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余波
黑暗无边,狄青突然大叫一声,翻身坐起。
他叫的是“羽裳”二字。
他浑身上下大汗淋漓,茫然地望过去,眼中满是惊怖之意。他做了个噩梦,他被噩梦惊醒。
可就算噩梦,也无法骇走心中的痛。
梦中有光,一团极亮的光,有山,石头仿佛都要融化的山。有火,无边无际的大火,还有人,真宗立在透明的棺材中,只是望着他,却不说话。所有的一切,就在真宗瞪着他的时候,化作了无边的黑暗,只有天籁处,传来一个声音。
声音空洞真实,清晰无比,只是反复的重复两个字,“来吧!”
来吧?去哪里,狄青完全不知。他在黑暗中,只觉得有无边的恐惧四处蔓延,就在这时,一道白影倏然而降。
那道白影惊醒了他心中的痛,那是羽裳。他伸手去抓,只抓个了空,他霍然而醒时,不知身在何处。
他在何处?室内静寂,孤灯昏黄,他原来是躺在床榻之上。噩梦初醒,可他宁愿所有的一切都是梦。
肋下和小腹的疼痛,让他意识到,已回到了现实中。现实是,羽裳她……
一想到这里,狄青又是一声狂叫。脚步声响起,郭逵匆匆走来,叫道:“狄二哥,你醒了?”
狄青终于又记起了所有的一切,抓住了郭逵,叫道:“小逵,羽裳呢?羽裳在哪里?”他才意识到自己在郭府,他怎么出的皇宫,已经完全不记得。
郭逵支吾道:“你伤得很重,要休息下。你已经昏迷了一天,王神医他……”
“羽裳在哪里?”狄青嘶声叫道。
郭逵低下头来,“她……她……”不等说什么,狄青已跳下了床榻,感觉肋下如针扎般痛,胸口揪心地疼。他陡然想起,杨羽裳还在宫中。不由分说,他已冲了出去。
他要回宫中,去见羽裳,生死都要见上一面。
郭逵惊叫道:“狄二哥,你的伤……”他伸手去拉,被狄青反腕甩去,郭逵踉跄退后。等郭逵追出府外,狄青早已消失不见。
雨还在下,黑云欲坠,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长街寂寥,狄青深一脚浅一脚,如孤魂般向皇宫的方向走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到皇宫去,去见羽裳。他只顾前行,神色恍惚,并没有留意到,不知何时,他身后不远处,有把伞儿在暗中跟随,忽闪忽现。
狄青不知走了多久,已入了前方巷子,巷子里满是黑暗,甚至有些森森之气。狄青木然穿过去,未到巷口,一阵阴风吹来,前方竟飘来个人影。而他身后跟随的那把伞儿,突然没入了黑暗之中。
如斯深夜,前面那人影飘飘荡荡,有如鬼魅浮在半空般,就算胆壮的人见到,也要吓个半死。
狄青止步,盯着那人影,暗夜中,他看不清那人影的面目,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叫道:“羽裳,是你吗?”他霍然冲过去,只想一把抱住那人影。他只以为那是杨羽裳,他也希望那是杨羽裳。
一阵冷风吹过,那人倏然后退,身法飘忽。那人咯咯笑道:“狄青,你拿命来。”暗夜中,那人的眼睛,竟然是绿色,隐有光芒流动,时浅时深。那双眼眸浅色时,如绿草青青,深色时,有如墙角阴藓,有着说不出的诡异之色。
若不是鬼,那人如何会有这样的眼睛?
狄青看着那影子,神色木然,突然问道:“我欠你的命?”
那人反倒怔住,他倏然出现,只以为不把狄青吓死,也吓得他魂飞魄散,哪里想到一番心思,全部用在空处。眼珠一转,那人厉声道:“当然。你在永定陵,惊了我魂魄,一定要死!”
那人“死”字才出,霍然出手,一把抓向了狄青的胸膛。那人手上指甲如刀,五指比起常人来,要长出一半。
那人竟是永定陵的鬼怪?那人手比常人要宽长,岂不极像在陵寝的石桌上,留下手印的那只手?
狄青惊了他的魂魄,难道说……他就是赵恒?这次特意从棺椁出来找狄青的麻烦?
那人布局作势,突兀一击,势在必得。不想狄青神色恍惚,根本没有多想,听那人声音虽凄,绝非女声,恨那人不是羽裳,喝道:“滚!”他一拳打去,正中那人影的手掌。
砰的一声响,那人影后退一步,狄青亦是全身大痛,可他不管,就要全力冲过去。那人影倏然挡在狄青身前,眼中精光大盛,长喝道:“唵嘛呢叭咪——吽!”
那一声,如天籁沉雷,等到那“吽”字出口,声音如兜头惊雷,直灌狄青周身。狄青只觉得周身剧颤,那一刻,脑海轰鸣……
狄青竟呆立不动。
那人影走近过来,缓缓道:“狄青,你从哪里来?”他靠近了狄青,才现出高瘦的身形、硕大的脑袋和结印的双手。他眼中的绿芒,愈发的妖异。
那人却是不空!吐蕃王唃厮啰手下的三大高手之一——不空!
狄青呆呆地望着不空,仿佛已不认得不空,只是回道:“我从郭府来。”
“你要去哪里?”不空又问。
狄青脸上露出痛楚之意,“我要去皇宫找羽裳。”
不空略有沉吟,并不知道羽裳是谁。又问道:“你在永定陵,可和赵祯找到了五龙?”
狄青喃喃道:“五龙?永定陵没有……”
不空目光闪动,灼灼地盯着狄青双眸,缓缓道:“永定陵没有五龙,那哪里有呢?”
狄青像已完全迷失,说道:“五龙在我身上。”
不空眼中露出狂喜,不想竟有这意外的发现。
原来不空颇有心计,他是藏北密宗高手,精通三密之道,意志力奇强,见狄青出拳极具威力,只怕不能擒住狄青,可见狄青神色恍惚,心中微动,竟用六字大明咒做引,用精神力制住了狄青。
他偶遇狄青,本想打探些事情。他怕狄青不说,这才装神弄鬼,不想无心插柳,得知五龙的下落。他大喜之下,并没有留意到,一旁的高墙上,正有双眸子盯着他。
那双眸子如天星般的闪耀,听到“五龙”之时,也不由露出诧异之色。
不空轻易得到五龙的下落,反倒不敢就信,忍不住问道:“五龙怎么会在你的身上?”
狄青道:“我捡到的。”
不空错愕不已,暗想刘太后宁可与唃厮啰撕破脸皮,也不拿出五龙,显然是把五龙看得很重。这五龙怎么又会落在狄青的手上?正要让狄青拿出五龙,不想狄青喃喃道:“五龙重出,泪滴不绝……”他本已迷惑,可五龙两字,突然开启了他混沌的意识,心中痛楚,那道白影从他脑海中倏然闪现,狄青俊脸扭曲,咬牙道:“我该走了。”
不空一凛,从未想到有人还会在他的控制下,说出这种话来。
长吸一口气,不空双手扭曲结印,眼中妖异之色更浓,凝视狄青道:“你哪里也不能去。”
狄青只感觉不空双眸中如同千古潭水,蕴藏着不知多少秘密。他被不空的双眸所摄,激动的情绪缓和下来,跟着道:“我哪里也不能去?”
不空微喜,声音放低,愈发的柔和道:“你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谁也不用找……”他怕迟则生变,不敢再提五龙,伸手向狄青的怀中摸去。口中还喃喃道:“你谁都不用找……”
话音未落,狄青已狂叫道:“羽裳!谁也不能阻止我去找羽裳!”话才出口,一拳击出,正中不空的胸口。
不空做梦也没有想到,迷失的狄青会突然出拳,他猝不及防,被狄青结结实实的击在胸口。
砰的一声大响,不空闷哼声中,吐血倒飞而出。他本钢筋铁骨,可挨了狄青一拳,只感觉胸骨欲裂,浑身乏力。
狄青一拳威势,竟至如斯。
不空心中惊惧,只以为狄青故做被控,等他无防备的时候,这才反击。一想到这里,不敢停留,身形一纵,已投入了黑暗之中。
不空倏退,狄青所受的控制已无,脑海中轰然鸣响,身躯晃了晃,已向地上倒去。他在皇仪门前受创,伤势本重,全凭一股意志冲出来。刚才不空又用精神摧毁了他残余的意志,不空一走,狄青再也支持不住,又昏了过去。
他倒在巷中,沉沉昏去,可那脸上还镌刻着入骨的忧伤。那忧伤惊吓不去,生死不离。
高墙上的那双眼眸也不想有此变化,等不空一走,翻身而下,轻灵如燕,飘到了狄青的身边。长伞撑起,已为狄青遮挡住风雨。
原来方才跟在狄青身后的人,就是他!
雨依旧下,淅淅沥沥,宛若情人伤心的泪。那人立在狄青身前良久,望着狄青脸上的忧伤和痛楚,双眸中含义像天空飘着的细雨。
细雨如织,渐渐稠密,那人伸手到了狄青胸前,只是停顿片刻,突然变了方向,搭在了狄青的肩头。
那人一用力,已拉起了狄青。腰身一扭,已将狄青负在背上。他戴着斗笠,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尖尖的下颌,洁白的肤色。他身着蓑衣,遮掩住周身,却难掩纤细的腰身。
那人比狄青要矮,但将狄青负在身上,并不吃力,甚至还行有余力的再支起伞。
他穿街走巷,悄然而行,并非向郭府的方向,更不是向皇宫大内。
前方渐有了灯光和喧哗,如斯深夜,汴京中还有这般热闹的场所并不多。那人似乎熟知这附近的地形,身形一闪,又进入个僻静的巷子中。
蓦地听到狄青说道:“你……是谁?”
那人微惊,才待扭头望过去,就觉得脖颈有股热在流淌。他伸手摸去,摊开一看,见全是殷红的血。那人眼中有些焦急,忙放下狄青道:“狄青,你……”他声音娇弱,竟然是个女子。
她才一出口,就已住口,原来狄青又昏了过去。狄青双眸紧闭,嘴角还有血流淌,那女子眼中满是焦灼关切,不再耽误,一把拎起狄青,闪身入了巷子尽头的小门。
她一路奔行,等到了一阁楼前,稍有气喘。
那阁楼两层,修竹搭建,很有风情。阁楼旁边也栽着修竹,雨敲竹韵,滴滴答答。
这本是极妙的雨景,但那女子看也不看,入了阁楼后叫道:“怜儿,过来。”
阁楼上奔下一婢女,梳着两个小辫,大大的眼,见进来那女子扶着狄青,失声道:“小姐,你……这是怎么回事?”
那女子已去了斗笠,解下蓑衣,露出婀娜的身段,娇俏的面容。把狄青带到这里的女子,竟然就是竹歌楼的张妙歌!
张妙歌纤眉蹙起,低声道:“莫要多问,扶他上楼,带到我的房间。”
“上楼?到你的房间?”怜儿掩住口,有些吃惊。可见到张妙歌的急切,不敢多问,吃力地抱起狄青上了楼。
张妙歌翻箱倒柜,不忘记说一句,“你小心些,他身上有伤。”
怜儿气喘吁吁的将狄青抱上楼,进了一间房。那房间甚是素雅,玉枕碧纱帐,帐旁摆放着个铜制香炉。
香炉中还燃着香,烟气渺渺。那铜制香炉甚为精致,上面镂金花纹,花纹的图案是个飞天的仙女。仙女飘飘,看其眉目,竟和张妙歌有些仿佛。
室中一尘不染,怜儿看看抱着的狄青,皱了下眉头,才要将狄青放在地板上。张妙歌已上了楼,说道:“把他放在我床上。”
“放在你床上?他像从臭水沟中捞出的一样。”怜儿忍不住又问一句。
张妙歌轻叱道:“你哪里这么多废话?耳朵聋了不成?”
怜儿神色中有些畏惧,也有些不解,但终究还是将狄青放在张妙歌的床上。张妙歌左手刀剪,右手拿着个小红木箱子,望了昏迷的狄青半晌,终于叹口气道:“怜儿,你去将外边的血迹悉数清理。记得……楼外的血迹也要除去。”
怜儿点点头,轻轻下楼,可下楼前,还不忘记提醒一句,“小姐,你脖子上也有血。”
张妙歌伸手摸去,见脖颈上的血已凝固,皱了下眉头,可见狄青双眸紧闭、神色痛楚的样子,摇摇头,已打开了红木箱子。
箱子造型颇为奇特,共分三部分。箱盖算是一部分,其中挂着各种长短粗细不同的银针,箱盖开启,那些银针并在一处,泛着寒冷的光芒。
箱内又分两部分,一部分有红绸覆盖,看不到下面是什么。另外一部分却分十二格,里面有着五颜六色的粉末。
张妙歌盯着箱子中的粉末半晌,突然伸出纤纤玉手,轻轻地解开狄青的衣襟。突然纤手微凝,犹豫片刻,从狄青的怀中取出一布袋。
那布袋中显然装着东西,就算隔着布袋,仍能摸到有一圆圆之物。
五龙?张妙歌脑海中闪过这两个字的时候,神色复杂,甚至有些挣扎。但她终于没有去看,反倒将那布袋放在狄青的枕边。
她解开狄青的衣衫,见他身上绷带包扎完好,心中琢磨,狄青负伤,郭遵肯定会请王惟一给他治病,按理说我不用再治了。不过他方才经不空的精神伤害,只怕意志有损,那对他的伤势不利。
想到这里,张妙歌取了杯热水,指甲轻挑,从五个暗格中挑出五种粉末兑在水中。等药溶解,这才用汤匙舀了药,递到狄青的嘴边。
她的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
狄青突然伸手,已抓住了张妙歌的手腕。他抓得如此之紧,有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稻草。
张妙歌一怔,手中的那口汤药尽数洒了出去。她眼中才露警惕,就听狄青说道:“羽裳,你莫要走!”
狄青闭着双眸,可两滴泪水从眼角沁了出来,神色紧张忧伤,就算再好的画师,也难绘出来。他抓住了张妙歌的手腕,却仍在昏迷之中。他像做着噩梦,额头尽是汗水。
张妙歌望着狄青的脸,动也不动。
过了许久,狄青才又安静下来。张妙歌试图抽回手腕,可发现竟挣脱不得。脸上有分苦涩的笑,只好用一只手给狄青喂药,喂了几勺后,喃喃道:“狄青,你喝了这药,好好地睡一觉,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她轻声细语,眼中已有了怜惜之意。她看着狄青的肌肉一分分的放松下来,这才抽回了皓腕。
随即发现自己额头上也满是汗水,张妙歌舒口气,刚放下水杯,就听身后有人冷冷道:“你为什么要救他?”
张妙歌一凛,眼中露出不信之色,扭头望过去,只见到怜儿冷冷地望着她。张妙歌早听出是怜儿的声音,可她从来不认为,怜儿会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
怜儿脸色冰冷,一双眼茫然没有任何感情。
张妙歌看到那双眼,心头微颤,柔声道:“怜儿,你都收拾好了吗?”
怜儿就那么望着张妙歌,冷漠道:“何必收拾呢?你难道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
张妙歌眼中闪过丝讶然,看了怜儿半晌,反问道:“我该做什么?”
怜儿一字字道:“你本来应该取了五龙,杀了狄青!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事。”
张妙歌气急反笑,望着手旁的红木箱子,叹口气道:“我现在搞不懂,到底你是仆人,还是主人?”
怜儿缓步走过来,低声道:“我……”她说的声音极低,张妙歌忍不住道:“你什么?”话音未落,怜儿手一扬,一道寒光已划向张妙歌的咽喉。
怜儿手上竟有把匕首!
这一招极为突兀,谁都意料不到。她本是张妙歌的丫环,为何要杀张妙歌?
张妙歌看似已无法躲避,不想她倏然伸手抓住了怜儿的手腕,脚步一错,肩头顶过,已将怜儿重重地摔在地板之上。
她虽用的是草原人摔跤的手法,但并不笨拙,相反却进退飘逸,灵动若飞。
砰的一声响,怜儿竟被摔昏了过去。
张妙歌退后一步,又坐了下来。她脸上反倒没有了诧异,突然抬头望向门外,微笑道:“不空大师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坐坐?”
门外没有任何动静。
张妙歌笑容不减,手一招,桌案上的瑶琴已到了膝间,她盘膝而坐,淡然道:“不空大师不想进来,那小女子就不招待了。”她才要弹琴,珠帘响动,一人已闪身走了进来。
那人手结印记,双眸炯炯,正是不空。
不空眼中有分惊奇,更多的是妖异的绿色。他像没有料到,张妙歌远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缠。
张妙歌没有半分的诧异,盈盈笑道:“大师今日前来,可想听曲吗?你虽没有去买号签,但妾身……”
不空截断道:“张妙歌,何必废话?”
张妙歌妙目中满是讶然,娇声道:“大师想听什么话?莫非要听情话?”
不空见张妙歌眉梢眼角,满是媚态,心中微凛,竟退后了一步,嘿然道:“你以为,我会信你?”他挺直了腰板,凝声道:“张妙歌,我已知道了你的身份。上次我来,竟没有看穿你的底细,也算你的本事。”
张妙歌还在笑,“上次你来找妾身,妾身还真有点受宠若惊呢。妾身见过的男人无数,有朝堂重臣,有贩夫走卒,可像大师这样的得道高僧,还是头一次见到呢。”
不空听张妙歌隐有讽刺,也不动怒,说道:“我其实只想看看,连赵允升都找的人物,到底是什么样子。”
张妙歌笑道:“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大师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看不出什么两样的。”
不空冷笑道:“饶你狐狸一样的狡猾,可在小僧面前,还是露出了尾巴。我听说赵允升事败被杀,他之前找过你几次,你敢说,你和他没有关系?只怕宫变一事,也和你有关吧?”
张妙歌笑容更媚,“大师也找过我几次呢,难道说也和宫变有关吗?”
不空一滞,双眸中精光闪动,怒视张妙歌道:“好你个牙尖嘴利的狐狸精,你真以为我不能揭穿你的把戏?嘿嘿,我控制了怜儿,并不想杀你,不过是想看看你是否真的和表面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眼下来看,你非但不弱,功夫还不差。”
张妙歌虽还在笑,可双眸中已有了分警觉,“不空大师,你迷了怜儿的心性,让她来杀我,当然不是来说废话的。你我本互不相干,不知你咄咄逼人,所为何来?拜托你莫要施展勾魂之法了,小女子可承受不了大师的恩泽。不过大师要想销魂嘛……”说罢掩嘴轻笑,抛个媚眼。
她没有再说,可不说比说更是意味深长。但张妙歌见不空灼灼望来,并不去看不空的双眼,只望着膝上的瑶琴,不远处,有面铜镜,将不空的举止照的一清二楚。
不空见张妙歌并不入彀,更是警惕,故作轻松道:“张妙歌,你也不要迷惑小僧了,小僧意志如铁,你迷不倒我!明人不说暗话,我来这里,就是想要五龙。你把五龙给我,小僧心喜,就此走人。你喜欢狄青也好,杀了他也罢,我不会干预。”
张妙歌轻笑道:“哎呀,我倒是头一次见到来竹歌楼的人,不是为了我。这五龙到底有什么玄奥,让不空大师这般看重?”
不空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张妙歌突然拍掌道:“哎呀,我想起来了,想必不空大师虽已得道,但未成仙,因此一心想要五龙吧?”
她说得奇怪,像是讥讽不空,又像是有别的含义。不空眼中精光闪动,一字字道:“你还知道什么?”
张妙歌轻蹙眉头,以手支颐,如同个天真的孩子,说道:“我还知道,大师想五龙想得要发疯了,向刘太后软求不得,又被郭遵硬败……”
不空的脸已和眼睛般,开始发绿,竟还是一声不吭。张妙歌举止烂漫,他几乎以为眼前这人并非他猜测的人。
可张妙歌若真是天真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些秘事?
不空不语,张妙歌也不理会,思索道:“大师屡次受挫,这才在竹歌楼外蛊惑天子……”眼珠微转,张妙歌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即道:“大师蛊惑天子说,五龙中蕴藏着极大的秘密,天子若能得到的话,可助亲政。其实大师助天子亲政是假,不过是以为五龙本在永定陵,这才让赵祯去找,然后跟在天子身后,只想天子取出五龙,然后黑吃黑,再抢了五龙。”
不空色变,失声道:“你怎么……”他倏然住口,神色阴晴不定。
张妙歌笑意更甜,“我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了,大师不是说我是狐狸精吗?狐狸精当然知道很多事情了。我还知道,赵祯居然信了大师的话,立即动身前往永定陵,大师想必一直尾随赵祯入了玄宫。大师不敢独自前往,当然是怕玄宫的几百种机关算计。大师意志如铁,可身体不是铁的呀,若是中招,往生极乐的话,多好的意志都救不回来,大师这才费尽心思布下了这个圈套。但机关算尽,还是未得五龙,大师贼心……佛心不死,又想从狄青身上问些事情,不想无意中发现五龙竟在狄青的身上。大师欣喜若狂,本以为打不过郭遵,还奈何不了狄青吗?哪里想到阴沟里翻船,又被断了肋骨的狄青打折了胸骨,落荒而逃……”
不空咬牙道:“原来你当时也在场?你敢说,你深夜出去,不是为了狄青?”
张妙歌笑容如春风般和煦,媚眼丢去,“我嘛……适逢其会而已。说不定……我是为了大师呢,大师难道还不如狄青自信吗?”
不空发绿的脸已变得铁青,目光闪烁,突然醒悟过来,喝道:“你莫要拖延了,狄青今晚绝不会醒来。你废话连篇,难道真以为,会有人来救你?张妙歌,你是有两下子,可不要以为能斗过我!”
张妙歌含笑道:“大师既然觉得手到擒来,为何还不动手?难道说……你方才伤得不轻,已没有出手的气力?”
不空神色一凛,迈前一步,双手结印,沉声道:“张妙歌,我不想动手,你莫要逼我。你真以为我猜不出你的身份?哼,我不用确实,我只要对旁人说出你的身份,我相信,不用一个时辰,汴京就有无数禁军来抓你。到时候你是真是假,都少不了进天牢受审。我给你面子,你莫要不知好歹。”
不空多疑谨慎,就因为隐约猜到张妙歌的身份,才迟迟没有发动。他目光转动,落在香炉上那镂空的花纹上,微微色变,喃喃道:“飞天?”突然仰天笑道:“飞天,你果然是飞天!久闻飞天的大名,不想今日竟能见到。张妙歌,你好本事!我和你本河水井水不犯,但你若执意翻脸,也莫怪小僧无情了。”
张妙歌听到“飞天”二字的时候,脸色陡变,但转瞬平静如常。长叹口气,张妙歌道:“唉,大师果然聪明,竟从那香炉猜出了我的身份。我既没有刘太后的权势,也没有郭遵的本事,更少了狄青的拳头,大师既然执意要五龙,我不给也不行了。”
不空本已决心一战,闻言心中窃喜,止步不前,换脸道:“张姑娘这般通情达理,小僧先行谢过了。”
张妙歌媚眼抛过去,问道:“那不空大师怎么个谢法?”
不空随口一说,哪里想到张妙歌这般说,故作诚恳道:“张姑娘尽管说,只要小僧能做到,断无不从的道理。”
不空心道,眼下先顺着她,等五龙到手,我一走了之,还谢个屁!
张妙歌微微一笑道:“这件事挺难做的,但大师肯定可以做到。昆仑山绝顶之处,有种雪蚕极为奇特,吐丝成茧,那雪蚕丝极为坚韧,若织成护甲,刀枪不入,不知道大师可曾听说过?”
不空没想到张妙歌突然扯到了雪蚕上,耐着性子道:“那又如何?”心道:你难道消遣我,让我去给你捉蚕吗?
张妙歌又道:“那蚕茧虽然奇特,但毕竟还能寻到,算不上稀奇。可破茧而出的蚕蛾,却是极为罕见。那种蚕蛾可抗酷寒,破茧后,雌蛾会放出一种气味引诱雄蛾来交尾。交尾后,雄蛾即死,雌蛾却要再产下卵后才死。”
不空听得一头雾水,问道:“张姑娘见识广博,小僧自愧不如。不过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张妙歌道:“若能抓住那种雌蛾,研制成粉,就可做成一种香料。那香料叫做瑞脑香,可提神益气,甚至有驻颜防老的作用。”
不空眼珠转转,“张姑娘难道就想要这种瑞脑香吗?那不是问题,包在小僧身上。只要你把五龙给我,小僧立即发动吐蕃手下,为你寻这种瑞脑香。”他根本没有听过什么瑞脑香,只想着答应下来再说。
张妙歌轻笑道:“那谢谢大师了。不过不用了,因为我这香炉中,燃的就是这种香。”
不空脸色微变,怫然道:“原来你还是在消遣于我。”
张妙歌霍然抬头,微笑道:“这种瑞脑香虽是奇特,但有更奇异的地方,不知大师可曾听过?”
不空暗恨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妙歌笑容已带了讽刺之意,“这种瑞脑香,若是和龙涎香一块燃起来,虽是更香,但却会产生一种毒气,中者非独家解药难救。不过嘛,发作起来缓慢一些。方才大师进来时,莫非没有嗅到吗?我一直说着闲话,吸引大师多听些,无非想让大师多嗅些……”
不空脸色巨变,嗄声道:“你骗我!我怎么没有发现异状?”他方才只留意张妙歌的举动,哪里想到屋内的香气竟有古怪。正惶惑间,见张妙歌笑意盈盈,眼珠一转,不空突然笑道:“你想诈我?若真的有毒,岂不是把你和狄青也毒在里面?”
张妙歌故作诧异道:“大师不信吗?中了这种毒的人,手心会有红点的……”
不空不由低头去望手心,不想眼前陡然银光闪烁,大喝声中,长袖卷动,倒翻出去。只听嗤嗤声响,无数银针空中掠过,击在不空身后的墙上。
不空落地,脸色已变,他分神之下,身上已被射中几枚银针。不空霍然醒悟,方才张妙歌突说瑞脑香,不过是分散他的注意,怒极反笑道:“好你个张妙歌,竟然偷袭于我,可你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你一出手,就说明瑞脑香无毒,不然你何必多此一举?区区几根银针,你以为可伤得了我?”
他才待上前,就听张妙歌淡淡道:“瑞脑香的确没毒,和龙涎香一块烧也不会有毒。不过银针上却是有毒的。”
不空怔住,再也迈不动半步。
张妙歌嘻嘻而笑,“大师,枉你如此聪明,怎么会信什么瑞脑香的无稽之谈呢?我方才就怕射不中你,这才让你低头去看,哪里想到大师这么聪明的人,也会上当。不过‘天女散花,维摩不染’,大师没有维摩的境界,躲不开我的天女飞花针也不用难过。”
不空怒急,喉中嘶吼,就要上前,张妙歌淡然道:“大师可知道中的是什么毒吗?”
不空只能停住脚步,问道:“什么毒?”他就算意志如铁,也万万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张妙歌道:“湘西有种赶尸之法,听说那些赶尸人可控制尸体,让尸体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那又如何?”不空再见张妙歌的笑语嫣然,已觉得毛骨悚然。
张妙歌道:“他们赶尸之谜,少有外传。不过我是狐狸精,恰恰知道这个秘密,他们让尸体行走,除了靠鞭子和独特的声音外,还靠一种尸虫。”
“尸虫?”不空喃喃自语,衣袂无风自动,显然心中畏惧。湘西的赶尸人传说,他也是听说过的,但至于尸虫,他并不知道。他是密宗高手,更知道这世间之秘数不胜数,绝非人类能够探索究竟。
张妙歌道:“这尸虫本是埋了三年的棺材后,棺材底生出的一种虫子。色泽银白,入血而钻。你想呀,我用的是银针,若真的在针上下毒,那针就会变灰了。大师这么聪明,我怎么会下那么简单的毒药呢?”
不空向地上的银针望过去,隔着半空的烟雾,见到针上似乎真的有东西蠕动,忍不住发抖。
其实针上到底有没有尸虫,他并未看到,但这时候他屡次受克,早被张妙歌占尽上风,难免将信将疑。
“那虫子极小,可从人的血管中钻进去。说不定会钻到心中,说不定会行入脑中。”张妙歌轻声道:“要是钻到心中,那还好了,最不济两三天就能繁衍长大,变成万千尸虫,把心脏挤破。”
不空额头汗水涔涔而落,嗄声道:“这还算好?”
张妙歌故作讶然道:“当然了。最可怕的是,那尸虫要钻入脑中,饶是那人意志如铁如钢的,也会心性发狂,如疯狗般,见人就咬。若是咬不到人的话,说不定会把自己的手脚也咬下来,当然了,别人咬不到,大师精通密宗之法,身子骨灵活,说不定还能咬到自己的臀部呢。”
她咯咯笑了起来,似乎觉得那情形颇为可笑。
不空想到那种残忍的情景,几欲发狂,厉喝道:“那好,我死之前,也要你来陪葬!”他全身聚气,就要出手。
张妙歌笑意仍在,突然道:“你不想要解药吗?”
不空立即散了功力,赔笑道:“原来还有解药?”他刚才恨不得和张妙歌、狄青同死,但这刻又觉得,倒不急于一时。
张妙歌笑道:“不空大师这么聪明……”
不空忙截断道:“张小姐莫要自谦了,若论聪明,小僧实在不及张小姐的十之一二。”他现在一听聪明两字,脑袋就大了几圈。
张妙歌掩嘴轻笑,满是娇意,“真正聪明的人,素来懂得忍辱负重。只有那种莽汉,才会一命搏一命。淮阴侯能忍胯下之辱才能有后来的四面楚歌,汉高祖能忍夺妻之恨,这才会成就一代霸业。不空大师为了自己的性命暂且忍耐,真的是能人所不能……”
不空本是羞怒交集,可听张妙歌轻声细语,也觉得自己的确有些聪明。但感觉背脊好像也有尸虫在爬,他已忘记了那是他的冷汗,见张妙歌喋喋不休,不能不打断道:“张小姐,那解药在哪里?”
张妙歌道:“解药有,不过大师当然知道,要取解药,总要有条件的。”
不空咬牙道:“什么条件?”
张妙歌终于收敛了笑容,肃然道:“首先,你不要妄想再取五龙;其次,你不能再伤害我和狄青;再次,你毒解了后,立即就走,此生莫要再到汴京城。”
不空心中恨极,可保命要紧,立即道:“我答应你!”
张妙歌终于舒了口气,说道:“大师乃吐蕃高僧,当然不会言而无信。我信你。”她手指轻动,已从红箱十二格中的七格中挑出些药粉混在一起,放在一小瓷碟中,自豪道:“解尸虫之毒的解药,只有我能配制,但需要隔日连服,七日才能尽去毒性。大师改日再来要第二份解药吧。”
她手臂一振,瓷碟飞过去,不空稳稳抓住,将那解药尽数倒在嘴中,甚至还舔了下碟底,只怕浪费那药粉。
张妙歌又笑了起来,说道:“大师,不送了。”
不空点点头道:“好的,不用送了。”他转身要走,陡然间疾风般回转,五指疾探,已抓向张妙歌的咽喉。
张妙歌一惊,瑶琴竖起,恰挡住了不空的急攻。铮铮急响,瑶琴七弦齐断,碎木纷飞。张妙歌身形急闪,已从不空头顶掠过,喝道:“不空!你不要解药了吗?”
不空仰头长笑,得意已极道:“张妙歌,你太小瞧贫僧了。你方才大意,配药的时候不避开我,我已看清楚你取药的格子和药的份量,这些药粉足够七天的用量,我解药在手,还怕你吗?”
原来他急攻之下,不过是障眼法。不空明攻张妙歌,悄然已取了红木箱子在手。
张妙歌脸色发白,竟还能笑起来,“大师果然聪明……”
不空狞笑道:“张妙歌,你就算是飞天,可比起本神僧来,还差得远了。我先取五龙,再杀狄青,然后嘛,嘿嘿,让你这狐狸精尝尝欢喜禅的妙处。我包你喜欢。”
他片刻间扭转了局面,将方才所受之辱尽数洗去,不由得意非常。
张妙歌突然又笑了起来,如春风动柳,风情万种。
不空冷笑道:“你真不信我有这本事吗?还是觉得欢喜禅不错,也想享受一番?”这刻他的神色,突然变得说不出的淫邪。
张妙歌竟还不惧,笑容余韵不绝,淡淡道:“我当然信了,不过你会信我用尸虫那么恶心的毒物吗?”
不空怔住,急问,“原来你又在骗我。”仰天长笑道:“如果银针无毒,我怕你何来?”
张妙歌不急不缓,情意绵绵道:“银针的确没毒,不过嘛,解药有毒。你若不信,何不看看手心?这次可真有红点了。我向你保证,经我飞天调制的毒药,绝对不比那尸虫要差。”
不空心头一沉,脸上如同被踹了一脚。他凝力防备张妙歌的暗算,低头向手心望去,脸色巨变。
他手心正中一点,果真有个红点,赤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