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四章 婚礼、骚乱、皇族(1787~1788)
露西尔没有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说,她要想一想。
安莱特: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惶恐不安,第二个反应是勃然大怒。当眼前的危机结束,而她有了一个月没见到卡米尔的时候,她便开始取消自己的社交约会,晚上兀自一人待着,像条衔着块骨头的狗一样,在为当下的局势发愁。
被视为受到人家的引诱已经够糟的了。被视为遭到人家的抛弃就更糟了。为了个长大成人的女儿而遭人抛弃了?尊严处于再低不过的境地了。
自从国王解雇了部长卡隆,克劳德便每晚都在办公室,起草各种信函公文。
第一个晚上,安莱特没睡着。她辗转反侧,不住地出汗,一直到凌晨时分,自己都在算计着要报复他。她曾想过,她会用某种方式迫使他离开巴黎。到了四点,她再也受不了还在床上。她起来,肩上随便披了件裹的东西,在黑暗中走过公寓。走的时候,光着脚,像个囚犯,因为她最不情愿的就是弄出噪声,吵醒自己的女儿——毫无疑问,她还在睡呢,没有性伴侣,她的觉睡得那么恣意任性,那么安静。天亮的时候,她站在敞开的窗户旁边打颤。她的决心好像是个幻觉或者是场梦魇,一种由别人而不是她自己梦见的、魔鬼般的、巴罗克式的自满。嘿,现在,这是个意外事件,她心想:结束吧。那时候和现在一样,留给她的是伤心,是失落感。
这些天来,露西尔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头脑里在想什么。不管怎么说,她们彼此已经不再说话。有人在场的时候,她们就设法说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单独在一起,互相感到尴尬。
露西尔:她总是独自一人打发她能拥有的全部时光。她把《海洛薇斯的小说》又读了一遍。一年前,她拿起这本书的时候,卡米尔告诉他,他有个朋友,一个奇怪的名字,以字母R打头的,认为这本书是这个时代了不起的作品。他朋友是个十足的感伤主义者,要是他们见面的话,他们总是相处融洽。她清楚,他并不怎么看中这本书,还有点希望影响她对这本书的判断。她记得他跟她母亲谈论卢梭的《忏悔录》,这是另外一本他父亲总是不许她阅读的书。卡米尔说,这本书完全缺乏细致感,还说,有些事情最好不要下笔落在纸上。打那以后,对自己在红日记本上写什么,她就一直小心了。她回想起她母亲一边大笑一边说,我认为你只要保持一份细致感,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就行了。卡米尔关于罪的审美发表过什么评论,她几乎没听清楚,可她母亲又在大笑了,一边把身子朝他身上靠,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当时她就应该知道的。
这些日子,她一直记得类似那样的事件,她在脑子里一会儿把它们颠来覆去,一会儿把它们拆开。她母亲好像在否认——大家都能够分辨得出她究竟在说什么——她曾经跟卡米尔上过床。她觉得她母亲可能是在撒谎。
鉴于目前的情形,安莱特对她一直友好和善,她心想。她曾经跟她说过,时间会处理好大多数事情的,并不特别需要采取行动。这似乎是以一种懦弱的方式在对待生活。会有人受伤,她心想,可是在每一方面我都赢了。我现在是个重要人物,影响就在我的行动之后随之而来。
她把至关重要的情景又在脑子里重新放了一遍。风暴过后,迟来的太阳苦苦挣扎的光柱把她母亲脖子上一束没有敷粉的头发照得亮晶晶的。他的手好像在窃窃私语,停留在她的腰窝处。当安莱特猛地旋转的时候,她的整个脸好像要坠落了,仿佛有人重重地打了她一下。卡米尔半笑不笑的样子;那就奇怪了,她心想。就只有一会儿,他抓住她妈妈的手腕,好像再预订她一天似的。
还有惊愕,可怕的令人心跳停止的惊愕:可是,当这情景——不管是给出细节还是带走细节——恰恰就是她和阿黛乐希望要见到的情景时,为什么它应该是惊愕呢?
她母亲不经常出去,要出去也总是坐在马车里。也许,她是担心不期然地会遇上卡米尔吧。她脸上有种紧张,像是更苍老了。
五月来临了。傍晚轻轻的、悠长的,而夜则短。不止一次,克劳德一直熬夜工作到天亮,想方设法在新总审计长的计划书上增加新意。议会可不好忽悠啊。又是那个税务问题。当巴黎议会证明是顽固不化的时候,宫廷通常的补救办法就是把它下放到省里去。今年国王把它摊派到了特洛瓦,那里的每个议员都单独用一封密信获得谕令。对特洛瓦而言,这是件激动人心的事,乔治-雅克说。
6月14日,他在圣-日耳曼·洛克塞洛瓦教堂跟加布丽艾尔结婚了。她二十四岁;在她耐心地等待她父亲和她未婚夫把事情打理好的时候,有许多个下午,她就在厨房里试着烧饭,品尝自己的试验成果;调遣巧克力和奶油,经常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把糖放进她父亲上好的浓咖啡里。当她母亲拽她去穿婚礼礼服,而她却想到什么时候她的新丈夫会把它从她身上脱下的时候,她咯咯地笑了。她正在人生的舞台上不停地移动。当她出来,走进阳光中的时候,她挽着乔治的胳膊,力气大得超过了常规需要,她心想,我现在绝对安全了,我的生活展现在我面前,我知道生活将是怎样的,我不会改变它,就是当了女王也不会改变它。一想到她自己的想法充满了温馨的感情,她的脸色变得有些粉红了。那些糖果已经把我的脑子给凝固了,她心想,看到她婚礼上的客人,她笑盈盈地走进了阳光,感觉到身体在紧身的婚礼礼服里暖暖的。特别是,她不愿意当女王。她在大街上看到她在行走队列中时,脸绷得紧紧的,充满了愚蠢、无助和轻蔑。边缘坚硬的钻石在她四周一闪一闪地发着光亮,像是明晃晃的刀刃。
他们租来的这套公寓结果离市政大厅太近。“哦,不过,我喜欢这里,”她说。“唯一困扰我的事就是那些样子粗野的猪,它们沿街东奔西跑的。”她咧嘴笑着望着他。“我觉得,它们对你来说无所谓吧。”
“很小的猪。不多。不过无所谓,你说得对。我们本来就应该明白住在这儿的不足的。”
“可这儿满可爱的。我在这儿觉得开心。除了猪之外,还有泥泞,还有市场上的女人使用的语言。等我们钱更多了,我们随时都可以搬走——等你坐上了国王的参议员的位置,那个时候不会很久的。”
当然,她对债务情况一点都不了解。他已经想好,一旦生活安定下来,他会告诉她的。可是生活还没安定,因为她怀孕了——好像是从新婚之夜开始的——可她非常地傻,没有脑筋,喜欢听好话,还在咖啡馆与他们的房子之间来回地穿梭,带着满脑子的打算和憧憬。他原先就知道,她正是他所考虑的那种人,正是他所期待的那种人:天真无邪,传统保守,性格中有虔诚的一面,现在他对她的了解更多了。因此,让什么事情给她的快乐蒙上阴影好像就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也许他可以告诉她的时候来了,去了,隐退了。怀孕恰好适合她;她的头发厚了密了,皮肤光了,她看上去圆嘟嘟的,透明,几乎具有异国情调了,而且常常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乐观主义的巨大海洋使他们精神振奋,把他们一直带进了仲夏。
“德·安东先生,可以耽误您一会儿吗?”他们刚到法庭外面。德·安东转过身,发现是位法官,埃罗·德·塞谢尔,一位年龄跟他一般大的男人:他是个正儿八经的贵族,非常有钱。哦,乔治-雅克心想:人往高处走啊。
“我要向您表示我的祝贺,祝贺您被吸纳进国王的议会成员。您的发言非常精彩。”德·安东点了点头。“今天上午您一直在法庭吗?”
德·安东亮了一下公文包。“是柴拉侯爵的案子。这是侯爵有权获得这个爵号的证据。”
“在你脑子里,你好像已经证明好了嘛,”卡米尔低声地说。
“哦,你好,”埃罗说。“我没看到你在那边,德穆兰先生。”
“你一定看到我了。你心里希望你没有看到我吧。”
“喏,喏,”埃罗说。他大笑。他的牙齿非常白皙。你究竟想要什么呢?德·安东心想。不过,埃罗显得格外地镇定从容,而且斯文,就是准备就某个话题谈谈。“你觉得会出什么事情吗,”他问,“既然议会已经被流放、解散了?”
为什么问我呢?德·安东心想。他考虑好他的反应之后,说,“国王必须要有钱。议会现在已经放出话,只有三级议会才能批准给他一些补贴,我认为,既然放出了这样的话,他们就要恪守诺言。因此,国王在秋天召集他们时,他们会说同样的话——然后,到最终,他背对着墙,将会召集三级议会。”
“你为议会的胜利鼓掌吗?”
“我压根儿就不会鼓掌,”德·安东厉声说道。“我只是议论议论而已。从我个人角度来讲,我认为召集三级议会对国王而言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但是,我担心,有些为三级议会造势的贵族只是想利用它来削弱国王的权力,增加他们自己的权力。”
“我觉得你讲得对。”埃罗说。
“这你应该知道。”
“我为什么应该知道?”
“你据说是王后圈子里的常客。”
埃罗又是大笑。“你没必要拿我当用心险恶的民主党人嘛,德·安东。我觉得,我们比你了解的更加同情民主党人。诚然,王后陛下许给我这份特权,我可以在她高雅的牌桌上赢她的钱,但是,实情是,法庭里都是具有善良愿望的人。那里的好人要比你在议会里发现的好人要多。”
见风就是雨,他一有机会就要发言,德·安东心想。噢,谁又不是这样呢?不过,他的发言却是如此地专业精彩啊,如此地专业流利啊。
“他们只是对他们的家族怀有良好的愿望,”卡米尔插话说。“他们喜欢看到他们拿到舒舒适适的退休金。是不是一年七十万给了珀利拉克家族了?难道你不是珀利拉克家族的人吗?告诉我,你为什么就自我满足于法官的职位呢?你为什么不买下整个法律制度,然后再把它毁掉呢?”
埃罗·德·塞谢尔是个古玩鉴定商,古玩收集人。他常常踏遍整个欧洲,寻找雕刻作品、时钟、首版艺术品。他朝卡米尔瞅了瞅,仿佛为了看他,他长途跋涉,结果却发现,他原来是件低档赝品。他转身,面对德·安东。“令我惊讶的是,这个观念在令人好奇、头脑简单的人当中还被当成是国外的观念呢——因为议会反对国王,在某种程度上它便代表了人民的利益。实际上,是国王试图把平等的税务制度强加给——”
“对我来说,这并不重要,”卡米尔说。“我只是想要看看这些人在他们自己当中闹翻,因为他们行动得越快,一切将会崩溃得越快,我们拥有共和国就会越快。与此同时,如果我采取立场表明态度,那只会推进矛盾向前激化。”
“你的观点是多么奇怪,”埃罗说。“更不用说是多么危险了。”一时间,他看上去茫然、疲惫,而又暧昧。“哦,事情不会照现在这个样子下去,”他说。“我会感到高兴的,真的。”
“你厌倦了吧?”德·安东问。一个非常直接的问题,可是这个问题一在他脑子里出现,马上就从他嘴里冒了出来——这不像他的风格。
“我觉得也许是吧,”埃罗可怜兮兮地说。“虽然人人都想——你知道的,都想更加高尚。我的意思是,人人都喜欢认为,为了法国的利益,应该作一些改变,这倒不仅仅是因为大家闲得无事。”
奇怪,真的——就在几分钟之内,谈话的整个基调就变了。埃罗变得非常地知心,他压低了说话的声音,去掉了说教布道的架子;他跟他们谈话,仿佛他十分了解他们。就连卡米尔都是满脸同情的样子在看着他了。
“哦,你们的财富和头衔这个重荷,”卡米尔说。“德·安东先生和我发现,让我们流泪了。”
“我一向知道你们属于感情丰富的人。”埃罗定了定神。“我得动身去凡尔赛了。那里有人盼着我去吃晚饭。先说声再见,德·安东。你已经结婚了,是吗?代我向你夫人问好。”
德·安东站着,在他身后望着他。脸上掠过沉思的表情。
他们开始在位于皇宫内的德·伏伊咖啡馆消磨时光。这里有着与夏庞蒂尔先生的咖啡馆不同的、不大拘泥于礼节的氛围。人群也不相同。关于这家咖啡馆,还有,还有一点就是,没有机会撞到克劳德。
他们一到,站在椅子上的人演说一般地在朗读诗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做猛力挥舞的姿势,然后用舞台表演的真实痛苦,抓住自己的胸脯。德·安东毫无兴致地朝他瞟了一眼,便转过身去。
“他们在搜查你,”卡米尔低语道。“皇宫。看你是不是对他们还有用场。他们将会给你一个小小的位置,乔治-雅克。他们将会把你变成公务员。如果你拿了他们的钱,你的结局跟克劳德一样。”
“克劳德干得不错啊,”德·安东说。“直到你来到他的生活当中。”
“可是,干得不错并不够,是吗?”
“是吗?我不知道。”为了回避卡米尔的目光,他朝那个表演的人看了看。“哦,他演完了。好玩,我可以发誓——”
此人没有从椅子上下来,而是用眼睛严厉地盯着他们看。“我要完蛋了,”他说。他从椅子上跳下来,然后像虫子一样走过房间,从口袋里掏出些卡片,向德·安东扔了过来。“一些免费票,”他说。“你好吗,乔治-雅克?”他高兴地笑笑。“你没法安排我,是吗?天哪,你长大了。”
“你就是那位获奖者?”德·安东说。
“正是。法布尔·德·伊格朗汀,你卑贱的仆人。好啊,好啊!”他用握好的、具有舞台效果的拳头捶打着德·安东的肩头。“你听我的话了,是吗?你是律师。你要么干得相当出色,要么活得窝囊,要么就在敲诈你的裁缝。你的样子好像结过婚了嘛。”
德·安东感到开心。“还有呢?”
法布尔在他肚子上戳了戳。“你开始发福了嘛。”
“你一直在哪儿?你一直在干什么?”
“附近,你知道的。这是我所在的新剧团——去年非常成功的季节。”
“不过不是在这里,是吗?要是在这儿,我会碰到你了。我一直在剧院看戏。”
“是的,不在这里。在尼姆。噢。还算成功。我已经不干风景园林设计了。主要地,我一直在写剧本,还有巡游。还写写歌。”他中断了一下,开始用口哨吹着什么曲子来了。人们转身,盯着他看。“大家都在唱这首歌,”他说。“我写的。是的,对不起,我有时候让人难堪。我写了很多那样的歌曲,它们在你们的脑子里转啊转,这给我带来了不少好处。而且,我还到了巴黎。我喜欢到这儿来,我是说,到这家咖啡馆,把我的初稿拿来试演。人们非常礼貌地听你的,他们还会给你如实的看法——当然,你自己没有征求。不过,不提这个了。票子是看《奥古斯塔》用的。在意大利剧场上演。这是个悲剧,不止一个方面是悲剧。我觉得,过了这个星期,可能这戏就要结束了。评论家们在找我的麻烦呢。”
“我看过《文人》,”卡米尔说。“那就是你的作品,法布尔,是吗?”
法布尔转过身来。他掏出一只长望远镜,仔细地打量着卡米尔。“越少提《文人》,越好。对它要完全保持石头般的沉默。哦,你知道的,它被枪毙了。”
“我觉得,如果你写关于评论家的戏,你一定想到了这一点。不过肯定,伏尔泰的戏剧经常被枪毙。他的戏在上演的头几个晚上通常会以某种骚乱结束。”
“真是这样,”法布尔说。“可伏尔泰一向不会为下一顿饭从哪里来发愁。”
“我理解你的工作,”卡米尔说。“你是个讽刺家。如果你想生活——那么,试着向皇宫多讨点好吧。”
法布尔把手中的长望远镜放低了一些。显然,他感到无比满足了,然后感觉到受人吹捧——就被那么一句“我理解你的工作”。他用手在头发上捋了捋。“卖光了吧?我觉得不是这样。我确实喜欢轻松生活,我承认。我想挣钱快一些。不过限制还真不少。”
德·安东给他们找了张桌子。“这是什么?”法布尔边说边坐下。“十年了吧?不止?有个人说,‘哦,我们会再见面的,’不是太当真的吧。”
“所有正直的人正在一起漂泊,”卡米尔说。“你可以选择他们,就好像他们的额头上有十字架一样。例如,我上周看到了布利索。”德·安东没问布利索是何许人。卡米尔有许许多多名声不好的熟人。“在所有人当中,埃罗是刚才认识的。我过去一向讨厌埃罗,不过我现在对他有了志同道合的感觉。”
“埃罗是议会法官,”德·安东对法布尔说。“他出生在一个极其富裕的古老家族里。不到三十岁,他的相貌无可挑剔。他游遍了很多地方。皇宫的所有女士们都在追求他。”
“多恶心啊,”法布尔嘟哝道。
“我们感到震惊,因为他刚才就花了十分钟跟我们谈话。据说,”德·安东咧嘴笑了笑,“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伟大的演说家,花好几个小时在镜子前面自言自语。不过,如果他单独一个人的时候,别人怎么会知道呢?”
“除了他的几个用人之外,他是单独一个人,”卡米尔说。“贵族不会把用人当成真正的人看待,所以,在他们面前,他们非常愿意宽容他们所有的愚蠢。”
“为什么他一直在练习演说呢?”法布尔问。“是因为他们会召开三级议会吗?”
“我们猜是这样,”德·安东说。“他把自己看成是改革的领袖,也许吧。他提出了思想观点。他好像是这么说的。”
“哦,好啊,”卡米尔说。“‘在上帝发怒的这一天当中,他们的金子和他们的银子不可能拯救他们。’所有这一切都写在《以西结书》里面,你清楚的,如果你看用希伯来文写的,这就非常清楚。《以西结书》里还写了关于法律将如何从神父那儿消亡,参议会将如何从古人那里消亡。‘国王将要哀悼,亲王将要被悲伤包围……’——这一点,我非常肯定。如果他们一如既往就这样下去的话,他们将来就是这样,而且,也非常快了。”
隔壁桌上有人说,“你该轻点儿说话。你会发现警察在听你们布道。”
法布尔手向下,用力朝桌子上一拍,然后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瘦削的脸变成了砖红色。“无论是在什么样的鬼环境里,引用《圣经》里的话算不上冒犯,”他说。有人在傻笑。“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法布尔极度愤怒地对卡米尔说,“我将来要跟你们打交道的。”
“哦,上帝啊,”德·安东嘴里嘟哝道。“别怂恿他。”他块头大,出去不可能不被别人注意到,因此,他努力显示出好像他没和他们在一起的样子。你最不需要的就是怂恿了,他心想,你惹是生非,因为你没别的事情可做,你喜欢思考摧毁外面的世界,因为你的内心世界已经被摧毁。他把头侧向门口那边,门外就是城市。这里有一百万人口,他心想,对于他们的观点意见,我一无所知。有人慌张莽撞,有人毫无原则,有人机械刻板、精打细算但是讨人喜欢,有些人解释希伯来人和不会数数的人,有些婴儿在子宫变暖的情况下变成鱼一样的东西,有些不怕衰老的古代妇女,她们脸上的胭脂凝固了,在午夜过后跑步,显示最先起皱的皮肤要死,然后再显示又黄又发亮的骨头。有穿哔叽衣服的修女。有安莱特·杜普莱希斯在忍耐克劳德。有巴士底狱的囚犯,叫喊着要自由。有畸形人和只是被弄得不像人样的人,有被遗弃的孩子,吮吸稀稀的劣质牛奶:哭喊着要人领养。有朝臣:有埃罗,给了安托瓦内特一场即将输掉的赌局。有妓女。有做假发的,有小文员,有站在广场上瑟瑟打抖、获得自由的奴隶,他们在海关岗位上造成了损失,现在成了巴黎高墙内的人了。有曾经挖过坟墓的男人,不论是在成年时代还是在孩提时代,他们都在辛苦劳作,终其一生。他们的思想跑到了一个陌生的潮流上去了。关于他们的情况,人们无所知晓,也无从知晓。他把目光从法布尔脸上扫过。“我最伟大的作品尚未诞生,”法布尔说。他在空中勾勒出几个方向。某种自信的把戏,德·安东心想。法布尔是个有急智的人,像只钟表机械玩具一样结束了。卡米尔如同一个孩子得到了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一样在望着他。旧世界的重荷实在令人窒息,想要把它的重荷从你的生活中铲除,单单想起来就够累人的。各种观点不断地变来换去,累人啊,把摊在桌上的文件整来翻去,强词夺理,调整态度,累人啊。某个地方一定有一个更简单、更暴力的世界。
露西尔:按兵不动自有其微妙回报,不过,她觉得现在是稍稍施加压力的时候了。她把那些在托儿所玩的、用草当心脏的陶瓷娃娃的日子给忘了。德穆兰先生和她母亲,他们对付她的效果不错,好像他们把她的陶瓷头已经摔碎了。自从那天之后,身体更加真实了——是他们的身体,如果不是她的话。身体的确牢靠实在。像受过伤一般,她感觉到了他们的高明,如果她可以疼痛,她一定会选择肉体的疼痛。
仲夏:总审计长布莱恩向巴黎市借了一千两百万里弗赫。“大海里的一滴水,”夏庞蒂尔先生说。他公开出售咖啡馆了。他和安琪莉可打算搬到乡下去。对于好天气,安莱特总要尽自己的本分,到卢森堡公园闯一闯。她经常带着姑娘们和卡米尔散步散到那里。今年春天盛开的鲜花散发着幽幽的酸味儿,好像之前已经被人用过了。
露西尔花了很多时间写日记:构思出故事的情节。那个星期五,和以往任何一个星期五一样,开始了,就在这时,有人把我的命运从厨房那边带过来了,上面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还放到了我这无知的手中。那天夜里——从星期五到星期六——我是怎样从藏匿信件的地方把它拿出来,紧贴着我睡衣冰凉起皱的里子摆放,差不多就要放在我颤抖的心脏上面了:哗哗作响的信纸,摇摇曳曳的烛光,哦,还有我可怜的细腻情感哪。我知道,到九月份之前,我的生活将被彻底地改变。
“我已经决定了,”她说。“无论如何,我要嫁给德穆兰先生。”非常平静,她观察到,因为愤怒和恐惧,她母亲那清晰的面容布满红斑的时候是多么丑陋。
她得为将来遇到的种种矛盾做好准备。她与她父亲第一次发生冲突的时候,流着泪跑进了房间。几个星期过去了,她的感情变得越发狂野了:与大街上发生的几起事件形成了共鸣。
法院外面的游行示威已经开始。律师们一边把文件收好,一边就留下的好处与试图从人群中溜走的好处在辩论。不过,还有些致命的地方:一处,也许是两处吧。他们觉得,一直留下待到该地区被完全清理之后会更安全。德·安东在骂他的同事,然后出去,择路穿过战场。
好像有极大一批人负了伤。就是人们常说的挤伤,要不是因为少数人与卫兵进行徒手搏斗,也不会弄成这样。一个衣着体面的人在四处行走,向游人展示他外套上的那个洞眼,那个被一颗子弹给打穿的洞眼。有个妇女坐在鹅卵石上面,在说“是谁开枪了,是谁下的命令,是谁指使他们干的?”要求得到解释,声音尖声尖气的,充满了歇斯底里。还有几起没有得到解释的刀伤。
他发现卡米尔在一堵墙边,双膝着地,低着头,用笔在草草地写着某种证词。跟他说话的那个人躺在地上,只是在向上撑起肩头。此人身上的所有衣服都成了碎片,脸上全青了。德·安东看不清他哪里负了伤,不过在青斑下面,他的脸显得麻木了,他的目光因为疼痛或惊讶变得呆滞无神。
德·安东说,“卡米尔。”
卡米尔的眼睛从余光中看见了他的鞋,然后眼睛向上转移。他的脸色粉笔一般惨白。他放下手中的纸,不再努力听此人的胡言乱语。他指了指离这里几码远的地方正站着的那个人,此人抱着双臂,短腿叉开站着,眼睛在盯着地上看。没有语调,也没用强调的口气,卡米尔说,“那人看见了吧?那就是马拉。”
德·安东没抬头。有人指着卡米尔说,“法国卫兵把他摔在地上,踢到他的肋骨了。”
卡米尔痛苦地笑了笑。“肯定是挡了他们的道,是吗?”
德·安东试图让他站起来。卡米尔说,“不,我不能那么做,别管我。”
德·安东把他带回家,到加布丽艾尔那里。他在他们的床上睡着了,看上去病得厉害。
“哦,有件事,”加布丽艾尔那天夜里晚些时候说。“如果他们用脚踢在你的肋骨上,他们的靴子会弹飞的。”
“我告诉你,”德·安东说。“我在里面,在一间办公室里。卡米尔在外面,在骚乱的人群当中。我没玩那些愚蠢的游戏。”
“可这让我担心啊。”
“这只是一个局部的小动作。有些士兵惊慌了。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加布丽艾尔很难被人安慰。她早有打算,他们住下来为房子,为他们的孩子,为他即将享有的不小的成功做准备。她害怕任何动荡不安,不管是民事方面的,还是情感方面的:担心动荡不安会偷偷地从大街上转移到门口,再转移到她的心里头来。
每当他们有朋友过来吃饭,她丈夫总是如数家珍般地谈起政府里面的人,好像他了解他们似的。谈到未来的时候,他总是加上一句,“要是目前的局面继续这样下去的话。”
“你知道的,”他说,“我以为我告诉过你们了,我最近从消费税务委员会主席巴莱汀那里接了很多活儿。因此,自然而然地,我的活儿要我跟政府的很多部门打交道。你遇到那些管理这个国家的人时”——他摇了摇头,“你会开始对他们的能力做出判断。你是在情不自禁地做出判断。”
“可他们也是人哪。”(她想要说,请原谅,我虽然不懂,可我却在贸然插嘴。)“有必要质疑这个制度本身吗?接下来是?”
“只有一个真正的问题,”他说,“这个国家能持久下去吗?答案是不能。从现在起十二个月之后,在我看来,好像我们的生活将会面目全非。”
然后他坚定地闭上嘴巴,因为他意识到他一直在跟她谈女人不感兴趣的事情。他不想烦她,也不想令她忐忑不安。
奥尔良公爵菲利普正在谢顶。他的朋友——或者那些希望跟他交友的人,认为有义务要他把头发从前额剃掉,因此,公爵的秃头症好像成了时尚,或者就是奇思妙想。不过,阿谀奉迎却无法掩盖秃顶这个事实。
菲利普公爵现年四十。人们都说他是欧洲最富有的人之一。奥尔良血统是从皇族谱系旁出的一个初级分支,亲王们很少与他们年长的堂兄堂弟们面对面地交流。菲利普公爵在任何事情上都没法与国王路易的看法达成共识。
菲利普的人生到了这个阶段还是未见吉祥顺遂。他被抚养长大的过程是如此糟糕,长大之后的结果也是如此糟糕,你也许会想象得出,这一切是刻意这么做,是使他堕落,使他毫无资格、毫无能力胜任任何一种政治活动。当他结婚,跟几个新公爵夫人一起在剧院出现的时候,过道里面挤的全是妓女,打扮成一副嚎丧的样子。
菲利普不傻,不过他是个容易受到他人影响的人,一个容易对时尚和幻想发生兴趣的人。眼下,他对许多事情感到不满,国王无时无刻不在干预他的私人生活。他的信件被拆,他被警察和国王派出的间谍到处尾随跟踪。他们设法破坏他和威尔士亲王的友谊,阻挠他去访问英国,他从那里引进了很多漂亮的女人和赛马。企图使他成为嘲讽对象的王后的党羽在不断诋毁他的名声,对他进行造谣攻击。当然,他的罪过就在于,他跟国王走得太近了。他发现自己很难集中注意力好长一段时间,你也不能指望他能读懂国家的资产负债表,不过你也用不着告诉奥尔良的菲利普,法国根本没有自由。
在他人生中的诸多女人里,有一个人格外突出:但不是公爵夫人。1772年,让利的菲丽切蒂成了他的情人,为了表白自己对她的那份情感品格,公爵让人在他的手臂上刺了青。菲丽切蒂是个甜美可爱,但是性格刚毅任性的女人,她还写过不少书。她学识渊博得令人吃惊,在人文领域很少有地方她没耕耘过。公爵为之倾倒,为之震惊,甚至被她俘虏了,他安排她负责他孩子的教育。他们自己也有个女儿,名叫帕米拉,既漂亮又有天分,他们装作这孩子是个孤儿。
从公爵那里、从孩子们那里,菲丽切蒂赢得了尊敬,赢得了俯首听话,还有钦佩:从公爵夫人那里,赢得的是对她的地位和权力胆怯的顺从。当然,菲丽切蒂她自己有丈夫——查尔斯-阿莱克斯·布鲁拉德·德·希勒雷,让利伯爵,潇洒英俊,前海军官员,服役记录非常优秀。他和菲利普走得近——他是菲利普的少数受过良好训练的部队保安之一,也是他的组织者,还是他的拍马溜须者。人们曾经把他们的婚姻叫作爱情的珠联璧合;二十五年过去了,查尔斯-阿莱克斯依然面容英俊,举止优雅,此外,他日日夜夜沉溺于他最重要的嗜好——赌博当中。
菲丽切蒂甚至已经把公爵改造好了——调整了他原先更为疯狂的极端行为,引导他把钱和精力花到更有价值的渠道上来。眼下,她四十往外,保养得不错,个儿高,身材苗条,一头乌黑漂亮的头发,棕色眼睛,勾魂摄魄,五官上有个关键特征。她和公爵不再有肌肤上的亲密接触。不过,现在她正在为他物色情人,而且还指导那些情人们该如何举止得体。她习惯于成为事情的中心或者别人向她征求意见,她给别人提出一些忠告。她对国王的妻子安托瓦内特却没有爱戴之心。
宫廷痴迷于浮华庸常的做法造成了一度的文化脱节,那就是整个国家缺乏一个文化中心。菲利普以及他的宫廷应该填补这个空缺,这,菲丽切蒂已经做好了安排。她帮他,倒不是因为她怀有政治野心——而是,凑巧的是,这么多的知识分子,这么多的艺术家和学者,人们希望培养的这么多的人都是思想自由之人,都是思想开明之人,都是期盼新的政治制度诞生之人,难道公爵就得不到他们的全部同情吗?在1787这一年,他身边聚集了一批年轻人,绝大多数是贵族,个个怀有雄心壮志,但是个个都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那就是不知什么原因,他们的雄心壮志未酬难当,那就是不知什么原因,他们的生活已经变得不如人意,公爵的这种感受比绝大多数人更加强烈,他理应成为他们的领袖。
公爵希望成为人民拥戴之人,尤其是巴黎人民拥戴之人。他希望知道他们的情绪、他们的关切。他把位于城市中心地带的法庭保留在皇宫。他把花园交给了民众去享受,把许多建筑作为店铺、妓院、咖啡馆和赌场出租了。就这样,在国家淫乱中心、谣言散布中心、偷盗中心、街头角斗中心的地带,站立着一个菲利普:善良的公爵菲利普;他的人民之父。不过没有人那样高喊。一切还尚未安排妥当。
1787年夏天,菲利普已经准备就绪,在为试探性的操练造着声势。11月,为增加国家贷款的谕令登记获得批准,国王决定,在召开的皇室会议上,与百般阻挠的议会展开较量。如果他不能如愿,他将被迫召开三级议会。菲利普准备与王权对峙——如德·希勒雷所言的那样——猛烈开火。
卡米尔在圣-索尔庇斯教堂外与露西尔见面了,时间不长,她曾在那里参加过礼拜结束时的赐福祈祷。“我们的马车就在那边,”她说。“我们的人,西奥多,通常情况下站在我的立场上,不过,他一会儿过后会讲明白的。因此,让我们加紧办吧。”
“你妈妈不在车里面,是吗?”他显得惊讶。
“是的,不在。她正朝家里赶呢。顺便说一下,我听说你参加暴动了。”
“你怎么听到这个情况的?”
“有小道消息。克劳德认识这个名叫夏庞蒂尔的人,是吗?好了,你可以想象,克劳德这下可高兴死了。”
“你不应该站在这里的,”他说。“很糟糕的天气。你身上都淋湿了。”
她有这么个明显的印象,那就是,他想把她捆到马车里,然后把她干掉。“有时候,我在做梦,”她说。“梦见在一个和煦的地方生活。那里阳光每天都在照耀。意大利倒是不错。之后,我就想,不,还是待在家里吧,我有点颤抖。我爸爸存放在一边、给我当嫁妆用的所有这些钱,我认为我不应该让它从我的手指缝里滑掉。把这笔钱丢掉绝对是忘恩负义的做法。我们应该就在这里结婚,”她挥了挥手,“我们自己选择一个时间吧。之后,我们可以去意大利度假。我们跟他们战斗、打赢之后,我们需要度假。我们可以养些大象,然后翻越阿尔卑斯山。”
“那么你确实打算嫁给我了?”
“哦是的。”她朝他看了看,感到震惊。她已经忘了要让他知道,这怎么可能呢?当这个成了她全部的思考内容,思考了好几个星期的内容时?也许,她原以为小道消息也可以达到这个目的的。可事实是,这消息没有……会不会可能是,不知什么原因他已经把它给忘了呢?“卡米尔……”她说。
“很好,”他说。“可是如果我去对大象发誓,我不会仅仅因为兑现誓言而结婚。你得对我庄重发誓。说‘站在德雷修道院院长的尸骨旁边。’”
她咯咯地笑了。“我们一向把德雷修道院院长很当回事嘛。”
“我就是那个意思,庄重地发誓吧。”
“随你的便。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人家说什么,哪怕上天坍塌下来,在德雷的尸骨旁边,我发誓我会嫁给你。我觉得我们应该亲吻,不过,”她伸出手来,“我最多就能做到这个。否则,西奥多将感到不安,而且马上就要过来。”
“你可以除掉手套,”他说。“这才是开始。”
她除掉手套,把手伸给他。她觉得他会亲吻她的指尖,可事实上他握着指尖,非常用力地把她的手翻转过来,刹那间,他握着她的手掌,用它捂住自己的嘴。仅此而已。他没有亲吻;只是在那里握着它,还在握。她哆嗦了一下。“你知道一两件事,是吗?”
在这之前,马车已经到了。马儿们在耐心地呼吸,不停地腾挪着脚。西奥多摆出背对他们的姿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条街道。“喏,听着,”她说。“我们到这里来是因为我妈妈对其中的一位神职人员动了柔情。她认为他在精神上圣洁高尚。”
此刻,西奥多转过身来。为她把车门打开。她侧过背。“他的名字叫劳德雷维尔修道院院长。我妈妈一旦需要讨论她的灵魂,他随时经常过来。最近这些日子,起码每周三次。他认为我爸爸是个根本没有感情的男人。好的,你要写信。”
门嘭地关上了,她从窗户里跟他讲话。“我想,你有办法跟年长的神父们打交道。你写信,他会把信捎过来的。如果你参加晚上的弥撒,你会得到答复的。”西奥多把缰绳收好。她的头在马车里来回地摇晃着。“上帝保佑,”她喃喃自语道。
11月:身在德·伏伊咖啡馆的卡米尔没有办法语速足够快地把话说出来。“我的德·维耶夫威尔堂弟实际上在大庭广众场合跟我说话,他总是这么急于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噢:跟往常一样,国王进来了,萎靡不振地坐在那边,半睡半醒的样子。掌印的人开口了,说三级议会会议即将召开,但是,要等到1792年才行,这个时间离现在可是一辈子之遥啊。”
“我谴责王后。”
“嘘嘘。”
“这招来了抗议,后来,就国王想要他们登记的谕令展开了讨论。因为他们靠近选票,掌印人便走到国王身边,私下对他说了些什么,之后,国王干脆打断讨论,说,这些谕令要注册登记。然后干脆下令把它办好。”
“可是他怎么能——”
“嘘嘘。”
卡米尔环顾了一下他的听众。他意识到一件特别的事有一回出现了:他说话结结巴巴的现象消失了。“然后奥尔良站了起来,大家都转身,瞪大眼睛看着,他皮肤绝对白皙,德·维耶夫威尔说。然后公爵说,‘你不能那么做。这样做不合法。’之后,国王变得狼狈不堪,大声喊道,‘这样做合法,因为我想这么做。’”
卡米尔停了下来。很快,人群中传来了嗡嗡的声音——抗议的嗡嗡声音,模拟恐怖的嗡嗡声音,猜测的嗡嗡声音。很快,他就感到摧毁他本人立场的那种危险的冲动了。也许,也许,他够得上做名律师,他心想,可我是不是太诚实了呢?“请大家听着——德·维耶夫威尔说,以下的话是国王讲的。当然,我不能确信是不是有人相信这句话——是不是太巧合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人民想要制造一场宪法危机,难道那不正是他们希望要他说的话吗?实际上,也许——因为他不是坏人,是吗,国王……我觉得可能他压根儿就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他可能是在说某个不大好笑的笑话吧。”
德·安东注意到了这个情况:这个卡米尔说话并不结巴,而且,在拥挤的房间里,他在跟每一个人说话,而且好像他就只跟他们讲话。不过有人说道,“好,那么继续吧!”
“这些谕令登记妥了。国王也走了。他一走到门外,这些谕令就被废除了,从本子上给扯掉了。根据密信,议会两名会员遭到逮捕。奥尔良公爵被流放到他位于维拉尔-科特莱特的庄园去了。哦——我经常受邀,和我们尊敬的德·维耶夫威尔堂弟共餐呢。”
秋天过去了。安莱特说,这好像是,如果屋顶朝里面坍陷,你却要在废墟里扒着寻找剩下的值钱的劳什子一样。你不可能一边坐在正在坠落的砖石里面,一边还在说“为什么,啊为什么?”此外,卡米尔的前景,他要对她、对她女儿做出什么事的前景,似乎太可怕了,无法抗拒。她接受这种现状,有如人们逐渐顺应某个疾病漫长的过程一样;有时候,她真想一死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