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六章 泰通威尔的最后岁月(1789)
给三级议会的革职信函是这样写的:
“谢拉武瓦小区约由二百人组成。绝大部分住户根本没有房子。那些有房子的拥有的面积太小,根本不值一提。他们平常吃的食品就是在盐水里泡过的面包。至于说牛肉,从来没人尝过,复活节星期天,忏悔星期二,还有守护神大餐除外……如果主人不禁止在葡萄园内种植扁豆,有时候有个把人或许吃得上一点扁豆……那就是普通百姓在最好的国王统治之下过上的日子。”
奥诺雷·加布里尔·芮蒯诺,德·米拉波伯爵:
“我的座右铭应当是:不惜一切代价进入三级议会。”
新年。到外面的街道上走走吧,你觉得就是在这里:世界最后的崩溃、倒塌和终结出现了。天气要比现在活着的人能记得的冷天还要寒冷。河流冻成了坚冰。头一天早上,这情景还算新鲜。孩子们跑啊,喊啊,拽着他们正在抱怨的母亲到外面去看上冻的河。“大家可以滑冰啦,”人们说。过了一个星期,母亲们开始掉头不看了,把孩子们关在屋内。大桥下面,在黯淡微弱的忽明忽暗的火旁边,穷人在等死。因为新年到了,一块面包卖到了十四个苏。
这些穷人离开他们不大的遮身之地、工棚、洞穴,丢弃了硬如岩石、闪耀着雪光的田野,因为他们不再相信那里能长出什么东西来。用一只方袋子把几块面包或是栗子紧紧地扎好:用细绳把一捆柴火捆好:别再道别,上路吧。他们一批一批地朝着安全地带转移,有时候只是男人,有时候是几家人,不过总是跟来自本地区说相同语言的人在一道儿。起初,他们还唱唱歌讲讲故事的。过了两天左右,他们就沉默走路了。原先大步行进的队伍现在是拖着步子在走了。运气好的话,有人还可以找个棚子或牛栏过夜。上了年岁的妇女早上难以被人叫醒,她们后来才被发现已经年老昏聩了。遗弃在村子门口的孩子们,有的死了,有的给慈善机构发现,后来长大了,用了别的名字。那些到了巴黎但尚有元气的人开始找工作。他们被告知,男的正遭解雇,而且他们还是我们自己人哪;外来人员没有活计可做。因为河流冰冻了,货物没法运进城里去:要扎染的布匹没有,当然不需要有人晒黑皮肤,玉米也就没有。船困在冰上,粮食正在船舱里腐烂。
流浪汉在能遮身的地方聚集,但是没有讨论局势,因为没有什么可以讨论的。起初,他们在下午的晚些时候到市场上转悠,因为到了白天交易结束的时候,剩下的面包会贱卖或者白白送人。粗暴凶狠的巴黎婆娘们首先到那儿去。后来,一过正午,就没有面包了。有人告诉她们,好心的奥尔良公爵白送了一千块面包给像他们这样一文不名的人。可是巴黎的乞丐们就让她们站在那里,她们咄咄逼人,冷漠无情,情愿给他们一些充满恶意的消息,情愿从那些被撞倒在地的人身上走过去。他们聚集在后院,在教堂的前廊,在风刀子刮不到的地方。很年迈、很年幼的人都被医院收纳了。受到骚扰的和尚们和修女们要预定额外的亚麻布和新鲜的面包,结果仅仅发现,他们必须将就着使用浆过的亚麻布和摆了几天的面包。他们说,上帝的设计完美无缺,因为,要是天气起暖,就会有传染病。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因为害怕,哭了。
就连有钱人也觉得不大对劲了。布施看来是不够了。时尚大街上出现了冻僵的尸首。每当人们从马车上下来,他们总要把斗篷拉下,好遮住脸,防止面颊被刺骨的寒风吹到,还有,就是用它来遮挡他们的视线,免得看到那幅悲惨的景象。
“你现在回家准备参加选举?”法布尔说。“卡米尔,你怎么能就这么把我撇下呢?我们伟大的小说才完成了一半?”
“别添乱,”卡米尔说。“有可能我回来的时候,我们不必靠写色情小说营生了。我们也许会有别的收入来源。”
法布尔笑了笑。“卡米尔觉得选举和发现金矿一样美好。这些日子,我喜欢你,你这么柔弱,又这么凶猛,说起话来就像是书本里的人物。有没有可能你得了肺结核?才刚刚开始的发烧?”他把手放在卡米尔的额头上。“觉得你能熬到五月份。”
这些日子的早晨,每当卡米尔醒来的时候,他就想把床单重新拉到头上。他一直头疼,而且好像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话。
两件事,革命和露西尔,好像比以前更加遥远了。他知道,一个人必须利用另一个人。他有一个星期没见到她了,后来,非常短暂地见了一次面,她似乎态度冷漠。她说过,“我不是有意要显得冷漠,可是我——”她苦笑了一下——“我不敢把痛苦的感情流露出来。”
在他较为冷静的时候,他会跟大家谈和平改革,宣扬共和主义,但是,对于路易,他说,他没什么要反对,还说,他相信他是个好人。他说话的方式和别人一样。可是德·安东说,“我了解你,你需要暴力,你已经喜欢上暴力了。”
他去看克劳德·杜普莱希斯,告诉他自己交上了好运。即便皮卡迪区没有把他作为三级议会的代表派出(他装作认为这有可能),派出的肯定也是他父亲。克劳德说,“我不晓得你父亲是哪种类型的人,但是如果他算明智的话,他在凡尔赛宫期间会跟你断绝来往,以免遭遇尴尬。”他先是盯着墙上一处高的地方凝视,然后把目光落在卡米尔的脸上。他似乎觉得这就是降低身份。“你现在是个雇佣的宣传写手,”他说。“我女儿还是个充满幻想的小姑娘,她还是个理想化的人,非常年少幼稚。还不知道艰难和忧愁的滋味。她也许以为,她明白她需要什么,可她并不明白,我才明白她需要什么。”
他从克劳德那里走了。他们要有好几个月不会再见面了。他站在孔代大街,抬头看了看一楼的窗户,希望他或许能看见安莱特。但是什么人都没看到。他再一次到几个出版商那里转了一圈,对他们还抱有不少的希望,好像——自从上周开始——他们或许已经变成了魔鬼才会关心的人。出版社白天黑夜都在忙碌;出版社所有的人都在平衡风险;具有煽动性的文学作品需求量大,可是没人吃得消让出版社被人家砸垮,让工人们走人。“这非常简单,我出版,我坐牢,”印刷商莫姆诺说。“难道你就不能把调子降低吗?”
“不行,”卡米尔说。不行,我不能妥协:恰恰就像比劳德-瓦恩尼斯以前常说的那样。他摇摇头。他任头发生长,这样,每当他用力摇头的时候,头发像是黑色的波浪在四处弹蹦,某种程度上像是在演戏。他就喜欢这种效果。难怪头疼。
印刷商说,“你跟法布尔一起写的那本淫秽小说怎么样了?你的心思不在那上面了?”
“一旦他不在,”法布尔高兴地对德·安东说,“我就可以修改书稿,让我们的女主人公看上去像露西尔·杜普莱希斯一样。”
“如果三级议会会议根据国王的承诺举行……很少有人怀疑,政府内部将会爆发什么革命。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与英国宪法类似的一部宪法将会被采用,还有附加的对王权的制约。”
J·C·维尼尔斯,老萨勒姆地区议会议员
今天,加布里尔·芮蒯蒂·德·米拉波伯爵四十岁:生日快乐。作为生日义不容辞的责任,他正对着一面长镜在仔细地照。形象大小和魅力好像在揶揄这副华而不实的镜框。
家庭故事:他出生那天,男助产师走到他父亲身边,孩子用布包着。“别慌张……。”他的人生便开始了。
现在他不是美男子了。他也许四十,可看上去像五十了。他尚未解除破产的一个专长:恰恰就是这个专长,使他从来没有为钱发过愁。还有一个专长就是,他在位于维桑的国家监狱中痛苦地度过的每个月。再有一个专长就是所有杂种都当父亲。你已经活过了,他对自己说;难道你期望人生不要留下印记吗?
四十是个转折点啊,他告诉自己。别回首。早期地狱般的家:惊呼惊叫的血腥吵架,多少天闭口不开、谋杀一般的沉寂。有一天,他站在他父母之间;他母亲用手枪对他的头开枪了。才十四岁啊,可他父亲说他什么?我已经看到畜生的本性。后来到了部队,几场一般性的决斗,一阵一阵的好色和盲目偏执的发火。生活在继续。牢房。伯尼费斯修士人生的每一天都醉得嗷嗷大叫。他的身体向外突出,到了像集市上怪物体形的地步了。别回首。几乎是偶然,几乎没有被人注意到的是,破产和婚姻到了:小小的爱弥儿,女继承人,这个小小的毒药包,他发过誓,要对她忠心不贰。他想知道今天爱弥儿在什么地方?
生日快乐,米拉波。评估一下资产吧。他挺直了身子。他个子高,刚劲有力,胸部厚实,肺活量大。他的脸着实令人吃惊:痘痕严重,但好像还没严重到把女人吓跑的地步。他稍稍把头一侧,这样他可以在镜子里仔细观察自己鼻子鹰钩形的线条。嘴薄,令人望而生畏。他觉得,可以把它叫作冷酷残忍的嘴。总的来说,这是一张男人的脸型,充满了活力和高贵的教养。只要对事实稍加一点美化点缀,他就可以使他的家族成为法国最古老、最高贵的家族之一。有谁在意美化点缀呢?也许学究们、系谱学家们。人们倒是把你自己本人的评价当回事,他心想。可现在,贵族们,还有第二等级的国家议会制度已经跟他断绝了关系。他将不会拥有席位。议会将不再有他的声音。也许他们这么认为吧。
去年夏天,出现了一本名为《柏林宫廷秘史》的诋毁书籍,这一事实把整个情况搞得错综复杂。此书相当详细地描写了普鲁士宫廷淫秽龌龊的一面,还描写了一些宫廷名人的性倾向。无论他多么极力否认自己是作者,可对大家来说,此书是根据他做外交官期间的观察写成的,这是显而易见的。严格说来,他没有责任:难道他没有把手稿交给他的秘书,命令他不要把书传给任何人,尤其是他本人吗?他怎么会知道,他现在的情人,一位出版商的女儿,有撬锁并且翻找他秘书抽屉的习惯呢?不过,这算不上是那种让政府满意的借口。此外,八月份,他一直非常非常缺钱。
政府本该更加通情达理。如果去年他们给他一份工作,而不是对他置之不理——一份跟他的才华相称的工作,比如在君士但丁堡大使馆,或者在彼得堡大使馆——那么,他会把《秘史》烧掉,或者把它扔到池塘里去。如果他们当时听从了他的忠告,那么现在他就不会作准备,要给他们一个狠狠的教训了。
因此,贵族们拒绝了他。很好。三天之前,作为第三等级国家议会制度下院的候选人,他到了位于普罗旺斯地区的埃克斯。出现了什么结果呢?狂热的场面哪。“国父啊,”他们曾经这么称呼过他,他在当地出名。他到巴黎的时候,埃克斯的所有钟声总是回荡着欢乐,南方的夜空总是烟火金色的火把尾巴纵横交错。活火。他常常到马赛去(没有冒险),那里的喧闹和富丽堂皇丝毫不比巴黎逊色。就是为了保证这一点,他才在这座城市出版了一本匿名宣传册,称赞自己的品格和气质。
因此,该如何对付凡尔赛的这些坏情况呢?调和?诽谤?他们会不会在大选中间逮捕你?
1789年,修道院院长塞耶斯撰写的宣传册这样写道:
第三议会制度是什么?
是一切。
直到如今,第三议会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
它想要什么?
想要成为不容小觑的东西。
1789年3月5日,在拉昂区举行吉斯第三等级议会制度的首次选举大会。大会由威尔曼多瓦管辖区的中将让-尼克拉斯·德穆兰先生主持;索尔斯先生协助;检察官马里阿奇先生担任秘书;出席人数292人。
为了向本次大会隆重召开表示崇敬,德穆兰先生的儿子用绿色宽丝带把他的黑发向后扎好。上午早些时候,他扎的是黑色丝带,不过,他恰好及时想到,黑色是哈普斯伯格和安托瓦内特辖区的颜色,而且黑色根本不是他想要显示的那种派系关系。但是,绿色是自由之色,是希望之色。他父亲在前门等他,对他拖拖拉拉和戴新帽子的行为有些怨气。“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把希望算作美德,”卡米尔说。“希望好像这么自私自利啊。”
这是一个天气寒冷、刮着大风的日子。在大桥路上,卡米尔停下了,碰碰他父亲的胳膊。“跟我一起到拉昂来吧,参加区选举大会。为我说说话。求求你了。”
“你以为,为了你,我应该站到边上去吗?”让-尼克拉斯说。“选民们喜欢我身上的性格特点,可你没有继承。我清楚,在拉昂区,有些人在代表你发出噪音,说,你肯定熟悉相关情况等等。就让他们见见你吧,这就是我要说的全部内容。就让他们跟你进行五分钟的正常交谈。就让他们见见你。不行,卡米尔,我绝不能把你强加给选民中的党派。”
卡米尔张开嘴巴正要回答。他父亲说,“你以为,站在大街上跟别人争论是个好主意吗?”
“是的,为什么不是?”
让-尼克拉斯抓住儿子的胳膊。把他拽到会场不是非常体面,可是如果必要,他会这么干的。他只是感觉到,带着湿气的风穿透了他的衣服,在身体上的每个部位引发疼痛。“快,”他不客气地说。“趁他们还没有认定我们不来的时候。”
“哦,终于来了,”德·维耶夫威尔堂兄们说。露丝的父亲酸溜溜地打量着他。“我宁愿希望见不到你们,不过,我认为你是当地律师协会的会员,而且你父亲指明,我们不大好剥夺你的选举权。这毕竟也许是你在国家事务中发挥作用的唯一机会。我听说你一直在写东西,”他说。“写宣传册。如果我可以这么说,这可不是绅士说服别人的办法。”
卡米尔朝戈达尔先生报以最诚挚、最开心的微笑。“佩林先生向你表示问候,”他说。
见面之后,没什么要做的,除了让-尼克拉斯去拉昂区征取正式的支持。吉斯市长,阿德里昂·德·维耶夫威尔跟他们一起步行回家了。让-尼克拉斯似乎被轻易得手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他原本必须收拾行李准备前往凡尔赛的。但是,当他们穿过军事广场站的时候,他停下了,站在那里抬头朝自己的屋子看看。“你在干吗?”他的亲戚问。
“检查排水系统,”让-尼克拉斯说。
到第二天早晨,一切全垮掉了。德穆兰先生没有露面吃早饭。玛德琳早就料想会有节日气氛那种咖啡杯的碰撞声,四周一片祝贺声,甚至也许会有些笑声。可是待在家里的孩子们全都伤风了,个个蜷缩着,她得留下来照顾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她还没熟悉到可以跟他谈话的程度,而且,无论如何,这个儿子就是不吃早饭。
“他会不会是在生闷气呢?”她问。“我觉得他不会偏偏就在今天生气。这是因为模仿王权和我们分床睡在各自的卧室导致的。我根本不晓得这个杂种在想什么。”
“我可以去找他。”卡米尔建议道。
“不要,别麻烦了。喝点咖啡。他可能要给我捎个便条。”
玛德琳扫视了一下她最年长的孩子。她抓了一块奶油鸡蛋面包朝嘴里放。让她吃惊的是,鸡蛋面包粘在那里,像是一团灰。“我们出了什么事?”她说。热泪盈眶。“你出了什么事?”她原本可以把头低着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的。
不久,让-尼克拉斯身体不好的消息传来了。他说,他感到疼痛。医生到了,让他卧床别动。音信已经送到了市长家中。
“是我的心脏吗?”德穆兰虚弱地问。如果是心脏,他一定会说,我怪卡米尔。
医生说,“我跟你讲得够多的了,你的心脏在哪里,你的肾脏在哪里,还有它们各自的情况如何,虽然你的心脏目前挺好,但是,就凭你这样的肾脏,要动身前往凡尔赛纯粹就是愚蠢。再过两年,你就六十了,前提是,而且只能是,平静地对待生活。此外——”
“是吗?你还在关心它吗?”
“凡尔赛的各种事务比你儿子所做的一切更可能让你的心脏病发作。”
让-尼克拉斯把头往后抵着枕头,向下低了一些。因为疼痛和失望,他脸色发黄。德·维耶夫威尔一家聚在下面的客厅里,还有戈达尔一家人以及所有的选举官员。卡米尔跟在医生后面进来了。“告诉他到凡尔赛去是他的职责,”他说。“哪怕这种病要了他的性命。”
“你向来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索尔斯先生说。
卡米尔转身冲进一群德·维耶夫威尔人当中,“送我去,”他说。
艾萨尔的让-尼克拉斯·德·维耶夫威尔,选举倡议人和议会议员,透过夹鼻眼镜,把他扫视了一番。“卡米尔,”他说,“我都不会派你到市场上去买生菜的。”
阿特瓦:三个议会分别在不同的地点召开会议,神职人员和贵族召开的议会大会分别显示,处于民族危机的关头,他们准备牺牲自己的一些历史悠久的特权。第三议会开始提议进行一次热情洋溢的感谢投票。
来自阿拉斯的一位年轻人发言。他个子不高,身体单薄,外套明显裁剪精致,衬里一尘不染。一张聪明热情的脸盘,下巴窄窄的,遮在眼镜后面的眼睛又大又蓝。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吸引人,话讲到一半,突然声音在嗓子里听不见了。人们只好把身体前倾,拽拽旁边的人,打听他说的是什么内容。不过,不是他发言的方式引起他们震惊。他说,神职人员和贵族并没有做什么可以值得称道的事,他们仅仅承诺要把他们滥用职权的地方纠正过来而已。因此,根本没有必要感谢他们。
他被选为阿特瓦第三议会八名代表当中的一员时,那些不是来自阿拉斯,而且也不认识他的人当中有一些惊讶。他好像被封闭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不知怎么的,不容易控制;他根本就没有演说家的演讲技巧,也不具备演讲风格,他身上压根儿什么才华都没有。
“我注意到你跟裁缝把账结了,”他姐姐夏洛特说。“还有为你制手套的人。你还说过,他真是个不错的手套制造商。我希望你不要在镇上四处转来转去的,好像你已经决定永远要离开这里似的。”
“假如在某个夜里我把所有东西都包在这个斑斑点点的手帕里,从窗户爬出去,然后,你告诉他们我逃到大海里去了,你乐意吗?”
不过,夏洛特不愿意被他安慰:夏洛特这把家庭刀子说,“在你走之前,他们要你把事情处理好。”
“你指的是关于阿涅斯的事吗?”他在给一位老学友写信,这时抬起头来。“她说了,她愿意等。”
“她不会等的。我知道女孩子是什么样的人。我给你的忠告是,你把她忘了。”
“对你的忠告我向来感到高兴。”
她头一昂,眼一瞪,怀疑他话中带了刺儿。不过,他脸上表现出,他独独对她关心。他侧过身,继续写信:
最亲爱的卡米尔,
我自以为你得悉我正前往凡尔赛的路上你不会感到非常惊讶。我无法告诉你,我是多么盼望……
1789年,在谈及杜邦其人时,马克西米连·罗伯斯庇尔这样写道:
这位德贤之人的回馈是,他自信他已情愿为同胞的福祉去努力:在这之后就是萦绕在他记忆中对人民的认同,还有他的同胞赋予他的各种荣誉……我愿意一生鞠躬尽瘁,甚至提前结束生命来赢得这些回馈。
巴黎:4月1日,德·安东外出参加在圣方济修士教堂举行的投票表决。巴黎人把圣方济修士称作科德利埃修士。杀猪的大师傅雷让德勒跟他一起走过去——他是个身体硕大、粗犷、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人,德·安东说什么他都会同意,这成了他的习惯。
“现在像你这样的人……”弗雷农小心地而且带着恭维语气说。
“像我这样的人,都没钱当选举代表,”德·安东说。“他们给了选举代表什么呢?每次开会十八法郎的生活津贴?我必须住在凡尔赛。我要养家糊口,我不能让业务荒废了。”
“可这样你心里失望呀,”弗雷农暗示道。
“也许吧。”
参加投票的人没有回家。他们成群结队,站在科德利埃教堂外闲聊,做种种预测。法布尔没有得到选票,因为没有交足税钱。这个事实让他耿耿于怀。“我们为什么不能跟其他省份一样拥有同样的选举权?”他问。“我要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把巴黎看成是个危险城市,如果我们人人都有选票,他们担心要出什么乱子。”他和喜好争斗的圣-伍鲁奇侯爵攀谈了起来,他们的谈话富于煽动性。路易丝·罗伯特关好店面,挽着佛朗索瓦出来了。她涂了口红,戴一顶从前日子好过些的时候留下的斗笠。
“假如妇女都有选票的话,想想看,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她说。她抬头看了看德·安东。“德·安东先生认为,妇女为政治生活可以作很多贡献,是吗?”
“我不这么认为,”他温和地说。
“整个区的人都去了,”雷让德勒说。他感到高兴。他的青春时光是在海上度过的;现在他喜欢拥有自己属于某个地方的这种感觉。
下午四点,来了个不速之客:埃罗·德·塞谢尔。
“我认为我应该留下,看看你们这些疯狂的科德利埃修士是怎么投票的,”他说;不过德·安东有这么个印象,他曾经来找过他。埃罗从一个小盒子里面捏了点东西出来,盒盖上有伏尔泰的画像。他用欣赏的动作把盒子在手中转了一下,交给雷让德勒。
“这位是我们的屠夫,”德·安东说,同时在享受这种效果。
“神奇啊,”埃罗说,他那和颜悦色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惊讶。不过,之后,德·安东发现他在偷偷地检查衣袖,看上面是不是有牛血和内脏。他转身面对德·安东问道:“今天你去过皇宫吗?”
“没有,但我听说那里有麻烦了……”
“是的,要让自己远离危险,”路易丝·罗伯特喃喃道。
“那么你没看到卡米尔?”
“他在吉斯。”
“不,他回来了。我昨天看到他跟讨厌得无法形容的让-保罗·马拉在一起——哦,你不认识这位医生?不认识他是这么大的一个损失——此人在欧洲半数的国家有犯罪前科。”
“别用这一点歧视他,”德·安东说。
“不过,你知道,他把自己的观点强给别人的历史由来已久。他曾经是德·阿特瓦伯爵的王室禁卫军,据说他是某位侯爵的情人。”
“自然,这个说法你不相信。”
“瞧,我没法改变我的出身,”埃罗说,火气一下子就蹿了上来。“我努力弥补这一点——也许你觉得我应该学习德·凯拉列奥太太,开个小店?或者你的屠夫可以雇我去擦地板?”他停住不说了。“哦,真的,人不应该这样发脾气说话,一定是这个地区的氛围不好。要当心。马拉想要搬进来。”
“为什么这位绅士讨厌呢?你把讨厌这个词当作比喻在用?”
“我是在用它的本义。此人放弃过他的生活,出走过,现在选择了以类似流浪汉的方式在生活。”埃罗激灵了一下;这个故事一下子可怕地抓住了他的想象。
“他现在干吗?”
“他好像要全心全意打倒一切。”
“啊,打倒一切。那可是有利可图的事情。这个可以让你儿子做。”
“我跟你讲的话绝对是真的——可现在你瞧瞧,我被你岔开话题了。我过来请你做件事,关于卡米尔的,这事儿满紧急的。”
“哦,卡米尔,”雷让德勒说。他还加了一个短语,自从他结束商业海军生涯之后,这个短语很少再被使用过。
“哦,非常紧急,”埃罗说。“不过大家不想看到他被警察带走。皇宫里面到处是人,他却站在椅子上发表煽动性的言论。我不晓得他现在是不是还在那边,不过他昨天在,还有前天——”
“卡米尔在发表演说?”
这好像不可能啊:不过又有可能。德·安东脑子里现出一幅情景。那是几个星期之前,是在夜深时分。法布尔一直在喝酒。他们都在喝酒。法布尔说,我们将会成为公众人物。他说,德·安东,你记得我们第一回见面的时候吧,那时候你还是个男孩,我曾经跟你讲过有关你嗓音的事吗?我跟你说过,你非要能够连续几个小时讲话,你非得要从这里发出声音,从这里——哦,不错,不过,还没做得那么好。法庭是一回事,不过,我们正从法庭中成长。
法布尔站了起来。他把手指尖放在德·安东的太阳穴上。“把你的手指放到这里,”他说。“感觉共鸣。把手放到这里,就这里。”他朝德·安东的脸戳了戳:在颊骨下面,在下巴侧面。“我会像个演员一样教你,”他说。“这座城市就是我们的舞台。”
卡米尔说:“《以西结书》。这座城市就是一只大耳锅,我们就是耳锅里的肉。”
法布尔转过身来。“这个结巴,”他说。“你不必做这种事。”
卡米尔用手蒙住眼睛。“让我一个人待会儿。”他说。
“就连你,”法布尔的脸上发光了。“就连你,我也要教。”
他身体前倾,在椅子上把卡米尔用力向上扭直。他抓住卡米尔的肩在摇晃。“你会说得恰当得体的,”法布尔说。“即便那样会要了我们当中一个人的性命。”
卡米尔防御性地把手放到头上。法布尔继续摇呀晃呀。德·安东太累了,没法干涉。
此刻,在四月的一个早晨,在明媚的阳光下面,他在纳闷,这个情景是不是真的出现过。不过,他开始上路了。
皇宫花园里,人满得要向外流了。这里似乎要比其他地方更加炎热,好像已经处于盛夏的时候了。环廊里的商店都已开门营业,生意红火,人们争着,笑着,成群结队地走着,股票经纪人把领结拉到一边,喝着柠檬水,咖啡馆的老主顾们一拨一拨地到花园里散步,用帽子当扇子,给自己扇风。年轻的女孩们出来乘凉,炫耀着夏装,与妓女们进行比较,那些妓女们一看到正午做皮肉交易的机会便蠢蠢欲动了。流浪狗咧着嘴,在四处溜达,卖宽幅纸张的人们扯着嗓门在高喊;洋溢着一片假日的气氛:危险的节日,带刀锋的节日。
卡米尔站在椅子上,微风吹散了他的头发。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正从一张像是警察文件的东西那里念着。念毕,他把这张纸放在食指和拇指指尖,举到一臂开外,然后松开,让它哗啦啦地飘到地上。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然后又安静下来。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之后便从人群后面消失了。“密探,”弗雷农说。然后,卡米尔带着真诚而又不屑的口气谈到了王后,之后人们便发出嘘嘘嘶嘶的声音和抱怨。他谈到了把国王从邪恶阴险的谋士中拯救出来,他称赞了赖克尔先生,之后人们便鼓起了掌。他谈到了善良公爵菲利普,还有他对人民的关怀,之后人们把帽子抛到了空中,欢呼一片。
“他们要抓他,”埃罗说。
“什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巴布尔说。
“在这之后,他们要把他带走。”
德·安东神情凝重。人越来越多。卡米尔的声音没有丝毫的犹豫,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不论是巧合,还是精心安排,他已经学会一口明显的巴黎口音。他们从花园那边渐渐地移到了这边。从一家珠宝商店上面的窗户看,公爵的侍从拉克洛正冷静地向下凝视,时不时地从水杯中呷上一口,然后写点记录,作为档案。热,越来越热了:唯独拉克洛感到凉快。卡米尔用手指头点了点额头,掸掉了汗水。他开始谈到粮食投机者。拉克洛写道:“本周讲得最好的地方。”
“埃罗,你过来告诉我们,我真高兴,”德·安东说。“不过,此刻我看不出有任何机会让他停下。”
“这全不是我干的,”法布尔说。他脸上闪烁着快乐的光芒。“我告诉过你,你非要坚定地跟他站在一道。你非要揍他才行。”
那晚,卡米尔正要离开弗雷农的公寓,两个绅士模样的人把他截住了,礼貌地请他陪他们一起,到比隆公爵的家里去。有辆马车在等候。一路上,没人说话。
卡米尔为此感到高兴。他嗓子疼。结巴状态又恢复了。有时候,在法庭上,当他因案子而激动的时候,他能设法消除结巴状态。他愤怒的时候,结巴状态也会消失。他不能自抑时,他能够自控时,结巴都会消失,不过它还是会恢复的。此刻,它就重又恢复了,他必须使用老办法来对付:如果思想不需要向前飞驰,超前四到五个句子,如果思想不需要看到他无法发声的词语正在到来,他就无法把一个句子说完。那时候,他就必须想到同义词,有时候是最奇怪的同义词,或者他就必须干脆改变要说的内容……他记得法布尔曾非常痛苦地把他的头撞在椅背上。
比隆公爵只是稍稍露了面;他朝卡米尔点了点头,然后便迅速经过过道,走开,进了屋内。这里不透气,壁突式烛台把灯光向外扩散,墙上挂着块隔音挂毯,模模糊糊的神祇、马和人的图像:羊毛武器,羊毛马蹄,各种窗帘散发出樟脑丸和潮湿气味。图像的题材是狩猎之欢。他看到流着口水的大大小小的猎狗,穿着古代服饰的圆脸猎人:一只遭到围堵的牧鹿在小溪中慌乱地奔跑。他突然停下,恐惧一下子攫住了他,他有了要杀要奔的冲动。其中一个护卫轻轻地抓住他的胳膊,架着他继续向前。
拉克洛在一个墙壁满是绿色丝绸的小房间里等他。“坐下,”他说。“给我讲讲你的情况吧。告诉我,今天你到那里去的时候,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他一声不吭,在克制着自己,他难以想象,人们是怎样把一个人的痛处展示到这样的效果的。
公爵的朋友德·希勒雷漫不经心地进来,递给卡米尔一些香槟。今晚没有打猎任务,他感到无聊:不妨就跟这位特别的、小小的煽动人心者说说话吧。“我觉得你在经济上有负担,”拉克洛说。“我们可以帮你减轻那些负担。”
问完问题之后,他发出一个旁人无法感知的暗号,之后那两位一声不吭的绅士重又出现了,这一回过程是颠倒过来的:脚下的大理石冰冷冰冷的,关闭的门后面有嘀嘀咕咕的说话声,有突然爆发的浪笑声,还有从看不见的房间里传来的音乐声。他看到挂毯上有用水仙、玫瑰和蓝梨图案做成的镶边。外面的空气丝毫也没变得凉爽。一个脚夫举起了火把。马车又回到了门口。
卡米尔把头向后仰着,靠着垫子。其中一个护卫拉下紫色的窗帘,遮住了他们的脸,防止他们看到大街。拉克洛谢绝了去吃晚饭,重新拿了些自己的东西。他说,受公众欢迎的人,还有类似这个精神失常的臭小子之类的人会好好招待公爵的。
4月22日,也就是某个星期三的晚上,加布丽艾尔一岁的儿子不肯吃饭,把勺子推得远远的,躺在摇篮里,嘴里呜咽着,没精打采的样子。她把他抱到自己床上,他睡着了。可是天亮的时候,她感到他的额头靠着她的面颊在发烧,而且又干又渴。
凯瑟琳跑过去找苏波尔毕耶尔医生。“还在咳嗽,”医生说。“还不吃东西吗?哦,别慌。我不会把这段时间称为一年中的健康时段。”他拍拍她的手。“亲爱的,你自己尽量休息。”
到了晚上孩子的情况没见好转。加布丽艾尔睡了两个小时,然后过来,好让凯瑟琳歇口气。她坐在一张笔直的椅子上,听着孩子的呼吸声。每过几分钟,她就禁不住要摸摸孩子——用手指头在他脸上,在他疼痛的胸部轻轻地拍拍。
到了四点钟的时候,他似乎好了一些。高烧的温度降下去了,拳头也松开了。眼睑垂下,进入了瞌睡状态,她朝后靠了靠,感到轻松了。四肢因为疲乏变成了果冻。
接着她听到的是时钟敲五点的响声。她从睡梦中痛苦地醒来,在椅子上猛地一惊,差点儿摔下去。她站起来,感到又是恶心又是发冷,她用一只手扶住摇篮,好撑住自己。她把身子倾在摇篮上,孩子趴着,非常安静。不用摸了,她知道孩子死了。
蒙特里尔大街与圣-安东尼通衢大道的交汇处有一栋大房子,对于住在那里的人来说,这栋房子叫泰通威尔。房子一楼是公寓(据说富丽堂皇),里面住着位名叫雷威龙先生的人。地下是个巨大的地窖,在那里黄昏时分可以品尝名酒。地下一层是雷威龙先生的财富源泉——一个雇了三百五十人的墙纸厂。
雷威龙先生在房子原先的主人破产后买下了泰通威尔这栋房子。他慢慢发展出生意兴隆的出口贸易。他是富人,是巴黎最大的雇主之一,他应该代表三级议会,这是自然而然的。4月24号这天,他满怀希望去参加圣-玛格丽特分区的选举会议。在那里他的邻居们充满敬意地听他演讲。雷威龙,好人啦。他的那一套清楚明白。
雷威龙说,面包价格太高。下面传来嘀嘀咕咕的赞同声,还有点带有吹捧意思的掌声:好像雷威龙的观察有创意、独树一帜一样。如果面包价格降下来,雷威龙先生说,雇主可能会降低工资,这样就会导致制造产品价格的下降。否则,雷威龙说,这样的情况哪里才是尽头?价格涨,工资涨,价格涨,工资涨……
恩瑞尔特先生拥有一家硝石厂,他热烈支持这些评论。人们在门口附近逛来逛去的,把零零星星的消息发给那些站在外头阴沟里没有选举权的人。
雷威龙的计划只有一个部分吸引了大家的注意,那就是,他削减工资的计划。从圣-安东尼出来,到了大街上。
警察中尉德·克鲁斯尼已经警告过,该区可能会有麻烦。这里到处都是流动工人,失业率高,该区路道狭窄,人们喜欢高谈阔论,容易爆发骚乱。消息慢慢传遍了整个城市,但是传到圣-马尔塞之后,一群游行示威者开始朝河这边行进。领头的鼓手确定行进的步伐。他们高喊死亡口号:
富人死亡
权贵死亡
囤积居奇者死亡
神父死亡
他们举着一块木匠徒弟因急于表示感激、在五分钟之内就钉好的绞刑架:从绞刑架上垂下的是两只没有眼睛的稻草娃娃,手脚都是用稻草做的,还套上了旧衣服,恩瑞尔特和雷威龙的名字分别插在稻草娃娃的胸脯上。店主们听到他们过来,拉好百叶窗。完全按照沙滩广场上的仪式,有人把两个稻草娃娃给处决了。
这一切并不是都如此不同寻常。到目前为止,游行示威者们甚至连一只猫都没弄死过。模仿处决只是个仪式而已,他们其实是在发泄愤怒。法国卫兵上校派了五十名卫兵,在靠近泰通威尔房子的四周站岗,以防愤怒得不到充分发泄。不过他疏忽了恩瑞尔特的房子,对于成群的游行示威者来说,走到科特大街,把门砸翻,然后点火是一件简单的事。恩瑞尔特先生出来的时候没有受伤。别的地方也没出现伤亡现象。雷威龙先生当选为代表了。
可是到了周一,局势显得更加严峻了。在圣-安东尼大街,又有许多新的人群出现了,从圣-马尔塞那边又来了一批。这些游行示威者沿着河堤行走时,码头装卸工人就跟着他们一起走,木堆上的工人们,还有睡在桥下贫困交加的人们,皇家玻璃厂的工人们扔下了工具,潮水般地涌进大街。一批两百人的法国卫兵部署到位;他们在泰通威尔房子前面向后倒退,利用手推车为他们自己构筑堡垒。正是在这个时刻,他们的指挥官感到一阵阵惊慌了。堡垒之外,可能有五千人,或者可能有万把人;准确数字,谁也说不清。最近几个月以来,出现过某种过激行为,可是,这里的情况却不同。
碰巧,那天维桑有场赛马会。一辆辆时髦的马车穿过圣-安东尼通衢大道时,神情紧张、按照英国规矩打扮的女士们先生们被纷纷赶下了马车,站在下水道和鹅卵石上面。他们被强行要求高呼口号“打倒投机倒把分子”,然后被粗暴地扶回原来的座位上。其中,有许多绅士还交了不少钱,向他们保证自己的善愿,有些女士被强迫去吻肮脏恶心的徒工和浑身散发着臭气的运货马车车夫,以此作为她们跟他们志同道合的标志。奥尔良公爵的马车出现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公爵下了马车,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然后在人群中把钱包分配一空。后面的马车只得停下。“公爵正在检阅部队,”一个高亢、带着贵族腔调的声音在说。
卫兵们荷枪实弹,在等待命令。人群在四处走动,有时候接近马车,要跟士兵们说话,不过并没有显示出要攻击堡垒的倾向。在维桑那里,亲英分子们在督促他们喜欢的人穿过岗哨。下午过去了。
有人在努力分流那些跑完比赛回头的人,但是,当奥尔良公爵夫人的马车出现时,局面变得艰难起来。在她要去的地方,公爵夫人的赶车马夫说,通过那些堡垒吧。有人把情况作了解释。言语不多的公爵夫人没有改变她的命令。礼仪与权宜对峙了。礼仪占了上风。士兵们和旁观者们开始拆除堡垒。人们情绪起了变化,朝四处扩散。下午原先无所事事的情绪消失了,口号喊了起来,武器重新出现。人群冲过公爵夫人的马车。几分钟过后,泰通威尔房子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烧毁、砸碎或者拿走的东西了。
骑兵部队赶到时,人群已经在抢劫蒙特里尔大街上的商店了。他们把骑兵从马上拖下;步兵出现了,个个意志坚定的样子。命令啪的一声从空中划过,接着便是突如其来、令人震惊的枪声大作。是空包弹:然而,人们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一个步兵被一块从屋顶上掉下的瓦片给砸伤了。当他侧过脸看瓦片是从哪儿来的时候,把他选为投掷对象的暴民又飞出了一块瓦片,击中了他的眼睛。
刹那间,暴民们捣碎被砸坏了的锁,爬上了蒙特里尔大街的房顶,把脚下的砖板拉扯掉。士兵们退回到火力射击点的后面,他们把手放在脸上、头皮上,血在手指间直往下滴,脚下被砍倒在地的士兵尸体给绊倒了。他们开枪了。时间是下午六点半。
到了八点,一批接着一批的部队陆续赶到。暴民们被迫向后退却。受了伤,但是还能走路的人都给救走了。妇女们在大街上出现了,她们头上蒙着纱巾,提着一桶一桶的水,给受伤的人擦洗伤口,给那些失血的人喝水。店铺门面裂开大洞,门从铰链上脱离,在吱吱嘎嘎地作响,房子被掀得只剩下了砖块,脚下踩的是摔碎的瓦片和破碎的玻璃,瓦片上还有四溅的、黏糊糊的血迹,有些小火苗还在沿着烧焦的木头燃烧。在泰通威尔房子里,地窖遭到洗劫,那些去破坏盛酒圆桶和砸碎酒瓶瓶颈的男男女女们正躺在地上,失去了一半的知觉,因为在呕吐的时候他们给呛着了。为了报复,法国卫兵出动了,他们挥舞着棍棒,在他们躺倒的地方朝没有反抗的身体猛打猛击。鹅卵石上流过涓细的深红色溪流。九点钟的时候,全副武装的骑兵赶到了,瑞士卫兵抬来了八门大炮。一天结束了。有三百具尸体要从大街上给铲走。
直到葬礼那一天,加布丽艾尔才出去。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为罪孽深重的小灵魂祈祷,因为在身体内的一年中,它已经表现出不节制,贪吃奶水了。之后,她要去教堂为圣洁的无罪之人点亮蜡烛。此刻,大颗大颗的眼泪慢慢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滚。
路易丝·吉力从楼上下来了。她把女佣没意识到要做的事做好了,把孩子的衣服和床毯包好,把他的球和布娃娃收拢妥,抱了满满的一怀,拿到了楼上。她那张笑脸神情严肃而又坚定,像是要去伺候一位死去的亲人似的,而且她明白,她千万不能向情绪让步。她坐在加布丽艾尔身边,这个女人丰满的手放在她那骨瘦如柴的孩子的手上。
“情况就是这样,”德·安东先生说。“你刚刚调整好生活,上了轨道,可接着他妈的万能上帝的智慧就——”这个女人和这位姑娘带着不满和惊愕的神情,抬起头来。他蹙了蹙眉。“宗教对我来说再也没什么慰藉作用了。”
把孩子下葬后,加布丽艾尔的父母回来了,跟她住在一起。“指望将来吧,”安琪莉可提醒道。“你还可以再生十个孩子。”她的女婿痛苦地朝前方凝视。夏庞蒂尔先生在到处走动,唉声叹气。他感到无用。他走到窗户边上,朝外面的街道看看。有人在劝加布丽艾尔吃点什么。
正午时分,另一种情绪进入了房间:生活一定要继续。“对于过去经常知道这些消息的人来说,这是一个糟糕的局势,”夏庞蒂尔先生说。他设法给他女婿暗示,这些女人不要什么人打搅。
乔治-雅克不情愿地站起身来。他们戴好帽子,走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来到皇宫和德·伏伊咖啡馆。夏庞蒂尔先生试图逗孩子说话。但是没成。他女婿眼睛直直地朝前面看。城里的大屠杀根本不是他所关心的事。他在操心自己的事。
他们沿路挤了过来,到了咖啡馆的时候,夏庞蒂尔说,“我不认识这些人。”
德·安东朝四周看了看。这里有这么多他不认识的人,他感到惊讶“这里是皇宫爱国主义协会开会的地点。”
“他们或许是些什么人?”
“平常一帮打发时光的家伙。”
比劳德-瓦恩尼斯正一路朝他们这边挤过来。自从德·安东任性地把工作撂下以来,已有好几个星期了。他原本发黄的脸已经成了令人心烦的东西,你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他的文员巴雷把该地区所有懒散不顺心的事统统告诉了他。
“你怎么看待整个局势?”比劳德的眼睛,永远都像小小的、酸酸的水果一样,显示出成熟得要让人期待的样子。“我明白,德穆兰最后宣布,他对选举感兴趣。他一直跟奥尔良派的人在一起。他们已经把他收买了。”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哦,说说那个魔鬼吧。”
卡米尔一个人进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四周打量了一番。“乔治-雅克,你一直在哪里的?”他说。“我有一个星期没见到你了。你把雷威龙弄成什么样子了?”
“我会告诉你我把雷威龙弄成什么样子的,”夏庞蒂尔说。“谎言和歪曲。雷威龙是本城最好的人。去年冬天,他一直给他的员工们发工资直到所有人失业。”
“哦,所以,你觉得他是个慈善家?”卡米尔说。“对不起,我得跟布利索说上几句。”
德·安东直到现在才见到布利索。要是不见他,对他置之不理,这也够简单的。布利索转身朝卡米尔点了点头,然后又转身对那群人说,“不,不,不,纯粹是立法的事。”他又转身,向卡米尔伸出手来。他身材瘦削,刻薄小气,心理阴暗,肩头狭窄,背驼得有点变形。健康和穷困状况使他看上去比他三十五岁的年龄要显得苍老些。不过今天他孱弱无力的脸和苍白的眼睛却像个第一天上学的孩子一样充满希望。“卡米尔,”他说。“我打算办一份报纸。”
“你得小心,”德·安东对他说。“警察还没有完全放任眼下这个形势不管呢。你也许会发现你没法发行报纸。”
布利索的眼睛从德·安东的身架上游移开,然后往上,掠过他那带有疤痕的脸。他可没有要求别人把他介绍给自己。
“首先,我认为我会在4月1号开始,每周出版两次,然后我认为,不行,等到4月20号吧,让它每周出版四次,之后我认为,不行,把它推到下周,那时三级议会正在召开,那才是大干一场的时候。我想把所有来自凡尔赛的消息传到巴黎,传到巴黎的大街小巷,警察也许要抓我,不过,这算得了什么?我曾经去过巴士底狱,我还可以再去嘛。我所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一直在费耶-圣-托马斯区帮助选举,他们太渴望获得我的思想了——”
“人们一向这样,”卡米尔说。“也许你就是这样告诉我们的吧。”
“别讽刺我了,”布利索轻轻地说。他眼角四周黯淡的皱纹里有了不耐烦的迹象。“我知道,你认为我没机会办报纸,不过,我们现在也没有让自己闲着。一个月前,谁会想到,我们能发展到现在这一步呢?”
“这家伙把死了三百号人称为进步,”夏庞蒂尔说。
“我觉得——”突然,布利索不吱声。“我要私下告诉你们我的全部想法。这里有警察的线人。”
“那就是你,”有个声音在他身后说道。
布利索眨了眨眼。他没有转身回头。他看着卡米尔,要弄明白他是不是听到了这句话。“马拉告诉你们,”他喃喃自语道。“毕竟,我做了很多事情,是为了推动他的事业,提高他的名声。可我得到的却是诽谤和含沙射影的指责。那些被我称为同志的人对我比警察对我还要坏。”
卡米尔说,“你的麻烦就在于你出尔反尔。我听到你讲过的话,说三级议会将要拯救国家。两年前,你说过,除非我们首先消灭君主制,否则一切都没戏可唱。到底是哪一个,到底又该是哪一个?不,不要回答。会不会对这些骚乱进行一次调查呢?不会。有些人将被绞死,就是这样。为什么?因为没人敢问发生了什么事,路易不敢,赖克尔不敢,就连公爵本人也不敢。可是,我们都知道,雷威龙的主要罪过就是代表三级议会反对由奥尔良公爵提议的代表候选人。”
鸦雀无声。“大家早就应该猜到了,”夏庞蒂尔说。
“大家永远不会料到会有这样的规模和声势,”布利索低声说。“这是筹划好的,是的,人民被收买了——不过,不是一万人。就连公爵也不可能给一万个人掏钱。他们在为他们自己行动。”
“这打乱了你的计划吗?”
“他们一定是受人指使的。”布利索摇了摇头。“我们不需要无政府状态。每当我发现自己站在我们不得不利用的人面前时,我就感到颤抖啊……”他朝着德·安东的方向做了个手势,然后跟夏庞蒂尔一起走开了。“看看那家伙。他穿着打扮的样子看起来或许像个值得尊敬的公民。不过,你们能看到,他要是手里拿了支长矛,他才感到最开心呢。”
卡米尔的眼睛睁大了。“可是,那是德·安东先生,国王的议员。你别急于得出结论。德·安东先生,索性让我来告诉你,除了他知道他的前途在哪里,可能在政府任职。布利索,可不管怎么说,他为什么这么紧张呢?这么多人当中,你们就害怕这么一个人吗?”
“我和人民在一起,”布利索充满敬意地说。“和他们纯粹高尚的灵魂在一起。”
“这不真实,你没有与人民在一起。你瞧不起他们,因为他们身上臭烘烘的,因为他们不懂希腊文。”他悄悄地从房间溜开,走到了德·安东那边。“他把你当成了刽子手,”他高兴地说。“布利索,”他对夏庞蒂尔说。“娶了杜邦的一位千金,杜邦过去常常以某种低贱的身份为菲丽切蒂·德·让利效力。那就是他卷入奥尔良公爵派的过程。我真的尊敬他。你知道,他在海外多年,为了这件事写啊说啊。他应该参加革命。他不过就是个糕点师的儿子,可他很有学识,他摆架子,那是因为他经受的磨难太多。”
夏庞蒂尔先生感到茫然而又愤慨。“卡米尔,你,在拿公爵的钱的你,你向我们承认,说,雷威龙已经受到伤害——”
“哦,现在,雷威龙说不清楚。如果他没说那些话,他或许做过那些事。他也许一直在想着那些事。肤浅的真相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大街上是怎么想的。”
“改革?”卡米尔说。“我不是在谈改革。今年夏天,这个城市将会爆炸。”
因为孩子夭亡给他带来的打击,德·安东感到身体不适。他想把卡米尔拉到一边,告诉他有关孩子的事。那样会使他在自己的轨道上戛然而止。可他为正在安排部署的、即将来临的大屠杀感到如此高兴。德·安东心想,我算什么人,何必要去毁掉他的这一个星期呢?
凡尔赛:许多艰难的思考已经进入到这个队伍中。你知道,这不仅仅是件起身然后散步的事。
全国人民满怀信心,充满期待。等待了很久的这一天来到这里了。三级议会一千两百名代表,排着队,庄严肃穆地走到圣-路易教堂,南希教堂的主教德·拉法尔先生要在那里对他们进行布道,为他们的事业祈求上帝保佑。
一级议会的神职人员:五月初乐观向上的光芒在集会人员的礼冠上闪耀,在他们衣袍的珠宝上闪烁。贵族人员跟在后面:同样乐观的光芒在三百把剑柄上一闪一闪的,愉快地顺着三百件裹着丝绸衣服的后背往下滑落。三百顶白帽上面的羽毛在微风中轻快地飘摇。
不过,在他们前面走来了平民,也就是第三等级议会,由礼仪大师指挥他们穿着朴素的黑外套。足足六百人,像是一块巨大的黑东西在行进。为什么不让他们穿工作服,命令他们嘴里衔着稻草呢?可是,就在他们行进之时,令人蒙羞的场面呈现出一派新面貌。这些丧服乃是众志成城的标志。他们毕竟是被要求过来亲临旧秩序垮台,而不是光临化装舞会充当宾客的。朴素的领结上是流露在他们脸上的某种自豪。我们才是具有远大志向之人:与艳俗的服装告别了。
马克西米连·德·罗伯斯庇尔带着一班来自他省份的人,走在两个农民之间;如果他掉头就能看到布列塔尼代表们好斗的魔爪。那么多的肩头把他陷在其中,使他在其中行走。他的目光始终向前,他克制住自己想要扫视站在道路两旁欢呼的队伍的欲望。这里没人认识他。没人专门为他欢呼。
在人群中,卡米尔遇到了布尔威尔修道院院长。“你认不出我来了,”修道院院长一边挤着向前,一边埋怨。“我们一起上过学的。”
“是的,不过那时候因为天冷你就出紫斑。”
“我立刻把你认出来了。你一点都没变,看上去约莫十九岁。”
“你现在信主吗,德·布尔威尔?”
“不那么明显了。你见过路易·苏鲁吗?”
“从没见过。不过我期待他今天会露面。”
他们转身回到队伍中间。有一会儿,一种毫无道理的自信感控制了他,是他,德穆兰,把所有这一切安排好的;不同等级的议会正听从他的要求在行进;还有,所有的巴黎人和凡尔赛人都在围着他转。
“奥尔良公爵到,”布尔威尔拉了拉他的胳膊。“瞧,他坚持跟第三议会走在一道。看看礼仪大师正在恳求他呢。他在冒汗。瞧,那是比隆公爵。”
“是的,我认识他。我到他家去过。”
“那是拉法叶特。”美国英雄穿着银色马甲,正轻快地迈着步子,苍白的脸上神情严肃,还带有一点儿抽象的味道,尖得特别的头藏在仿照亨利四世的帽子下面。“你也认识他?”
“久闻其名,”卡米尔喃喃自语道。“他是华盛顿的火药桶。”
布尔威尔大笑。“你一定要把这记下。”
“我已经记下了。”
在圣-路易教堂,德·罗伯斯庇尔在甬道边上有个好座位。说是好座位,指的就是在布道的时候可以活动,而且靠近盛大的游行队列。如此靠近;他能看到,喧嚣的圣公会海洋在刹那间就分开了,在紫色袍和草坪绿的衣袖之间,国王毫无意向地、完完全全地直视着他,国王穿着金子做成的衣服,显得胖了;王后掉头的时候(第二次这么靠近),她头发上的羽毛好像是在朝他友好礼貌地召唤。放在带着珠宝的圣体匣内的《圣经》变成了小太阳,在主教的手中闪耀着光芒。他们在镶着金花的华盖下面的讲台边就座。接着是唱诗班的合唱:
哦,拯救受害之人,
如果你能卖掉皇冠上的宝石,你能为法国买来什么?
对下面的人类敞开天堂之门,
国王看上去半睡半醒。
我们的敌人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王后看上去傲慢无比。
赐予我们帮助,赐予我们力量。
她看上去像个哈布斯堡王朝的人。
哦,献给你的伟名无穷的颂扬,
赤字夫人。
三位一体、永恒不朽的神灵,
外面,妇女们在高呼奥尔良公爵。
赐予我们无尽的日子吧,
这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
与你同在我们真正的故乡。
卡米尔也许就在这儿的某个地方。某个地方。
阿门。
“瞧,瞧,”卡米尔对布尔威尔说。“马克西米连。”
“哦,是的。我们亲爱的东西。我觉得大家不应该惊讶。”
“我应该在那儿的。在那个队列里头的。德·罗伯斯庇尔是我的精神下属。”
“什么?”院长转过身来,显得惊诧。笑声把他吞噬了。“蒙上帝赐予恩宠,路易十六也是你的精神下属。所以,毫无疑问,我们的教皇神父也是你的精神下属。除了当代表之外,你还想当什么呢?”卡米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天啊,天啊,”院长故意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那是米拉波,”卡米尔说。“他正在创办一份报纸。我要为报纸撰写稿件。”
“这个你是怎么安排的?”
“我还没安排。明天我就要安排。”
德·布尔威尔用眼睛斜乜着他。他觉得,卡米尔喜好说谎,过去一直是这样。不,那样过于苛刻了。索性让我们这样说,他常常浪漫。“哦,祝你好运,”他说。“你有没有看王后是怎么受到接待的?恶心,是吗?可他们为奥尔良公爵在欢呼。还有拉法叶特。还有米拉波。”
还有德·安东,卡米尔说,低声地,试图把声音从呼吸中带出来。德·安东手里提着一只大手提箱,是不会过来观看的。还有德穆兰,他补充说。最重要的是,他们是在为德穆兰欢呼。他感觉到由失望带来的隐隐约约的疼痛了。
一整夜都在下雨。十点,游行开始时,在晨曦下,街道上已经是汪洋一片,不过,到了正午,地上已经很热很干了。
卡米尔计划在凡尔赛过夜,就睡在他表弟的公寓里。身边有好几个人的时候,他强调说,要给代表行行方便嘛,这样,他既得到尊严,又不会拒绝。等他到来时,午夜早就过去了。
“你到底是在哪里,直到现在这个时候才来?”德·维耶夫威尔说。
“跟比隆公爵在一起的。还有德·吉力伯爵。”卡米尔嘟哝道。
“哦,我明白了,”德·维耶夫威尔说。他烦了,因为他不知道是相信他还是不相信他。因为有第三方在场,这才阻止了他们之间也许会发生的一场大争大吵。
有位年轻人从烟囱角落那边平静地站了起来。“我要从你这里走了,德·维耶夫威尔先生。不过你把我的话仔细考虑考虑。”
德·维耶夫威尔没有试着给他们互相做介绍。这位年轻人对卡米尔说,“我叫巴纳夫,你也许听说过我。”
“大家都听说过你。”
“也许你觉得我不过是个招惹麻烦的人。我真希望表现一下我不仅仅如此。晚安,先生们。”
他把门在身后轻轻地拉上。卡米尔可能想要去追他,问他一些问题,努力加强他们之间的熟悉关系;不过,那天,他的敬畏官能使用得过度了,眼下还理会不到这个。这个巴纳夫就是在太子广场激发民众抵御国王谕令的家伙。大家都叫他“老虎”——卡米尔现在明白了,这是对一个平易近人、讨人喜欢的塌鼻子年轻人一种文雅的调侃。
“怎么啦?”德·维耶夫威尔询问道。“失望了?不是你所认为的那样?”
“他要什么呢?”
“为他的措施提供支持。他只能给我抽出十五分钟的时间,而且是在凌晨一两点钟的时候。”
“因此你认为你被羞辱了?”
“你明天会看到他们所有人争夺利益。要是你问我的话,他们都在准备抢到什么算什么。”
“难道就没什么能撼动你这个小小的狭隘观念吗?”卡米尔问。“你比我父亲还要糟。”
“卡米尔,要是我是你父亲,多少年前我就把你愚蠢的小脖子给扭断了。”
在皇宫,在全城,许多座钟同时敲响了凌晨一点,钟声和谐一致得让人觉得哀伤。德·维耶夫威尔转身走出房间,上床睡觉。卡米尔掏出他写好的宣传册《论自由法国》的初稿。他仔细读完每一页,又一次把全部稿子给撕了,扔到了火里。宣传册没有紧跟形势,下一周,若承天意,一切顺利。下个月,他要重写。在火苗中他能看到自己写作的情景:墨水在稿纸上迅速移动,他的手从前额捋起头发。窗户下面的马车行人不再轰轰作响的时候,他已经蜷缩在椅子上,在渐渐暗淡的火苗边睡着了。五点钟的时候,外面的天光从百叶窗之间钻了进来,第一辆马车过去了,把黑色酸面包拉向凡尔赛市场。他醒了,坐起来,朝这个陌生房间的四周看了看。恶心和恐惧,像慢慢悠悠的、失去了热量的火苗一样传遍了他的全身。
这位男仆,不像是个侍从,倒像是个保镖,说:“这是你写的吗?”
他手里有本卡米尔的第一本宣传册《法国人民的哲学》。他把宣传册在手中挥了挥,仿佛是本官方文件似的。
卡米尔朝后退。已是八点钟了,米拉波的前厅里人依然挤得满满当当的。所有凡尔赛人都想跟他见面,所有巴黎人也是如此。他感到自己渺小,无足轻重,完全被此人的主动出击给打败了。“是的,”他说。“我的名字就在封面上。”
“我的好上帝,伯爵一直在找你呢。”这位男仆抓住他的臂肘。“跟我来。”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来之不易:他没法相信这一切将会容易。这位德·米拉波伯爵身上裹着粉红色的丝绸睡衣,显示出某种古代的打扮:好像他在侍候一群雕塑家一样。他脸都没刮,上面在出汗,有点发亮;还有不少痘疮和浅灰的暗影。
“我找到哲学家了,”他说。“窦奇,给我来点咖啡。”他故意转身。“到这边来。”卡米尔犹豫了一下。他觉得就差一只网和一把三叉齿的叉子了。“我说,到这边来,”这位伯爵厉声说道。“我不是个危险人物。”他打了个哈欠。“在这个时候我不危险。”
伯爵仔细打量着他,像是要对身体进行伤害一样,刻意想要令人生畏。“我本打算在某个公共场合对你进行一次埋伏拦截,”他说,“然后把你带到这里来。不巧,我浪费了时间,在等国王派人找我。”
“他应该派人来找你的,先生。”
“哦,你成了我的派系成员了?”
“从你的前提出发,展开辩论,我感到荣幸。”
“哦,我喜欢那样。”米拉波揶揄地说。“我非常喜欢谄媚者,德穆兰先生。”
卡米尔没法理解这一切:奥尔良看他的样子,米拉波现在看他的样子,好像他们计划好了怎么对付他似的。自从神父们放弃他之后,没有人再有对付他的计划了。
“你一定要原谅我的仪表,”伯爵平和地说。“我的事务使我在夜里活动。我一定要说,不是一直这样,是我的政治事务。”
这是废话嘛,卡米尔立刻就懂了。假如伯爵真是这样,他会刮好脸,头脑清醒地接待他。可是他做的所有这一切都有预先精心谋划的效果,通过他的从容和随意,还有通过他为仪表漫不经心的道歉,他真正的意图其实就是主宰并吓唬那些小心翼翼而且焦虑不安地侍候他的人。伯爵直视着他冷漠的侍从窦奇,然后爆发性地大笑,仿佛此人说了个笑话;之后,突然停止大笑,说,“我喜欢你写的文章,德穆兰先生。充满了如此强烈的情绪,充满了如此深厚的感情。”
“我过去常写诗。我现在明白,自己没有写诗的天分。”
“即使没有音步,写诗的束缚还是够多的,我觉得。”
“我也不想把全部精力投入进去。我想我原打算把它写得像国家领导人的讲话。”
“那就把这个交给上了年岁的人做吧。”伯爵举起宣传册。“你能否再写写这个呢?”
“哦,那个,能,当然能。”他瞧不起这本宣传册,有一会儿,那东西好像要传遍到羡慕它的人手中似的。“我可以写那个……这像是呼吸一样。我不是说像谈话,为了一些即将要搞清楚的原因。”
“不过你确实是在谈话,德穆兰先生。你是在跟宫廷谈话。”
“我正在强迫自己这么做。”
“造化把我塑造成了一个蛊惑人心的家伙。”伯爵侧了侧头,展示出他更好看的那半面。“你有结巴状态多久了?”
他把结巴状态说得像个玩具一样,或者像个满有意思的发明创造。卡米尔说,“很久了。打我七岁起就有。打我第一次离家远行起就有。”
“离开家人是不是使你过度伤心了?”
“我现在记不清了。我认为一定是这样。除非我千方百计要把它轻松地表达出来。”
“哦,那种家。”米拉波笑了。“我本人熟悉各种各样的家庭困难,从早餐桌上发脾气到乱伦带来的种种后果。”他伸出一只手,把卡米尔拽到房间里。“国王,已经辞世的国王,过去常说,应该有个国务卿,他没有别的职能,就只为我家里的争吵当仲裁。我的家族,你知道,很有历史。也很伟大。”
“真的?我的家族只是装作伟大的样子。”
“你父亲是谁?”
“一个县法官。”诚实迫使他又补充了一句。“恐怕,对他来说,我是个令他极度失望的人。”
“别告诉我。我从不会去理解中产阶级。我希望你坐下。我一定要知道你的一些个人情况。告诉我,你在哪里接受的教育?”
“在路易大帝高中。你以为,我是在本地街道上长大的?”
米拉波把咖啡杯放下。“德·赛德当时就在那里。”
“他不是非常典型吧。”
“有一次我运气不好,跟德·赛德一起被关禁闭。我对他说,‘先生,我不希望跟你有任何联系;你把多少女人切成了碎片。’请原谅,我在岔开话题。”他坐到椅子上,成了一个把得体举止彻底抛弃了的贵族,因为贵族向来不会为了什么事恳求别人原谅。卡米尔注视着他,既感到极度虚荣,又显得自得自满,显摆得像个伟人一样。每当伯爵动动身子说话的时候,他就四处巡视,然后咆哮。每当伯爵安详平和的时候,他就令人想起自然历史博物馆里某个用塔夫绒填塞的狮子:死,但是不要死得像他那样。“继续,”他说。
“为什么?”
“为什么,我在打搅你吗?你认为我会把你小小的才华留给公爵的那帮杂种?我正准备给你一些忠告。公爵给了你忠告吗?”
“没有。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话。”
“你说得多伤心哪。他当然没有。可是,我本人感兴趣。我手下有很多才子为我所用。我把他们称为我的奴隶。我喜欢大家在我的种植园里开开心心,你肯定知道我是谁。”
卡米尔记起安莱特是怎么跟他提到米拉波这个人的了:一个破产的家伙,一个不讲道德的家伙。这么个小小的房间里摆满了家具,墙上挂着陈旧的东西,时钟还在滴滴答答地走,伯爵在抓挠他的下颌,在这么个塞满东西的地方,安莱特的想法显得格格不入。房间里到处都是他日子过得不错的证据:他在心里纳闷,当我们的意思是奢侈、饕餮和荒淫的时候,为什么我们要说日子过得还算不错?破产尚未解除这件事好像并没有妨碍伯爵购买昂贵的物品,在这些昂贵物品当中,仿佛他现在也算得上是一件了。至于说不讲道德,伯爵似乎过分急于要承认这一点。表明他野心的野生动物收藏品就在房间的角落处卧着,饥肠辘辘地急着要吃早餐,在拴着它的链子的那头散发着臭气。
“哦,你停下来想了好久了吧。”伯爵稍稍动了一下,站了起来,他把裹在身上的睡衣拖在身后。他把一只手臂搭在卡米尔的肩头,把他带到从窗户里流淌进来的阳光中。突如其来的阳光的暖气好像是从他自己身上流淌出来一样,他呼吸的气息中有些酒气。“我应该告诉你,”他说,“我喜欢我身边的人有复杂肮脏的历史过往。那样我才会感到自得自在。你呢,卡米尔,你冲动,你富有感情,你在巴黎皇宫把你像是染过毒的鲜花一般的感情一直在兜售——”他摸摸卡米尔的头发。“还有你那种既让人有兴趣,又不表现得那么明显,但还是能让人感受到在性方面暧昧的态度——”
“你总是这样批评别人吗?”
“我喜欢你,”米拉波冷冷地说。“因为你从没抵赖过什么。”他把身体挪开。“有一篇手写文章在流传,题为《自由法国》。那是出自你手吗?”
“是的。你不会以为那边放着的那本乏味的小册子是我全部的作品吧?”
“没有,德穆兰先生,我不会,而且我看得出来,你也有你自己的奴隶和抄写工。用一个词把你的政治告诉我。”
“共和。”
米拉波发誓。“君主制是我随身携带的信仰物,”他说。“我需要它,我打算靠它来坚持我自己的权利。你有很多地下熟人,他们跟你想法一样吗?”
“没有,不会超过六个人。也就是说,我认为你在整个国家找不出超过六个的共和人士。”
“你认为为什么会这样?”
“我认为因为人们无法承受太多的现实。他们觉得国王会吹口哨把他们从阴沟里叫走,使他们成为部长。不过,所有那样的世界将被摧毁。”
米拉波大声喊他的男仆。“窦奇,把我的衣服拿过来。相当华丽的衣服。”
“黑色的,”窦奇边说边连滚带爬地进来了。“你是议会代表,是吗?”
“见鬼,我忘了。”他朝休息室方向点点头。“听起来好像他们在外面有点儿急不可耐了。是的,马上让他们所有人都进来,这样有意思。啊,日内瓦人的流亡政府到这里来了。早上好,杜洛弗雷先生,克莱维耶尔先生。这些都是奴隶,”他用能把话传出去的低语声对卡米尔说。“克莱维耶尔要当财政部长。哪个国家对他来说都行。奇特的雄心壮志。非常奇特。”
布利索赶忙过来。“我一直处于压抑状态,”他说。就这一次,他看上去还真是这样。
“多伤心,”米拉波说。
他们开始挤满房间,穿着淡白丝绸的日内瓦人和腋下夹着公文包、穿着黑衣服的代表们,穿着寒碜的棕色外套的布利索,头发薄薄的,笔直地覆盖在前额,上面也没敷粉,一副刻意要让人想起古代世界的样子。
“裴迪昂是名代表吗?祝你一天愉快,”米拉波说。“从哪里来的?夏特尔?很好。谢谢你来看望我。”
他转身离开。他在同时跟三个人说话。要么是你吸引了他的兴趣,要么就是你没有。裴迪昂代表没有。他块头大,慈眉善目,肉嘟嘟的,潇洒,像个正在发育的小孩。他微笑着把房间环顾了一下。之后他懒洋洋的蓝眼睛便专注起来。“哦,这个声名狼藉的卡米尔。”
卡米尔用力跳将起来。要是没有前面的修饰语,他倒更喜欢。不过,这是个开端。
“我急匆匆地去了一趟巴黎,”裴迪昂解释道,“我在咖啡馆里听到了你的名字。后来德·罗伯斯庇尔代表就你的情况给我做了描述,因此我刚才一见到你,立刻就知道是你了。”
“你认识德·罗伯斯庇尔?”
“相当熟。”
我对此怀疑,卡米尔心想。“是个吹我捧我的描述吧?”
“哦,他非常喜欢你,”裴迪昂朝他满脸堆笑。“大家都这样。”他大笑起来。“别一副怀疑的样子嘛。”
米拉波的声音在整个房间响起来了。“布利索,他们今天在皇宫怎么样?”他没等人回答。“我觉得,又和往常一样,在搞肮脏的阴谋。所有人,除了善良公爵菲利普,他头脑太简单,策划不了这样的阴谋。操,操,操,那就是他全部考虑的事。”
“对不起,”杜洛弗雷说。“我亲爱的伯爵,对不起。”
“这么多道歉啊,”伯爵说,“我忘了你从卡尔文城来。不过的确是这样。窦奇对于领导国家的艺术手腕倒有更多看法。他的看法多得多。”
布利索两只脚在不停地腾挪。“对公爵说话要轻一点,”他嘘地说了一声,“拉克洛在这儿。”
“我保证没见过你,”伯爵说。“你应该有些故事吧?”他的声音像丝绸一般。“黄色书交易怎么样?”
“你在这里干吗?”布利索对卡米尔说,声音比谈话的喧闹声要低。
“你跟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关系?”
“我不大清楚。”
“先生们,我请大家注意一下,”米拉波把卡米尔推到自己前面,之后把他那双该洗但是没洗的大手放到卡米尔的肩上。他现在成了另一类动物了:是一只出坑的熊,大声叫吼,充满了危险。“这是我新买来的东西,德穆兰先生。”
裴迪昂代表和蔼可亲地朝他微笑。拉克洛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开了。
“现在,先生们,如果你们愿意给我一分钟穿衣服的时间,窦奇,给那位先生开门,我会直接跟你们在一起。”他们鱼贯而出。“你留下,”他对卡米尔说。
突然,一阵沉默。伯爵伸手蒙住他的脸。“多有意思的闹剧啊,”他说。
“好像在浪费时间。可是,我不知道这些事是怎么组织进行的。”
“我亲爱的,你知道的根本不多,不过,这并不妨碍你有你那些小小的一本正经的看法。”他张开双臂,轻快地走过房间。“米拉波伯爵崛起、崛起啦。他们必须来看我,他们必须来看这个食人动物。拉克洛到这里来过,他把鼻子气歪了。布利索也一样。布利索那个人哪,可把我给累死了,他从来就没个安静的时刻。我不是说他像你一样满屋子在跑,我是说他骚动不安。偶尔,我猜,你从奥尔良公爵那里拿钱了吧?非常正确。人必须生活嘛,如果有可能还要靠牺牲别人作为代价。窦奇,”他说,“你可以帮我刮脸了,不过别在我嘴里放肥皂泡,我要谈话呢。”
“好像那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似的,”此人说。他的雇主身体前倾,在他肋骨部位上捶了一拳。窦奇泼了点热水,在别的方面没碍事。
“爱国者们需要我,”米拉波说。“爱国者们!你注意到了,如果不使用那个词,我们怎么能读完一个段落呢?在一两个月之内,你的宣传册就要送出。”
“出版商是一种疯狂的人种,”伯爵说。“要是炼狱由我订购和处置的话,我会给他们专门留个圈,在这个圈里,他们会在白热化的砧板上慢慢被烤死。”
卡米尔的眼睛对着米拉波的脸光芒一闪。从他脸上的脾气和紧张中,他发现了某个迹象,那就是他并不是这个魔鬼唯一坚实可靠的赌注。“你结婚了吗?”伯爵突然问道。
“没有,不过在某种程度上我已经订婚了。”
“她有钱吗?”
“相当多。”
“你每说一次实话,我对你就有好感。”他挥手示意让窦奇走开。“我认为你最好搬到这里来住,至少说,你在凡尔赛的时候。我没把握,你是不是适合过逍遥自在的生活。”他拉了拉领结。他的情绪已经变了。“卡米尔,你知道吗,”他温柔地说,“你也许想知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不过,关于我自己,我也在想同样的事……到凡尔赛这里,每天都期盼着被皇宫传召,而这靠的是我写的文章、我的演讲,还有从人民中间获得的支持这个力量……期盼着最后能够在这个王国发挥我本该发挥的作用……因为国王必须派人来找我,是吗?在所有旧的解决方案都被尝试过,而且失败了的时候?”
“我认为是这样。可是你必须清楚地向他表明,你会是一个多么危险的对手。”
“是的……那是另一场博弈。你有没有尝试过自杀?”
“这种情况时不时地作为一种可能在出现。”
“一切都是玩笑,”伯爵厉声地说。“我希望,你因为叛国罪而站在审判席上时,你要表现得轻浮一点。”他把声音又压低。“是的,我懂你的意思,这已经成了一个选择。你明白,人们说,他们没有丝毫的后悔,他们在吹牛,可我,我告诉你,我后悔的东西可多呢——我欠了很多债,我每天都在欠债,还有那些被我毁掉,还有被我遗弃的女人,我有自己无法克服的天性,我从来没有学会去克服天性,那就是,永远不要学会等待、等待时机到来的天性——是的,我可以告诉你,死亡可能就是一种缓刑,死亡会给予我摆脱我自己的休息时间。可我傻。现在,我要活着,所以——”他突然中断。他要说,他是被迫承受痛苦的,他认为他的面子已经被碾碎成很多错误,已经受到了损害,受到了批评,受到了贬低。
“哦,为什么?”
米拉波咧嘴笑了笑。“所以,我可以把地狱交给他们,”他说。
小乐厅,人们就是这么叫的。直到现在,它还一直被用来存放皇宫剧院使用的布景。这两个事实惹来了不少议论。
当国王决定这个大厅适合当作召开三级议会的场所时,他把木匠和漆匠召集进来。他们在大厅里挂满了天鹅绒和流苏,敲断了一些仿制的柱子,金粉溅得满地都是。这里算得上金碧辉煌,但是又便宜。第一级、第二级议会的皇位左右两边都是座位;下院代表在大厅后面,他们要坐在数量不足的硬木板凳上。
会议一开始就不顺。国王经过庄严肃穆的入口处时,面带一副相当傻乎乎的笑容。他把他们扫视了一番之后,摘下帽子。之后,坐下,接着,又把帽子戴上。穿着华丽长袍和丝绸外套的人们疾走而过,发出沙沙的响声,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落座。三百根羽毛竖了起来,然后又重新放到三百个尊贵的人头上。不过礼仪规定,当着君主的面,平民仍旧不戴帽子,而且还要站着。
过了一会儿,一个红脸男人用他朴素的帽子拍了拍前额,然后竭尽全力,一边发出噪声,一边落座。属于第三级议会的众人一起坐下。米拉波伯爵和其他人一起拼命地在板凳上你争我夺。
国王陛下丝毫没受影响,他站起来演说。他个人认为,让穷人站整整一个下午,这是毫无道理的,因为为了获准进入大厅,他们已经等待了三个小时。好吧,他们自己已经主动行动,他不会大惊小怪。他开始讲话。过了一会儿,后排的人倾倒在前排了。什么?他说什么?
旋即,情况明摆着:只有肺活量特别厉害的巨人才能在这个大厅里脱颖而出。因为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人,米拉波笑了。
国王说得——很少,真的。他谈到美国战争的债务负担。他说,税收体制也许要改革。但是他没有说到它该怎么改革。接着,米拉波站起来发言:作为司法部长,玉玺大印的掌管人。他警告不要有过激行动,不要有危险的改革,他邀请不同等级的议会第二天各自召开会议,选举官员,起草程序。之后他坐下。
议会应该作为一个制度召开会议,选票应该按照每个人头逐一统计,这正是下院的迫切愿望。否则,教堂人员和贵族人员将会继续联合,对抗贫民;双重代表的丰厚拨款——他们六百,给贵族人员和神职人员分别三百,什么都不会给他们使用。他们倒不如回家去。
然而,这一切都是在赖克尔发表演说之前的事。这位财务审计官站了起来,结果是大家期待的一片鸦雀无声。马克西米连·德·罗伯斯庇尔不知不觉地在板凳上朝前移动。赖克尔开始了。他的讲话,你会觉得比巴雷的讲话更容易懂。他的讲话就是数字、数字、数字。
十分钟之后,马克西米连·德·罗伯斯庇尔的眼睛跟随大厅里其他人的眼睛在转。皇宫里的女士们塞在板凳上,像是摆在货架上的陶器,在她们自己不堪忍受的长袍、束腹和拖裙内,她们身体僵直,如同困在陷阱里。每个人都坐得笔直的;后来,这种姿势坐累了,她们就靠着后面女士的膝盖往后仰一仰,寻找支撑。十分钟过后,那些膝盖会弯一下,伸一下,然后,第一位女士又会把身体坐得笔直。很快,她弯下身子,动一动,打个哈欠,扭一下,在允许的空间范围内会把身子挪动一下,默默地在心里长吁短叹,祈祷这样的折磨早点儿结束。她们多么渴望把身体朝前倾一倾,把酸酸的头垂到膝盖上啊!可是自尊使她们一直就这么笔直地坐着——多多少少是这样吧。他心想,多可怜的人啊。可怜的小生灵啊。她们的脊椎会断掉的。
最初的半个小时过去了。赖克尔在这之前来过这里,在大厅里试过自己的嗓音,因为他讲话一直可以听得非常清楚;要是没有听懂,那委实不像话。马克西米连心想,领个头是我们所需要的,我们需要一些好的表达,我认为。灵感,随你怎么叫吧。此刻,赖克尔在勉强为之。他的声音在渐渐减弱。这,显而易见,早被预料到了。他有个替身。他把笔记念完,替身就站了起来,开始了。他的嗓音像座在吱吱嘎嘎发响的吊桥。
此时此刻,有个女的马克西米连在注视着:王后。她丈夫在演讲的时候,她为了集中注意力,努力锁着眉头。巴朗汀站起来时,她的眼皮已经垂下。此刻她朝自己的四周看了看,非常坦诚。她用眼睛扫了一下贫民议员坐的凳子。她会观察他们,也观察自己。她会把眼睛向下朝自己的膝盖瞄一下,然后轻轻地移动一下自己的手指头,为了在灯光里看看几颗钻石忽闪忽闪的光芒。她会抬头,然后又一次转动,转动那张僵硬的脸。她似乎在寻觅,寻觅。她在寻觅什么呢?寻觅黑色外套上面的一张脸……一个敌人?一个朋友?她手中的扇子在使劲地摇啊摇,像只活蹦乱跳的鸟儿。
三个小时后,人头攒动,代表们趔趄着走到外面,来到太阳底下。一大群人立刻围聚在米拉波身边,为了给他们指导,他在剖析赖克尔先生的发言。“先生们,别人从银行家手下稍有能力的小职员那里也许期待的正是这么个演讲……至于说到赤字,它是我们最好的朋友。假如国王不需要筹集资金,我们能在这里吗?”
“如果我们不能按照人数拥有选票,”一名代表顺水推舟地说,“我们倒不如不在这里了。”米拉波用力拍了一下此人的肩头,弄得他站立不稳,失去了平衡。
马克西米连远远地离开这个人群圈子。即使是碰巧,他也不想冒险被米拉波用拳头打到自己的背部。此人用拳头打人随随便便。立刻,他感到有人在轻拍他的肩头了。仅仅是轻拍而已。他转身。是布雷屯的一名代表。“今晚开会讨论策略,在我房间,八点钟,行吗?”
马克西米连点了点头。他的意思是战略吧,他心想:把时间、地点和战斗的条件强加到敌人身上的艺术。
上下晃动着走过来的是代表裴迪昂。“为什么这么谦虚低调、躲躲藏藏的呢,德·罗伯斯庇尔?喏瞧——我为了找到你朋友。”这名代表勇敢地冲进围在米拉波周围的人群,一会儿工夫,他又重新出现了:跟他在一起的还有卡米尔·德穆兰。裴迪昂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他心满意足地站在一边,注视着人们重新聚集。远远地,米拉波在和巴纳夫兴致盎然地谈话。卡米尔把手放到德·罗伯斯庇尔的手中。德·罗伯斯庇尔的手发凉,有力而又干燥。卡米尔感到自己的心跳放慢了。他偷偷朝正在后退的米拉波看了一眼。刹那间,他从一个截然不同的角度看待伯爵了:他是一个在某场吵吵闹闹的奇特剧中华而不实、摆弄花架子的家伙。他希望离开这个剧场。
5月6号,神职人员和贵族人员各自在分配给他们的大厅里开会。不过除了小乐厅之外,再也没有足够宽敞的地方供第三等级议会开会了。他们获准,就在现有的场地待着。“国王犯了个错了,”德·罗伯斯庇尔说。“他已经让我们拥有这块场地了。”他自己吓了一跳:也许,毕竟,从与军事工程师拉扎尔·卡尔诺的谈话片段中,他获悉了一些情况。很快,有朝一日,他必须要承担起给这个了不起的大会做报告这件令人紧张的大事。阿拉斯似乎遥远,非常遥远、遥远了。
当然,第三等级议会实际上无法落实任何事情。要落实任何事情,就要把它当作一个独立大会来接受他们的地位。可是他们并不接受它。他们请求其他两个议会回心转意加入到他们当中来。但是贵族人员和神职人员议会都拒绝了。僵局出现了。
“因此,接下来不管我说什么,都要记下。”
日内瓦的奴隶们坐在四周,手里拿着纸片,纸片紧贴着撑在他们膝盖上的书本放着。伯爵的文件把每一块露在外头的空间都遮住了,这些空间也许是被当作写字台用的。他们时不时地交换眼神,好像都是心照不宣的老革命党人。伯爵迈着大步,在四周来回走动,用一摞笔记摆摆手势。他身穿粉红色睡衣,戴在粗大的毛茸茸的手上的戒指在烛光下熠熠放光,把烛光反射到密不透气的房间里。时间已到凌晨一点。窦奇进来了。
窦奇: 先生——
米拉波: 出去。
[窦奇把门在他身后拉上,关好。]
米拉波: 所以,贵族议会并不希望加入到我们当中来。他们投票反对我们的提案——用清清楚楚的一百张票反对。神职人员议会也不希望加入,但是他们的投票,是一百三十三票对一百十四票,我说得对吗?
日内瓦人: 你说得对。
米拉波: 那个投票非常接近。那个投票向我们表明了某些情况。
[他开始踱步。日内瓦人在做记录。时间是早上2:15。窦奇进来了。]
窦奇: 先生。这里有个人,名字难懂,从十一点他就一直在等着要见你。
米拉波: 名字难懂,你什么意思?
窦奇: 我没法搞懂那是个什么名字。
米拉波: 哦,你能不能让他把名字写在纸上拿过来,白痴?
[窦奇出去。]
米拉波[岔开话题]:赖克尔,看在上帝的分上,赖克尔是干什么的?他的任职资格是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是什么使他看起来如此出众?我会告诉你们是什么——这家伙没有债务,没有情人。会不会就是这些日子公众想要的东西——一个精打细算的瑞士人,没有胆量?杜蒙特,这一点不要记。
杜蒙特:你说的话听起来好像让人家感觉你嫉妒赖克尔,米拉波。嫉妒他当部长这个职位。
[早上2:45。窦奇拿了张纸条进来。经过的时候,米拉波从他手中抢过纸条放到了自己口袋里。]
米拉波: 把赖克尔忘了吧。不管怎么说,大家会把他忘了的。回到我的观点上来。那么看来神职人员议会成了我们最大的希望了。如果我们能够说服他们加入到我们当中来……
[3:15的时候,他把纸条从口袋里掏出。]
米拉波: 德·罗伯斯庇尔。是的,这是个特别的名字……现在一切都取决于那十九个神父了。我必须发表演说,演说不仅仅要邀请他们加入到我们当中,而且还要激发他们加入——这不是普通的演说,这是伟大的演说。一场将要把利益和职责明明白白地摆在他们面前的演说。
杜蒙特:而且这将是一场使米拉波的大名永远荣耀辉煌的演说,只是顺便说说。
米拉波: 有那么点儿。
[窦奇进来。]
米拉波: 哦,天哪,我该忍受你每隔两分钟就要进进出出、砰砰关门的声音吗?德·罗伯斯庇尔先生还在这儿吗?
窦奇: 是的,先生。
米拉波: 他一定有耐心到极点了。我希望我也有那种耐心。哦,出于你们基督徒的善心,给这位善良的代表泡杯咖啡吧,窦奇,告诉他,我很快就要跟他见面。
[早晨4:30。米拉波在讲话。偶尔,他在镜子前停下,试试某种手势的不同效果。杜蒙特先生已经睡着了。]
米拉波: 德·罗伯斯庇尔先生还在这儿吗?
[早晨5:00。这个狮子般的额头清醒了。]
米拉波: 我感谢,我感谢诸位。我怎样才能充分表达我的谢意呢?我亲爱的杜洛弗雷,把你的学识,我亲爱的杜蒙特,还有你的——呼噜声——你的全部出类拔萃的才华,和我作为演说家的天才融合在一起——
[窦奇把头伸出门外,四下里瞧瞧。]
窦奇: 讲完了,是吗?你知道,他还在这里。
米拉波: 我们伟大的工作告一段落。把他带进来,把他带进来吧。
[当他跨进这个闷热不透气的小房间时,在这位来自阿拉斯的代表身后,天已经亮了。烟草产生的烟雾刺着他的眼睛。因为他的衣服满是皱痕,手套也是肮脏不堪,他感到不大方便,他本该回家换一换的。米拉波呢,衣冠更是乱糟糟的,他在打量着他——年轻、贫血、疲惫。德·罗伯斯庇尔只好努力地笑笑,伸出小手,上面全是被咬过的指甲。]
米拉波: 我亲爱的罗伯斯庇尔先生,坐吧。哦——有位置吗?
德·罗伯斯庇尔: 没关系。我站了老大一会儿了。
米拉波: 是的,我对此感到抱歉。事业上压力大……
德·罗伯斯庇尔: 没关系。
米拉波: 抱歉。我在尽量做到能跟所有要见我的代表们接触。
德·罗伯斯庇尔: 我真的不会耽搁你很久。
[别再道歉了,米拉波心想。他不在乎;他刚说过他不在乎。]
米拉波: 德·罗伯斯庇尔先生,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这位代表从口袋里掏出了几份叠好的文件。他把文件递给了米拉波。]
德·罗伯斯庇尔: 这是明天我希望演讲的文稿。我想你能不能看一看,给我提点意见?虽然稿子相当长,我知道,你可能要睡觉……?
米拉波: 当然,我要看的。真的没关系。德·罗伯斯庇尔先生,你发言的主题是?
德·罗伯斯庇尔: 我的发言是邀请神职人员议会加入第三等级议会。[米拉波在椅子上转来转去。他在文件上面握好了拳头。杜洛弗雷把头放在手中,嘴里发着牢骚,但是没人留意。不过,当伯爵又一次转身面对德·罗伯斯庇尔的时候,他表情镇定从容,声音丝绸一般柔滑。]
米拉波: 德·罗伯斯庇尔先生,我必须要祝贺你。你紧扣我们明天要关注的论点。我们必须保证这个提议获得成功,是吗?
德·罗伯斯庇尔: 当然。
米拉波: 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们大会的其他成员可能也会紧扣这个同样的论点呢?
德·罗伯斯庇尔: 哦,是啊,如果没有人这么做,那倒蹊跷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来见你的原因。我想,你知道这些方案,我们不需要一群人全都站起来,陈述同样一件事。
米拉波: 要是你知道我本人也起草了一个涉及同样话题的小小发言,你也许就会放心了。[米拉波一边说话;他也在一边阅读。]我会建议,这个问题由我们代表同仁中非常熟悉的某个人、某个经验老到的演说家来阐述宣扬,也许效果会更好?神职人员议会也许不大乐意听某个尚未——我们该怎么说呢?——尚未展露出色才华的人的发言。
德·罗伯斯庇尔: 展露?先生,我们可不是魔术师。我们到这里不是要从帽子里掏出一只兔子来啊。
米拉波: 别这么过分肯定。
德·罗伯斯庇尔: 一直觉得一个人有了出色的才华,就会有更好的时机来展露才华吗?
米拉波: 我明白你的观点,不过,这一回我建议,为了大家的利益,你要让步。你明白,我能有把握吸引住我的听众。有时候,当一个伟大的名字把他自己和事业连在一起的时候——
[米拉波忽然停下。他能看到这位年轻人纤细的三角脸上有了鄙夷不屑的苍白迹象了。可是他的声音听上去依然充满了敬意。]
德·罗伯斯庇尔: 我的演讲相当不错,它使所有相关的论点都能成立。
米拉波: 是的,可是恰恰是演讲者——我坦诚地告诉你,德·罗伯斯庇尔先生,我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加工我的演讲,我打算发言,并且,我千千万万诚挚友好地恳求你为自己的首次发言另寻时机,或者就说几句支持我的话。
德·罗伯斯庇尔: 不行,我不愿意那么做。
米拉波: 哦,你不愿意?[他高兴地看到,当他提高嗓门的时候,这位代表退却了。]恰恰是我在我们大会上的发言才有分量。你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他们甚至都不会停止私下交谈来听你的发言。看看这个发言稿,冗长啰嗦,言过其实,你要被人家轰下台的。
德·罗伯斯庇尔: 吓唬我没用。[不是吹牛。米拉波仔细地审视着他。经验已经教了他,他能吓唬住大多数人。]瞧,我不是阻止你演讲。如果你非要演讲,那么,你讲你的,我讲我的。
米拉波: 可是你这该死的,小子,他们说的话完全一模一样。
德·罗伯斯庇尔: 我知道——不过,我还是认为,因为作为蛊惑人心者,你大名在外,他们也许不大信任你。
米拉波: 蛊惑人心者?
德·罗伯斯庇尔: 政客。
米拉波: 那你是什么人呢?
德·罗伯斯庇尔: 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伯爵的脸色发紫,他用手在头发上抓挠,把头发弄得像把刷子一样直挺挺地竖着。]
米拉波: 你会使你自己成为笑料的。
德·罗伯斯庇尔: 就让我来操这个心吧。
米拉波: 我认为,你已经习惯了。
[他转身。透过镜子,杜洛弗雷摇摇摆摆地睡醒了过来。]
杜洛弗雷: 可以提议妥协吗?
德·罗伯斯庇尔: 不行。我给他提了个妥协的办法,可他拒绝了。
[有一阵子的沉默。在沉默中,伯爵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米拉波,把持好自己。他善意地劝道。现在。和解吧。]
米拉波: 德·罗伯斯庇尔先生,这完全是场误会。我们不可争吵。
[德·罗伯斯庇尔摘下眼镜,把食指和大拇指放到发痒的眼角里。米拉波明白,他的左眼睑出现神经性痉挛了,在不停地跳。胜利了,他心想。]
德·罗伯斯庇尔: 我得从你这儿走了。我相信,你要上床睡上一两个小时。
[米拉波笑了。德·罗伯斯庇尔低头看着地毯,那儿躺着他的发言稿,皱巴巴的,被撕掉了。]
米拉波: 我对此感到遗憾。小孩子脾气症状。[德·罗伯斯庇尔弯腰去捡起那些讲稿纸,动作轻便,似乎一点也不疲倦。]
米拉波: 我要把它们放到火上吗?[德·罗伯斯庇尔把讲稿纸递过去,服服帖帖的。伯爵的肌肉明显放松了。]什么时候,你一定要过来吃晚饭,德·罗伯斯庇尔。
德·罗伯斯庇尔: 谢谢你。我想过来。这些讲稿不要紧——我有个草稿,今天晚些时候,我可以念念我的发言。我向来保留底稿。[米拉波从余光中看到杜洛弗雷起身,在擦椅子,然后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在心口。]
米拉波: 窦奇。
德·罗伯斯庇尔: 别麻烦你用人。我自己出去。顺便说一下,我的名字叫罗伯斯庇尔。
米拉波: 哦。我原先以为你叫“德·罗伯斯庇尔”的。
德·罗伯斯庇尔 不,这是个普通的名字。
德·安东去听卡米尔在皇宫演讲。他跟在人群后面,想要找个东西靠一靠,这样他就可以把手臂交叉起来,带着一种游离在外的笑容观看大会的进程。卡米尔在心里厉声对自己说,“你不能蹉跎一生的光阴、色迷迷地看人吧。现在是你选择态度的时候了。”
德·安东问:“把那句话说一下,你的意思是说姿态吗?”
卡米尔现在一直跟米拉波在一起。他的德·维耶夫威尔的堂弟总是很少把白天的时间留给他。在凡尔赛,代表们在谈论:好像真有谈论的必要似的。轮到伯爵发言的时候,反对声像秋叶一样在沙沙地作响。皇宫还没有派人来请他;晚上他需要有很多人陪伴才能提振起精气神。伯爵和拉法叶特有过不少交谈:说服自由贵族们,他恳求。他告诉修道院院长塞耶斯:争取做穷困的乡下神父的工作,他们的心与平民们在一起,而不是与他们的主教在一起。院长把指尖并在一起:他文弱,安静,面色苍白,说话的时候词语总是从嘴唇上往下掉,仿佛词语是用石子写成的。他不苟言笑,也从不与人辩论:他说,政治是一门科学,我已使之完美无瑕。
接着,伯爵一边用力捶击贫民议会主席白力先生的办公桌,一边提出带有强迫性质的建议。白力先生神情严肃地望着他:他是个著名的天文学家,他的思想,正如有人说过,更多的是关注天上的革命,而不是地上的革命。因为“革命”正是眼下再贴切不过的词语:不仅是在皇宫,而且在这里,在流苏和金粉里。当代表裴迪昂把自己敷粉的头朝一位来自伊乌诺科斯的年轻漂亮的律师议会代表布卓身上倚靠的时候,你可以在他的嘴唇上听到革命这个词。有二十或三十个年轻人总是坐在一起,不停地发出不满的嘟囔声,他们有时候在放声大笑。代表罗伯斯庇尔的第一次演讲从技术方面就被裁定违反了规章制度。人们纳闷,在这早期阶段,他做了什么事把米拉波给得罪了。米拉波把罗伯斯庇尔叫作“狂暴的羔羊”。
埃克斯的大主教手里拿着一块坚硬如石的黑面包,来到了第三等级议会,还一边假惺惺地在掉泪。他规劝代表们不要再浪费时间进行无谓的争论。人民挨饿,可这就是分给他们吃的那种东西。他熟练地用拇指和食指把面包举起,让人家检查。他掏出上面绣着他的盾形纹章的手帕,之后,用手帕把手上又蓝又白的面包霉菌掸掉。代表们说,恶心。大主教说,他们能做到的最好的事就是把程序上的纠缠忘掉,跟其他两个议会形成一个联合委员会,以便讨论饥馑救济事宜。
罗伯斯庇尔站了起来。他开始朝主席台走去。他想象,有人试图要阻拦他,他看到他们在各自的座位上站起,要抢先赶到台上,于是,他像只公牛,把细小灵巧的头低下行走,仿佛要把他们全部甩开一样。假如他们跟其他议会联合召开一个委员会会议,进行一次投票,第三等级议会就会失去自己的地位。这是一场阴谋诡计,而大主教恰恰就是过来耍弄这场阴谋诡计的。那些不多的台阶像一片田野,他像是在泥泞之中一边朝山上走,一边嘴里在高呼“不,不”,他的声音被风裹挟而去。他的心变得硬硬的,跟大主教手中举起的那块黑面包一般大小,似乎在向上跳跃,跳到他的喉咙了。他转身,看到在他下面的成百上千张苍白茫然往上转动的脸庞,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沉寂之中,他听到自己尖利但是连贯的声音:
“让他们把马车卖了,把钱分给穷人……”
嘀咕声、尖利、好奇。人们站起来,好使自己看得更清楚些。众目睽睽之下,他的脸微微变红。正是在这里,一切开始了:1789年6月6号下午三点。
6月6号晚上七点,露西尔·杜普莱希斯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难道我们非要永远爬行?我们何时才能找到我们所追求的幸福?人容易被迷惑——每当他忘却自我的时候,他就觉得他是幸福的。不,地球上根本没有幸福,幸福不过是个妄想。当这个世界不复存在的时候——可是,怎样才能消灭这个世界呢?——他们说一切将不复存在。一无所有。太阳会失去光明,不再照耀。结果将如何。如何开始变成一无所有呢?
她的笔在空中悬了又悬,准备在一无所有下面划上一道杠杠。可是,它确实又不需要划杠,是吗?
他父亲说,“露西尔,你不吃饭啦。你在渐渐地消瘦嘛。我的漂亮姑娘遇到了什么事?”
爸爸呀,她的身体变苗条了。她的肉身天使出现了,从肩到腰。她眼睛下面有了阴影。她不肯把头发扎好。她的眼睛曾经是犀利、充满活力的那种。可现在她看人的时候,眼睛总是全神贯注,在黯然无光地凝视。
她母亲说,“露西尔,我希望你不要再弄头发了。它让我想起,我的意思是说,它让我心烦。”
妈妈呀,那么就请你从我房间里滚出去吧:眼睛别看就是了。
她的心一定是石头一般了,因为它好像伤心不起来。每天早晨,她不知不觉地发现自己在生活,在呼吸,身体就在这儿,然后,就在她们不同脸庞的弧圈中开始自己的一天。她盯着父亲的眼睛看时,看到的却是她二十五岁左右一个快乐年轻女子的影子,有两三个可爱的孩子围在她膝下。背景是一个强壮体面的男人,穿着熨烫妥帖、颇为讲究的外套,那是一块模糊不清的地方,那张脸庞应该就在那儿。她想不给他们那种满足。她想过种种自杀的方式。可那样要终结人生;你知道,真正的激情,是从来不会终结的。最好去寻找一种修道院的生活,在浆过的头巾下,把那种形而上的色欲刺穿。或者,在某一天临时出去办事的时候,从前门出去,去过穷困但充满爱情、充满机遇的生活。
憔悴小姐,德·安东就这么叫她。这种叫法与他读过的英语剧本有点关系。
6月12号,三个乡下神父来到第三议会。到17号的时候,又有十六个人加入到他们当中。现在第三议会把自己称为“国民大会”了。6月20号,国民大会发现自己被锁上了,进不了大厅。他们被告知,大厅关闭,要重新装修。
巴雷先生在讽刺挖苦的笑声中神情严肃庄重,夏日的雨水顺着他的帽子正往下流淌。他的学界同仁季乐汀医生就在他身边。“沿着这条路上的网球场怎么样?”
那些听到他们说话的人都在盯着他看。“没锁,我知道,他不愿意给我们很多空间……哦,有哪位想出了更妙的建议?”
在网球场,他们让主席巴雷站在一张桌子上。他们发誓,直到他们使法国制定好宪法才会解散。这位科学家情绪激动,不能自已,他摆了个古老的姿势。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古罗马时刻。“我们将要看到,当部队开进的时候,他们如何沆瀣一气。”伯爵德·米拉波说。
三天之后,当他们重新回到自己的会议场地时,国王在他们的大会上露面了。他用不平稳、带着犹豫不决的声音宣布,他们的行动无效。他将会交给他们一份改革计划,惟有他。在他面前沉默着的是黑色的外套,漂白的领结,还有石头一般的脸庞:男人坐着的姿势,活像副在等待别人给他们自己做纪念碑的样子。他勒令他们解散,然后,他把为之感到伤心的王威重新整饬完毕,在队列中退场。
米拉波立刻站了起来。他小心谨慎地关注自己的传说,他朝周遭瞧了瞧,寻找速记作家和新闻媒体。礼仪大师插话,打断他说:他们愿意照国王所勒令的那样客客气气地解散吗?
米拉波: “如果有人命令你把我们从大厅清除出去,你就必须要求获至使用武力的指示。我们只会在刺刀尖下离开自己的座位。国王可以要我们的性命。告诉他,我们都在等死;不过,他不必希望等到宪法成型我们才会离开。”
他的声音只有他身边的人才能听到,他接着又补充说,“如果他们来,我们很快就走。”
一时间,所有人都保持沉默,有愤世嫉俗的,有恶意诽谤的,还有耙翻陈年历史的。代表们为他鼓掌,掌声回响。之后他们要退让,好让他经过,他眼睛凝望着那顶无形的、加封在他那桀骜不驯的头发上的桂冠。
“卡米尔,答案相同,”印刷商莫姆诺说。“要是我出版这份东西,我们俩都要蹲巴士底狱的大牢。假如每修改一次都会更糟,那就没有修改的必要了,是吗?”
卡米尔叹了口气,把手稿拿好。“我会再来看你。就是说,我也许会来。”
那天早晨,新桥上有个女的在大声吆喝要给他算命。在核心问题方面,比如财富、权力、事业成功,她说的都是司空见惯的老套话。不过,当他问她他是不是活得长寿时,她把他的手掌又重新看了一遍,然后把算命的钱退给了他。
德·安东在办公室里,面前摆了一大堆文件。“今天下午你过来看看我在法庭上表现,”他邀请卡米尔说。“我要把你的朋友赶到地下去。”
“除了反对你在法庭上碰到的人,难道你就不能让自己变得歹毒一些吗?”
“歹毒?”德·安东吓了一跳。“不是歹毒。我跟佩林相处得非常好。虽然还没好到你我这种关系的地步。”
“我搞不懂,你怎么老是把自己裹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里头。”
“实际情况是,”德·安东慢条斯理地说,“我要谋生。我也想去凡尔赛一趟,看看那里正发生什么事,不过,有你在那。下午两点整,我有佩林先生,还有一帮厉害的诉讼当事人,在等着我。”
“乔治-雅克,你需要得到什么?”
德·安东咧开嘴笑了笑。“我一直需要得到什么吗?”
“钱嘛。噢。我要看着你挣钱。”
德·伏伊咖啡馆。皇宫爱国协会正在举行会议。每隔半小时就有消息从凡尔赛那边传来。神职人员在集体审议。他们说,明天将有五十名贵族议员由奥尔良公爵带过来。
使爱国协会会员感到满意的是,饥馑阴谋得到了认定。身处要职的囤积居奇者为了使人民屈服,正在让他们挨饿。一定如此:面包价格每天都在上扬。
国王把军队从边界召回;成千上万的、一拨又一拨的德国雇佣军此刻正在行进。可是眼下最为急迫的危险是土匪;大家都这么称呼他们。他们在城墙外头扎了营,不管采取什么样的防范措施,每天夜里总有人偷偷进城。这些是从遭到破坏的省份过来的避难者,那些是因农田遭遇冰雹和上个冬季袭击而颗粒无收的避难者。他们饥肠辘辘、虎视眈眈,手里拿着布满树结的棍子;他们衣衫褴褛,肋骨裸露在外;他们昂首阔步从街道上经过时,俨然成了先知。无人陪伴的妇女现在不上大街了。师傅们用镐头长柄武装他们的徒工。店主们在门上装好了新锁。外出排队等候面包的女佣们在围裙里悄悄放上了厨刀。土匪自有他们的用场这个事实,只有感觉灵敏的人士才会注意到:皇宫爱国协会。
“那么他们已经听说你在吉斯的功劳了?”弗雷农对卡米尔说。
“是的,我父亲给我寄来这件肥大的劝诫包裹。这封信也寄来了。”他把信交给弗雷农。信是由他一个算得上是亲戚、名叫安东尼·圣-约斯特的人寄来的,是一位来自诺昂区、出了名的少年犯。“念念看,”他说。“你可以把它大声念给大家听听。”
弗雷农接过信件。字迹细小,难以辨认。“你为什么不念?”
卡米尔摇了摇头。他不适合干这种事:在小房间演说。(他看到法布尔的脸上赫然出现“为什么不”,他看到法布尔在凌晨一两点钟的时候因为气愤而不能自控。“怎么,这事要比对着一群人演说更难吗?怎么会是这样?”)
“非常好,”弗雷农说。从个人来说,让卡米尔在日常事务上变得过分能干,这对他并不合适。
信里头包含了各种有趣的消息:整个皮卡迪地区的动荡不安,街道上的暴民,燃烧的建筑,处于死亡威胁之下的制帽者和地主。这封信的口气是被压迫者感到幸灾乐祸的那种。
“哦,”法布尔说,“我是多么盼望见到你堂兄!他写的话听上去像属于那种非常愉快但又安静类型的年轻人。”
“所有情况我父亲提都没提嘛。”卡米尔把信拿回。“你觉得安东尼夸大其词了吗?”他对着信,皱了皱眉头。“哦,天哪,他的拼写还是没有长进……他如此渴望出个什么乱子,你知道,他没有好好地过日子……他使用标点符号的方式也是满怪的,到处都是大写字母……我觉得,我要到巴黎旧中央市场去跟市场人员谈一谈。”
“卡米尔,这是你的另外一个不良习惯吗?”法布尔询问道。
“哦,那儿的市场人员,他们都是皮卡迪人。”弗雷农用手指头碰碰外套口袋里的小手枪。“告诉他们,巴黎需要他们。叫他们到街上来。”
“不过,安东尼让我感到高兴,”卡米尔说。“就在你坐在这儿用常规方式强烈谴责滥用暴力的时候,那些商人的鲜血,对他来说,就像——”
“卡米尔,对你来说,鲜血就像牛奶和蜂蜜一样,”法布尔说。“七月是你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