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七章 消磨时光
1789年7月3号:巴士底狱狱长德·劳内给国务部长德·维耶夫威尔的信这样写道:
鄙人倍感荣幸,谨向大人禀报如下实情。鉴于眼下形势所迫,只得取消拟定在巴士底狱塔楼进行之演习,恳望您能大仁大慈,给予德·赛德侯爵如此方便。昨天正午时分,此人行至自家窗边,声嘶力竭,如此这般,他的声音才能被路过的行人和整个街坊听到。他叫嚷,说正遭人屠杀,巴士底狱囚犯正遭人屠杀,倘若人们愿意前来营救……准允他前来参加在塔楼拟定的演习已不可能,大炮已经上膛,形势将会十分险峻。倘若你肯顺遂全体员工之意,将德·赛德毫不迟疑地调至他处,他们将感激不尽。
(签字)德·劳内
又及:此人扬言还要大叫大嚷。
7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拉克洛来了一次突击。在最后的一分钟时间之内,他在原来的名单表上仅仅添加了一些姓名而已。
恰恰是在他听卡米尔·德穆兰在皇宫演讲的这一天,一份尚未出版、正以手稿形式在传阅的宣传册已经到了公爵手中。公爵大声宣布,宣传册令他眼疼,不过,他说,“此人,也就是撰写这份册子的家伙,或许对我们有所用场,嗯?”
“我认识他,”拉克洛说。
“哦,好家伙。拜访拜访他,乐意吗?”
拉克洛无法想象,为什么公爵认为德穆兰一定是他的某个老熟人。
在德·伏伊咖啡馆,法布尔·德·伊格朗汀正在大声朗读他的最新作品。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前途。拉克洛马上断定,此人很快就会要钱。他对法布尔没什么好感,不过后来他心想,有些活儿,你需要有个傻瓜去干。
卡米尔不声不响地来到了他身边,心甘情愿地由他带到一旁。“会不会是在12号呢?”他问。
拉克洛为他说话直截了当感到害怕,好像他看不到无限的耐心和无穷的复杂性一样……“12号再也不可能了。我们为15号筹划吧。”
“米拉波说,在13号之前,瑞士和德国部队将赶到这里。”
“我们这一回必须冒险。互通音信是我担心的事儿。你可以在一个地区把所有人杀光,但是,在半英里之外,他们对此却一无所知。”他呷了一口咖啡。“你知道,已经有关于组成市民民兵的传言了。”
“你能别,”拉克洛忽然烦躁不安地说,“你能别在我面前引用米拉波的话吗?我能听到他本人每天在国民大会上张开嘴巴高声叫嚷,我不需要通过第二个人来了解他的看法。你的问题是,你对这些人有些痴迷。”
拉克洛不过是在一两周内才认识他的。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对他说“你的问题是……”。这样的事儿,还有完没完呢?“你生气,”卡米尔说,“是因为你无法买通米拉波为公爵效力。”
“我认为我们很快会批准一笔钱。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么个说法,要请拉法叶特——华盛顿的火药桶,正如你所如此贴切称呼的那样——来负责市民民兵。我差不多无须向你指出,这根本行不通。”
“是的,的确行不通。拉法叶特太有钱了,他可以买通公爵。”
“那不是你要关心的事,”拉克洛冷冷地说。“我要你跟我谈谈有关罗伯斯庇尔的情况。”
“把这事儿忘了吧,”卡米尔说。
“哦,他在国民大会中或许自有用场。我同意,到目前为止,他还不是最时髦的表演者。他们嘲笑他,不过他在进步,他在提高。”
“我不是在质疑他的用场。我是说,要收买他,你不可能办到。他不会因为对公爵的爱戴就跟你在一起。他对派系不感兴趣。”
“那他对什么感兴趣?假如你告诉我,我来安排。此人的弱点是什么,这才是我需要了解的全部内容。他的罪孽是什么?”
“就我所见,他毫无弱点。当然,他也就毫无罪孽。”
拉克洛感到茫然了。“每个人都有一些吧。”
“也许,在你的小说里。”
“哦,这肯定比小说还要奇怪,”拉克洛说。“你是在告诉我,此人不缺资金?不缺工作?不缺女人?”
“我对他的银行账户一无所知。假如他需要女人,我应该觉得他能给自己找到。”
“或者,也许——哦,现在,你们已经互相认识很久了,是吗?也许他是不是在别的方面有些倾向呢?”
“哦,没有。天哪。”卡米尔把杯子放下。“绝对没有。”
“是的,我觉得难以想象,”拉克洛说。他皱了皱眉头。他擅长想象别人的床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儿——毕竟这是他的惯用伎俩。可是来自阿特瓦的这位代表的情况却是纯洁无瑕的,这令他感到好奇。拉克洛只能想象他在床上的时候就是睡觉了。“暂且不谈,”他说。“听起来好像罗伯斯庇尔先生与其说是有用场,不如说更是麻烦。跟我讲讲雷让德勒,这个杀猪的家伙,他们告诉我,此人向来无话不说,而且肺活量可了不得。”
“我不会认为他是公爵那个阶层的人。他一定绝望。”
拉克洛在脑子里描绘公爵那张冷漠的、永远是漫不经心的脸。“绝望的时代,我的天哪,”他面带微笑地说。
“假如你在科德利埃区需要人手,倒是有个人,比雷让德勒好很多很多。一个两叶肺都受过训练的人。”
“你是指乔治·丹东。是的,我把他备案在册了。他是国王的参议员,他去年曾拒绝了巴朗汀手下一个好职位。你把向巴朗汀毛遂自荐的人推荐给我,这满奇怪的。后来,他又拒绝过一份工作——哦,他难道没告诉过你吗?像我一样,你应该是万事通。哦——他怎么样?”
“他认识该区的每一个人。他是个极其能言善辩的人,他的性格非常强悍。他的观点——并不激进。可以把他争取过来,给他们当当传声筒。”
拉克洛抬起头。“你确实对他看法不错,我明白。”
卡米尔脸红了,好像在一场小小的骗局中被人识破了一样。拉克洛把头侧到一边,用蓝眼睛心照不宣地看着他。“我回想起丹东来了。是个了不起的既丑陋而又残忍的家伙。属于穷人米拉波这一类,是吗?真的,卡米尔,为什么你有如此独特的品味呢?”
“我没法立刻回答你的全部问题,拉克洛。丹东先生目前身上背着债务。”
拉克洛开心地笑了,显得单纯,仿佛一直压在脑子里的重荷被人卸掉了一样。负债之人会被相当小数目的金钱诱惑,然而,生活过得舒适之人,如果有人给他的贪婪一个新方向,他也必定会被诱惑,这是他的操作原理之一。公爵金库资金充足,而且,的确,最近普鲁士大使对他表示了自己亲善的一点心意,因为大使的国王总是急不可耐地令法国在位的统治君主惶惶不安。可他的现金也不是用之不尽的。节省一点小钱使拉克洛心里高兴。他对丹东的考虑既带兴趣,又有提防。“他的亲善是多少钱?”
“我要帮你谈判,”卡米尔兴高采烈地说。“大多数人会要佣金,不过在这种情况之下,我愿意放弃佣金,以此来表示我对公爵的敬意。”
“你太骄傲自大了,”拉克洛说,心里受到了一点刺激。“除非我知道他安全无虞,我不会付钱。”
“不过我们都容易腐败,是吗?也许你就是这么说的。听着,拉克洛,趁目前形势还没有摆脱你的掌控,现在行动吧。如果皇宫清醒过来,开始出钱,你的朋友会因此把你抛弃的。”
“要我说,”拉克洛说,“你自己的确像没有全心全意忠诚于公爵的利益。”
“我们有些人在讨论,今后,你会想出什么计划对付那些不是全心全意忠诚的人。”
卡米尔在等待。拉克洛心想,单程票到宾夕法尼亚怎么样?你会喜欢在辉格党人中生活,或者,在塞纳河里好好地泡泡?他说,“我的天哪,你跟随公爵。我承诺,你会从中得到不少好处。”
“哦,我会从中得到不少好处,这你可以放心。”卡米尔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拉克洛,你脑子里有没有出现过这个念头,你也许是在帮我进行我的革命,而不是反过来?这也许像是某类小说,小说中的人物占据了主导地位,而作者却被遗忘了。”
拉克洛把拳头砸在桌上,抬高了嗓门。“你总要咄咄逼人,是吗?”他说。“你总要以你说的话算数才行吗?”
“拉克洛,”卡米尔说,“大家都在看着你呢。”现在不可能继续下去了。他们分手时,拉克洛向他道歉。为了这么个廉价的宣传册,他竟然大发脾气,他对自己也感到厌烦透了,道歉是他活该受到的惩罚。走路的时候,他把脸色恢复到了平常斯斯文文的状态。卡米尔望着他走了。这样不行,他心想。如果这样继续下去,等有人把我卖到一个真正公平的价格时,我就没法向别人兜售自己了。他急急匆匆地走开,去向丹东透露这个极好的消息:有人即将向他行贿。
7月11号:卡米尔出现在罗伯斯庇尔位于凡尔赛的住所里。“米拉波已经告诉国王把部队从巴黎拉过来了,”他说。“路易不愿意。不过那些部队也不可靠。王后的派系正妄想把赖克尔先生解雇。现在国王说,他要把国民大会分派到这些省里。”
罗伯斯庇尔正在给奥古斯汀和夏洛特写信。他抬起头。“三级议会是一个国王还在称呼的名称吧。”
“是的。所以我过来看一看你是不是在打包收拾。”
“没有。我才刚刚安定下来。”
卡米尔在房间里到处走动。“你非常镇定嘛。”
“通过听一听国民大会每天指派的胡言乱语,我在学会怎么样做到有耐心。”
“哦,你不大看得起你的同事。米拉波——你讨厌他吧。”
“别为了我而夸大我的情况。”罗伯斯庇尔放下钢笔。“卡米尔,到这边来,让我看看你。”
“不行,为什么要看?”卡米尔紧张地说。“马克西米连,告诉我我该干什么。我的观点将会变得怀柔而不强硬。共和国——公爵嘲笑它。他让我写,他告诉我该写什么,而且他很少让我离开他的视线。每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我就坐在他旁边。吃的东西不错,酒也不错,交谈也不错。”他把手甩开。“他正在使我堕落。”
“别这样一本正经,”罗伯斯庇尔出人意料地说。“他可以让你在这个世上发迹嘛,他正是你此时此刻所需要的人。不应该在那儿,不应该在这儿。他能给你的东西,我可没法给你。”
罗伯斯庇尔恰恰知道——他几乎一直知道——要发生什么样的事儿。卡米尔反应快、脑子活,然而,他拿不出任何关于自我保护的主张。他已经看到,在大庭广众场合,米拉波和他在一起,勾肩搭背,好像是他在皇宫里捡到的某个小妞儿似的。所有这些都让人恶心。而且,公爵更大的动机,更宏大的野心,就像季乐汀医生让他躺在解剖台上一样,已经一览无余。眼下,卡米尔还在陶醉着呢。公爵是在利用他的才华。他喜欢谄媚,喜欢小题大做,然后他过来赦免。他们的关系已经退回到原先的模式,仿佛最近这十年就是眼皮一眨的功夫。对于将来有朝一日卡米尔将要经受理想幻灭的痛苦,他完全知道。可是没有必要想方设法告诉他这一切:就让他经历这一切吧。这像是恋爱中的种种失望一样。每个人都得经历。或许人家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我跟你讲过有关阿涅斯的情况吗,我本该跟她订婚的那位姑娘?奥古斯汀告诉我说,我突然有了不少的竞争对手。”
“什么,自从你走了之后?”
“好像是这样。她几乎都没有诉苦,是吗?”
“你觉得受到伤害了吗?”
他若有所思。“哦,啊,你知道,我一向自尊心特别强,是吗?不……”他笑了。“阿涅斯,是个不错的姑娘,不过她不是太聪明。实际情况是,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是由别人安排的。”
“你为什么要听人家的安排?”
“为了过上安定的生活呗。”
卡米尔毫无目的地穿过房间。把窗户开得更大些,把身子斜了出去。“要出什么事了?”他问。“革命无法避免。”
“哦,是的。可是上帝成事也要靠人。”
“因此?”
“有人一定能打破国民大会和国王之间的僵局。”
“可是在这个由实际行动构成的现实世界中?”
“一定就是米拉波,我觉得。好了,没有人信任他,可是假如他发出信号——”
“僵局。信号。”卡米尔把窗户嘭地关上。他穿过房间。因为发火,墨水留下了一道痕迹,罗伯斯庇尔把痕迹除掉。“信号就是通过挥舞手臂做出什么动作吗?”他双膝跪下。罗伯斯庇尔抓住他的手臂,试图把他拉起来。“好啊,这才是真实的。”卡米尔说。“我跪在地上,你试图让我站起来。这不是隐喻式的,而是实实在在的。瞧,”他边说边从他朋友手中猛地冲了出去,“现在我完全是直挺挺地趴在地上。这就是行动。”卡米尔对着地毯说。“现在,你能够把有人说‘这个国家已经双膝跪下’这种情况与刚才发生的情况区分开吗?”
“我当然能。请你起来。”
卡米尔站起来,略微把身上掸了掸。
“你把我吓死了,”罗伯斯庇尔说。他转身回到一直写信的桌边坐下。他摘掉眼镜,臂肘撑在桌上,用指尖蒙住闭上了的眼睛。“隐喻不错啊,”他说。“我喜欢隐喻。隐喻不要人的性命。”
“他们在要我的性命。假如我听到再有人提起激荡的浪潮或者岌岌可危的大厦,我会索性把自己摔到窗户外头去的。我再也不能听到这样的谈话了。前几天,我见到了拉克洛。我太讨厌他了,最后我认为我非得自己独立行事才行。”
罗伯斯庇尔拿起钢笔,在信上加了一个短语。“我害怕市民失序,”他说。
“害怕它?我还在指望着它呢。米拉波——他有他自己的利益——可是,如果我们有个领袖,他的名字要绝对干净清廉——”
“我不知道国民大会有没有这样的人。”
“那就是你,”卡米尔说。
“哦,是吗?”他专心写好一个句子。“他们把米拉波称作‘普罗旺斯的火炬’。你知道他们叫我什么吗?‘阿拉斯的蜡烛。’”
“可是,到时候,马克西——”
“是的,到时候。他们认为,我应该在子爵身边转转,培养修辞能力。不。到那时候,也许,他们会尊敬我。可是我并不想要他们一直赞成我的意见,因为如果他们赞成,我就完蛋了。我不需要佣金,不需要承诺,不需要秘密会议,不需要双手沾满鲜血。恐怕我不是主宰他们命运的人。”
“可是在你脑子里,你是主宰命运的人吧?”
罗伯斯庇尔又低头看自己的信。他在思考附言该怎么写。他伸手去拿钢笔。“跟你一样,都不是。”
7月12号星期天:早晨五点。德·安东说,“卡米尔,这些问题没有答案。”
“没有?”
“没有。不过你瞧。天亮了。又是一天。你行啊。”
卡米尔的问题:假如我得到露西尔,失去安莱特,我该如何继续下去呢?为什么我一事无成,连他妈的一丁点成就都没有呢?为什么他们不出版我的宣传册?为什么我父亲讨厌我?
“好了,”德·安东说。“简短的答案才是最好的答案。为什么你要失去安莱特才能继续下去?上她们两个人的床就是了,这方面你相当能干。我觉得在世界历史上这不会是头一回吧。”
卡米尔看着他,一愣一愣地。“这些日子没什么事再使你震惊了,是吗?”
“我可以继续讲下去吗?你至今一事所成,因为你总是他妈的处于水平状态。我的意思是说,你应该在某个地方待着,对,可是你没有;人们说,天啊,他是这么地心猿意马——但是,我知道实情——你今天开始满脑子的良好意愿,甚至你可能已经走在你该去的地方的路上了,可是后来你撞到了什么人,接下来是什么事呢?你跟她们一起上床了。”
“那一天过去了,”卡米尔说。“是的,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所以,什么类型的根基,对于任何职业来说——哦,没关系。我在说什么来着?他们要等到形势稍微缓和一下才会出版你的宣传册。至于说你父亲——他并不讨厌你,他可能关心得太多了,就像我和很多很多旁的人一样。上帝啊,你真让我受不了。”
德·安东整整一个星期五都在皇宫,星期六也在实打实地干活。因为困乏,他脸上都起了皱纹。“行行好。”他起身下床,身子僵硬地走到窗口。“如果你要自杀,请你把它推迟到星期三左右,那时候我的船运官司打好了,好吗?”
“我现在要返回凡尔赛。”卡米尔说。“我得去跟米拉波谈谈。”
“可怜的家伙,”德·安东站着睡了片刻。“今天天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他摇开百叶窗。强烈的阳光跃进了房间。
卡米尔的难处并不在于一直睡不着觉,而是在于要取自己的个人物品。自从他没有固定地址以来,已有一段时间。真的,他想知道,德·安东是不是要讨论他的难处。当你意想不到地出现在你过去住过的什么地方,要对别人说“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拿开,我只是来取一件干净的衬衫”这样的话,是非常困难的。他们不相信你的话。他们认为这是借口。
因此,又一次,他一直身在旅途了。从巴黎到凡尔赛的三个小时很容易打发。尽管有那些难处,他还是到了米拉波的屋里,赶上常人吃早饭的那个时刻;他已经刮好脸,换好衣服,梳好头,他是一个十分(他认为)谦卑的年轻倡议者,正在侍候这位伟人。
窦奇翻了翻白眼,在门口把他推了进来。“有了新内阁了,”他说。“可这个新内阁没把他包括进去。”
米拉波在房间里到处踱步,一根静脉在太阳穴上向外鼓突。他把脚步停了一会儿工夫。“哦,你到了。一直跟那个操蛋的菲利普在一块儿吗?”
房间里人满满的:愤怒的脸,因为焦虑而拉长的脸。代表裴迪昂把冒汗的手垂在他的肩上。“哦,看起来气色不错嘛,卡米尔,”他说。“我嘛,我整整一宿都没睡。你知道他们把赖克尔解雇了吗?如果他们能够找到一位财政部长,新内阁今天上午就要开会。有三人已经拒绝。赖克尔出名了——他们这次动真格儿地干了。”
“这是安托瓦内特的过错吗?”
“他们说是的。这里有些代表昨夜就指望被抓了。”
“被抓的时候会有的。”
“我觉得,”裴迪昂理智地说。“我们当中有些人应该到巴黎去——米拉波,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米拉波冲他瞪眼。他心想,为了干扰我,他为自己考虑得很多啊,“你为什么不去呢?”他抱怨道。他装作把裴迪昂的名字忘了。
只要这消息一传到皇宫,卡米尔心想……他悄悄穿过房间,来到伯爵身边。“加布丽艾尔,我现在得走了。”
米拉波把他拽到自己身边,鄙夷地笑了——笑什么呢,不清楚。他抓住他不放,而且,还用另一只大手把卡米尔的头发从脸上往后抹。米拉波的一只戒指勾住了他的嘴角。“德穆兰先生感觉他要参加一场小小的暴动。卡米尔,星期天上午,为什么你没有参加弥撒仪式?”
他挣脱了。离开了房间。下了楼梯。到了街上,就在这时,窦奇嘭嘭嘭地从后面追了上来。他停住。窦奇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瞧了瞧。
“伯爵给我捎来忠告了?”
“是的,可我现在忘了是什么忠告。”他在寻思。“哦,有了。”他眉头一闪。“别给人家杀了。”
赖克尔被罢免的消息传到皇宫时,下午已经过去了一半,差不多是三点钟的光景。这位温和的瑞士财政官的名声是靠了不起的勤勉逐步逐步建立起来的,从来没有比最近这个星期更加辛苦的了,就在这当儿,他被罢免的事好像就要发生了。
所有人现在好像都在户外:他们乱哄哄地经过大街,在酷热的天气下气喘吁吁地穿过广场,来到公共花园,那里有两边长满了栗树的大道,还有通向奥尔良公爵寓所的很多小路。面包价格刚刚涨过。外国部队在城外扎好了营房。秩序已然成了记忆,法律控制不力而且不堪一击。法国卫兵已经放弃他们的岗位,回到他们的劳动同胞的利益中来,所有在幕后躲躲闪闪的人都来到了光天化日之下。他们遭受关闭的贫血的脸上透露出夜里有关绞死的种种幻想,透露出其他大众的痛苦和最终的解决方案;除此之外,太阳成了一块伤口,成了一只炽热的热带眼。
在这只热带眼下面,到处有人在喝东西,不断有人在发脾气。制造假发的商人、小职员、形形色色的徒工、换景师、小店主、酿酒商、布料商、制革工人、搬运工人、磨刀的、赶马的、明目张胆的妓女们,这些都是泰通威尔残留的人员。人群前前后后地来回移动,经受着因谣言和面临危险而导致的焦虑不安的冲刷,他们总是回到相同的地方;就在这一切正在发生的当儿,钟声开始敲响。
到现在,这已然成为一记玩笑,一场血腥运动,一次毫不留情的较量。人群里满是妇女和儿童。大街上臭气熏天。为什么皇宫应该侍候政治过程?经过胡同的时候,人们像猪一般在后院被骑在马背上的德国军人驱赶着,屠宰着。他们要等待这一切发生吗?国王在星期天要亵渎神灵吗?明天是个假日,人们可能在他们的非工作时间死去。时钟不再敲响。现在正是钉十字架的那个小时,这,我们都知道。一个人在这个时刻为了大家去死,真是恰逢其时;在1757年,我们还没出生之前,一个名叫达米昂的人用折叠小刀行刺过老国王,结果刺偏了。人们至今还在谈论他的临刑,还在谈论以惊叫娱乐的一天,还在谈论一场充满折磨的祭典。三十二年已然过去:现在这里是刽子手的学生,为了血腥屠杀之乐,他们做好了准备。
卡米尔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突然进入了历史。他正站在德·伏伊咖啡馆门口,他感到燥热,欣喜,因为人多,而且在挤压,他还感到有些害怕。他身后有人说,他可以试着给大家演讲了,于是一张桌子被推到了咖啡馆的门道中。有一会儿,他感到头晕。他靠着桌子,与此同时,很多身体把他包围了。他想知道丹东是不是宿醉了。是什么使他痴迷,使他整夜都不睡觉呢?他希望,他在一个安静漆黑的房间里,独自一人,但是,正如德·安东说过,那是他妈的处于水平状态。他的心脏在奔跑。他纳闷,那天自己是否吃过了东西。他认为没有。他感觉到,他会淹没在这个由汗水、痛苦和恐惧形成的、刺鼻的乌烟瘴气之中。
三个齐头并进行走的年轻人从人群中冲出一条路过来了。他们板着脸,手挽着手,妄图要使什么事发生。到目前为止,他亲临过的这些街头把戏够丰富的了,他明白他们的情绪和可能带来的伤亡后果。这三人当中,他认识其中的两位,但是第三位他不认识。第三位在高喊:“接武器!”其他人也在高喊同样的内容。
“什么武器?”卡米尔说。他把正贴到他脸上的那一缕头发拨开,然后伸出一只手,摆出一副询问的样子。有人把一支手枪啪地放到他手中。
他看了看,枪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子弹上膛了吗?”
“当然上膛了。”有人又给了他另一把手枪。他感到震惊,如果此人没有用手指握住枪把子,他会把枪落下的。这是思维严谨的后果,是不让人们一边高喊廉价口号一边离开的后果。此人说,“看在上帝的分上,抓稳,那种枪容易对着你的脸走火。”
肯定就是今夜,他心想:部队将会出动,要有逮捕、围堵,还有杀一儆百的做法。突然,他明白了从上周、从昨天起,局势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局势在最后这半个小时发展到什么地步了。肯定就是今夜,他心想;他们最好知道这个情况;我们已经没有任何选择,惟有背水一战。
这个时刻在他脑子里操练得太频繁了,因此,他此时的行动都成了自动化的了。就像在睡梦中的行动一样,它们流畅连贯,时间掐得非常准。他在咖啡馆门口演讲过多少次了。他必须说出第一个短语、第一个句子,然后他才可以忘乎所以地去演讲;他知道,他可以演讲得比别人出色:因为这是上帝专门为他储存的这点才华,像是盘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口吃的。
他把一只膝盖支到桌上,然后爬了上去。他把武器兜了起来。听众已经在他的四周围了个圈子,像圆形大剧场的人群那般。此刻,他懂得了“人山人海”这个短语的意义;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海洋啊,这里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在大潮把他们冲到洋底之前都在用鼻子透气。然而,人们还是从咖啡馆楼上的窗户里,从四周建筑物里悬出身子,人数一直在不断地增多。他站得还不够高,或者还不够醒目。似乎没有人能够明白他需要什么,直到他开始演讲得上路了,他才可能使自己的声音被大家听到。他把两支手枪换放到一只手上,抵住身体,把枪捏成一把;这样,要是枪走火的话,他将会变成可怕的一团肉酱。可是,他觉得自己绝对不情愿使枪有片刻功夫离手。他用左手,朝咖啡馆里有个人挥了挥。一张椅子递了出来,稳稳地放在他旁边的桌上。“你扶一扶好吗?”他说。他又把一支手枪换放到左手。现在是三点过了两分。
他把脚踩到椅子上的时候,感到椅子稍微滑了一下。他觉得,要是他从椅子上跌下来多有意思啊,可是,人们会说这是他的典型做派。他感到椅背被人抓住了,椅子也被稳住了。这是一张普通的用稻草做底座的椅子。要是他是乔治-雅克会怎么样呢?他会直接从底座里穿过去。
此刻他站得高过了人群,站到了一个令人眩晕的高度。微风带着恶臭从花园中拂过。又过去了十五秒钟。他能从人群中辨认出一些脸,有些惊讶,一旦惊讶,他就眨眼:一个单词,他心想。有警察,有他们的密探,有告密者,有一直监视他几个星期的人,有同事,还有几天前被人群围逼、殴打、扔在喷泉里、淹得半死不活的共谋者。可现在是在消磨时光啊;他们身后有全副武装的人。在万分惶恐的状态下,他开始了。
为了大家,他指出警察把他们认出来了。他藐视他们,他说:要么就尽量靠近;要么就开枪把他打倒,要么就争取把他活着带走。他给大家建议的,他给大家提供的,就是武装暴动,把整个城市变成一片战场。他已经(三点零四分)为开出一长串判处死刑的罪行感到有负罪感了。假如大家任由警察把他带走,除了法律规定给他的惩罚之外,他完了。因此,如果他们确实努力一番,他肯定会开枪打死一名警察,然后开枪自尽,并且希望自己很快死去:之后,革命将在这里爆发。这个决定花了不到半秒钟的时间,是在他创造不同的短语之间形成的。现在是三点零五分。现在,短语的准确形式并不重要。在他脚下正在发生什么事儿呢?地球正在爆裂。大家需要什么呢?需要咆哮。大家更宏大的目标是什么呢?答案不一。问问大家吧:大家咆哮。这些人是谁?没有名字。大家就是想要人数变多,想要拥抱,想要抱成一团,想要人多势众,想要融化,想要从一个喉咙里狂喊狂叫。如果他不是站到这里,他无论如何也要死了,死在他书信的纸页之间。如果他从这件事中幸存下来——算是死缓吧——他非要把它写下,写下这段为启发未来的人生创作提供启发的生活;他已经担心,他无法描绘这样的炽热,栗树的绿叶,呛人的灰尘,血腥的气味,听众的快乐和野蛮;这是一次驶向夸张的航行,这是一次低级趣味的征程。呼叫,呻吟和充满血腥的承诺绕着他的头在旋转,这里成了一朵猩红色的云,一块崭新、单薄、清纯的环境,他就在里面漂浮。有一刹那,他把手放到脸上,在他嘴角,他感觉到了那天上午被伯爵的戒指勾着的地方。只有那块地方,而不是别的什么,在告诉他,他依旧存活在同样的身体里,依旧拥有同样的肉身。
警察搜到了一张支票。几天前,在这个地方,他说,“这头野兽已经陷入罗网:结果它的性命吧。”他指的是政权这头动物,他整整一生都在其之下生活的体制。可现在他却看到了另外一头野兽:暴民。暴民没有灵魂、没有良知,只有手爪、脚爪和牙齿。他记起了在军士广场站上索尔斯先生的狗,在令人恹恹欲睡的下午悄悄溜出去捣乱。那时候他才三岁,他从老房子窗户那里斜着身子,看着狗把一只老鼠抛到空中,然后摔断它的脖子。没有人把他从这个情景中拉走。没有人给狗套上链子,没有人把它领回家。他对民众演说,演说地妥帖得体,他把身子往外,朝暴民那里倾了过去,一只手伸出去,掌心朝上,他令暴民着迷了,他哄骗他们,他利用他们。他丢了一把手枪,不知道是在哪儿丢的,这不要紧。血已经像大理石一样在他的静脉里凝固。他打算永远地活着。
到目前为止,整个人群声音嘶哑,用荒唐的东西在不停地编织各种各样的故事。他从桌子上跳到人群中。一百只手伸过去够他的衣服,够他的头发,够他的皮肤和肉。人们叫喊、咒骂、高呼口号。他的名字就在他们嘴里;他们认识他。喧嚣声是来自《启示录》里的恐怖、是释放出来的地狱,伴随地狱而来的是洗劫大街上的所有一切。虽然钟声已经敲过一刻钟,可是没人知道。人们哭啊。他们把他高举,把他扛起来绕着花园转啊。一声尖叫传出来,高呼着要拿叉子,随后,烟雾就在树丛中飘起。有个地方开始有人击鼓:调子并不深沉,也不洪亮,但是有力,不动声色,带着一股狠劲儿。
卡米尔·德穆兰给在吉斯的让-尼克拉斯·德穆兰这样写道:
当你不愿来到拉昂、向本会让我获得提名的人推荐我时,你就犯下了一个错误。不过,现在没关系了。我已经在我们的革命上写下了我的名字,用来写我名字的字母比来自皮卡迪区我们所有代表的名字还要大。
夜幕已经降临,杜普莱希斯先生和一两个希望满足好奇心的朋友一起走了出去。他拿了根结结实实的拐杖,想用这根拐杖挡开工人阶层里一些好欺负人的男孩。杜普莱希斯太太求他不要出去。
安莱特的脸因为焦虑而变得憔悴不堪。用人们带来的尽是一些让人不快的谣言,她担心的是,这些谣言或许成真。露西尔好像笃定,这些谣言就是真的。她坐着,安静而又谦虚,不过惹人注目,像是一位中了六合彩的赢家。
阿黛乐待在家里。眼下,她通常都是这样,除非她本人在凡尔赛,登门拜访会客,顺便打听一些八卦消息。她认识代表们的妻子和代表们本人,熟知咖啡馆里面的所有谈话,了解国民大会所有的投票策略。
露西尔走进自己的房间。拿出笔和墨水,还有一张纸,在纸上,她写道,“阿黛乐爱上了马克西米连·罗伯斯庇尔。”她从纸上撕下一长条,在掌心把它揉皱。
她拿起一块刺绣。她慢慢地刺着绣着,格外注意她手中的活儿。今后她打算给人们展示一下,那天下午在五点一刻和六点一刻之间,她刺绣的针脚是多么的细密。她想到用尺子试着量一量。等我出嫁的时候,她心想,我会有一架钢琴:还会有些别的新色玩意儿。
克劳德一到家,径自进了自己的书房,同时还带着外套、拐杖和所有的东西,然后嘭地把门关上。安莱特知道,他也许需要短暂的时间来缓缓神。“我恐怕你爸爸可能得到了不好的消息,”她说。
“他怎么可能呢,”阿黛乐说,“他不过就是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我是说,这不是什么有关个人的坏消息,是吗?”
阿莱特轻轻地敲门。姑娘们就站在她身边。“出来吧,”她说。“或者我们可以进去吗?”
克劳德说,“部长被当成了幌子。”
“赖克尔,”阿黛乐纠正道。“他再也不是部长了。”
“是的,”克劳德在为对他的部门总管忠诚和他希望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之间感到纠结。“你知道的,我从没喜欢过这个人。他是假冒内行的骗子。可他的下场应该比作为幌子要更好一些吧。”
“我的天哪,”阿黛乐说,“这里有三个女人处于相当严重的精神痛苦状态。你认为自己是在描述事件的时候,可以让自己把话说得更具体一点好吗?”
“他们在暴动,”克劳德简单地说。“解雇赖克尔先生已经引起哗然。我们已经被抛进了无政府状态,无政府状态可不是我使用的一个词语。”
“坐下,我亲爱的,”安莱特说。
克劳德坐下了,伸出一只手罩在眼睛上。老国王从墙上的画像中在扫视着他们;如今的王后是用便宜的底片印出来的画像,羽毛别在她的头发上,下颌扁平到无关紧要的状态;路易上身的石膏像,看上去好像是个造车轮的人的同事;画像上的修道院院长特雷既有整个脸庞,也有人的侧面。
“出现骚乱状态了,”他说。“他们把海关障碍物点火焚烧。他们关闭了剧院,破门冲进了蜡像馆。”
“已经破门冲进了蜡像馆?”安莱特意识到白痴一样的咧嘴笑容出现在自己的脸上。“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怎么知道?”克劳德抬高了嗓门。“我怎么会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五千人、六千人在杜伊勒利宫花园行进。那只是一支队列,还有别的队列过来加入到他们当中。他们正在毁灭这座城市。”
“可士兵们在哪儿?”
“他们在哪儿?国王自己也想知道,我肯定。他们也许沿着大街两边站立欢呼,发挥他们现有的作用。我感谢上帝,国王和王后都在凡尔赛宫,因为谁能保证不出什么事儿,因为那里站在这些暴民之首的是……”他话没说出口。“有那么一个人吧。”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安莱特的声音是实事求是的。她只是说了出来,出于形式上的尊重。她其实知道,这是真的。
“随你的便。你可以在晨报上读到这个消息——假如有的话。好像他在皇宫发表了演讲,而且演讲还起到了一定的效果;此外,现在对这些人来说,他成了什么英雄。我应该说,对于这些暴民来说。警察开进来要逮捕他,可他呢,处于枪口的威胁之下,还不明智地不肯让他们靠近。”
“鉴于好像已经产生的后果,我不相信这是不明智的,”阿黛乐说。
“哦,我本该采取措施的,”克劳德说。“我本该把你们两人都送走的。我问我,到底做了什么事才遭到这样的报应,一个女儿跟激进分子们打成了一片,另一个女儿打算跟一个罪犯订立婚约盟誓。”
“罪犯?”露西尔的声音听上去很震惊。
“是的。他已经触犯法律。”
“法律要修改呀。”
“我的天哪,”克劳德说,“你对我说?部队要把他们消灭。”
“你好像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偶然的,”露西尔说。“不,爸爸,让我说,我有权利要说,因为我比你更理解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事。你说有成千上万的骚乱分子,可是到底有多少,你也吃不准,不过法国卫兵不会镇压他们自己的同胞的,而且,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站在我们这一边。如果他们组织得当,他们很快就会拥有足够的武器来对付其余的部队。皇家德国部队要被这么多人的力量消灭。”
克劳德朝她凝视着。“你可能要采取的所有措施都太迟了,”他妻子用低低的声音说。露西尔清清喉咙。这几乎算是她做的演说了,一场苍白的客厅模拟演说。她的手在颤抖。她心想,他当时是不是非常害怕:如果被人群推搡驱赶,一看到风暴眼,他就忘记了镇定,一看到充满活力的、满怀所有精心筹划的心,他就忘记那个安全的地方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他说。“我知道有增援部队,不过他们得要过河。”她走到窗户边上。“瞧,今夜没有月亮。他们在黑暗中过河,指挥官们在他们自己人当中闹翻了脸,这样要花费多长时间?他们只知道该怎样在战场上打仗,他们不知道该怎样在大街上战斗。到明早之前——假如他们现在在路易十五广场遭到阻挡——部队将会从城市中心被清除出去。巴黎的选民将把他们的民兵部署到大街上。他们可以从市政大厅争取拿到武器。荣军院有枪,有四万条火枪——”
“战场?”克劳德说。“增援部队?你怎么知道所有这一切?你从哪里得知这个情况的?”
“你觉得是从哪里呢?”她冷静地说。
“选民?民兵?火枪?你碰巧知道,”他问,带着歇斯底里的挖苦语气,“他们将在哪里得到火药和子弹?”
“哦,是的,”露西尔说。“在巴士底狱。”
绿色是他们为了辨识身份而挑选的颜色——绿色,这是希望之色啊。在皇宫,一个小女孩给了卡米尔一点绿色绸带,于是,从那时候起,为了获得绿色绸带,人们袭击了几家卖绿绸带的商店,于是无数码长的深绿、苹果绿、祖母绿和暗绿的绸带就在积满灰尘的大街上延伸,在阴沟里拖拉。在皇宫,他们把树叶从栗子树上扯下,现在把这些伤心而又憔悴的树叶戴在帽子上和纽扣洞里。被扯裂的、甜滋滋的植物气味一团一团地飘荡在午后的空中。
到了傍晚,他们成了一支部队,在他们自己的旗帜后面行军了。虽然暮色降临,但是白天的热气丝毫也没消退;夜间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风暴,头顶上,天雷噼里啪啦地炸开了,与枪炮的嗖嗖声和轰轰声,还有破碎的玻璃咣当咣当的声音在争先恐后地较量。人们高唱着,各种命令号叫着消失在黑暗之中。整整一夜,都是靴子走在鹅卵石上啪嗒啪嗒的声响,还有钢铁叮叮当当的响声。天空犬牙交错般的闪电照亮了被洗劫一空的大街,烟雾从起火的壁垒那边一阵一阵地在风中不断地翻滚。到了午夜,一个喝得醉醺醺的手榴弹兵对卡米尔说,“我记得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你的脸。”
黎明时分,在雨中,他遇到了埃罗·塞谢尔,不过此时此刻,他丝毫也不感到惊讶;如果他发现自己肩并肩地与德·巴雷夫人在一起,他也不会做任何评论。这位法官的脸脏兮兮的,外套从后背中间裂开。他一只手上拿着一把精致的决斗手枪,这是专门为莫利斯·塞克斯定做的一对价值不菲的手枪中的一把;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把剁肉刀。
“不过这是一种浪费,这是一种不负责任,”埃罗说。“他们抢劫了圣-拉扎尔修道院。我的天哪,所有的漂亮家具、银子都给抢走了。是的,他们洗劫了酒窖,他们现在都躺在大街上,呕吐不止。你说什么?凡尔赛宫?你刚才说‘结果了它的性命’还是‘结果了他们的性命’?如果真是如此,我最好换换衣服。我讨厌这副样子出现在皇宫里。哦是啊,”他说着然后握紧了剁肉刀,重新冲进了人群。“它胜过诉讼令,是吧?”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从来没有,以前从来没有。
菲利普公爵12号是在自己位于邦迪森林中的雷恩赛城堡度过的。一听到巴黎发生的那些事,他本人就表现出“非常惊讶和震惊”。“这,”他从前的情人艾略特太太说,“我真的本来就认为他就是这样的。”
13号早晨,在国王的早朝会上,菲利普是第一个受到冷落的;之后他被国王陛下(不礼貌地)问到他想要什么;之后,他被告知“回到你以前出生的地方去吧。”菲利普动身前往他在莫索的家时,脾气很坏,而且发誓说(据艾略特太太说)“他将永世不再与他们接触”。
下午的时候,卡米尔回到了科德利埃区。那个醉醺醺的手榴弹兵还跟在他的后面,说,“我知道你从什么地方来的。”有四个面目狰狞但是头脑冷静的法国卫兵,要是他遇上什么不测,这四个人就会面临私刑威胁;还有几个从拉福尔斯逃出来的囚犯。有个咋咋呼呼在集市上的老婆,穿一件带花纹的裙子,戴一顶羊毛帽子,带了一把宽刃厨刀,还有一条臭舌头。我喜欢上你了,她不停地说,从现在开始,少了我,你哪里也去不了。有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在她印有一只奔跑的兔子图案的腰带上别了一把手枪,棕色头发用了一根红绸带和一根蓝绸带往后扎着。
“绿色出了什么事?”他问她。
“有人记得绿色是阿特瓦侯爵的颜色。我们不能用那种颜色,所以,红色和蓝色现在是巴黎的颜色。”她朝他笑笑,好像跟他有老交情似的。“安妮·戴洛瓦妮,”她说。“我们在法布尔一次试镜的时候见过。记得吗?”
在如水的灯光下,她的脸好像在发亮。此刻,他看清了,她非常冷,浑身给淋透了,在瑟瑟发抖。“天气阴晴不定,”她说。“其他很多事情也是这样啊。”
在商廊那边,看门人把门封了,因此他只好透过窗户跟加布丽艾尔说话。她脸色苍白,头发乱蓬蓬的。“乔治跟我们的邻居吉力先生一起出去了,”她说,“为了市民民兵征兵的事儿。几分钟前,拉福克斯先生来过——你认识他,他就住在对面吧?——他说,‘我非常担心乔治,他站在桌上声嘶力竭高喊高叫,要我们保护家园,防止部队和匪徒袭击。’”她瞪着眼睛朝站在他身后的人看看。“这些人是谁?他们是和你在一起的吗?”
路易丝·吉力出现了,她的脸突然在加布丽艾尔的肩旁出现了。
“你好啊,”她说。“你是准备进来,还是准备站在大街上?”
加布丽艾尔搂着她,把她抱紧。“我已经让她母亲住到这里来了,她有精神忧郁症。乔治对拉福克斯先生说,‘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吧,不管怎么说,你已经丢了职位,君主制度已经完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那样说话?”她用近乎发狂的手抓住窗台。“他什么时候才回来?我该咋办?”
“因为这是真的,”他说。“他不久就会回来,乔治,他不久就会回来的。你要把门锁好。”
喝醉酒的手榴弹兵捅捅他的肋骨。“那么,你老婆呢?”
他往后退了一下,惊奇地看着此人。就在那个时候,好像有个东西在他头里面非常响亮地击打了一下,随即,他们只好把他倚着墙撑住,往他嘴里灌白兰地,在这之后,很快一切就没那么重要了。
又一个晚上,在大街上:五点钟,警钟和报警大炮响起。有人把他轻轻地翻过身,指给他看,清晨的太阳光芒在战神广场装好的刺刀上闪耀。“他们不会来的,”他说,的确他们没来。当他向上看到大炮炮口的时候,士兵们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点亮的小蜡烛,他听见自己的嗓音里在说着一些令人镇定的、充满理智的话。他并不害怕。后来谈判结束了,后来出现了奔跑和高喊。这就叫冲击荣军院。头一回,他感到害怕了。冲击结束之后,他靠着墙,这位长着棕色头发的姑娘把一把刺刀放到了他的手上。他用手掌抵着刺刀口,纯粹好奇地问,“干起来难吗?”
“容易,”醉醺醺的手榴弹兵说。“你知道,我已经记住你了。那是法庭外面的一点点骚乱问题,两三年前的事情。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好像把你打翻在地上,踢中了你的肋骨。这件事对不起。我只是例行公事。看样子没伤着你吧。”
卡米尔一直盯着他看。这位士兵浑身是血,血还在往下滴着,把他的衣服浸透了,他的头发乱成了一团,透过淤血结成了膜,他咧嘴在笑。就在他朝他看的时候,他朝脚后跟吐了一口痰,跳了一圈小小的舞蹈,同时举起了他那猩红色的小臂。
“巴士底狱,嗯?”他唱了起来。“现在冲向巴士底狱,嗯,巴士底狱,巴士底狱啊。”
德·劳内,巴士底狱狱长,是个平民,他投降的时候穿着件灰色罩衫外套。投降之后不久,他试图用剑杖把自己刺死,但是给人挡住了。
拥在德·劳内身边的人们高呼,“杀了他。”法国卫兵中有些人想要保护他,在用身体为他做遮挡。但是,到了圣-路易教堂边的时候,人群中有人把他从卫兵们那里拽走,朝他身上吐痰,用棍子揍他,用脚踢他,直至把他打倒在地。卫兵们前来营救的时候,他已是血流满面,头发被大把大把地揪掉了,他连走路都快不行了。
挨近市政大厅时,他们的路被堵住了。在那些想要在他被绞死之前对他进行审判的人和那些想要立刻要了他性命的人之间,存在着争论。彻底被打垮了的德·劳内惊恐万状,向外拼命地挥舞着胳膊;两边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这样他就再也腾不出手来,好擦去从头上的伤口往眼睛里流的鲜血了。他痛苦不堪,用脚挣扎,向外踢摆,一下子踢中了一个名叫德诺的男人的裆部。德诺——一名失业厨师——震惊而又痛苦地大叫。他抱住自己,跪在地上。
一个大家都不认识的人从他身后走出,打量着这位囚犯。他迟疑了一秒钟的功夫,向前一步,把他的刺刀戳进了德·劳内的肚子。就在刺刀往外拔的时候,德·劳内踉踉跄跄地向前扑上另外六把刺刀的刀尖。有人用一块大木头不停地猛击他的脑后。他的保护人朝后退让,当他被拖到阴沟里的时候,就在那儿,他死了。有人对着他被打烂了的、还在抽搐的身体开了好几枪。德诺站立不稳地往前走,推开一条路,来到了前面。有人说,“该轮到你了。”他在口袋里摸了摸,他的脸依然在痛苦中扭曲,然后在尸体旁跪下。他把手指伸进德·劳内头上剩下的几缕头发中,他猛地弹开一把小刀,一边把尸体的头使劲朝后拉,一边开始对着喉咙不断切割。有人主动把剑递给他,不过,他不相信自己具备干好这件事的能力;他脸上露出了他自己有点不只是不舒服的神情,可他继续用他的折叠刀往内切割,直至德·劳内的头完全被割断。
卡米尔在睡觉。他的梦是绿色的,是乡下的,到处都是清澈的水。只是到了最后水变黑了,黏黏的,有打开的下水道,还有切口很长的喉管。“哦,上帝,”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他哽咽着,流泪了。他的头靠着一堵不是很像母亲般的胸膛。“我克制不了这么强烈的情感啊,”路易丝·罗伯特说。
“你一直在哭喊,”他说。他说的是明摆着的情况。他睡了多久?一个小时,还是半天?他搞不清,他是怎么最后躺在罗伯特夫妇床上的呢。他记不清他是怎么到那里的了。“现在几点了?”他问她。
“坐起来吧,”她说。“坐起来听我说。”她还是个小姑娘,脸色苍白,骨头细小。她在房间四周走动着。“这不是我们的革命。这不是我们的,不是布利索的,也不是罗伯斯庇尔的。”她突然停住。“我了解罗伯斯庇尔,”她说。“我觉得,要是我当时不怕麻烦,我也许就是阿拉斯的蜡烛夫人了。要是那样的话,对我来说是件好事吗?”
“我真的不知道。”
“这是拉法叶特的革命,”她说。“是巴雷的革命,也是操他妈的菲利普的革命。可是革命才刚刚开始。”她注视着他,双手指向她的喉咙。“在所有人当中,怎么偏偏就是你呢?”她说。
“过来,”他把一只手向她伸去。他感觉他已经从结冰的海洋上漂出,遥远地,遥远地,跟人类再也无法联系。她坐在他身旁,理理自己的裙子。“我已经把商店的窗户关好。没有人对来自殖民地的精致食品感兴趣。已经有两天没有一个人过来买东西了。”
“也许不会有殖民地了。不会有奴隶了。”
她大笑。“要过一阵子吧。别打岔。我有我的事要做。我一定要阻止你到巴士底狱附近的任何地方去。万一你的运数到头了呢。”
“这不是运数。”几乎还没醒过来,他就在加工自己的故事了。
“你或许觉得不会,”路易丝说。
“如果我到巴士底狱去,我会死。他们将会把我写进书里,是吗?”
“是的,”她望着他,感到奇怪。“不过,你不能到任何地方去送死。”
“除非你丈夫回家把我杀了,”他一边参考目前的形势,一边说。
“哦,是的,”她冷冷地笑了笑,眼睛朝别处望去。“实际上,我想对佛朗索瓦忠诚。我认为我们在一起有前途。”
现在我们大家都有前途了,这不是偶然的,他心想,这不是运气。他看到了他的身体,细细的,平平的;面对未来这张令人盲目的白粉笔灰脸,他的手在摸索,寻找把持的地方,他感到自己的脸抵着岩石经受挤压,而且,在心里,有令人头昏的眩晕侧倾;他总是在攀爬。路易丝把他紧紧地抱住。他疲乏无力地靠着她,想要睡觉。“这么好的房间,”她低声说。她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
她给他端来咖啡。她说,保持安静,保持镇定。他望着咖啡在渐渐地变凉。他周围的气氛令人紧张。他仔细看着自己的右手掌心。她的手指头顺着细得像一根头发的伤口在游走。“你对我得到那样东西有什么看法?我记不清了,可是,在这种情形下,好像是,人被压死,被践踏——”
“我以为你过着魔力无穷的生活呢,”她说。“虽然到现在我还在怀疑。”
佛朗索瓦·罗伯特回到家。他站在房间门口跟他妻子亲嘴。他把外套脱下给她。然后刻意站在镜子前面,梳了梳他那黑色的卷发,路易丝就站在他身边,等着,她的头还不及他的肩高。头发梳好之后,他说,“巴士底狱已被拿下。”他走到房间的那一边,低头看着卡米尔。“尽管你在这里已成事实,但是你也在那里待过。目击证人都见过你,你是这次行动的中流砥柱。里面的第二个人是埃罗·德·塞谢尔。”他走开。“那种咖啡还有一些吗?”他坐下。“一切正常的生活停止了,”他说,仿佛是在对一个傻瓜或者小孩子说话似的。他把靴子脱下。“从现在起,一切都将大不相同啰。”
你是那样认为吗,卡米尔疲惫地说。他不能全部听懂他对他所说的话。万有引力还没有消除,下面的土地已经被尖钉刺破。甚至在峭壁的顶上,还有关口和悬崖,空荡荡的隘路四周和坟墓四周一样。“我梦见我死了,”他说。“我梦见我已被埋葬。”只有一条狭窄的小径通向这座山脉的心脏,这个冷酷无情、矛盾暧昧、行动缓慢、单调无聊的思想世界。还有你的谎言,他自言自语道。我没有梦见那个,我梦见了水,我梦见我正在大街上流血。“你认为我的结巴也许会消失吧,”他说。“可是,生活不像那样充满了魔力。你能给我几张纸吗?我应该给我父亲写信了。”
“行啊,卡米尔,”佛朗索瓦说。“告诉他现在你已经名扬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