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举成名天下知 六、裂变
建安五年三月,大将军、冀州牧袁绍发布了名为“清君之侧”而实为征讨曹操的檄文,亲率数十万大军自邺城出发,浩浩荡荡,径直向曹操的根本之地豫州境内逼压而来。
与此同时,荀彧带着孔融等名士重臣奉诏离了许都,赶赴与袁绍辖下的冀州接境的颍川郡,积极安抚和招揽当地的名门望族、豪强大户,有粮出粮、有钱出钱、有兵出兵,结成对抗袁绍势力南下渗透的第一道坚固防线。在他们的苦心斡旋之下,颍川全郡十四万户士民纷纷响应,投入了这场“反击逆臣、捍卫帝室”的许都保卫战中。
历时半月的颍川镇抚之旅终于结束了。荀彧与孔融风尘仆仆,赶回许都复命。他俩乘着犊车一进城门,便见百姓士民于城墙根聚集一处,正在议论纷纷。荀彧见状,暗自惊诧,又瞧城内街巷间尽是一派剑拔弩张的森严气氛,心知必有变故——他瞥到那墙壁上张贴着写满鲜红大字的文告,心头一震,连忙下了犊车上前观看。
孔融见荀彧阅罢文告从人群中退到边上,已是脸色大变,就过去低低地问道:“荀兄——不过是一张杀囚告示罢了!虽说或许没有经过您这位尚书令大人的审核,但也不至为此而急成这样啊?”
“唉……董承、王子安等不听荀某的劝告,终究还是一意孤行,趁荀某这半个月来外出镇抚颍川之隙,前去行刺曹司空……”荀彧顿足长叹,“不料曹司空早已结网以待,将他们一举擒拿,诛了三族……”
“这个曹阿瞒!果然心狠手辣!”孔融一听,却是咬牙切齿,“董承、王子安等俱系陛下的外戚旧臣,纵是有罪亦须经过朝议认定方可。他居然都不事先跟你我通报一下,便在许都后方舞权弄法、擅杀立威——真是太过专断了!”
“唉!曹司空之权谋机变举世罕见——董承等这几个宿臣外戚能奈他何?只是他查处这几人的手法甚为不妥,本来是他人有过,这一来却显得是曹司空擅权妄为,又恰逢袁绍大敌当前,更是给了别人搅乱民心的口实啊!”荀彧摇头不已,慨叹连连,“荀某真不该贸然离开这许都城前去颍川……短短半个月,朝廷生此剧变,实难善后。”
他俩正交谈着,只听一旁有二人且行且论道:“听说董国舅此次并非无缘无故刺杀曹司空,他还是奉了陛下的衣带密诏呢。”
“奉了陛下的衣带密诏?那他还怎会被曹司空所杀?”
“唉……曹司空手握重权,拥兵十万,杀他一个董国舅还不是圈中宰猪?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派人把董国舅的女儿董贵妃当场绞杀了!听说陛下因董贵妃怀有龙种而向曹司空苦苦哀求,最终仍是没能幸免。”
“这个曹司空还真像袁绍大将军檄文里讲的那样‘飞扬跋扈、目无君上’啊!”
“嘘……噤声!噤声!这些事儿在外边说不得、说不得……”
听得这二人窃窃私语着渐去渐远,孔融早已气得脸色发青、手脚冰凉!荀彧微一宁神,便向他建议道:“文举兄,你且先进宫去安慰开解陛下一番……荀某现在要到司空府去……”
听得门卫通禀荀彧前来造访,正在午憩的曹操趿着一双木屐,也不及换袍,就着一身睡衣欢天喜地地迎了出来。
荀彧丝毫不假以颜色,在他的书房密室刚一落座,便肃然开口:“司空大人知不知道,许都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董承之事……”
“呵呵呵……那一班市井愚众必定是在大骂本司空为汉贼罢?”曹操微微一笑,“由他们去骂罢!本司空早被他们骂惯了——他们骂得再难听,也比不过袁绍让陈琳写的那篇檄文。”
“司空大人,请恕荀某直言:那董承等一干人不顾大局蓄谋行刺朝廷重臣,暗助袁绍为祸,其罪行自是该当严惩。”荀彧瞧出曹操是在故意淡化此事而不欲深谈,他却毫不放过,仍然侃侃而言,“然而,依荀某之见,司空大人须当请旨于天子、召百官朝议,公然问其祸国作乱之罪,昭示于四海九州。而今司空大人不请旨、不朝议,便擅行杀之,以致国人反倒以司空大人您为跋扈之臣,而让董承那些人得了‘忠君卫主’之名,岂非大大失策?”
“请旨于天子、召百官朝议?”曹操冷冷一笑,“文若,你该不会不知道那衣带密诏之事罢?这件事如何拿出来请旨朝议?陛下经得起当庭对质与追查到底吗?”
“彧以为,衣带密诏一事之真伪尚在难言之际——然而,此事为伪,固然不可轻泄于外;此事属实,却更不可轻泄于外!”荀彧款款言道,“陛下年轻心躁,惑于董承等人的谗言;而司空大人亦不可僭越臣礼!如今,您贸然绞杀了董贵妃,只怕天下士民更是对您流言纷纷、指斥不已了——司空大人‘尽心竭诚、匡扶汉室’的英名毁于一旦,真是大大不该!”
“哼!文若你也知道陛下年轻心躁——近日他在御书房的紫纱屏风上写了一段长长的箴言,说什么‘知天之理者,善动以化物;知天之机者,居静以不伤物,而物亦不能伤之。以理司化者,圣君之德也;以机远害者,黄老之道也……’他这些大道理倒是记得不少,可怎么就是‘行与心违’、轻躁失守呐?不计后果、不顾得失地乱来!一想到这里,本司空就实在是气他不过!”曹操忿然而道,“当年那董卓专权祸国之日,中原鼎沸,各路诸侯尽怀异志,尺土一民皆非汉有——天子百官流离郊野、冻馁交加,惶惶若丧家之犬!若无本司空发兵迎之,彼等俱不知身亡何处矣!眼下大敌当前,举朝皆危,董承等外戚旧臣却因私废公,竟想谋害于我,自以为可以取我而代、偷享三公之荣——真是愚蠢如猪!也不想一想,袁绍南下得势,他们首当其冲就会成为袁军的刀下之鬼!陛下届时也不过是一个废帝弘农王的下场罢了。”
“司空大人这一席话讲得有理,也该拿到朝堂之上公议。只是您纵使占理在先,而行之不慎于后,也会授人以柄,实是可嗟可叹!”荀彧微微摇头而叹,“司空大人须当熟思缓处、曲尽为臣之道,如此方可内外无咎啊!”
“本司空却没有文若你这等中庸平正的好脾气!”曹操深深地瞅了他一眼,“文若你执政治事素来滴水不漏、纤毫无误,是真正的良相之才!本司空自然是知晓的。只是,当日本司空倘若猝然将董承作乱之事预先告知于你,恐怕你做不了恶人,反而为仁所累,更会多出一层牵绊来。所以,本司空这一次在许都城中自行决断,诛除了董承他们,就没有告诉文若你了。这一番苦心,你可懂得?”
荀彧眼眶不禁暗暗一湿,淡淡而道:“彧本誓与司空大人同袍同泽、肝胆相照、共扶社稷,愿竭一己之心智血汗而推助司空大人您成为中兴汉室的周公,则此生足矣!”
“中兴汉室的周公?原来到了今时今日,文若你念念不忘的还是推助本司空成为中兴汉室的周公啊!”曹操深深地望着荀彧,苦苦一笑,“要在这尔虞我诈、争权夺利的乱世之中做那等纤毫无误、无瑕可寻的汉室周公,岂非太累太累?我又何必如此?天下士民既已把我看做汉贼,又怎好指望于我?若那董承当真得了手,这一方之地又陷入烈烈战火矣!待得许都城破,生民再遭流离冻馁之苦,到时候那些在坊间大骂我为汉贼的士人庶民们,说不定还要重新想念起我曹某人的好处呐。我平生最恨为人所负——我本倾心而为、舍身不悔,倘若被别人轻蔑视之,我终是擂胸痛心不已!”
“司空大人休要恼恨。”荀彧听出了曹操话中那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意味,一时也不易辩服,便轻轻说道,“陛下那里的心结,就交由彧前去化解罢。只要司空大人有心做一个中兴汉室的周公,彧就会尽心尽力让您的周公形象熠熠生辉、无人轻视!”
“罢了,罢了。不谈这些事儿了!”曹操摆了摆手,在榻床上坐了下来,把话题绕了开去,“眼下大敌当前,用人为急,本司空该学一学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餐三吐哺’的求贤之风了。本司空已让府中秘书郎拟写了一封辟书,前去征辟司马主簿的二弟司马懿进入本府担任文学掾之职!”
“司空大人您要征辟司马懿进府?”荀彧一听,不觉心神一震:那封征辟司马懿为宫中议郎的内廷聘书文稿,此刻亦正放在他袖中呐,只待今日回到尚书台后便立即发出——但是,没想到曹司空竟又比他抢先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