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五章 新职业(1788)
什么都没变化。一切依然如故。一样的老旧和令人烦躁的危机气氛。大家都有这样的感觉,就是在某些方面不做出让步,情况也不至于糟到哪里去。但是什么都没变化。毁灭啦,崩溃啦,国家这艘大船沉没啦:到了无法回头的地步啦,不断变化的平衡啦,摇摇欲坠的大厦啦,时间之沙啦。唯有陈词滥调在变换花样。
在阿拉斯,马克西米连·德·罗伯斯庇尔面对新年,既凶狠好斗,又灰心丧气。他跟当地的司法局闹翻了。他没钱了。他退出了文学社团,因为诗歌成了毫不相关的东西。他在努力限定自己的社交生活,因为他发现,对那些自鸣得意、追求权势职位和信口雌黄的家伙,现在很难做到哪怕是正常的尊敬礼貌——这是对阿拉斯上流社会做出的一个公正持平的描写。越来越多的闲谈转到了当下的问题,他总是压抑自己要笑的希望,让事情过去的希望,这一顺应的性格特征,他正极力想把它剔除掉。因此,每天上班的时候,意见不合就是羞耻,在法庭上向每个论点做出让步便是失败。有些法律反对决斗,但是没有法律反对在脑子里决斗。他对他的弟弟奥古斯汀说,你不能把政治观点与持有这些政治观点的人分开;如果你把它们分开,这就表明,你没拿政治当回事儿。
不知什么原因,他的思想应该在脸上表露出来的——可他发现自己还是忝列在客人的名单上,依然需要驾车到乡下,到剧院去度良宵。他们不会看到,为了润滑社交接触的车轮,他还是没有说出足够的吹嘘奉承的话语。但是他们的期望给他带来的压力迫使他一次又一次地变得有所圆滑,迫使他的回答变得多少有些温和;毕竟,举止得体是这么容易就做到,就像你从前一向是个乖孩子一样。
姑姑恩瑞艾特和尤娜丽用她们自己的圆滑,用她们向来就是为你才尽心尽力的愿望一步一步地逼着他向前。姑姑尤娜丽的继女阿涅斯:这么漂亮,这么喜欢你呀。因此为什么不?你为什么不很快成婚?他绝望地说,因为在接下来的一年,他们可能要召开三级议会,可是谁知道,谁知道呢,我也许会离开这里。
圣诞之前,夏庞蒂尔一家人在位于博瓦克下面的枫特蕾新家安居了。他们怀念的是咖啡馆,不是城市的泥泞、噪音,还有店里那些粗鲁的家伙。他们说,乡下空气使他们感到年轻了十岁。加布丽艾尔和乔治-雅克周日都要出来。你可以看得出他们幸福快乐;日子是如此令人心满意足。这个婴儿将会拥有够七个孩子用的纱巾,获得的关注要比皇太子得到的还要多。经过漫长的冬天之后,乔治-雅克看上去经受过折磨,脸色惨白。他所需的就是在阿希斯家中待上个把月,可他没法抽出这个时间。眼下,他完全负责税务委员会的法律事务,可他说,他还需要一份收入来源。他想买上一块地,可他又说没有资金。他说一个人能做的有限,不过,毫无疑问,他向来就是杞人忧天。我们都为乔治感到自豪。
在财政部,鉴于眼下的局势,克劳德·杜普莱希斯让自己表现得尽量高高兴兴的。去年,在为期五个月的一段时间里,法国连续换掉了三任财长,人人都在问同样愚蠢的问题,人人都要求得到源源不断的无用信息。每当他早晨醒来,想起他在为谁卖命的时候,他就真得非常认真地思考。毫无疑问,很快赖克尔先生要被请回,针对有关公众信心的话题,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将是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吐出的锦囊妙计。如果一般公众想把赖克尔当成是某类弥赛亚,可我们成了什么人哪,毕竟,我们只不过就是小职员而已,不过就是公务员而已……在财政部里,没有人认为眼下的局面能够得到挽救。
克劳德私下跟一个同事说,他可爱的女儿想要嫁给一个省里的律师,此人说话结结巴巴的,而且此人几乎从来没有出庭过,此外,此人好像道德品格很坏。他在心里纳闷,为什么这个同事如此窃笑。
财政赤字达到一亿六千万里弗赫了。
卡米尔·德穆兰和一个女孩在圣-安东尼大街一起居住,女孩的母亲从事肖像绘画。“就算是为了新年,也一定要去看看你的家人嘛,”她对他说。她审视般地望着他。她在考虑加入到她母亲工作的那个行业。卡米尔的肖像不大容易在报纸上登出来。当今的审美品位所欣赏的那些男人,都是肉嘟嘟的红脸,刻意摆出的姿势,还有刚刚理完发的头。要画出这些更容易。卡米尔在不停地挪动,挪动得太快了,哪怕就是闪电般的速写也赶不上。她知道,他在不停地挪动,从他们的生活中挪开,她想,她是不是能够在他走之前帮他把事情处理好。
于是就有了眼下名不副实的“勤奋”号马车在马路上,咣当咣当地奔向吉斯了。马路被一月份的雨水冲得坑坑洼洼的。临近家门的时候,卡米尔才想起了妹妹恩瑞艾特,想起她早已不在人世。有多少个日子,多少个星期过去了,他们没有见到恩瑞艾特。只有他母亲苍白的脸,还有进进出出的那位医生。他早就离家上学去了,去卡特-岗布莱希斯了,有时候夜里醒来,他就在想,她为什么不咳嗽呢?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被带到他母亲的房里,让他在母亲的床边上坐了五分钟。她眼睛下面有些透明的地方,那里的皮肤紫得发光,用枕头把她那瘦骨嶙峋的肩头向前推着。他到巴黎的那年,她去世了,那天,大雨下个不停,雨水穿过这座城市的街道,从褐色的水渠里流走。
他父亲给了神父和医生一杯白兰地,好像他们还不习惯死亡似的,仿佛他们还需要作准备似的。他本人,坐在角落里,一点也不显眼,在他看来,糟糕地,极其糟糕地,几个男人翻来覆去盯着这个话题在说:卡米尔,你觉得到路易大帝高中读书怎么样啊?他说,我下定决心了,我蛮喜欢这个主意的。难道你不思念你的妈妈爸爸吗?他说,你们一定要记住,三年前,我七岁的时候,他们就送我去上学了,所以我根本不会思念他们,他们也不会思念我。神父慌慌张张地说,他难过;不过,卡米尔啊,你的小妹已经身在天国了。他说,不,神父:我们被迫相信,恩瑞艾特现在已经身在炼狱,品尝折磨了。因为亲人离世的缘故,这就是我们的宗教允许我们得到的安慰。
如今,每次他到家,他父亲都会为他准备白兰地。他父亲总要问,如同这些年来他一直问他一样,旅程怎么样啊?不过,他对这段旅程已经习以为常。也许马匹可能踢翻了,或者你在途中中了毒,或者被旅途的同伴搞得无聊得要死。那是各种可能性的总和。有一回,他说,我什么都没看到,我跟什么人都没讲话,整个旅途当中,我都在想些邪念。在整个旅途当中吗?那是在坐“勤奋”号马车之前的日子。他十六岁的时候,肯定已有韧劲和耐力了。
离开巴黎前,他把他父亲最近的一些来信反反复复地读了。这些信写得尖刻、毫不高雅、伤心伤肺。字里行间明摆着这么个难以言说的事实,那就是,戈达尔家族希望跟他的堂妹露丝毁掉订婚约定。这个约定是她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定下的。他们怎会知道,将来的事情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他到家的时候是星期五的夜里。第二天,要到镇上去登门拜访很多人,有很多聚会他没法儿回避。露丝刻意表现得不太腼腆,不跟他说话,不过,装出来的样子还是不自在,她的双肩总是在动,看上去烦躁不安的样子。她有一双翻转得很快的眼睛,还有一头戈达尔家族特有的又密又黑的头发,她时不时地在他身上扫视一下,使他觉得自己已被涂上了一层黑色糖浆。
星期六,他跟家人一起去参加弥撒。在当天逼仄的飘着冻雨的街上,他成了大家猎奇的对象。在教堂里,人们看着他,好像他是从一个比巴黎还要暖和的地区过来的。
“他们说你是个无神论者,”她母亲低声地说。
“那就是他们说我是什么人的话吗?”
克莱蒙说,“也许你将来像那个魔鬼般的安琪文,会在祭祀的烟雾中消失。”
“那将是一件大事。”安妮-克劳蒂尔德说。“我们的社会日历枯燥单调。”
卡米尔并没有仔细观察教堂的聚会;他意识到,他们在仔细观察他的行为。参加聚会的有索尔斯先生和他爱人。还有那位老面孔的医生,戴着假发,长得胖乎乎的,曾经帮助恩瑞艾特入殓。
“你女朋友来啦,”克莱蒙说。“我们不该知道的,可到底还是知道了。”
现在苏菲成了一个长着双下巴的夫人了。她看穿了他,好像他的骨头是玻璃做的。他觉得他的骨头就是用玻璃做的,在这弥漫着教堂特有的忧伤之中,就连石头好像都要开裂融化了。神坛上,六盏烛灯的烛油流成了小沟,在忽闪忽闪地亮着。它们的阴影把人体和石头,把酒和面包交汇成影线。几个引领圣餐的人融入了黑暗之中。这是启蒙之餐啊;等他们出现的时候,蓝色的日光在洗刷着小镇市民的头颅,融化着他们的面部特征,把它们重新剥离,放回到骨头里去了。
他上楼,去了他父亲的书房,一层一层地筛选他已经归档的往来信件,直至找到他想要的那个信封,那是发自他戈达尔舅舅的那封公函。就在他读信的时候,他父亲进来了。“你在干吗呢?”他并不想把信藏起来。“那封信确实是年代非常遥远,”让-尼克拉斯说。
“是的,”卡米尔一边笑着,一边翻页。“不过,你知道,我是个无情,而且能犯下大罪的人。”他把信朝着有光亮的地方拿过去。“就幸福和婚姻的长久性而言,‘卡米尔出名的不安分,’”他说,“‘还有也许令人担惊受怕的危险,’”他把信放下。他的手在颤抖。“他们觉得我疯了吗?”他问他父亲。
“他们觉得——”
“不安分,这还有别的意思吗?”
“你所斤斤计较的是否就只是他们的措辞?”让-尼克拉斯走到火炉那边搓手。“那个该死的教堂冻死人了,”他说。“他们可能会想出别的什么字眼,不过,肯定,他们不会写下。关于什么的关系——的事情重新被人提起了——你跟一个同事的关系,此人我对他向来相当地——”
卡米尔盯着他看。“那是很多年以前了。”
“我觉得这件事不是特别容易讨论,”让-尼克拉斯说。“你不过是想要抵赖这件事,那么,在这件事上,我可以纠正人家的说法吗?”
风把一把一把的冻雨掼在窗户上面,然后在烟囱和屋檐里啪啦啪啦地作响。让-尼克拉斯惊恐地抬起眼睛。“十一月份我们把候选人名单表丢掉了。现在天气怎么啦?以前,天气可不是这样。”
卡米尔说,“发生的一切都是——哦,在以前那时候太阳无时无刻不在照耀,六年之前吧。至少是这样。不管怎么说,没有一个地方是我的过错。”
“所以你在申述什么?我的朋友佩林,是个家庭主男,我们相识三十五年了,在大法官法庭处,他是个深受敬重之人,也是一名重要的共济会会员——你在申述,有一天,突然他要跑到你这里来,把你打得失去知觉,然后把你拽到他的床上吗?一派胡言。你听着,”他大声吼道,“你能听到那个奇怪的‘啪啦啪啦’的声音吗?你觉得是在天沟里面作响吗?”
“你问任何人,不要问我,”卡米尔说。
“什么?”
“关于佩林。他名声好。我不过是个孩子,我——哦,噢,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我怎么会卷入到这些事情里头。”
“那不是借口。你别指望那样会顶用,对戈达尔家族来说——”他中断了说话,抬头向上看看。“我觉得是在天沟里面作响,你知道。”他转身背对着他儿子。“我提起这件事,不过是把它作为从前发生的那档子事而已。”
这时,浑浊阴郁的天空开始正儿八经地下雪了。风忽地停了。卡米尔用额头抵着窗户玻璃,望着大雪开始飘舞,在下面的广场上积成了雪堆。他因为震惊而感到虚脱。他的呼吸给窗格子蒙上了一层雾气,火在他身后燃烧得啪啪作响,鸥鸟惊叫着,从雪花上方的空中猛地俯冲下来。克莱蒙进来了。“那是什么好玩的噪音,类似拍打的声音吗?”他说。“你觉得是不是天沟里面的声音?蛮好玩的,现在好像已经停了。”他把整个房间扫视了一下。“卡米尔,你没事吧?”
“我想没事。你能不能告诉那头小肥牛,它又被缓刑了?”
两天之后,他回到了巴黎,到了圣-安东尼大街。“我要搬出去。”他对他的情人说。
“随你自己的便吧,”她说。“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真的反对你在我背后跟我妈妈勾勾搭搭。所以,说不定,这样倒也满好。”
就这样,卡米尔此刻醒来了,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他讨厌这样。他摸了摸紧闭的眼睑。他的梦经不起讨论。他的生活并不像人们真正想象的那般,他心想。为了安莱特,做出的漫长的挣扎已经把他的神经撕碎了。他是多么想跟安莱特在一起安居乐业啊。他对克劳德没有丝毫的恶念歹意,可是,要是能把他从这个世界上除掉,生活将是多么的干净利落啊。他不愿意承受痛苦,他试图去想或许是在《圣经》里的一个先例。什么事都会发生;这是他的经验体会。
他记起来了——每一个早晨,他非得重新记起——他要跟安莱特的女儿结婚;他要让她对这桩婚姻起誓。所有这一切是多么复杂啊。他父亲暗示过,他破坏了别人的生活。这一点,他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他没有强奸,也没有谋杀;而且,从别的任何事情中,人们都应该能够像他一贯所为的那样,自我学习,不断向前嘛。
有一封家里寄来的信。他不想拆。之后,他又心想,别做傻瓜了,也许家里死了人哩。里面是一张银行经理的支票,还有他父亲与其说是道歉不如说是无可奈何的几个字。这样的事以前也有过。他们已经经历过这样一整套的循环了:骂人啦,恐怖啦,出走啦,消气啦。在某一段时间,他父亲认为,他僭越了界线。他有一股要控制的冲动,有一股要控制的欲望;如果他儿子不再写信,永远不再回家,他就会失控。卡米尔心想,我该把他的支票寄回去。可是,跟平时一样,我需要钱哪,这一点,他知道。他心想,爸爸啊,你还有别的孩子,你可以折磨他们嘛。
我要出去转转,看一看德·安东,他心想。乔治-雅克要跟我谈话,他不会把我的恶行看得很重,相反,事实上他喜欢我的这些恶行。天亮了。
他们在德·安东的办公室里忙碌着。这位国王议员眼下雇了两名文员。其中一位名叫约勒·巴雷,尽管德·安东比他小几岁,但是他在学校就认识此人。这些日子,他雇佣比他年长的人这种事似乎也不奇怪。另一文员叫德芙格,此人,德·安东好像一开始就认识。还有一名听差,名叫比劳德-瓦恩尼斯,有事叫他,他就进来,起草申诉文书,干些例行事务。还要干些例行事务中多出来的事务。今天上午,比劳德,一个多余的、从不讨人喜欢、对别人从不说上一句好话的人,在办公室里。卡米尔进来的时候,他一边把巴雷桌上的文件汇总在一起,一边嘴里在埋怨他老婆正在发胖。卡米尔明白,今天上午他格外有火气,因为你瞧瞧,他衣着邋遢,破旧不堪;再瞧瞧乔治-雅克,得体的上等宽幅外套,还有白得发亮的朴素领巾,他的举止流露出常见的、在银行里才存在的自满自足感,还有他那高声优雅的嗓音……“当你真正想要抱怨的人是德·安东先生的时候,”卡米尔问,“你为什么要抱怨安娜呢?”
比劳德抬头看了看。“我没抱怨呀,”他说。
“难道你还不走运吗?你是法国唯一一个没有牢骚的人。他为什么要撒谎?”
“走开,卡米尔。”德·安东收好比劳德拿过来的文件。“我在工作呢。”
“当你被招录到倡议院的时候,难道你不得到你教区的神父那里,向他要上一份证明,说明你是个本本分分的天主教徒?”德·安东哼了一声,埋头于反驳他的论点。“难道这件事没有堵在你的喉咙里吗?”
“巴黎是个值得做弥撒的地方。”德·安东说。
“是的,这就是比劳德-瓦恩尼斯先生为什么没有从现在的岗位上晋升自己的原因。他也愿意当国王议员,可他就是没法让自己做到那一步。他讨厌牧师,你是这样的吗?”
“是的,”比劳德说。“既然我们正在引用别人的话,我也要为你引用一下——‘我愿看到,这将是我欲望之中的最后一个,也是最为炽烈的欲望。我愿看到这位末代国王被最后一位神父的激情绞死。’”
短暂的停顿。卡米尔把比劳德仔细打量了一番。他受不了他,几乎不想跟他在同一个房间里。比劳德令他厌恶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还有一种令他无法捉摸的恐惧。可事情就是这样——他非得跟他在同一个房间。他非得不断地从这个无法忍受的人那里去寻求志同道合者,这转为一种强迫。这些日子,他考察过某些人,好像他们他全认识,好像在某一方面他们就属于他这类人,好像他们就是他的亲戚。
“你的颠覆性宣传册怎么样?”他对比劳德说。“你有没有找到印刷工人?”
德·安东从文件上面抬起头来。“比劳德,你为什么花时间写那些根本无法出版的东西呢?我不是想刺激你,我只想了解一下。”
比劳德的脸扭曲了。“因为我无法妥协嘛,”他说。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德·安东说。“难道不是更好吗,不,我们以前说过这样的话。也许卡米尔,你本人应该试着写写宣传册。试着写随笔,不是诗歌。”
“他的宣传册名叫《对偏见和迷信的最后一击》,”卡米尔说。“这题目看起来是不是好像这的确就是最后一击了,是吗?看起来好像与所有那些他写成的令人伤心的剧本差不多一样成功。”
“那天你——”比劳德开始了。
德·安东打断了他。“还是让我们安静一会儿吧。”他把申诉书朝比劳德那边推了过去。“这是什么垃圾。”
“德·安东先生,你在教我我本人的专业领域。”
“如果你不懂,为什么不教你呢?”他把文件朝下面掼了过去。“卡米尔,你表妹露丝怎么样?不,现在别告诉我,我就到此打住。”他边说便做了个样子:把下巴朝上扬了扬。
“要做到令人尊敬而又体面,难吗?”卡米尔问他。“我的意思是,真的难吗?”
“哦,德穆兰先生,你这种行为,”比劳德说。“让我非常恶心,年复一年。”
“你也让我恶心,你这个死鬼。如果法律行不通,你的才华一定要有某种渠道得到展示。在灵堂里发牢骚,对于你才合适呢。在坟墓上跳舞一向是有需求的。”
卡米尔走了。“什么是他展示才华的渠道?”约勒·巴雷说。“我们过分讲究礼貌,没法猜。”
在百戏剧院,看门人对卡米尔说,“亲爱的,你迟到了。”他觉得这话莫名其妙。在包厢里头,两个男人正在进行政治辩论,其中一位把贵族制度骂得体无完肤。他个头不高,胖胖的,全身看不到骨头,是那种——在正常的时候——你见到的为捍卫现状而在叽里呱啦说话的人。“艾尔伯特,艾尔伯特,”他的对手并不带有多少怒气地说,“你会被绞死的,艾尔伯特。”煽动言行一定已经传播开了,卡米尔心想。“赶紧,”看门人说。“他情绪太坏。他要骂你了。”
剧院里被一种充满敌意的阴暗包围着。为了取暖,一些演员在单足到处跳来跳去的。菲利普·法布尔·德·伊格朗汀站在舞台和他刚刚试听过的歌星面前。“我觉得你需要放上一天的假,安妮,”他说。“对不起,我的鸭子,这样就是不行。你这嗓子,你一直怎么使用的?你是不是已经爱上了抽烟?”
这姑娘双臂交叉,摆放在胸前。她的样子看起来像是要放声大哭一场似的。“法布尔,干脆把我放到大合唱里面算了,”她说。“求你了。”
“对不起。不能那么做。你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在一个着火的建筑里唱歌,噼里啪啦的。”
“你没有感到难过,是吗?”她说。“杂种。”
卡米尔走到法布尔身边,对着他的耳朵说,“你结婚了吗?”
法布尔跳了起来,猛地旋转了一圈。“什么?”他说。“没有。绝对没有。”
“绝对没有结过婚,”卡米尔说,有副印象深刻的样子。
“哦,从某种意义上说,结过婚了,”法布尔说。
“不是我要敲诈你。”
“是啊,噢,那个时候我是……她在……旅游。听着,只要等我半个小时就行,好吗?我尽可能快来。卡米尔,我讨厌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我的才华正受到排挤。我的时间正在被浪费。”他朝舞台,朝跳舞的人,挥了挥手臂,剧院经理在他的包厢里紧锁着眉头。“我做了什么事得到这样的报应?”
“今天上午大家都是牢骚满腹。在你的包厢里,他们在为三级议会的构成辩论不休。”
“啊,赫雷·埃贝尔,多厉害的火炮脾气。真正令他生气的原因是他那胜利者的命运注定了就是负责卖票的收入。”
“我今天上午见到比劳德了。他也是牢骚满腹。”
“别跟我提那龟孙子,”法布尔说。“他是个想方设法从作家嘴里抠出面包的家伙。他已经有了一份工作,他为什么不坚持干下去?这对你来说可不一样,”他和和气气地补充说。“如果你想写出戏,我不会介意,因为,作为一名律师,你是这么一个完完全全的绝对的失败者。我觉得,卡米尔,我亲爱的,你我应该在什么项目上合作。”
“我想,我们愿意在充满暴力和血腥的革命上合作。这是一件得罪我父亲的事。”
“我更多考虑的是短期的事情,要挣钱,”法布尔反驳道。
卡米尔自己走到暗处,看着法布尔发脾气。歌星来了,趾高气扬地朝他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位置上。她低着头,把下巴从一侧摇摆到另一侧,让脖子的肌肉放松;然后绕着大臂扎紧一条带花边的丝绸纱巾,纱巾上面有一种迷人光彩,现在磨坏了。她本人好像也被磨坏了。她的表情是脾气不好的那种,嘴巴闭着。她仔细打量着卡米尔。“我认识你吗?”
接着他便仔细打量起她来了。约莫二十七岁吧,他心想。骨头小,棕色头发有些发黑,鼻子扁平。她够漂亮的,但是,她脸上有个地方模糊不清,好像是在什么时期挨人揍过,头四周围被撞击过,差不多恢复了,但是永远不可能完全恢复原状。她把问话重复了一遍。“我真佩服你直截了当的方式,”卡米尔说。
女孩笑了。温柔的、受过伤的嘴。她伸出手来按摩喉咙。“我以为我真的认识你。”
“我也被这种情况伤害过。最近我觉得我认识巴黎的每个人。这像是一系列的幻觉。”
“可是,你确实认识法布尔。在唱歌这件事情上,你能不能帮我一把?说句话,让他脾气好一点吗?”然后她摇了摇头。“不,算了吧。他没错,我的嗓音发不出来了。我在英国接受过训练,你会相信吗?我有这么多了不起的想法。我不知道现在我要干什么。”
“哦,你曾经干过什么,在不同的工作之间?”
“我过去经常跟侯爵上床。”
“那么,这就对了。”
“我不知道,”这女孩说。“我有个印象,侯爵们再也不大手大脚地花钱了。我呢,我也不是大手大脚地得到别人好处了。而且——不停地变换地方是最好不过的事。我觉得我要试试耶拿。那里我有熟人联系。”
他喜欢她的嗓音,还有她的外国口音。真想让她不停地说下去。“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靠近列艾吉。我——哦——去过一些地方。”她把脸颊托在手上。“我叫安妮·戴洛瓦妮。”她闭上眼睛。“天哪,我太困了,”她说。她在纱巾里挪动着瘦削的肩,想使她的脊背从这个世界挣脱出来,放松一下。
在孔代大街,克劳德待在家里。“见到你我真惊讶,”他说。他没朝它看。“答案你已经有了,”他说。“肯定是不。永远不。”
“你真是神仙,是吗?”卡米尔说。他觉得要准备打架了。
“我快要认为你在威胁我了,”克劳德说。
“听我说,”卡米尔说。“距现在五年之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不会有财政部官员,不会有贵族,人们能够娶自己要娶的人,不会有君主,不会有议会,你也不会对我说,我什么事都不能做了。”
他一生当中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这样讲过话。这非常过瘾,他心想。我也许会成为一名职业流氓。
安莱特,隔着一个房间的距离,动也不动地僵坐在椅子上。克劳德到家早,是六个月当中仅有的一次。可以推断,卡米尔不可能提防到他;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想要娶我女儿,她心想,因为有人正告诉他,他没法娶到。多少年了,她在自己的客厅里滋养这个难得的凶狠的自我,像是对待某个特别的、靠摩卡咖啡喂养的室内植物和小小的秘密一样,喂养着它。
“露西尔,”她说。“坐到你的椅子上来,别胆大到出这个房间。不遵从你爸爸的权威,我可不会纵容你。”
“你把那误解为权威?”露西尔说。因为害怕,她从房间出来了。卡米尔气得脸色发白,眼睛睁得像漆黑的、慢悠悠的斑点一样。她站着,拦住了他的路。“卡米尔,你一定要知道,”她针对与此事有关的人说。“我要从他们为我拼打出来的生活中获得另外一种生活。我害怕平凡普通。我害怕无聊。”
他的手指尖在她的手背上擦着。指尖冰一样的冷。他急忙向后转。一扇门砰地关上了。除了这么几处小小的冰凉的皮肤岛屿之外,她没留下他的任何东西。她听到她母亲在哭,不见人影,声音吵吵闹闹的,一会儿在喘气,一会儿气出不来。“从来没有,”他爸爸说,“二十年当中,在这个屋子里你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得体的话,从来没有这些烦恼,我女儿从来没听到过因为生气而抬高声音说话。”
阿黛乐出来了。“那么现在我们是在真实的世界上生活吧,”她说。
克劳德拧着双手。他们以前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做。
德·安东的儿子活泼神气,棕色皮肤,满头黑发,像他父亲一样是淡得出奇的蓝眼睛。夏庞蒂尔一家围在摇篮上面,指出什么地方长得像谁,将来会是什么样的人。加布丽艾尔对自己感到非常开心。她想亲自给孩子喂奶,不想把他送给奶妈喂。“十年之前,”她母亲说,“对于你这样职位的女人来说,这是相当不可思议啊。你是一名倡议员的妻子。”她摇摇头,不喜欢现代的举止方式。加布丽艾尔说,也许是一些朝着更好方面的变化吧?不过,除了这个变化之外,她想不出别的什么好的变化了。
现在我们是在1788年的5月。国王宣布他将废除议会。有些议会成员已遭逮捕。收入是五亿零三百万;开销是六亿二千九百万。外面,街道上,当地的一头猪正在追一个小孩,之后,在加布丽艾尔的窗户下面,小孩跃到了猪身上。这个插曲使她感到惴惴不安。自从生过孩子以来,她就不希望把人生视为挑战了。
因此,在季度结账日的那天,他们搬到位于科德利埃德大街和商廊之间那个角落处的一楼公寓里去住了。她的第一个想法是,我们付不起这个公寓的钱哪。他们需要用新家具把公寓摆满,这是一栋功成名就人士的房子。“乔治-雅克的品味需要昂贵的开支,”她母亲说。
“我认为业务做得不赖。”
“这么好吗?我的天哪,我一向对你奉劝服从遵守。可是我不是要你低能。”
加布丽艾尔对她丈夫说,“我们欠债吗?”
他说,“这类事由我来操心,好吗?”
第二天,在新房子的前大门口,德·安东停下,先让走在他前面的一位妇女进来,她手里搀着一个九岁或者十岁的小女孩。他们互相做了自我介绍。她叫吉力,她丈夫安东尼是夏特雷法院的一名官员。德·安东先生也许认识他?他的确认识。这孩子,是你的头一个孩子吗?这位是路易丝——是的,我就这么一个——求求你,路易丝,别那样怒容满面,你想要你的脸绷成那样子吗?“请告诉德·安东夫人,如果她希望得到帮忙,只管叫一声就行。下周等你们安顿好了,一定要过来吃晚饭。”
她上楼的时候,小孩路易丝跟在她后面走。她向后瞥了德·安东一眼。
他发现加布丽艾尔坐在包装箱上面,把一只碟子的两个半片拼凑在一起。“这是我们打碎的东西。”她说。她跳起来,亲了亲他。“我们的新厨师在烧饭。今天上午,我雇了个女佣,她叫凯瑟琳·莫汀,人年轻,工钱非常便宜。”
“我刚刚碰到我们楼上的邻居。话很少,但是文文雅雅的。有个小女孩,大概这么高,用非常怀疑的表情在看着我呢。”
加布丽艾尔伸手向高处去够,在他颈背上把双手勾连起来。“你知道看得你不放心。这桩案子了结了吧?”
“是的。而且我赢了。”
“你总是赢。”
“不是总是。”
“我可以认为你总是赢嘛。”
“随你。”
“所以你不在乎我是不是佩服你了?”
“有人跟我说,这是一个关于你能否承受女人的期待的分量问题。有人跟我说,你不该把自己放到和女人在一起的处境中,在那种处境中,你非得要一直正确无误。”
“这话是谁跟你说的?”
“当然是卡米尔。”
小孩在哭。她抽身走开了。今天这次短暂的谈话,五年之后将会使他想起:刚出生的婴儿的啼哭声,她漏着奶水的乳房,一整天呈现出的庸常的甜美气氛。还有装潢和油漆,还有新地毯的气味;书桌上面一摞的账单;窗外,夏天已经来到簇新的树上了。
价格通胀:1785~1789
小麦 66%
裸麦 71%
牛肉 67%
烧火木柴 91%
斯塔尼拉斯·弗雷农是卡米尔在学校结识的老朋友,新闻记者。他住在街角附近,编辑一份文学报纸。他喜欢开些令人动气的玩笑,在自己的衣着方面考究太多,不过,加布丽艾尔觉得他还是可以忍受的,因为他是皇族教子。
“我认为,德·安东夫人,你把这叫作沙龙吧。”他端坐在其中的一张新的紫色扶手椅上。“不,看上去不像沙龙。为什么国王议员的妻子不弄个沙龙呢?”
“这不是我考虑我自己的方式。”
“哦,我明白了。问题恰恰就是你,是吗?我以前认为,也许,问题恰恰就是我们。那就是你把我们看成是第二等人。”她客客气气地笑了笑。“当然,我们当中有些人是第二等人。法布尔,比如说,就是第三等人了。”弗雷农向前倾了倾,用手做成一个尖塔。“那些我们年轻时候钦佩的家伙,”他说,“现在全都死了,或者老了,或者为了让他们的怒火不要烧旺,皇宫给了他们退休金,他们退休过自己的日子去了——尽管我担心这首先是一股靠模仿学会的怒火。你将来会记得,当布哈莱斯先生想要有人上演自己的戏时,我们胖胖的、半文盲的国王亲自禁止他们演出,因为他认为,这些戏具有颠覆社会良好秩序的特征,曾经出现过秩序混乱的事。结果证明了,是吗?布哈莱斯先生的抱负就是要在巴黎拥有最昂贵的联排别墅,现在呢,他在造房子,从他房子那儿,就可以看到巴士底狱,城里一些最肮脏的居民点的气味从那儿可以闻到。后来,又有一回——不,我可以举出很多例子。二十年前被视为危险的想法现在都成了政府机构的陈词滥调了——可是,人们每年冬天还是死在街上,他们还是挨饿。我们呢,轮到我们了,跟现存的社会秩序抗争,只是因为我们在顺着社会秩序这个肮脏的梯子往上爬的时候没有取得进步。例如,如果法布尔明天被选进学院,你将看到,他极度渴望把社会革命在一夜之间变为最和平、最殷勤的社会顺从。”
“说得很好,兔子,”德·安东说。
“我希望卡米尔别那么叫我,”弗雷农压抑着愤怒说。“现在大家都这么叫我了。”
德·安东笑了。“继续说说这些人吧,”他说。
“哦,那么……你碰到布利索了吗?正好现在他在美国,我想。卡米尔有封他的信。关于他们的全部问题,他正在给他们提出忠告。布利索是个伟大的理论家,是个伟大的政治哲学家,虽然身上连件衬衫都快没了。所有这些职业化的美国人,职业化的爱尔兰人,职业化的日内瓦人——所有流放的政府、鼓吹手、小文人、不得志的律师——所有这些嘴上宣称憎恨、他们其实内心最渴望得到东西的家伙。”
“这么说你能担当得起。你的家族受宠。你的文件就在审查者的右侧。发表激进观点是你可以允许自己得到的难得的东西。”
“德·安东,你在损我嘛。”
“你在损你的朋友们。”
弗雷农伸了伸腿。“争论到此为止,”他说。他蹙了蹙眉头。“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叫我兔子吗?”
“我想象不出。”
弗雷农转身面对加布丽艾尔了。“所以,德·安东夫人,我还是认为你已经有沙龙了。你有了我、佛朗索瓦·罗伯特,还有他妻子——路易丝·罗伯特说,她将写一本关于安莱特·杜普莱希斯,还有关于孔代大街的毁灭小说,不过她担心,把卡米尔作为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可能没人相信。”
罗伯特夫妇新婚不久,彼此黏黏糊糊、卿卿我我的,但是过得极其贫困。他二十八岁,法律讲师,说话直来直去,和蔼可亲,善于接受别人的建议。结婚之前,路易丝叫德·凯拉列奥小姐,在阿特瓦长大,是朝廷审查官的女儿。她的贵族父亲不同意他们这桩婚事,可她不买他的账。家里为此闹得不欢的压力导致了他们没有得到一分钱,而且佛朗索瓦所有晋升的机会都给堵住了。于是,他们只好在孔代大街租了个小商店,开了家熟食门面,专卖来自殖民地的各种食品。此刻,路易丝·罗伯特就坐在她的后面,一直坐到衣服褶边翻了过来,她的眼睛看着卢梭的一本书,耳朵还竖着在听顾客说话,听关于糖蜜涨价的谣言。晚上,她给丈夫烧饭,认真检查一天的账单,在累加账单的时候,她那趾高气扬的肩头僵住了。加完账单后,便坐下,心平气和地跟佛朗索瓦交谈,谈司法管理,谈现代小说结构;之后,便在漆黑中躺下,一点也睡不着,鼻子露在床单外面,冰凉的,心里祈求着不要怀孕。
乔治-雅克说,“我在这儿蛮自在的。”他喜欢晚上在小区里到处散步,向妇女们脱帽致敬,然后跟她们的丈夫攀谈,每次回家的时候都带回一些新消息。杀猪大师傅雷让德勒是个好人啦,这生意现在赚钱。住在对过的那位长相粗粗的人其实是个侯爵,是圣-雨霍伊侯爵;他对现在的政权恨之入骨。关于政权,法布尔讲了个惊人的故事,全是关于错误结盟和国王密信的事儿。
乔治-雅克说,这儿一直比别处更加安静,不过,公寓里总是人满满的,他们是些半生不熟的人。他们从来没有单独吃过晚饭。办公室现在就设在一间小书房和原本当他们餐厅的地方。白天,小职员巴雷和德芙格他们总是窜过来跟她说说话。那些她以前从没见过的年轻人到门口问她,是否知道卡米尔现在住在哪里。有一回,她大为光火,说,“住得近,与这儿没有什么分别。”
一周当中,她母亲会过来一两回,她对孩子总是操心过度,对用人总是批评,说,“你了解我,加布丽艾尔,我向来不干涉别人。”她自个儿去买东西,因为她对蔬菜特别挑剔,而且还喜欢核对找给她的零钱。孩子路易丝·吉力跟她一起过来,装模作样地帮她提提沉甸甸的袋子;吉力夫人过来,就本地的店主给她提些忠告,就他们在街上碰到的人评头论足。她喜欢路易丝这孩子:脸大、宽、阔,机警,有时候静思默想,有着独生子女的早熟。
“你那个地方总有这么多的嘈杂声嘛,”小女孩说。“有这么多的先生女士们来来往往。有时,我下楼的时候,没问题,是吗?”
“只要你乖,安静地坐在这里就好。只要我到那里就好。”
“哦,否则我不会想到过来的。我害怕德·安东先生。他有这么一副表情。”
“他真的非常友好。”
这孩子显得有些狐疑。然后脸上突然发亮。“我打算要做的事,”她说,“只要有人向我求婚,我马上就把自己嫁出去。我要生好几窝孩子,每天晚上都有很多的聚会。”
加布丽艾尔笑了。“你急什么急?你才十岁呀。”
路易丝·吉力拿眼斜乜着她。“我才不想等到老了。”
7月13日这天有冰雹。这么说,丝毫也没有让人了解到下冰雹是个什么样的情景——好像上帝的鄙视已经凝固了。大街上,到处都是形形色色的暴力和不明原因的事故。果园中的果子给砸光了,破坏得不成样子;谷物被砸得平摊在地里。整整一天,冰雹击打着窗户和门,一点也不像记忆中曾经有过的情景。在13号和14号之间的这天夜里,一群胆战心惊的人睡觉了。他们醒来的时候,发现一片寂静。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生命才从这座城市中流过。天热了,人们好像被这支离破碎的光亮弄得眼花缭乱,好像整个法国被推到了水下。
离这场灾难还有一年:加布丽艾尔站在镜子前,捏了捏帽子。她马上要出去购买上好的羊毛,给路易丝做冬衣。吉力夫人向来不会考虑这样傻乎乎的跑腿的事,但是到了八月底,路易丝喜欢起她衣橱里的冬服。谁知道下一回天气是什么样儿,她问,要是天气突然变冷,她就要挨冻了,因为自从去年开始,她已经长了很多。倒不是因为冬天我要到什么地方去,她说,而是因为或许你会把我带到枫特蕾去看你母亲。枫特蕾,她说,是乡下。
门口有人。“进来吧,路易丝,”她喊道,可是没人进来。女佣凯瑟琳在摇哇哇哭叫的婴儿。她把帽子拿在手里,亲自跑到了门口。一个她不认识的姑娘站在那里。她看着加布丽艾尔,看着帽子,朝后退了退。“你准备出去?”
“有没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这姑娘往后看了看。“我能进去五分钟吗?我知道这听起来不大可能,可我相信,用人被告知要四处跟踪我。”
加布丽艾尔让到了一边。这姑娘就进来了。她摘下宽檐帽,把黑发抖落出来。她穿一件蓝色麻布夹克衫,衣服贴身,展示出她只有手掌那么宽的腰肢和身体的丰满线条。她用一只手把头发往后抹了抹,抬起下颔,而且很有自我意识:向镜子里瞥了瞥自己。加布丽艾尔突然感到自己像是垃圾,而且穿着很糟,自己就是一个刚刚怀过孕的妇女。“我想,”她说,“您一定是露西尔。”
“我过来,”露西尔说,“因为情况这么糟糕,我太渴望跟人说说话了,卡米尔跟我说起过你的全部情况,他告诉我,你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富有同情心的人,还说,我会非常喜欢你。”
加布丽艾尔往后一缩。她心想,这是个多么低俗、令人不齿的鬼把戏:如果他把所有关于我的情况都告诉过你,我怎么能告诉她,我对他有什么看法呢?她把帽子丢在桌上。“凯瑟琳,到楼上来,说,我又耽搁了。再给我们拿点柠檬来,好吗?今天天气暖和,是吗?”露西尔朝后看了看她:眼睛像是午夜的花朵。“哦,杜普莱希斯小姐——你跟你爸妈吵架了?”
露西尔在椅子上落了座。“我爸爸在我们屋里边兜圈子边说,‘父亲的权威难道就一点不算什么?’他话里有话,像是格言。我姐姐不停地跟我重复这句话,逗得我哈哈大笑。”
“哦,是吗?”
“我相信抵制权威的权利,如果权威有错的话。”
“那你妈妈说什么了?”
“没多说。她变得非常安静。她晓得我收到了来信。可她装着什么都不知道。”
“这显得不够明智。”
“我把信放在她能看得见的地方。”
“这对你们俩都没什么好处。”
“是的,反倒把事情搞得更糟了。”
加布丽艾尔摇摇头。“我不会纵容。我绝对不会不把父母当回事。或者欺骗他们。”
露西尔饱含感情地说,“难道你不觉得女人应该选择她们要嫁的人吗?”
“哦,是的,这话说得有道理。但是嫁给德穆兰先生就是没道理。”
“哦。那么你不会嫁给他?”露西尔看起来好像是在为几码的鞋带迟迟疑疑。她把裙子朝上捋了一点,让裙子在手指间慢慢地滑过。“情况是,德·安东夫人,我爱上他了。”
“这我怀疑。你恰好经历人生的这么个阶段,你总要爱上个什么人。”
露西尔好奇地望着她。“在你遇到你丈夫前,你总要爱上一些人吗?”
“说实话,根本没有。我不是那种女孩。”
“那么什么让你认为我是那种女孩呢?关于经历这些阶段的所有话,不过是年岁大一点的人说的话罢了。他们认为,他们有权利从他们僵化定型的立场上看你,然后对你的生活进行评判。”
“我妈妈算是个有些见识的妇女,她会说,这就是痴。”
“有个这种类型的妈妈倒也不错。跟我妈妈非常相似。”
头一回,加布丽艾尔感觉到被激发出不愉快了。麻烦,就在自家的屋里?她怎么才能使这位小姑娘明白呢?她今后会明白点什么的,或者常识是否已经永远放松了它的约束,或者,首先是,常识有过约束吗?“我妈妈告诉我,”她说,“永远不要批评丈夫择友。可是,在这件事上——如果我用这个那个事告诉你,我并不佩服他……”
“这显而易见。”
加布丽艾尔依旧清楚地记得,孩子出生前的几个月,自己在屋子四周一摇一摆地走路的情景。她的妊娠期,虽然结果令人高兴,在某种程度上说,还是让人经受了折磨,让人尴尬。甚至到了第三个月的月底,反应还是很大,她能看到人们不大害羞地打量着她。她知道孩子出生之后,他们就会掐掐手指头计算时间。好多个星期过去了,乔治-雅克把她怀孕当成是件好玩的事,但是两人的关系却生疏了。关于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家务事,他甚至跟她谈得更少了。她思念咖啡馆,思念的程度强烈到他无法知道。她思念那种没有要求的男性伙伴,思念大家无拘无束地谈论外面的世界。
所以……如果乔治把他朋友带到家里来,这有什么关系吗?可是卡米尔一向要么是正好来到这里,要么是正准备离开这里。如果他坐在椅子上,他总是坐在椅子的边沿;如果他坐在椅子上超过三十秒钟,那是因为他极度疲惫。他朦朦胧胧的眼里流露出来的一丝惊慌,在她沉重的身体内激发出相同的情绪。孩子出生了,身体的沉重感消失了;无来由的焦虑却依然存在。“卡米尔是我天空上的一朵云,”她说。“他是我的肉中刺。”
“天哪!德·安东夫人,”露西尔说,“这些比喻你觉得你非要用不可吗?”
“首先……你知道他没钱吗?”
“我知道,不过我有钱。”
“他不可能单单靠你的钱过日子。”
“许多男人靠女人的钱过日子。这很体面,在有些圈子里,向来就是这样。”
“你妈妈的这个行当,也许他们过去一直就是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它。”
“我也不知道,”露西尔说。“有表达这个行当的专门术语,不过我今天早上感到不大对劲儿。”
“你必须弄清有关这件事的真相。”
“我妈妈不会跟我说话。我可以问卡米尔。可是,为什么我居然要让他对我撒谎?于是我从脑子里把这念头给打消了。我把这个话题当成是个不对外公开的话题。你看得出,我整天价地在想着他。我连做梦都是关于他——我不会因此挨骂吧。我给他写了几封信,然后又把信给撕碎了。我想象在大街上我会碰巧遇到他——”露西尔突然中断不说了,她举起一只手,把想象在额头上的一束头发往后推了推。加布丽艾尔怔怔地注视着她。这就是痴,她心想,这个模仿出来的动作。露西尔觉得自己做完了这个动作。她照照镜子。她觉得,这是一场激情抒发。
凯瑟琳把头伸到了门外。“先生今天回家早。”
凯瑟琳一跃而起。露西尔重新坐到椅子上。她让自己的胳膊顺着扶手椅的扶手放着,还像猫在试爪子一样,挥挥手。德·安东进来了。他边脱衣服边说,“法院四周有一帮暴民。我好不容易才出来,你跟我说过,要远离是非麻烦。他们在燃放烟火,为奥尔良高呼。卫兵们对冲散暴民也没兴趣——”他看到露西尔了。“啊,”他说,“麻烦已经到家里来了,我明白。卡米尔在跟雷让德勒谈话,他会直接到这里来。雷让德勒,”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是我们的屠夫。”
卡米尔出现时,露西尔稳稳当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穿过房间,去跟他亲嘴。她在对着镜子照自己,照他。她看到他从他肩头那里拿起自己的手,把它们握紧,像在祈祷一般,然后又轻轻地把它们放回到她的身旁。他看到,她没有在头发上施粉时的样子与平时有多么大的不同;她坚毅的面容和完美的苍白是多么富有戏剧色彩。他看到,加布丽艾尔对他不友好的态度消除了一些。他看到,她是如何注视着她丈夫、如何注视着露西尔的。他看到,德·安东在思忖,曾经有一回,他没有撒谎,也没有夸张,他说,露西尔以前漂亮,现在还是漂亮。这花了他一秒钟的功夫。卡米尔笑笑。他知道,如果他真的深深爱恋露西尔,他的所有胡言乱语都可以原谅。感情丰富的人都会原谅他,他知道该怎么去调动感情。他觉得,也许他是深深地爱着她;毕竟,他在露西尔的脸上看到了被激发起来的痛苦,他肯定,自己脸上也反映出了这种痛苦,除了爱恋,还能用别的什么名称来表达这种痛苦吗?
是什么使她处于眼下这般状态呢?一定是他的信。蓦地,他记起乔治曾经对他说过的话:“试着写写随笔吧。”要是当初听了那句话,也许现在不至于如此毫无结果了。他有很多话要说,如果他能够把自己对于杜普莱希斯一家复杂痛苦的情感简化成几页一目了然、表达到位的语句,那么分析全国形势应该算是儿童游戏了。此外,虽然他的人生滑稽可笑,笨嘴拙舌,天生就是让人家取笑的,但是他的写作可以做到风格卓异、无情冷酷,产生使人哭泣、使人咬牙切齿的效果呀。
足足有三十秒的功夫,露西尔忘了自己是在照镜子。头一回,她感觉到她已经抓住了自己的生命,她变得具象化了,她再也不是旁观者了。可是这种感觉能持续多久呢?他真实而又具体地出现在眼前,这是她太渴望得到的东西;此刻,她觉得眼前这一切太过于真实,真是难以承受。她希望他会立刻离开,这样她可以再去想象他,但是自己该如何发出这个请求,同时又不显得神经兮兮的,她没有把握。卡米尔在脑海里大致框定了政治宣传册的第一个句子和最后一个句子,可他的眼睛始终没有从她的脸上移开过。因为他高度近视,他的凝视给人一种注意力太集中的印象,这让她感到膝盖发虚。他们都深深地陷在各自不同的目的之中,就僵着站在那里,恍恍惚惚的,直到——如同好几个不同的瞬间消逝了那样——这一瞬间过去了。
“哦,这位就是推翻了这个家庭,并为用人和神职人员作伪证的家伙,”德·安东说,“我想知道,我的天,你是不是熟悉一些英国作家谢立丹先生的戏剧作品?”
“不熟悉。”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认为生活应当模仿艺术?”
“如果艺术模仿生活,”露西尔说,“那对我来说是十分令人激动了。”她留意了一下钟上的时间。“不得了,”她说。
她给他们所有人来了个飞吻,然后飞快地戴好带羽毛的帽子,冲到了外面的台阶上。匆忙之中,她差点儿把一个小女孩撞翻,她好像站在门口在听里面的谈话,令人惊讶的是,她竟然还在她的身后大喊大叫,“我喜欢你的夹克衫。”
是夜,她在床上心想,嗯嗯,那个高大丑陋的家伙,我好像在那里已经把他给征服了。
8月8号,国王确定了召开三级议会的日期——1789年5月1号。一个星期之后,财政总长布莱恩发现(或者据说是这样)国家金库里的收入只够四分之一天的开销。他宣布停止所有由政府派发的支出。法国破产了。国王陛下继续打猎,如果他不猎杀,便在日记中记录下这样的事实:小事,小事,小事。布莱恩被解雇了。
这些日子,惯常的生活节奏被打断得太厉害了,结果,克劳德本该在凡尔赛宫的时候,他本人却被人家在巴黎找到了。上午十点钟,他到外面溜达,扑面而来的是八月的热浪,他往德·伏伊咖啡馆走。在其他年份,八月份的时候,他总是坐在位于皇后镇别墅敞开的窗户边上。
“早上好,德·安东先生,”他说。“德穆兰先生。我不知道你们彼此相识。”这个想法似乎使他感到疼痛。“哦,你觉得怎么样?事情不会就照这样下去吧。”
“我认为,我们应该把你的话当真,杜普莱希斯先生,”卡米尔说。“把赖克尔先生请回来,你有怎样的期待?”
“这重要吗?”克劳德说。“我认为,就是修道院院长德雷也认为,对于目前的局势他也无力回天。”
“凡尔赛那边有什么新动静吗?”德·安东说。
“有人告诉我说,”卡米尔说,“如果国王无法打猎,他会到凡尔赛宫的顶上,朝女士们的帽子胡乱地开枪。你觉得这话里头有什么名堂吗?”
“不该感到惊讶。”克劳德说。
“自从赖克尔不在位置上之后,看到局势每况愈下,很多人都感到茫然困惑。假如你回想1781年,回想公共会计,那时的账面上还有盈余呢——”
“炮制出来的,”克劳德不高兴地说。
“真的?”
“篡改得恰到好处。”
“赖克尔先生到此为止了,”德·安东说。
“可你知道,这不是犯罪,”卡米尔暗示道。“如果他觉得公众的信心乃是主要大事,那就不是犯罪。”
“天哪,”德·安东说。
克劳德转身面对他。“我在学习不少东西,德·安东,风中的稻草——大事发生的细微征兆啊。你的赞助人巴朗汀要从消费税务委员会转岗到——他要在新政下面的司法部当部长了。”他笑笑。看上去非常疲惫。“这对我来说真是伤心——天哪。为了阻止它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宁愿奉献一切。这样做,必定会激发更加疯狂的分子……”他的目光落在卡米尔身上。今天上午,他一直非常文雅,举止非常得体,但是卡米尔是个更加疯狂的人这一点,克劳德丝毫也不怀疑。“德穆兰先生,”他说,“我希望你不会还有要娶我女儿这个念头。”
“相反,我就是还有这个念头。”
“只要你能从我的角度看这件事。”
“不能,恐怕我只能从我的角度看这件事。”
杜普莱希斯先生把脸侧了过去。德·安东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关于巴朗汀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更多的情况?”
克劳德竖起一根食指。“说得最少,弥补得最快。我希望,我没有抢人家发言的机会。我期待不久就会跟你见面。”他朝卡米尔指了指,一副无可救药的样子。“还有他。”
卡米尔看着他。“风中的稻草——大事发生的细微征兆啊,”他恶狠狠地说。“你曾听过这样的胡言乱语吗?我们该安排他跟维诺先生一起进行陈词滥调比赛了。哦,”他突然说,“我确实明白他的意思了。他的意思是,他们将要给你一份工作。”
一上任,赖克尔就开始商谈从国外贷一笔款子。议会要重新设立。面包价格上涨了两个苏。8月29号这天,一群暴民烧毁了位于庞特-乐福的卫兵岗亭。国王弄到了把部队开进首都的资金。士兵朝六七百人的人群开了枪,有七八个人被打死,伤者人数不详。
巴朗汀先生被任命为司法部长兼掌印人。暴民按照他前任的模样扎了个稻草娃娃,然后在沙滩广场,在呼呼啦啦的喊叫声和嘲笑声中,在烟花的噼啪声和呼呼声中,在醉鬼附和着那些长期驻守在首都而且喜欢这类事的法国卫兵的歌唱声中,点火把它焚烧了。
德·安东准确地给出了理由,他不动声色,毫不含糊,已经事先想好了他要说什么,这样才会做到绝对清楚明白。巴朗汀主动让出秘书职位的事儿在市政大厅和各部门周边以及以外的范围内将很快被大家知道。法布尔建议,他该给加布丽艾尔带些鲜花,而且要温柔地把每一朵鲜花折断了送给她。
他到家的时候,夏庞蒂尔夫人在家里,卡米尔也在。他们看到他便中止了谈话。气氛不是那么友好,但是安琪莉可还是走了过来,满面春风,在他们两人的面颊上分别亲了亲。“亲爱的儿子乔治,”她说,“我们对你表示最热烈的祝贺。”
“祝贺什么?”他说。“我的案子还没有眉目呢。真的,现在司法过程像是糖浆一样在移动。”
“我们知道,”加布丽艾尔说,“人家给你提供了一个在政府的新职位。”
“是的,不过没什么意义。我把它拒绝了。”
“我告诉过你,”卡米尔说。
安琪莉可起身。“那么我走了。”
“我送你出去,”加布丽艾尔说,格外地讲究客套。她神采奕奕。她站了起来;他们走开,在门外窃窃私语。
“安琪莉可会让她表现的,”德·安东说。卡米尔坐下,朝他笑。“你很容易高兴。再进来吧,平平气,把门关好,”他对妻子说。“请尽量理解,我是为了最好的目的才这样做的。”
“当他说你已经把这个岗位拒绝的时候,”她指着卡米尔说,“我就说,他以为我是什么样的傻瓜?”
“这届政府维持不了一年。这岗位对我而言并不合适,加布丽艾尔。”她怔怔地望着他。“那你打算怎么办?因为法律现状不合适,你放弃你现在的业务了吗?你以前可是有抱负的,你过去常说——”
“是啊,现在他的雄心更大,”卡米尔插话说。“他太优秀,在巴朗汀手下的小位置不适合他。可能——哦,可能有朝一日,他的才华应该让他掌管国王的大印。”
德·安东哈哈大笑。“要是这样该多好,”他说,“我会把大印交给你,我承诺。”
“这可能是叛国之罪,”加布丽艾尔说。她的头发正向下滑落,好像在很多危急的时候,它往往都是这样。
“别把这个问题搞混,”卡米尔说。“乔治-雅克打算做个伟人,不管他受到多大的阻挠。”
“你疯了,”加布丽艾尔说。她在摇头的时候,一大堆的发针从头上弹了出来,慢慢地滑落到地板上。“乔治,我所厌恶的就是看到你在别人的意见后面加快脚步。”
“我?你认为我干那种事?”
“不,”卡米尔赶忙说,“他不干那种事。”
“他关注的是你,可他丝毫也不关心我。”
“那是因为——”卡米尔停下。他无法想出一个圆滑的、为何如此这般的理由。他转向德·安东。“今晚我能带你到德·伏伊咖啡馆吗?也许人家期待你做一场简短的演讲,你不会介意吧,肯定不会。”
加布丽艾尔手里拿着一根发针,从地板上抬起目光。“我理解,从某种角度看,这种行当已经使你伟大辉煌了,是吗?”
“我不会说‘伟大辉煌’,”卡米尔看上去谦虚的样子。“不过这是一个开端。”
“你介意吗,”德·安东对她说。“我不会迟到。我到家的时候,我会更好地解释这个原因。加布丽艾尔,发针就丢那里,凯瑟琳会捡。”
加布丽艾尔又摇摇头。不会向她解释的,而且,要是要求凯瑟琳趴在地板上找寻她的发针,她可能会引起注意;为什么他就不明白这一点呢?
两个男人下楼。卡米尔说,“恐怕就是因为我的存在才让加布丽艾尔感到厌烦的。就连我绝望的未婚妻在她门口出现的时候,她还是认为,我在企图哄你跟我上床。”
“难道你不是吗?”
“现在是考虑更加崇高的事业的时候,”卡米尔说。“哦,我是这么开心。大家都说变化即将来临,大家都说国家要被颠覆。他们这么说,不过,这种说法你信。你在根据这话行动。有人已经看到你行动了。”
“有一位教皇——我忘记是哪位了——他告诉大家,世界快要终结。他们所有人都把庄园地产放到了市场上,之后,这位教皇买下庄园,发了财。”
“这倒是个不错的故事,”卡米尔说。“你不是教皇,不过,没关系,我觉得,为了你自己,你会干得非常出色。”
他们一听到在阿拉斯要有几场选举,马克西米连就开始做准备了。“你怎么知道你要当选了呢?”他弟弟奥古斯汀说。“他们也许结成了一个帮派集团跟你对抗。这非常有可能。”
“那么,从现在到选举之间,我得保持低调,”他冷冷地说。“在不少省里,这儿几乎人人都有一张选票,不仅仅是那些有钱的人。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将无法把我剔除在外,”他说。
她姐姐夏洛特说,“如果他们不选你,他们就是不知感恩戴德的畜生。毕竟,你为穷人做了不少的事。你应该被选上。”
“这不是奖励。”
“你一直在这么拼命地工作,什么也不图,没有金钱,没有声誉。没有必要装得你对当选反感嘛。你没有义务像圣人一样。”
他叹了口气。夏洛特有这种办法一针见血地刺到他。用家庭这把刀子乱砍一通。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马克西米连,”她说。“你认为,六个月之后,或者甚至一年之后,你就不会从凡尔赛回来了。你认为,这件事将要改变你的人生。仅仅是为了使你开心,你就想要他们进行一场革命吗?”
“我不管三级议会干什么,”菲利普·德·奥尔良说,“他们处理个人自由问题时,只要我在那里,就可以利用我的声音,为法律投票,之后,我才有把握,有一天我带着梦想在雷恩赛睡觉的时候,没有人会违背我的意志,把我打发到维拉斯-科特雷特去。”
临近1788年年底的时候,公爵任命了一位新私人秘书。他喜欢让人难堪,这也许就是他选择此人的主要原因。他的随从里面增加了一个人,此人是一位部队军官,名叫拉克洛。四十大几。个头高,有棱有角,面容清秀,有双冷峻的蓝眼睛。十八岁时,他参了军,但是从来没有见识过真刀实枪的场面。有一回,这样的情况使他感到难过,但是,在不同省里、不同的卫戍城度过的二十年时光给了他一种深沉的、具有哲学意味的冷漠外表。为了自娱自乐,他常常写些打油诗,还有,常常是一夜之间挥笔写就的歌剧歌词。他一直观察人,记录他们的谋略细节,他们的政治高压攻势。已有二十年了,他一直没有旁的事可做。对最羡慕、最佩服的事物进行指责这种思维习惯,对于它无法获得的东西就是渴望这种思维习惯,他变得熟稔了。
他的第一本小说《危险的关系》于1782年在巴黎出版。几天之内,第一版就告罄。出版商们搓搓手说,要是这本振聋发聩、愤世嫉俗的书正是公众所需要的话,他们当中担任书报审查的人会是谁呢?第二版一售而空。夫人们、主教们表示愤慨。王后的私人图书馆订购了一本账簿装订版。当着作者的面,好多扇门砰地关上。他已经到了。
看来他的军事生涯到头了。不管怎么说,他对部队传统习俗的批评已经使他的位置不大稳固了。“依我看,我要把这家伙干掉,”公爵说。“你的每一个装模作样对他来说都是一本公开的书。”当菲丽切蒂·德·让利听到任命时,她扬言,要辞去公爵孩子们的家庭老师一职。拉克洛能想到,要有更大的灾难来临了。
这是公爵事务中关键的时刻。如果他要乘机利用眼下动荡不安的时机,他就必须有个组织,有个权力根据地。他在巴黎广受欢迎,必须充分利用这一点。必须物色一些人员为自己服务,对他们的过去进行调查,对他们的未来进行规划。必须考察他们的忠诚。钱得换手,人要易心。
拉克洛发挥了自己的冷静才智,考察了这个局面。他开始认识一些为警察所熟悉的作家,在客居国外的法国人当中,做了一些谨慎调查,了解他们流放的原因。他搞到了一份巴黎大地图,用蓝圈把可以加强的地方标识出来。他熬夜,坐在油灯边上,梳理一页一页的宣传册,这些宣传册是那天从巴黎几个出版社拿来的,因为审查制度已经终结。他在寻找,比起别的作家,哪些作家的胆子更大,说话更加直言不讳。之后,他会主动向他们示好,这些人当中很少有人写过畅销书。
拉克洛现在成了公爵的人。他的声明要言不烦,他的样子令人不可亲近。他属于那种名字无人知晓的人。可是他依然带着鬼鬼祟祟的职业兴趣,观察着男男女女,在随手得到的纸上记下他脑子里随时出现的想法。
1788年12月,公爵把雄伟壮观的皇家巴黎艺术画廊里的藏品卖掉,把所有的钱全部作为穷人救济金。报纸上宣布,每天他要分发一千英镑的面包;他要支付穷困妇女的临盆开支(风流才子们说,甚至还有那些他还没有使她们受孕的人);他要放弃强加在他庄园粮食上的十一税,取消在他所有地盘上的各种打猎法律。
这就是菲丽切蒂的计划。这个计划是为了国家利益。它也给菲利普本人带来了一些益处。
孔代大街。“虽然审查制度已经结束,”露西尔说,“可还有刑事处罚。”
“真庆幸,”他父亲说。
卡米尔的第一本宣传册放在桌上,整整齐齐地放在纸做的封面里面。他的第二本,还是手稿形式,放在第一本的边上。印刷工人不会接触到它,现在还没有;我们只好等到局势转向更糟的时候了。
露西尔的手指头抚摸着它,纸、墨迹、带子:
这本手册是专为我们时代亲睹自由回到法国人民当中而撰写的……四十年了,哲学一直在破坏专制制度的根基,正如恺撒之前的罗马已被罪恶所奴役一样,赖克尔之前的法兰西同样已由她的智慧赋予了选举权……爱国主义以烈焰吞噬一切的迅猛之势,在日复一日地蔓延。年轻人开始燃烧,老年人第一次不再为过去感到懊悔。眼下他们为过去感到羞愧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