族和灯柱,革命事业将会成功,革命事业将会成功”,一边叮叮咚咚地经过教堂的中殿。国王的婶婶们,阿德莱德和维克多瓦太太们秘密动身前往罗马去了。爱国者们非要得到保证,这两位女士的行李中没有夹带德妃亲王。罗马教皇宣布宪章分裂。一个警察的头颅被甩进教皇的马车里。
在皇宫的一间包间里,一个男的和一个女“野人”在全裸展示。他们在吃石头,用一种未知的舌头发出泡沫,之后,为了得到几个小硬币,将要交媾。
夏天,巴纳夫写道:“朝自由再迈进一步就必须摧毁君主制度,朝平等再迈进一步就必须摧毁私有财产。”
秋天,德穆兰写道:“我们1789年的革命乃是在英国政府和少数贵族之间预先安排好的一桩交易,有些人为此做好了准备,希望交出凡尔赛的贵族,占有他们的城堡、房屋和办公室;还有一些人为此准备用一个新主子来束缚我们:所有人都准备好要给我们两个议院,还有一部像英国宪法一样的宪法。”
1791年:革命的十八个月过去了,还是牢牢处于新专制制度的统治下。
“那家伙是个谎言家,”罗伯斯庇尔说,“他声称我宣扬过不要遵纪守法。”
皇后镇的一月。安莱特·杜普莱希斯站在窗边,凝望着树上把庭院罩了一层浓荫的枝头。从这儿,你没法望见新村舍的房基;不妨这样说吧,因为他们和废墟同样令人忧郁感伤。面对她身后房间里正在出现的沉默,她气恼地叹了口气。他们所有人都在内心恳求她转身,说上几句话。要是她马上离开这个房间,待她回来的时候她会发现,房间里会因为紧张反倒充满了活力。上午十点钟把巧克力全部取好:当然,那样不该属于过分紧张吧?
克劳德在读《城镇和法庭期刊》,这是一份右翼的绯闻报纸。他有一副略微蔑视的神态。和平时一样,卡米尔正盯着自己的妻子看。(结婚两天了,她惊讶地发现,那一双勾魂摄魄的黑眼睛竟然是近视眼。“也许你该戴副眼镜。”“太虚荣了。”)露西尔在读《克拉丽莎》,此书正在翻译之中,很少受人注意。每隔几分钟,她的目光就会从书上飞到她丈夫的脸上去。
安莱特心想,这是否就是使克劳德深深陷于心情不好的原因呢——这姑娘在性经验上得胜的架势,还有,他们早上照面时,她面颊上的那副好气色。她心想,你还希望她九岁,跟她的玩偶娃娃在一起依然感到快乐吗。她仔细端详着她丈夫垂下的头,上面的几缕灰发梳理得整齐干净,还敷了粉;乡下间断性的生活并没有使克劳德做出一丝一毫的让步。卡米尔呢,离他几英尺之遥,看上去像一个把小提琴放错了地方、然后一直在矮树篱里寻找的吉卜赛人;他每天都让一位开价很高的裁缝费尽了最大力气,不过却感到沮丧,因为他把身穿由他裁制的衣服当作是对正在崩溃的社会秩序做出的一种含蓄评价。
克劳德任由报纸落下。卡米尔一下子从梦幻中惊醒,随即把头侧了过来。“什么呀?我跟你说过,假如你读那种东西,你一定有望大吃一惊。”
克劳德似乎没法把话表达出来。他用手指着报纸的那一页。安莱特心想,他抱怨了。卡米尔手向前伸,要拿报纸。克劳德一下把报纸抓到了胸口。“别傻,克劳德,”安莱特说,好像在跟一个婴儿说话一样。“把报纸交给卡米尔。”
卡米尔用眼睛顺着报纸往下看。“哦,你会喜欢这个。洛洛特,你走开一会儿,好吗?”
“不。”
她从哪里弄来这个宠物名字的?安莱特有种感觉,是丹东给她起的这个名字。她心想,有点过分亲昵了。现在,卡米尔也在使用这个名字。“照他说的去做,”她说。
露西尔身子没动。她心想,我现在可是结婚了;没有必要照着别人说的去做了。
“那么你就待着吧,”卡米尔说。“我只是不想让你难堪而已。要照这样,你就不是你爸爸的女儿了。”
“嘿,可别那么说,”克劳德说。“把报纸烧了。”
“你知道卢梭说过什么吗。”安莱特显得严肃起来。“烧不是回答问题。”
“我是谁的女儿?”露西尔发问。“我是我妈妈的女儿,还是孤儿院的孤儿?”
“你当然是你妈妈的女儿,也是你爸爸的,修道院院长德雷的呀。”
露西尔咯咯咯地笑了。“露西尔,我不是抽不动你,”她母亲说。
“所以,买嫁妆的钱,”卡米尔说,“是从修道院院长在饥荒时期投机倒把粮食那里来的。”
“修道院院长没有投机倒把粮食,”克劳德红着脸,充满敌意地瞪了卡米尔一眼。
“我并没有表明他这么做。我在对报纸上的话注解嘛。”
“是的……当然是。”克劳德痛苦地扭头朝别处看了。
“你遇到过德雷吗?”卡米尔问他岳母。
“我觉得,有一次。我们大概说了两三个单词。”
“你知道,”卡米尔对克劳德说,“德雷跟女人之间的关系的确是出了名。”
“那可不是他的错,”克劳德的眼睛又发亮了。“他从来就不想当神父。是他家里强迫他干这个行当的。”
“你自己平静点,”安莱特建议道。
克劳德驼着背向前,双手并在一起压在膝盖间。“德雷是我们最好的希望。他工作卖力。他精力充沛。人们都怕他。”他停了下来,仿佛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头一回,他补充了一个新的声明,像一节终曲一样。
“你当时怕他吗?”卡米尔问:不是问个究竟,只是好奇而已。
克劳德若有所思。“我也许怕。”
“我经常怕人家,”卡米尔说。“这样承认不好,是吗?”
“怕谁?”露西尔说。
“噢,主要地,我怕法布尔。假如他听到我说话结巴,他就摇我的身子,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朝墙上撞。”
“安莱特,”克劳德说,“还有别的一些原因。在别的报纸上。”他偷偷地看着卡米尔。“我设法把他们从我脑子里去掉。”
安莱特没有吱声。卡米尔把《城镇和法庭期刊》报扔到了房间对面。“我要告他们,”他说。
克劳德抬起头来。“你要干什么?”
“我要告他们诽谤。”
克劳德站了起来。“你要告他们,”他说。“你。你要告某人诽谤。”他出了房间,在他爬楼梯的那当儿,他们能听到他在大笑,假惺惺地。
二月份的时候,露西尔在装修公寓。他们打算要有几个粉红色的丝绸垫子。卡米尔心想,过了几个月,等脏兮兮的科德利埃派人把它们弄坏的时候,这些垫子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过,当他看到她的一套新的玛利亚·斯图亚特的《生与死》雕画的时候,他只做了个没有出声的惊叹。他根本就不喜欢看到图像。波斯维尔的眼睛中有股残酷无情的好斗神情,这令他想起安东尼·圣-约斯特。身材肥大的家臣,扎着奇怪的辫子,舞着宽剑。穿着苏格兰裙子的绅士们,露出肥胖的膝盖,扶着沮丧的苏格兰女王上了一条划船。在被行刑的时候,玛利亚·斯图亚特的装束是为了展示她的身材,看上去完完全全就是二十三岁的年龄。“无与伦比的罗曼蒂克啊,”露西尔说。“是吗?”
自从他们搬家以来,在家里办《革命报》有了可能。舞文弄墨之人,脾气急,措辞强烈,带着问题上上下下地踩着楼梯,他们希望她能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没有被纠正的校样部分,在桌子四周围乱成了一团。传送令状的人围坐在临街的门口,有时候用打牌、玩骰子来消磨时光。这房子跟丹东家的一样,在大街角落附近的同一幢建筑里,时时刻刻地都有完全陌生的人重重地踏进来,重重地踏出去;餐厅给几个在潦草写字的人占了;他们的卧室成了多得挤不进来的人的客厅和大家的通衢大道了。
“我们一定要订购更多的现成书橱,”她说。“你不能把东西满地板地堆,早晨我下床的时候,还要从它们周围滑过去。卡米尔,你需要所有这些旧报纸吗?”
“哦,需要。放在这儿是为了找到我的对手们前后不一致的地方。这样,当他们改变观点的时候,我就可以攻击他们。”
他从一堆报纸中举起一张。“埃贝尔的,”她说。“那是令人不快的垃圾。”
赫雷·埃贝尔现在正经由群众中一位粗犷的抽烟男人的人格化身在贩卖他的观点,这是一个虚构的名叫巴雷·杜彻斯尼的制炉人。报纸从每个方面来看都是粗俗不堪,思想平庸的散文中掺杂着脏话。“巴雷·杜彻斯尼是个了不起的保皇派,是吗?”卡米尔迅速把一篇文章标注好。“我也许非要把那篇文章拿过来反击你,埃贝尔。”
“埃贝尔真像巴雷·杜彻斯尼吗?他真的抽烟斗,还骂人吗?”
“根本不是这样。他是个脂粉气很重的小男人。他有一双到处乱拍乱舞的手。看上去是在石头下面生活的家伙。听着,洛洛特,你幸福吗?”
“绝对幸福。”
“你肯定?你喜欢这栋公寓吗?你想搬走吗?”
“不,我不想搬走。我喜欢这栋公寓。我喜欢这里的一切。我非常幸福。”她的情绪此刻好像正隐藏在外表下,只要划一划她纤细的肌肤就能酝酿出来。“不过,我担心要出事。”
“能出什么事?”(他知道要出什么事。)
“奥地利人也许要过来,你要被枪打死。皇宫可能派人把你暗杀了。你可能被绑架,然后被关在什么地方的牢房里。而我却没有办法知道你被关在什么地方。”
她用手捂住嘴,好像她能堵住恐惧、防止恐惧溢出来似的。
“我没那么重要,”他说。“他们除了派人暗杀我,还有更多的名堂要做。”
“我看到其中的一封信,扬言要杀你。”
“那是从阅读别人的信中读出来的。你发觉了你宁愿不知道的一些事儿。”
“是谁迫使我们这样生活的呢?”她的声音因为贴着他的肩被捂住了。“不久,有一天我们将会生活在地窖里,像马拉一样。”
“把眼泪擦干。这儿还有人呢。”
罗伯斯庇尔缓缓地过来了,显得尴尬。“你们的管家说,我该过来,”他说。
“没关系。”露西尔在她身边做了个手势。“如你所见,不完全是爱巢。坐到床上。坐到床里头,别拘束。有一半巴黎人今天上午在这儿,我当时还在开始穿衣服呢。”
“自从搬到这里以来,我什么发现也没有,”卡米尔抱怨道。“你不知道,结婚是多么耗费时间。你非要针对最为恼人的事情做决定,像是不是该把天花板油漆一下。我一直认为油漆自己长在上面的,是吧?”
罗伯斯庇尔不肯坐。“我就不在这里待了,我过来看看,你是不是把你答应要写的那篇文章写好了。关于我谈论国民卫兵话题的宣传册。我指望在你报纸的最后一期上见到它呢。”
“哦,上帝啊,”卡米尔说。“它可以在任何一个版面上发表。我的意思是,你的宣传册。你身体还好吗?瞧,你为什么不亲自动手写呢?那样更快。”
“可是卡米尔,对我来说,让你的读者消化我的思想是再好不过了,可是我还在指望更多的文章——你要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思想令人信服,它们是不是逻辑性强,它们是不是表达到位。我不能写文章自己表扬自己,是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难处。”
“别再贫嘴了。我可没功夫浪费。”
“对不起,”卡米尔把头发往后一推,笑了笑。“可你,我们的编辑政策,难道你不知道吗?你是我们的大英雄。”他穿过房间,只用他的中指尖非常轻地碰了一下罗伯斯庇尔的肩头。“一般情况下,我们钦佩你原则性强,支持你的行动,特别是你的作品——所以,我们将一直对你做正面宣传。”
“不过你还没有宣传过,是吗?”罗伯斯庇尔退回来。他感到恼怒了。“你必须努力盯着手头这件事做。你太不注意了,你不牢靠。”
“是的,对不起。”
她觉得被激怒了。
“马克西,他又不是小学童。”
“我今天下午就来写,”卡米尔说。
“今晚到雅各宾派俱乐部。”
“是的,一定。”
“你很蛮横,”她说。
“哦,不,露西尔,”罗伯斯庇尔急切地望着她。声音突然轻柔了。
“其实不过是,你对付卡米尔非要使用劝诫法才行,他就是这么一个梦想家。我确信”——他把眼睛垂下——“露西尔,假如我刚刚跟你结婚,我一定会被诱惑住,跟你住在一起的,我也不会像这样非要关心工作不可。靠卡米尔自己抵制住诱惑,根本不管用,他从来不曾有用过。不过,我不蛮横,别那么说。”
“好的,”她说,“你好歹也是个老熟人了。可你的语气。你的举止。你应该把它们省下来训斥右翼人士。让他们畏惧。”
他的脸绷紧了:防备性的,痛苦的。她明白为什么卡米尔更喜欢总是道歉了。“哦,”他说。“卡米尔相当喜欢被人推着向前走。这是他性格里头的东西。丹东这样说过。再见了。今天下午写,是吗?”他轻轻地补了一句。
“好的,”她说。他们互相交换了眼神。“那样直接,是吗?他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因为你批评了他,他只是感到动摇了。”
“难道他不该受到批评吗?”
“是的。他往心里去了,这事儿伤害了他。此外,他说得对。我本来就该记住关于这本宣传册的事。你不必对他苛刻。他感到突然,正是因为他害羞怕丑。”
“他本来就该克服这个毛病的。旁人都没拿到给他们准备的生活费用。此外,有一回,你说过的,他没有弱点。”
“一开始,他有弱点。到最后,他就没有弱点了。”
“你能离开我最好,”她突然说。“去找别人吧。”
“什么事情让你有了这种想法?”
“今天我在不停地想。我在不停地想,要出什么事。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人会幸福到做什么事情都正确无误。”
“你觉得你的生活过得并不幸福?”
表面上,她好像不是这样;但是,从心里来说,她回答道,“是啊。”
“我也是。不过不是从现在开始的。”
“也许在大街上你要在事故中被撞死。你可以死。你姐姐恩瑞艾特就死于痨病。”她仔细地打量着他,仿佛要看到他肌肤下面的人体组织,为各种偶然作好准备一样。
他转身走了,他认为自己无法承受。他特别感到害怕,幸福也许是一种习惯,或者是一种融入一个人气质里的品质,或者也许是你还是个孩子时学会的东西,是一种比拉丁语或者希腊语更难的、到了七岁你就该掌握得很好的语言。如果那时候你还没掌握好,结果会怎么样呢?如果在某种程度上你属于幸福—愚蠢型、幸福—色盲型的人,结果会怎么样呢?他突然想到,有些人为自己的文盲感到羞愧难当,在别人面前总要装作他们会阅读。当然,他们迟早总要被人识破。可是总有这种可能:虽然你在拼命装逼,但是,阅读原理头一回就被你领悟了,结果你被拯救了,没有让人识破。同理,虽然你是这么一个不幸福的人,但是在尝试使用一些基本的表达——你在旅游用语书本上学会的那类东西——这个被忽略的语言的语法和句法却在你大脑中的什么地方在自我显现,这倒有可能。要是那样就好了,他心想,不过,这个显现的过程可能要花上多年的时间。他明白露西尔的症结了:你怎么知道,你会活得长寿到能把这种语言讲得流利自如呢?
《人民之友》,第497期,J·P·马拉。编辑这样写道:
立刻把军事法庭、超级独裁者的名字点出来吧……假如你们继续听信你们现在的领导,这些人要继续吹捧你们,麻痹你们,直至你们的敌人兵临城下,那时候,你们将要输掉,输得无可救药……现在正是砍掉莫迪埃、白力……所有国民大会中叛国者头颅的时候……几天之内,路易十六将会率领所有不满群众和奥地利军团发起进攻……假如你们做最少的抵抗,那么,一百张锋利之口将有用枪炮摧毁你们城镇的势头……所有爱国人士将遭逮捕,大众作家将被远远地拉进地窖……假如再过几天,你们还是下不了决心,再要摆脱懒散状态将为时晚矣,死亡将在你们的昏睡之中把你们征服。
丹东在米拉波的屋里。
“那么,情况怎么样?”伯爵说。
丹东点了点头。
“我的意思是,我真想知道。”米拉波大笑。“丹东,你是十足的愤世嫉俗,还是心怀鬼胎?真的,你站在哪一方的立场上?嘿,我迫切地想要知道啊。你到底要为哪一个国王效忠,路易,还是菲利普?”
丹东拒绝回答。
“哦,也许谁都不想。丹东,你是共和党人吗?”
“罗伯斯庇尔说,重要的不是政府的描写标签,而是政府的性质,政府的运作方式,政府是不是民治。例如,克伦威尔共和国就不是受欢迎的政府。我同意他的说法。在我看来,我们把它叫作君主制政府还是共和政府,都没有多大的意义。”
“你说它的性质重要,可你并没有说,你情愿偏向哪一种性质嘛。”
“我的全部保留意见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我确信是这样。你能在口号的背后隐藏很多东西。自由、平等、博爱,真的。”
“这个我接受。”
“我听到这是你发明的。可是把自由理解成——什么呢?”
“我得为你给自由下个定义?你应该十分清楚呀。”
“那是感觉情绪,”米拉波说。
“我知道。情绪在政治中自有它的地位,正如它在卧室里一样。”
伯爵抬起头来。“我们以后再讨论卧室吧。让我们,好吗,往下讨论具体问题。公社要重组,要有选举。市长下面的职位将是行政管理人员的职位。要有十六个行政管理人员。你说过,你希望做其中的一位。为什么,丹东?”
“毫无疑问。有人给我本人确保了一个位置。在你的同僚中,你也许期望塞艾耶和塔莱朗德。从你脸上的表情,我相信你认为这是组合,你在这方面向来驾轻就熟。不过,假如我要助你一臂之力,针对你的调和行为,我必须得到保证才行。”
“你肯定会得到保证。”
“你的调和。你理解我吗?”
“是的。”
“完全?”
“是的。”
“丹东,我了解你。你像我一样。你觉得,他们已经开始把你叫作那个可怜的米拉波,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吗?在你身上,可没有一毫一分的调和。”
“我觉得我们的相似之处一定是表面上的。”
“哦,你觉得你是个温和派?”
“我不知道。我可能是。什么都有可能。”
“你也许希望调和,但是这违背你的本性。你不会与人民一道,你要凌驾于人民之上。”
丹东点了点头。这一点他承认。“我要照我的愿望逼迫他们,”他说。“那可能就是迈向调和或者可能是朝向两个极端。”
“是的,但是,难处在于,调和看上去像是软弱,是吗?哦,是的,我知道。丹东,在你之前,我一直就在这里,拼命地挤压出这条特别的道路。至于说极端主义,我不在乎你们科德利埃派新闻记者对我进行的攻击。”
“新闻自由嘛。我没有命令我们区的作者写什么。”
“就连住在你隔壁的那个人,你也没有命令吗?我倒觉得就是你命令的。”
“卡米尔每时每刻都非要抢在舆论的前面。”
“我能记得那些年,”米拉波说,“那时候我们没有舆论。没人听说过这样的事。”他摩挲着下颌,陷入了沉思。“很好,丹东,认为自己当选了。我要你恪守对调和一事的承诺,而且我指望得到你的支持。现在过来,跟我说说这个八卦情况。这桩婚姻怎么样?”
露西尔看了看地毯。真是一块上好的地毯。总而言之,因为自己花钱买到手了,开心。此刻,她并不特别想赞美上面的图案,可是,她却无法相信她脸上的表情。
“卡洛,”她说,“我真的没法想得通,为什么你要把整个情况告诉我。”
卡洛琳·芮美把脚抬高,摆到那张蓝色的长沙发上。她是个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子,蒙泰希尔大剧院公司的一名演员。她有两个安排,一是与法布尔·德·伊格朗汀见面,二是与埃罗·德·塞谢尔见面。
“为了保护你,”她说,“免得让那些毫无同情心的人告诉你这个情况。是谁在使你尴尬的时候内心却在高兴,拿你的幼稚天真寻开心?”卡洛琳把头侧向一边,然后把头发绕着一根手指包成个圈儿。“让我想想——露西尔,你现在多大?”
“二十。”
“天哪,天哪,”卡洛琳说。“二十啊!”她不可能比她大出很多,露西尔心想。不过,用不着惊讶,她浑身有着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恐怕,我亲爱的,你不谙世事。”
“是的。最近人们在一直不停地告诉我那事儿。我觉得他们一定说得对。”(这是一种有罪投降。卡米尔上个星期曾试图教育她:“洛洛特,仅仅靠重复的力量是不会获得真相的。”可是,面对这样的普遍坚持,我该如何才算有礼貌呢?)
“你母亲看出来了,要适当给你提醒,我为此感到惊讶,”卡洛琳说。“我确信,为了弄清卡米尔的情况,她知道里里外外的每一件事。可是如果在圣诞之前,我有勇气——相信我,我在责怪我自己——到你这儿来告诉你,只是举个例子而已,有关佩林先生的情况,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露西尔抬起头来。“卡洛,我会全神贯注。”
这可不是卡洛期望的答案。“你真是个奇怪的姑娘。”她说。她的表情再明白不过,表明奇怪得没有恰到好处。“你明白,你得为你前头的事儿做好准备。”
“我努力想象吧,”露西尔说。她希望门突然甩开,然后卡米尔的一个助手飞也似的进来,开始开枪似的发问一连串的问题,然后到处搜寻一张错发的报纸。可是,屋里偏偏就安静过这么一回:只有卡洛训练有素的声音里带着这位悲剧女演员的颤音,它令人想到沙哑。
“你可以容忍不忠,”她说。“在我们活动的圈子里,这些事大家都懂。”她做了个手势,张开纤纤手指,用以表明,小小的、判断准确的通奸行为,不论是在美学意义上还是在社会意义上,都是正当的,都值得称赞。“一个人常常会找到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丝毫也不担心你没有能力使自己快乐。其他女人嘛,人家可以应付,只要她们离家不是太近——”
“就此打住吧。那是什么意思?”
卡洛琳的眼睛变得有些发圆了。“卡米尔是个富有魅力的男人,”她说。“我知道我说到哪儿了。”
“如果你已经跟他上过床的话,”露西尔叽里咕噜地说,“我看不出来这与什么事情有任何关系。我不稀罕那么一点消息。”
“请你把我当成你的朋友,”卡洛琳建议道。她咬着嘴唇。起码,她已经发现,露西尔现在并不希望生孩子。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匆匆忙忙地结婚,绝对不是为了孩子。一定有别的更有意义的事儿,假如她能挑明了该多好。她把卷曲的头发重新放回原位,然后从沙发上滑了下来。“我得走了。要排练哩。”
我觉得你用不着排练。露西尔低低地说。我觉得你相当完美呵。
卡洛琳离开的时候,露西尔往后靠在椅子上,想做一次深呼吸,还想保持镇定。管家让莱特进来了,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尝一小份炒蛋吧。”她提议道。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露西尔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觉得那个吃的东西能解决一切问题。”
“我可以到附近走一趟,把你母亲接过来。”
“在我这个年龄,”露西尔说,“我应该认为用不着我母亲我也能行。”
她同意来一杯冰水。这令她的手生疼起来,使她的内心深处感到冰凉冰凉的。卡米尔在五点一刻过来了,一边抓起笔和墨,一边在团团转。“我必须到雅各宾派俱乐部去,”他说。那意味着六点钟要到。她站在他身边,看着他邋遢的笔迹在纸上从这头一个连着一个地划到那头。“没有时间修改了……”他草草地写好。“洛洛特,怎么啦?”
她坐下,大笑,笑得无力:没怎么啦。
“你是一个糟糕的谎言家。”他在删除文字。“我的意思是,你不擅长说谎。”
“卡洛琳·芮美来访过了。”
“哦,”顺便提一下,他的表情有些鄙夷不屑。
“我要问你个问题。我明白这个问题也许相当难。”
“说吧,”他头也没抬。
“你跟她有过关系吗?”
他对着稿纸蹙了蹙眉头。“这话听起来不对劲儿嘛。”他叹了口气,然后在纸的这一边往下写。“我跟每个人都有关系啊,难道到现在你还不知道?”
“可我想知道。”
“为什么?”
“为什么?”
“你为什么想知道?”
“真的,我想不清为什么。”
他把纸撕掉一次,立刻又在另一张上面开始。“这不是顶聪明的一次谈话。”他写了一会儿。“她说我跟她有过关系吗?”
“没说这么多。”
“那么什么使你有了这个想法的呢?”他抬头仰望天花,在寻找一个同义词,就在他反复回头的时候,平平的、红彤彤的冬日阳光落在了他的头发上。
“她隐含着这个意思。”
“也许你误解了她的意思。”
“干脆不承认这事儿,你在乎?”
“我觉得很有可能在某个时候我跟她一起过了一夜,可是我记不清了。”他找到了那个同义单词,旋即伸手去拿另一张纸头。
“你怎么会记不清呢?一个人总不能就是记不清吧?”
“为什么一个人不应该记不清呢?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认为这才是最高尚的人类活动。”
“我认为不记得才是最终的抵赖。”
“我也觉得如此。你看到布利索最近的一期报纸了吗?”
“在那儿。你把你的报纸放在上面。”
“哦,是的。”
“你的意思是,你真的没法记清什么吗?”
“现在我非常心不在焉,人家会告诉你的。这在当时未必是一夜。可能是一个下午。或者不过就是几分钟,或者根本什么都没有。我可能觉得她是另外那个人。我的心思当时也许在别的事情上面。”
她笑了。
“我认为你不该开心寻乐。也许你该震惊才对。”
“她认为你非常有魅力呀。”
“说得多开心的话。我一直担心万一她不这么认为。我要的那一页不见了。我也许在发火的时候把它扔到火里去了。米拉波把布利索叫作一场文学竞赛。我不大有把握那是什么意思,可我认为他觉得这非常羞辱人。”
“她当时告诉过我有关你曾认识的一个律师的事。”
“五百个人当中的哪一位呢?”
可他现在处于防备状态了。她没有回答。他小心翼翼地把笔擦了擦,然后放下。他小心谨慎地从睫毛下面斜看着她。他笑了,微微地。
“哦,天哪,别那样看我,”她说。“你看上去好像是你要告诉我你当时度过了一个多么美好的时光嘛。大家知道吗?”
“有些人,显而易见。”
“我妈妈知道吗?”
没有应答。
“我为什么不知道?”
“我想不出来。可能因为那时候你才十岁。我们没有见过面。我想不出来人家怎么会提起这个话题。”
“奥。她没告诉我,这是多少年以前的事。”
“是的。我笃定,她只是告诉过你完全合她口味的事而已。洛洛特,这事儿真的那么重要?”
“不重要。我觉得他当时一定非常好。”
“是的,他就是这样。”哦,这样说起来多轻松啊。“他当时对我真的格外的好。不知什么原因,哦,你知道的,这好像没有多大关系。”
她直视着他。她心想,他很是与众不同。“不过现在——”接着,突然,她认为她抓住了事情的本质——“现在你是公众人物。你做的事对每个人来说都重要。”
“现在我跟你结了婚。没有人会拿什么事儿来责怪我,除了怪我爱老婆爱得太深,我也没有什么把柄留给别人去说三道四。”卡米尔把椅子往回推。“雅各宾派可能在等。我觉得我不想听今晚的演讲。我倒更愿意写篇剧评。是吗?我喜欢带你去看戏。我喜欢在大庭广众场合跟你一起散步。我遭人嫉妒。你知道我真正喜欢什么吗?我喜欢看到人家看着你,然后他们产生想法,然后有人说,她结婚了吗?——结了——然后他们的脸色一沉,不过,接着他们觉得,哦,即使如此,他们说,嫁给了谁呢?有人说,嫁给了灯柱律师,他们说,哦,然后,他们走开了,眼里还带着熠熠发光的神情。”
她跑开去穿衣服,准备看戏。当她回首的时候,她不得不佩服,这是岔开话题的一个方法。
一个身材纤细的妇女——罗兰的妻子——倚着裴迪昂的胳膊从骑术学校出来了。“打从我六年前到过这儿以来,巴黎变化真大啊,”她说,“我永远忘不了那次参观。我们一夜连着一夜地在剧院看戏。那是我一生度过的真正的美好时光。”
“让我们希望,这一回为了你,我们还可以做到如此,”裴迪昂献殷勤地说。
你显摆得过头了吧,杰罗姆,他的朋友布利索心想。
“是的,不过我丈夫的事情一直使我们陷在省里,时间久得我再也没法有资格获得头衔。我这么经常地希望回去——可现在,为了里昂市政府的这些事务,我还是在这儿。”
布利索心想,她说话像是在讲故事呢。
“我肯定你丈夫是个非常称职的代表,”裴迪昂说,“不过呢,让我们珍惜一个秘密的希望,那就是,他没有太快地结束里昂事务。我们当然讨厌这么快就要失去你做参议员带来的好处——还有你本人光彩照人的魅力。”
她向上抬眼朝他瞥了一下,笑了笑。她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小巧玲珑,有点儿丰腴,淡褐色的眼睛,瓜子脸四周是深赤褐色的长卷发——这款发型,对她来说,有点过于年轻了吧?三十五岁,她会是什么样儿呢?他在考虑把自己的头埋进她的丰胸肥乳里这种可能性——当然,在今后的某个时机吧。
“布利索经常跟我谈到他的里昂记者,”他说,“他的‘罗马女士’——当然,我拜读过她的所有文章,并开始羡慕她的优雅措辞,还有激发她优雅措辞的高尚的思维模式;不过,我承认,我从来没有渴望能看到美丽和才思如此完美地融为一体。”
她已经预备好的笑容里还留着一丝的刻板和僵硬,这表明刚才的话说得恰恰有点过分地虚伪了。布利索相当明显地翻了翻白眼。“那么,太太,您怎么看国民大会呢?”他问她。
“我觉得或许它的存在比它的用途更为长久——那是大家说得最客气的话。看看这么一帮子无法无天的家伙!难道今天的会议还不够典型吗?”
“恐怕是这样。”
“他们浪费这么多的时间——像小学生一样打架争吵。我原本期待有更加高尚的基调的。”
“我觉得雅各宾人更使你开心一些吧。一场更为冷静清醒的聚会。”
“最起码,他们好像还在关心身边的事情。我确信国民大会有一些爱国者,但是成年人竟然会被如此轻易地忽悠,这使我感到震惊。”他们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得出这句不受欢迎的结论。“恐怕他们当中有些人一定是心甘情愿地当傻瓜了。当然,有些人已经把自己出卖给皇宫。否则,我们的进步不可能如此缓慢。他们难道不明白,如果欧洲要有自由,我们就必须自己把所有的君主废除掉吗?”
丹东要处理城里的事务,正好经过这里;他转身,扬了扬眉头,摘下帽子,简短地说了声“太太,革命者,先生们,早上好”,便从他们身边过去了。
“天哪。那人是谁啊?”
“那是丹东先生,”裴迪昂口气平缓地说。“首都的奇人之一。”
“确实是这样。”不大情愿地,她把目光从丹东正在消退的脊背上收回。“他哪来那些疤痕的?”
“没人情愿去想,”布利索说。
“他看上去是个多么凶残的家伙呵!”
裴迪昂笑了。“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人,”他说,“从职业上说,是个有名的律师,也是个非常坚定的爱国者。事实上,还是城市行政管理人员之一。他的外表掩盖了他的品格。”
“我应该希望是这样。”
“太太,你在雅各宾派俱乐部见到谁了?”布利索发问。“她遇到了我们的哪位朋友?”
“她遇到了德·孔多塞侯爵——请原谅。我不应该说侯爵——还有代表布卓——哦,太太,你还记得在雅各宾派俱乐部里那个瘦瘦的、你如此讨厌的家伙吗?”
多么粗鲁啊,布利索心想:我本人也是个身材瘦小的家伙,但要比你的样子好看,你正在发胖变肥呢。
“那个虚荣的善于嘲讽他人的家伙,他透过望远镜在看大伙儿呢。”
“是的。他现在是法布尔·德·伊格朗汀,丹东一位了不起的朋友。”
“他们肯定会组成多么奇怪的一对。”她转身。“哦,最后,这是我丈夫。”她做了介绍。裴迪昂和布利索,带着不大掩饰的疑惑,盯着罗兰先生看着,他们看到,他头秃了,一脸的严肃,皮肤黄黄的,正在衰老;个头高,身体单薄、孱弱。两个人各自都在心里想:他可以做她的父亲了,然后互换了眼神,表示大概就是那个意思。
“好,我亲爱的,”罗兰说,“我希望你一直开心?”
“我已经把你要的摘要准备好了。数字都已经核查过,把你罢免到国民大会的几种可能性,我也起草好了。由你告诉我,你更喜欢哪一种,然后我把终稿确定下来。一切都已安排就绪。”
“我的小秘书啊。”他把她的手举起来,吻了吻。“先生们——看看我是多么幸运啊。缺了她,我就会输。”
“所以,太太,”布利索说,“也许你想有个小沙龙吧?不,没关系,别脸红,你不是没有资格。这一个小时争论的大问题就是,我们需要在某位贤淑女性的影响之下这么做。”(裴迪昂心想,华而不实的屁眼。)“为了让调子轻松一些,也许,需要几个来自艺术界的绅士?”
“不。”布利索被语调中的坚定口气震惊了。“不要艺术家,不要诗人,不要演员——这不是为了他们的缘故。我们必须确立目标的严肃性。假如他们也是爱国者,当然,他们会受欢迎。”
“你向来看问题深刻嘛,”裴迪昂说。(布利索心想,如果你能,你也会深刻。)“你应该问一问代表布卓——你喜欢他,是吗?”
“是的。在我看来,他好像是位品格独特的年轻人,一个非常有价值的爱国者。他品德高尚。”
(裴迪昂心想,这么一张英俊沉思的脸,毫无疑问,肯定与他的魅力有关;如果这个决定好的小事就让她的手落到佛朗索瓦-列奥纳德那儿,上帝帮帮这个可怜质朴的布卓太太吧。)
“我要把罗维带来吗?”
“我对罗维没把握。他有没有写过不合适的书?”裴迪昂同情地低下头看看她。“你是在嘲笑我,因为我是乡下的,”她说。“不过,人人都有自己的标准。”
“肯定。可是《法布拉》真的是本无害之书。”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就像他们努力想象让-巴普蒂斯特写了一本淫秽的畅销书时,人们一贯做出的那种表情一样。人们说,这完全是本自传。
“还有罗伯斯庇尔?”布利索追问道。
“是的,把罗伯斯庇尔带过来。他使我感兴趣。如此矜持。我想要把他拉出来。”
裴迪昂心想,谁晓得呢,或许你就是愿意嫁给他的姑娘?“罗伯斯庇尔一向忙得很。他没有时间参加社交生活。”
“我的沙龙不会成为任何人社交生活的一部分,”她态度友好地纠正道。“它会成为讨论爱国者和共和派所面对的问题的严肃论坛。”
布利索心想,我希望她别这么多地谈论共和国。那是个需要小心回避的问题啊。他心想,我要给她一个教训才是。“如果你期待共和派,我就把卡米尔带过来。”
“那人是谁?”
“卡米尔·德穆兰——在雅各宾派俱乐部,没有人把他指出来?”
“黑黑的长头发的男孩,”裴迪昂说。“说话口吃——不过,不,他没有发言,是吗?”他看着布利索。“他紧挨法布尔坐着,在低声说话。”
“跟贼一样厚颜无耻,”布利索说。“伟大的爱国者,当然,不过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市民德性的表率。卡米尔才结婚几个星期,而且已经——”
“先生们,”罗兰插话说,“这话对我妻子来说,是否合适入耳呢?”他们已经忘了他还在那里——在他那个快乐而又充满活力的配偶旁边,他成了个这么模糊、这么灰色的存在了。他转身对她说:“我亲爱的,德穆兰先生是个机灵、丑闻不断的年轻记者,有时候被称为灯柱律师。”
她那软软的、鲜嫩的皮肤上又一次出现了暗红色:笑容可以消失得多快啊,使她的嘴成了一根凌厉明晰的线条。“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跟他见面。”
“可是,认识他是件时髦的事儿,你明白。”
“这跟其他事情有关系吗?”
“毕竟,”裴迪昂说,“大家都有自己的标准嘛。”
布利索咯咯地笑了。“在丹东的圈子里,太太找不到多少可以品头论足的事。”
“不单单是她一个人。”裴迪昂给罗兰帮腔了。“丹东有些好品格,但是,考虑问题还缺乏周密细致,这是明显的——拿钱不当回事,奢侈挥霍,肯定,大家要问钱的来源。法布尔的前任极其怀疑它的来源。卡米尔,哦,他机灵,我向你们保证,他有名气,但是他不会永远坚持到底。”
“我建议,”布利索继续说,“太太把她的公寓朝爱国者们开放,在国民大会事务结束期间,正常工作日的四点钟左右和六点钟的雅各宾派会议之间。”(再晚些时候,她可以把大腿朝爱国者们开放,裴迪昂心想。)“大家来来往往,这倒是令人开心。”
“而且管用,”她补充道。
“我觉得,先生们,”罗兰说,“你们要为你们自己祝贺这个计划。如你们所见,我妻子是个文质彬彬、情感丰富的女人。”他往下瞅了瞅她,心满意足的样子,仿佛她是迈出了头几步的女童。
因为激动,她的脸上光彩照人了。“为了到这里来,最后,”她说,“多少年来我一直在观察、研究、骂人、辩论,当然,是与我自己辩论;我等待,渴望,只要我有信念,我就会祈祷。我的全部关注就是,在法国应该成立共和国。现在我在这里——在巴黎——这样的事即将发生。”她冲着三个男人笑了笑,露出她向来引以为豪的齐整洁白的牙齿。“而且很快。”
丹东在市政大厅见到了米拉波。三月下旬的一个下午。时间是三点。伯爵正靠在墙上,嘴略微张开,好像用尽了力气做好了什么事,正在恢复元气。丹东停了下来。他发现,自从他们上次见面以来,伯爵变了,而且还不是他一个人注意到这些情况。“米拉波——”
米拉波伤心地笑了笑。“你不可以这么叫我。现在我的名字叫芮蒯蒂。贵族头衔已被国民大会废除。这个法令得到玛丽·约瑟夫·保罗·叶夫斯·罗奇·吉尔伯特·德·莫迪埃这个叛变的拉法叶特侯爵的支持,遭到修道院院长莫利斯的反对,他是制鞋商的儿子。
“你还好吧?”
“是的,”米拉波说。“不,不,说实话,丹东,我病了。我疼——这儿,我的视力正在下降。”
“你看过医生吗?”
“看过好几个了。他们都提到了我容易发火这个脾气,丹东,你知道我最近在想什么吗?”他脸上有些兴奋了。
“你应该休息,起码给自己找张椅子。”丹东听到自己在说话,无意地,好像是在对一个孩子或者老人说话。
“我不需要椅子,只要有人听听我说话就行。”他把一只手放在丹东的胳膊上。“我在考虑老国王的死。他死了,他们告诉我——”他把另一只手放到脸的那一侧——“他们没法找到愿意把他尸体用布裹起来的人啊。臭味儿太呛人了,尸体太恐怖了,家里没有一个人敢冒被传染的危险,用人们直截了当地拒绝。最后,他们把几个干苦活儿的穷人带进来,给他们付了什么东西,我不知道,然后他们才把尸体入殓。那就是一位国王最后的结局啊。他们说,有个人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们棺材抬到教堂地下室的时候,人们站在路边,嘴里吐痰,骂着脏话。‘夫人的享乐一去不复返了!’他们说。”他把自己怒不可遏的脸抬高至丹东的面前。“亲爱的上帝啊,他们认为他们不可战胜。因为他们靠上帝的恩宠统治了江山,他们认为,他们把上帝装在他们的口袋里。他们不听我的忠告,我的诚实的、深思熟虑的、好心好意的忠告;我想要拯救他们,而且,我是唯一能够拯救他们的人。他们认为他们可以无视常识、无视普遍的人性。”米拉波看上去苍老了。他那可怜兮兮的脸因为情绪激动变红了;不过,在红色下面,却是面如陶土。“我感到我累极了。光阴已经全部被耗尽。丹东,如果我相信慢性中毒,我应该说,有人对我下了毒,因为我感到我好像在渐渐地死去。”他闪了闪眼睛,眼里有颗眼珠。他好像成了一条大狗,抖晃了一下自己。“代我向你亲爱的妻子问好。代我向那可怜的小卡米尔问好。工作吧,”他自言自语道。“回去工作吧。”
3月27日,这位米拉波伯爵在极度疼痛之中突然倒下,随后被抬到他那幢位于肖塞-德-朗汀大街上的屋子里。4月2号上午八点半在昏迷中离开了人世。
最近,卡米尔回到那张蓝色长沙发上去了,用书籍把自己包围在里面,长腿盘在身子下面,好像要使自己与露西尔对地毯的品位隔开似的。现在是迟暮时分。日光正在变弱,街道上差不多去阒无人迹了。今天,作为对他尊重的标志,所有商店关门。葬礼就在今晚进行,靠火把照明。
他去过米拉波的屋子。当时他正处于剧痛之中,他们说,他没法见你了。他哀求:就一会儿的功夫,求求你们。把你的名字登记在祝愿簿上吧,他们说。那边,就在门旁。
皇宫一天两次派人前来探寻:时间是,当米拉波本可以帮助他们的时候,他们压根儿就没派人来过。现在,一切都忘了,不信任,回避,骄傲:那只以自我为中心、正把持着国家前途的手,经历了不同时代的变局,如同翻过一摞油腻腻的承兑票据一样。街道上陌生人互相停下,表示同情和伤心,表达对前途的恐惧。
卡米尔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写满字的纸,满得几乎难以辨认。丹东把它拿起。“‘那么去吧,毫无智慧的人们,就让你们自己在这尊神祇的坟墓前面匍匐吧’——哦,这是在说什么呢?”
“这个谎言家和骗子的神。”
丹东把纸张放下,感到震惊。“你不能那么写。国家的每一份报纸都在讲哀悼的话。巴纳夫,他强硬的对手,在雅各宾派俱乐部上都在宣读自己的悼词挽歌。今晚,公社和整个国民大会要步行去参加他的葬礼。连他最顽固的敌人都在赞扬他。卡米尔,如果你写那样的话,下次你在大庭广众场合露面的时候,你也许要被人家撕成碎片。我的意思是真正地撕成碎片。”
“我能写什么就写什么,”他厉声说。“观点自由嘛。假如这个世上的其他人都是伪君子,都是自欺者,那么,结果是,因为人死了,我就必须改变我的观点吗?”
丹东用充满敬畏的方式说了声“上帝啊”,便离开了。
现在天色快黑了。露西尔在孔代大街的公寓里。十分钟过去了。卡米尔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让莱特把头在门边伸进来。“你不想跟人说话?”
“是的。”
“可是代表罗伯斯庇尔在这儿呢。”
“哦,是吗,我要跟罗伯斯庇尔说话。”
他能听到门外这个女人富于策略、声音较低地说话。我永远遇到母亲,他心想:母亲和朋友。
罗伯斯庇尔看上去憔悴,神色不安,他好看的肌肤上出现了枯黄的斑纹。他犹犹豫豫地拽了把硬椅子,然后对着卡米尔坐下。“你没睡觉?”卡米尔问道。
“最近几个晚上,睡得不是很好。我做了个噩梦,醒来的时候,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他试着用手抵着他的肋骨那个地方。他害怕马上就要到来的夏天,害怕令人窒息的空墙,害怕大街,还有公共建筑。“我希望我有一个好身体。这个时期我度过的时间是在考验我的体力。”
“我要不要开瓶什么喝个一醉方休?”
“不要,谢谢。我一直喝酒喝得太多,”他带着歉意地说。“下午我一定要尽量远离酒。”
“我不是说今天下午,”卡米尔说。“马克西,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皇宫要寻找一名新顾问。国民大会要寻找一名新导师。他曾是他们的导师,但是他们身上有奴性的天性——或者马拉要这么说。”罗伯斯庇尔把他的椅子超前挪了一两英寸。共谋是全面的;他们对米拉波了解,单单是他们而已。“巴纳夫势头现在会越来越明显。虽然他跟米拉波还几乎不可同日而语。”
“你恨米拉波,马克西。”
“不。”他迅速抬起头来。“我不恨。憎恨会模糊人的判断力。”
“我没有判断力。”
“是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试图要开导你的原因。你能对事情做出判断,但是不能对人做出判断。你过分依附米拉波。这对你来说是危险的。”
“是的。不过我喜欢他。”
“我知道。我承认他对你大度大方,是他帮助你树立了自信心。我还几乎认为——他希望做你父亲。”
天哪,卡米尔心想:那就是你持有的印象吗?也许,我还觉得我的感情不够完全忠诚。“父亲可能就是骗人的家伙,”他说。
马克西一时语塞。随后他说,“将来,我们对于个人关系要当心。我们也许必须要挣脱个人关系——”他停住了,意识到突然把自己最终要说的话一下子说了出来。
卡米尔一声不吭,看了看他。过了会儿:“也许你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讨论米拉波,”他说。“也许我说得不大对头,但是也许你挑选今晚就是要告诉我,你不想跟阿黛乐结婚。”
“我不想伤害任何人。理由就是这个,真的。”
罗伯斯庇尔避开他的眼光。他们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让莱特进来,冲着他们两人笑了笑,点好了灯。她走的时候,卡米尔一跃而起。“你必须做得更好些。”他非常气愤。
“难以解释。忍耐会儿。”
“我要告诉她。是不是这样?”
“我希望你会这样做。老实说,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你必须认识到,我觉得我几乎不了解阿黛乐。”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别冲我吼叫。当时没有任何确定的安排,一切都没有确定下来。我呢,也没办法拖下去了。拖的时间越长,事情变得越糟。有很多人等着要跟她结婚,而且那些人比我更优秀。我甚至都不知道整件事是怎么开始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能结婚吗?”
“你为什么不应该呢?”
“因为——因为我一直在工作呀。我工作是因为我的责任,对我来说好像是责任。我根本没有时间投入到家庭。”
“马克西,你得要吃饭,你得要有个地方睡觉安身,你得要有个家才行。就算你得要休息个把小时。阿黛乐知道,你应该期待从她那里得到什么。”
“这根本不是问题的要领。你知道,为了革命的缘故,我也许必须要作出牺牲。那样做,我很高兴,这就是我——”
“什么样的牺牲?”
“假如有必要我去死?”
“你在说什么呀?”
“那样会使她又第二次当寡妇了。”
“你一直在跟露西尔谈这件事吗?她把这一切全都想好了。或许来一场瘟疫会怎么样。或者一个人被马车撞倒会怎么样。或者被奥地利人开枪打死会怎么样,这些,我都承认,很有可能发生。好啊——将来有一天,你会死的。可是,如果大家都根据你的假设去行事,人类这个种族马上就要走到尽头,因为没有人想要孩子。”
“是啊,我知道,”他窘迫地说。“你结婚没错,即使你的性命处于危险之中。可是,对我来说却不是这样。对我来说这样做并不正确。”
“神父们现在都结婚了。你在国民大会为了他们的结婚权利在高调地动员。你与这个时代的精神背道而驰。”
“神父们干什么与我干什么是两码子事。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不可能保持独身,我们结束了一场谩骂。”
“你觉得独身这么容易?”
“独身容易不是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
“阿拉斯的那个姑娘怎么样?——阿涅斯,是吗?假如情况不同,你会跟她结婚吗?”
“不会。”
“那么也不是阿黛乐?”
“是的。”
“你就是不想结婚?”
“是这样。”
“不过,不是为了你讲给我听的那些原因。”
“你别对我瞪眼睛竖鼻子,把我吓倒,你就差把我弄到法庭上了。”
他站起身,感到极度伤心。“哦,你觉得我冷酷无情,可我不是这样。我想做大家确实要我做的事——可是,对我来说,结婚就是没法解决。我自己不能承诺,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担心——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
“你害怕女人?”
“不。”
“把这个问题老老实实地想一想。”
“我一向做到诚实。”
“作为实际问题,”卡米尔挖苦道,“现在,生活对你来说总是艰难。你也许不喜欢这个事实,但是你好像对女人很有吸引力。她们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把你挤到墙上,用她们的胸部对着你呼气。只要你一进来,从公共画廊里就传来身体蠢蠢欲动的沙沙声。到目前为止,大家都认为你的感情已经有了着落,这就挡住了她们,可现在是什么结果?她们会在公共场合追你,把你的衣服扯掉。你想想那种场面吧。”
罗伯斯庇尔又坐了下来,因为惊愕和讨厌,脸都变僵了。
“继续啊。把你真正的原因告诉我。”
“你已经知道了。我再也不会解释了。”在他的脑海里,有样东西在移动,充满了恐惧。一个女人,她被夹住的嘴,她的头发往后刮成一束;木柴噼里啪啦的响声,工蜂在嗡嗡地飞着。他抬起头,无助无援的样子。“要么你懂,要么你不懂。我觉得有件事情我要说……可是,你不应该勃然大怒,因为现在我记不清那是个什么东西了。不过我需要你的帮助。”
卡米尔把身子陷进了椅子里。他朝天花板看了一会儿,两条胳膊松垮垮地悬在椅子的扶手上。“好了,”他轻声轻语地说。“我要把它理理清楚。这件事别再想了。你担心的是,如果你跟阿黛乐结婚,你会爱她。如果你有了孩子,你会爱他们,胜过这世上其他所有的一切,胜过爱国主义,胜过民主。如果你的孩子长大了,结果变成人民的叛徒,你能够要求他们死亡,像古罗马人那样?也许你能那样,可是也许你不能。你担心,如果你热爱人民,你也许会从你的职责上分心分神,可是,恰恰是因为另一种爱,是吗,这种职责才被搁到了你身上?真是我的错,这样的事,我的错,安莱特的错。我们喜欢这样的想法,因此,我们把它定了下来。你太拘礼,不想打乱我们的安排。你到现在居然还没有吻过她一次。当然,你不愿意。我知道。你有工作要干。其他的人不能干你要干的事,所以你走到要放弃这事儿、要尽你所能、要放弃人的需要和人的弱点这个地步。我希望——我希望我能够帮助你更多。”
罗伯斯庇尔在他脸上寻找一些恶毒和轻浮的迹象,但是什么都没找到。“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他说,“对我们两人来说,生活特别地不容易,是吗?可是,我们各自还总是向前进步,是吗?阿拉斯的那些岁月再糟糕不过了,甚至中间的这些岁月。现在,我不是那么孤独落寞了。”
“嗯,”卡米尔在寻找一个公式,一个包含他本能要拒绝什么的公式。“革命才是你的自豪和骄傲啊,”他说。“正如教堂就是耶稣的新娘一样。”
“哦,好的,”阿黛乐说。“现在我要让杰罗姆·裴迪昂往下看我裙子的前面部分,然后在我的耳边轻轻说出充满感情的口号。瞧,卡米尔。这个情况我已经知道几个星期了。对你来说,让这成为一个教训,别操心了。”
她很欣然地接受这种情况,这使他感到惊奇。“你会到远处去哭吗?”
“不会。我只是要——稍微再想想。”
“阿黛乐,天下男人有的是。”
“这难道我不知道?”她说。
“你觉得现在能见他吗?”
“当然。我觉得我能见他。大家可以做朋友,是吗?我冒昧地想,那样正中他的下怀。”
“是的,当然。我再高兴不过了。因为否则对我来说真是为难。”
她充满爱意地看着他。“卡米尔,你真是个自私的小畜生,是吗?”
丹东开始大笑。“太监,”他说。“他没有把闹剧再表演下去,那个女孩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啊。哦,我本该猜得到的。”
“没必要这样不正经地高兴。”卡米尔情绪低落。“尽量理解别人嘛。”
“理解?我完全理解呀。这容易。”
他到艺术咖啡馆去宣扬此事。他的消息可靠权威。他告诉大家,代表罗伯斯庇尔在性能力方面阳痿。他告诉在市政大厅的亲朋好友,还有他熟悉的几十个代表们;他还在蒙泰希尔大剧院舞台的后面告诉了那位女演员,以及科德利埃俱乐部差不多所有的会员。
1791年4月,代表罗伯斯庇尔反对未来代表的财产资格,捍卫言论自由。5月,他支持新闻出版自由,公开反对奴隶制度,为殖民地的黑白混血儿呼吁民权。在讨论一个新的立法机构的时候,他提议现有国民大会的成员没有资格再次当选;他们必须把位置让给新人。人们充满敬意、一声不吭地听他演讲了两个小时,最后他的动议案得到了执行。在5月的第三个星期,由于神经紧张和过度操劳,他病倒了。
5月下旬,他要求废除死刑,但是没成功。
6月10号,他被选为人民检察官。巴黎市的首席治安官辞职,不愿意与他共事。裴迪昂接替了这个空缺岗位。渐渐地,你看到,我们的人民正在进入那些他们向来认为本是他们应得的权力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