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李旦荣登皇帝位 长兄固让太子座

李隆基彻底取得了事变胜利,其心腹之人控制着军中实权,刘幽求掌管着皇帝印玺,可以随时拟出诏敕明发天下。他们看到局势已然稳定,遂连下数道诏敕,先对自己犒劳一番。

他们宣布大赦天下,申明“逆贼魁首已诛,自余支党一无所问”,以此来安定人心。另封李隆基为平王,从而以郡王的身份一跃成为亲王之身,并兼知内外闲厩,押左右厢万骑,从而有名有实掌控军中实权。其他有功之人也论功行赏,授刘幽求为中书舍人,并参知机务,有宰相之实;钟绍京为中书侍郎,并参知机务;麻嗣宗为右金吾卫中郎将;王崇晔为左金吾卫中郎将;崔日用为黄门侍郎,并参知机务;张暐为宫门郎,主责宫门守卫;王毛仲与李宜德皆为武卫将军;陈玄礼、葛福顺和李仙凫皆为怀化将军,分掌万骑、北军和南衙军。

李隆基没有忘记薛崇简,嘱刘幽求拟诏,封薛崇简为立节王。

普润也因此被封为镇国大禅师,其名声一时盖过其师兄普寂。

看到这些有功之人被授官后,皆在那里相互称贺,普润心里有了一丝忧虑。他这些天一直协助刘幽求在太极殿里忙碌,这日瞅到刘幽求有些空闲,遂将之拉到殿内的角落里,说道:“刘兄,我有话说。”他们这些天旦夕在一起,普润早忘记了自己的僧人身份,说话时与常人无异。

刘幽求已两天未眠,只是空闲时候打个盹,眼中布满了血丝。看到普润脸色郑重,遂答道:“嗯,禅师请说。”

普润摇摇头,说道:“我们起事之初,因混乱无序,我们以皇帝名义拟出诏敕明发天下,以此来安定大局,实属必要。若长此以往,恐对殿下不利。”

刘幽求明白普润的意思,即如此行事久了,外人定会说李隆基挟天子以令诸侯,定有不轨之心。刘幽求明白李隆基与自己这帮人的斤两,若无相王的大旗罩住,其实毫无根基。他急问道:“禅师以为,我们应该如何行之呢?”

普润答道:“须赶快让相王出面,如此方能稳住局面。”

刘幽求哑然失笑,这样一个关键之事没有顾及,看来自己的确是忙昏了头,他点头答道:“禅师所虑甚有道理,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们不可渐行渐远。待会儿见到殿下,我们就一起提醒他。”

李隆基过了一会儿来到太极殿,刘幽求将普润所虑告知了他,李隆基闻言叹道:“普润禅师果然心思安静,能理大节。然我那父王实在固执,姑姑和我百般劝说,他始终不允,如之奈何?”

刘幽求道:“我们浴血夜战,为的就是将相王拥上皇位。殿下,我意你可发动你那些诸王兄弟轮番劝说,相王终有心动的时候。”

李隆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也罢,就这么办吧。你把手头上的事儿先放一放,随我一同前去。我嘱你拟的诏书,办好了没有?”

李隆基所说的诏书,即是以李重茂的皇帝名义所写就的逊位诏。刘幽求答道:“办好了。我以同样的内容写就了两道,二十一日一道,二十二日一道。”

“嗯,你带着这些诏书随同我入府,将之交给父王。”

同样是力推李旦登上皇帝位,太平公主与李隆基的心思迥异。太平公主近日对李隆基的看法大起变化,她甚至感觉李隆基成为了一个很陌生的人儿。

从默默准备到发动事变,李隆基在其间做到了无痕迹。太平公主可谓全抛一片心,而李隆基却虚与委蛇,让太平公主如坠云雾中,待事变结束,她甚至有一种被捉弄的感觉。多少次,她独自愤愤地骂道:“黄口小子,莫非把我当成傻瓜不成?”

如果太平公主在这件事儿上感受到了李隆基的心机深沉,那么在上官婉儿被杀这件事儿又感受到了他的手段狠辣。过了一日,太平公主辗转得知了婉儿被杀的详细过程,当她得知婉儿手执遗诏向李隆基展示自己的功劳,李隆基没有任何犹豫当即下令斩杀的时候,她的心里顿时不寒而栗:你李隆基明明已知婉儿与我太平公主交往甚密,婉儿又向李氏宗族示好,并且力推相王辅政,你为何还要不依不饶,斩之而后快呢?

至于这日李隆基授任了一批亲信一事,更加增添了太平公主心中的怒火。不错,李隆基没有忘记薛崇简,不过给了一个亲王的虚名,朝中的实职未任一个,他分明想借着手执皇帝印玺的便利,大肆任人唯亲嘛!如此下去,李隆基说不定会废了皇帝,自己登上御座呢。外人多会认为李隆基的这种做法匪夷所思,然太平公主认为,李隆基现在具备了心机深沉及手段狠辣的特点,那么他若想攫取最高的权柄,显然可以顺势而成。

眼下李隆基已牢牢掌控了军中实权,又掌管着皇帝印玺,可以随意拟出诏敕明发天下。那么,若想改变这种局面的办法只有一个,即是拥立李旦登上皇帝位。太平公主知道,这个四哥对自己友爱有加,自己说出的话到了他的面前一般不会掉在地上。如此,李隆基就可退出前台,他也就从此没有了发号施令的机会。

太平公主思念至此,立刻唤人备车,她要入相王府劝说哥哥。

李旦确实不想做这个现成的皇帝。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有的人生于贫寒之家,虽绝顶聪明又有进取之心,终究不能借力攀缘以致蹉跎一生;有的人生于锦绣之家,其心淡泊不想有所作为,然权柄若即若离不离开身侧,有时候还会主动找上门来,李旦显然属于后者。

李旦因为有了一个强悍的母亲,其对权柄一道向来退避三舍。这也很正常,以太平公主之能,则天皇后在日,太平公主不敢越雷池一步,何况身为男身处于嫌疑之地的李旦呢?当自己的两个妃子入宫向母亲问安尸骨无存的时候,当来俊臣携带刑具入宫问讯的时候,李旦没有其他办法,只好选择缄默来听天由命。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李旦觉得只要保有一个亲王的身份,日日可以赏乐属文,即为人生最大的快乐。他作为父亲言传身教,儿子们大多秉承如此信条,以致多有父风,唯有一个李隆基透出特别,也最让李旦不放心。

于是在毫无先兆之际,李隆基率人做下了惊天动地之事,让李旦为之愕然万分。其愕然之余,突然发现事儿的结果竟然要让自己当上皇帝,他的心中顿时矛盾万分。

李旦不是傻子,他明白若韦太后一旦革命,天下由此姓韦,那么自己一家顿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由此来说,李隆基的行动十分有必要,由此避免了李氏宗族毁灭的境地。然若让自己来当皇帝,自己则从此陷入了纷纭繁杂的政事之中,从此再无安静的心绪;再者,自己夺了侄儿的皇位,世人和后世又会怎样评说这件事儿呢?

他在彷徨无计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韦安石,即令人去将韦安石召来。韦安石到来之后,李旦向他诉说了自己的郁闷之情。

韦安石闻言很干脆地答道:“天降大任于相王,您不可犹豫。”

李旦道:“你熟知我的脾性,做皇帝实在是一件令人很烦心的事儿。我心如此,如何能做好呢?”

韦安石道:“相王如此考虑自身太多,其实不该。如今韦氏被诛,举目天下,能够匡救天下者,唯相王一人而已。若相王不出山,谁来承继高祖太宗皇帝传承下来的大统?莫非相王还想让天下继续混乱下去吗?”

“重茂现在皇帝做得好好的,他亦为李家儿孙,一样能继大统。”

“相王,请恕属下直言。三郎此次领兵诛灭韦氏,立有大功,他能容一个年幼无知之人在那里指手画脚吗?属下知道,相王可以弹压三郎,让他拥戴重茂为帝,然别人会如何想呢?久之必生乱象。若相王进身为帝,则可断了那些窥探者的妄想。”

“唔,你说得还有些道理。”

“再说了,自则天皇后之后,多年来国家权柄多由女人把持。三郎此次诛杀韦太后、安乐公主和上官婉儿等人,已然绝了此患。只要相王登上帝位,重用良臣,纳谏求治,遵贞观之治和永徽之治故事,则国家即可迈入正轨,天下之人定会拥戴欢呼,天下复至太平。”

李旦的心思有些活泛起来,问道:“我若为帝,你须为我出大力气。”

韦安石回答道:“属下跟随您多年,定当鞠躬尽瘁,全倾心力。只是属下才具有限,难孚相王之望。这次三郎起事,顺势荡平韦氏及武氏势力,那些献媚之臣也得到了清理,若您为帝,可召回那些良臣辅弼,像武臣郭元振,文臣姚崇、宋璟、张说等人,他们皆有相者之材,实为国家栋梁。”

李旦道:“你说得对,朝中的官吏该清理一下了。那些多如牛毛的‘斜封官’,该让他们寿终正寝了。”

李旦与韦安石的这一番晤谈,激发了其励精图治的雄心。李旦的这番雄心此前被退让之心深深包裹,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怎么会有这样一番心思。不过李旦的这番心思需外力来激发,其有激情时雄心万丈,遇到挫折时则一落千丈,缺乏恒久的坚持。

李旦被激发了雄心,当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轮番来劝他的时候,他先是应景般地推托了一番,最后装作无奈状答应了。

到了六月二十三日这一天,刘幽求又拟出一道李重茂逊位诏,用玺后派人专程送给相王李旦,并将之明发天下。这一道诏书与此前两道有些不同,刘幽求下了不少工夫,明确了相王为帝的法理所在。自周朝以后,立子立嫡之制是传统的典礼,然而之前的殷商时代,还是可以实行兄终弟及的继承办法。所以刘幽求在诏令开篇写道:“自昔帝王,必有符命,兄弟相及,存诸典礼。”用含糊的言语说明了李旦继承其兄李显之位的合法性,因为这种继承法是“存储典礼”的。当然,为了进一步证明李旦成为皇帝的必要性,刘幽求在下面写道:“叔父相王,高宗之子,昔以天下让于先帝,孝友宽简,彰信兆人。神龙之初,已有明旨,将立太弟,以为副君。”这个天下本来就是李旦的,只不过他主动将皇位让给哥哥李显做,李显当了皇帝之后,欲立李旦为皇太弟,摆明了李显身后将由李旦来当皇帝。只不过李旦坚决辞让,此事才作罢。

刘幽求以少帝李重茂的口气,先说李旦当皇帝合乎古代典礼,再说这个天下本来就是李旦的,李重茂当皇帝反而是韦太后主使篡夺而来,所以李重茂翻然悔悟,决心“择今日,请叔父相王即皇帝位”。

如此一来,李旦就是不想当皇帝也不成,因为这个位置单属相王李旦,其他人若有痴心妄想即为谋逆不轨。

六月二十四日卯时,京城中九品以上文武官员皆集于太极殿。殿堂内一左一右分列文武官员,依服色自前而后排列。

殿外净鞭三响,就见少年皇帝李重茂自东序门进入,然后升于御座之上。李重茂毕竟已当了二十余日皇帝,所以其入殿行止显得比较熟悉。

按照往日谒见程序,百官须在黄门官口令下朝拜皇帝。然而这日黄门官不见踪影,百官经此大变,皆静默等待,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深恐行为逾制而得罪,所以殿内显得非常寂静。

蓦地,就闻一阵钿钗轻响,一位身着一品翟衣、头戴九树花钗的丽人缓步自东序门进入,众人凝神细观,赫然发现这位丽人正是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来到御座前,面向群臣站立,启唇说道:“宫中有大事发生,韦庶人和悖逆庶人已伏诛,想百官已知晓了。今日不用再朝见少帝,此为我的主意,请百官勿惊疑。”

此前刘幽求拟出一道皇帝制书明发天下,其中历数韦太后和安乐公主的罪恶,最后决定废除其太后和公主封号,贬韦太后为庶人,安乐公主为悖逆庶人。

按照大唐礼制,后妃及公主不得在朝会时入殿。然自则天皇后之后,女人甚至可以当皇帝接受群臣朝拜,这日太平公主出现在这里,百官早已见怪不怪。何况现在正是非常时期,百官正在那里惴惴不安,没人敢有异议。

太平公主扬起手中的丝绢说道:“韦庶人和悖逆庶人倒行逆施,所以人神共怒,她们最终灰飞烟灭。她们胡作非为也就罢了,却将这个大好江山弄得乌烟瘴气,亟待重整河山。知道这是什么呢?此为少帝的逊位诏书。这个少帝还是有些眼光的,他知道靠自己之力难负重任,因此想将天下让给相王。”

百官闻言,不禁轻轻唏嘘,人群中顿时涌出一阵“嗡嗡”声。

太平公主又道:“这道诏书写得甚好,不错,这个天下本来就是相王的。奈何相王生性恬淡,不以世事萦怀,所以虽有天下,犹让于人。如此诏书已发三道,相王一直不许。没奈何,我妇道人家只好来到前台,要为天下人谋此福祉。诸位,今日皇帝欲以此位让给叔父,你们以为如何?”

李重茂看到自己的这位厉害姑姑长篇大论,不敢吭一声,其瘦弱的身躯缩坐在阔大的御座里。

刘幽求此时站立前排,当即跨前一步跪倒,朗声奏道:“如今国家多难,正需明君励精图治。皇帝明白事理,非常仁孝,其追随尧、舜之风,决然将皇位让给叔父相王,此天幸也。相王领此重任,臣愿意鞠躬尽瘁,尽心辅佐。”

百官见此情景,知道此为大势所趋,遂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唯剩下一个相王李旦矗立当地。

群臣言语杂乱,然可清晰辨出他们皆拥护李旦为皇帝。

太平公主脸上绽开微笑,伸手挥了一下,然后说道:“既如此,大家请起,我们就奉相王为帝吧。”言讫,太平公主走下御台,走至李旦面前牵其手曰:“四哥,走吧,你可升御座接受群臣的朝拜。”

李旦此时半推半就,任太平公主牵着其手走至御座前。

太平公主惊奇地发现,李重茂此时依然瘫坐在御座,没有乖觉地离去。她有些恼火,轻轻去掉李旦之手,然后抓起李重茂的衣领,将之提溜起来,说道:“天下之心已归相王,此非儿座,你可到台下向相王朝拜。”

李重茂身躯瘦小,所以太平公主可以轻易将之提起。李重茂及地的时候未曾站稳,一个趔趄伏于地下,前列的群臣可以看到,这个少年的眼中竟然噙满了清泪。

太平公主再复转身,轻轻牵过李旦之手,轻轻说道:“四哥,事不宜迟,快坐上吧。”她将李旦迎入御座后,侧脸唤了一声:“黄门官,过来。”

黄门官小心地走过来,太平公主随后退下御台混入人群中。

百官在黄门官的导引下向李旦叩拜,李旦在二十六年前曾经当过皇帝,这一次终于摆脱了母亲威权的阴影,名正言顺地成为皇帝。

按照大唐礼制,新皇帝践祚时需有一套相对繁复的礼仪。李旦这日在太平公主主持下,身着亲王之服升于御座之上,接受群臣叩拜后当即登基,如此简单的仪式倒深合李旦简约的脾性。

太平公主力促李旦即皇帝位,在朝堂之上将少帝李重茂提溜下御座,如此行为让朝臣观之恍若隔世,似乎那个果敢杀伐决断的则天皇后又回来了,心中就对太平公主生出了不少畏惧。其中一些善于趋炎附势之人立刻打定主意,今后要想法向太平公主靠拢,如此方能长保富贵。

李旦坐上御座接受群臣的朝拜,其耳听久违的“万岁”声音,心里得到了无尽的满足。他斜眼瞧了一眼身着翟衣的太平公主,心想关键之时还要靠至亲之人,若无妹子力助,自己怎能轻易登上御座?那一时刻,他心中溢满了对太平公主的感激之情,反把儿子李隆基浴血奋战才是自己能登上大宝的根本原因忘得一干二净。

朝会结束,李旦留下太平公主,两人并肩入侧殿密谈。

两人坐定后,李旦先向太平公主表达了感激之情:“妹子,我今日能够顺利地升上御座,皆为你的功劳。你虽为女身,其魄力和决断能力不让须眉,比我强多了。”

太平公主道:“大事当前,不可犹豫彷徨,如此方能成大事。四哥,你今日很好嘛,群臣没有一人出声反对,看来你能上位,实为众望所归。”

“嗯,眼下百废待兴,我尚无头绪。妹子,你能力超卓,人言你大有母亲之风,你要不吝帮我啊。”

“这还用说吗?四哥,如今韦氏被诛,我们从此就没有了祸胎。天下之大,仅你我兄妹二人最为至亲,我帮你,其实就是帮我自己呀。”

“嗯,你说得对。我现在刚登上皇位,你以为我们应该先办些什么事儿?”

“当前最紧要者莫非人事,譬如军中一定要有至亲之人掌控,朝中也要选出一些心向我们且有能耐办事的人占据要位。”

“军中?三郎现在管得挺好,何必再动?”

太平公主没有接言,她先是瞧了一眼哥哥的神色和眼光,可以看出那是一片至诚。她于是叹了一口气,问道:“四哥,你以为三郎如何?”

“他很好嘛。这一次若不是他出面起事,韦氏也许就很快革命了。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境遇实在堪忧啊。”

“四哥说得对,三郎的功劳很大。不过此子起事,事先不向我们透出一点信儿,他的主意实在拿捏得结实。四哥,有句话叫做疏不间亲,然三郎如此深不可测,他心中所思什么,我们一无所知。我以为,我们以后要给他安上缰绳,防止他乱蹦乱跳,如此可免他惹出事端。”

李旦的性格恬淡,他常常拿这种标准来衡量调教儿子们。除了李隆基以外,其他几个儿子继承了父亲的性格特点,让李旦感到大为满意,唯对李隆基放心不下,其每每训斥儿子的时候,训斥对象多为李隆基。现在太平公主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李旦深以为然,当即点头赞同,说道:“不错,此子脾性既深沉又飞扬,实难把握,我们今后要注意规范其行为。妹子,我看三郎最听你的话,你要多操点心呀。”

太平公主冷笑道:“四哥,三郎听我的话?你错了,此子只信自己,其心性实在坚定得很。嗯,我们不要扯远了,还回到军中之事上来说。”

“好呀,你意如何呢?”

“三郎现在掌控军中实权,他起事后京中局面复杂,他这样做是唯一正途。然今儿四哥当了皇帝,百官皆拥戴,那么军中实权必须由四哥亲自掌控。”

李旦有些不明白,现在三郎掌控军中,实与自己掌控无异,太平公主为何还要说如此不妥呢?

太平公主十分了解这个哥哥的脾性,他与三哥李显的相同之处,即是不愿在琐事上耗费太多的精力,所以日常处事都相对简单;两人的不同之处在于,李显的思虑为一团糊涂,根本就理不出头绪来,而李旦只是因为生性恬淡,所以不愿去想去思,他若能静下心来认真地想一件事儿,还是相当睿智的。所以太平公主在这个哥哥面前,还是能把握分寸的。她往往轻轻一点某事,似不着痕迹,李旦过一会儿就能理出头绪。

李旦见妹妹不再吭声,也就不再紧紧追问。他眯起眼睛在那里静思,太平公主见状也不去干扰,场面一时变得很安静。

李旦显然有了主意,他微微一笑说道:“好呀,就按你说的办。我待会儿叫来韦公商议一下,就让大郎他们一同掌控军中,你那大郎只有一个亲王的爵位,也让他随大郎他们一起去历练吧。”

太平公主微笑不语。

李旦又说道:“我刚才想了想,你此次拥立的功劳很大,如何赏你呢?你现在的尊号为镇国太平公主,似无法再加。这样吧,我再增加你的食邑,达到万户如何?”

太平公主并不推辞,笑道:“谢四哥赏。我呀,不图虚名,不慕虚荣,嘿嘿,当一个富家婆即足矣。”

第二日,李旦当上皇帝后下发了第一道诏命。其罢李隆基所兼知的内外闲厩和押左右万骑,授其为殿中监,同中书门下三品。另授长子李成器为左右大将军、次子李成义为右卫大将军、四子李隆范为左羽林大将军、五子李隆业为右羽林大将军、薛崇简为右千牛卫将军。

如此一道诏书,轻轻地把李隆基所掌控的军中实权拿下。李隆基做梦也不会想到,父皇如此办,却是缘于姑姑太平公主的主意。

春风得意的李隆基没有感受到巨大的危机正在袭来,此后的太子之位设立,让他真正感受到了寒意阵阵。

刘幽求现任中书舍人,并参知机务,凭借事变之夜的功劳,他一跃从默默无名的县尉之身升为宰相之职。刘幽求在那些日子里,颇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味道,其在朝堂之上,有时甚至越过中书令韦安石之前奏事,许多官员私下里颇有微言。

这日李旦升殿,刘幽求又率先奏事,其执笏奏道:“陛下即位以来,百官勤勉办事,朝务日渐规范,天下正处于蒸蒸日上的关头。臣以为,陛下大位稳固,百官秩位分明,唯缺一名储君。请陛下为天下计,早立储君,以孚天下人之望。”

刘幽求的话说完,李旦感觉平稳,神色中没有异样,向座下问道:“刘卿所言甚是,国有储君可保江山稳固,众卿以为呢?”

群臣见刘幽求主动提出设立太子,脸上神色虽平静,然内心里滋味杂陈。刘幽求作为李隆基的亲信人物,此次铲除韦氏立有大功,现在这样说,其心中太子人选定是李隆基无异。

萧至忠作为太平公主的亲信人物,这些日子与太平公主说话颇多,对太平公主的心思大致了解,知其不愿李隆基的势力渐强,他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能让刘幽求的想法得逞。萧至忠之所以有恃无恐,缘于他找到了可以击败刘幽求的一项利器。

事儿其实非常简单,按照立嫡长子为储君的古制,李隆基既非李旦的正妻刘氏所生,兄弟排行又为第三,那么符合这一标准的唯李成器莫属。

李旦将目光投向韦安石,问道:“韦卿,你以为呢?”

韦安石当然明白刘幽求说话的意思,作为一名三朝老臣,韦安石马上窥知其中的关键。他心里明白,太子当然应该设立,关键是应该立谁。按照嫡长制的惯例,当然应该立李成器,然李隆基立有大功,并兼智谋过人,他甘于屈于李成器之下吗?若李隆基不甘心,久必为乱,那么对国家极为不利。其实这也是一个老问题,即是立长还是立贤。从韦安石的内心来说,他虽对刘幽求等李隆基手下近来的飞扬跋扈不满,然仍倾心于让李隆基来当太子。看到皇帝发问,韦安石心中斟酌了一番徐徐说道:“陛下,储位之立关系重大,臣以为大乱之后,早立太子可以进一步稳固大势,亟需立之。”

李旦点点头,又问萧至忠道:“萧卿,你以为呢?”

萧至忠出班躬身奏道:“陛下,臣赞同韦公之言,希望早立太子。自周以降,立嫡必长,所以绝庶孽之窥窬,塞祸乱之源本,可见立储之重要。”

韦安石听到此话有些刺耳,他不待李旦说话,躬身奏道:“陛下,我们今日谈论是否现在立太子,而非究竟立谁。臣以为,立储之事非皇家私事,其事关国运,陛下须万分持重,可与勋戚及重臣商之,然后决之。”

李旦道:“你们皆说现在可立太子,这也是群臣的意思了?”他环视下面一眼,就见群臣皆躬身赞同,他接着说道,“既如此,就按韦公的意思,朕与勋戚和重臣商量此事,以早日决之。”

此后又有数位大臣奏事,早朝很快散去。李旦命韦安石留下,让他入侧殿一起说话。

李旦坐在侧殿内的几案之后,几案前面为韦安石准备了座位。韦安石入殿再复叩拜,李旦示意其坐在自己面前。韦安石躬身道:“陛下今日非昔日藩王之身,臣不敢坐。”

李旦笑道:“韦公,你昔在相王府,我未将你视为下属,实待你以亦师亦友之礼。我今日当了皇帝,你也不可生分了,你难道不知道我的性子吗?我们照旧吧。”

韦安石只好依言坐下。

李旦道:“我将你留下,还是想与你商议一下立太子之事。储位亟须早立,此事不用再说。我想问你,这个储位究竟由谁来领?”

韦安石不假思索道:“今日朝堂之上,萧至忠其实已说出最简单人选,立嫡长为储君嘛,则唯有宋王成器可以领之。陛下今日单独召见老臣,显然心中还有犹豫,臣妄自猜度,陛下肯定在想平王隆基之事。”

李旦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若立大郎为储君,三郎会如何想呢?这一次诛灭韦氏拥我为帝,说到底还是三郎的功劳。”

韦安石笑道:“是啊,平王有大功在身,实为一等一的治国人才。按说吧,宋王有长兄之风,其沉静敦厚实为仁义之人,立其为储君亦为优选。只是这宋王与平王相比,治国的智谋与才具就落在下乘。陛下现在犯难,其实在立长与立贤之中摇摆。陛下视老臣为知心,请问陛下到底倾心于谁呢?”

李旦摇摇头,在那里沉默了半天,方才缓缓说道:“我想立大郎!萧至忠说得对,立嫡长为储君,实为塞祸乱之源本。若立三郎为储君,其他兄弟会如何想呢?韦公,你熟知前朝掌故,高宗皇帝与濮王泰的才具相比,谁能占优呢?”

“禀陛下,臣研读史料,知道高宗皇帝以仁义著名,所以太宗皇帝立其为储。”

“不错,太宗皇帝立高宗皇帝为储时,曾向群臣说过,他之所以立高宗皇帝,是想告诉后人,储位非经营所得。那濮王泰之所以被贬,空负才具在身,缘于他始终想经营储位,甚至不惜吓唬其弟高宗皇帝。”

“陛下所言甚是。陛下若立宋王为储,将置平王于何等境地呢?”

“我想好了,可给予三郎最高的爵位,赏给他更多的食邑,以此来安慰其心。”

韦安石闻言不语,李旦见状催促道:“韦公,你以为如何?”

韦安石叹了一口气,说道:“陛下,请恕臣直言相触。陛下若如此行之,臣觉得如此情景似曾相识。”

“嗯,你可直言,我不怪你。”

“当初高祖立建成为太子,然太宗皇帝为秦王时,其开疆拓土所战皆捷,大唐的天下多是其跨马夺来,高祖皇帝不断赏赐,最后将秦王封为天策上将,此位仅屈于高祖皇帝和太子建成以下。陛下,您能拿出天策上将类似的地位来赏平王吗?”

李旦摇摇头,说道:“我不能。”

韦安石接着道:“其实太子建成的文才武略仅仅略逊于太宗皇帝,实为超卓之人。他因为身为太子坐拥京城,所以少了太宗皇帝攻城略地的功劳。陛下若立宋王为太子,那么宋王与平王今日之境遇,实与太子建成与太宗皇帝当日相类似。当高祖皇帝起兵太原的时候,太子建成和太宗皇帝分掌左右军杀向京城,最后还是太子建成所率队伍最先攻破京城。臣斗胆说,宋王至今未有尺功,未经任何磨炼,其才具绝对比不上昔日的太子建成,陛下以为然否?”

李旦明白韦安石的意思,接口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不错,大郎非三郎的对手。可是呀,他们为何要相争呢?难道就不能平和处之吗?”

韦安石叹道:“陛下呀,利益之争最为根本,谁敢打包票说可以平和其心呢?陛下您能吗?”

李旦慨然说道:“我不能!然我可以随时将此皇帝位放弃,因为我心境平和。”

“陛下数让天下美名远播。然如陛下如此心境平和者,世上又有几人呢?”

李旦颔首赞同,他沉默片刻又问道:“韦公,依你的意思,当然要立贤了。看来你还是属意三郎了?”

韦安石道:“臣平等对待宋王他们,与平王也没有过度交往。臣以为,若平王被立为太子,宋王等几个兄弟秉承陛下恬淡之风定无二话。反之,平王若心中不服,定生祸乱,此非国家之福,亦非陛下之福。”

李旦闻言喃喃说道:“嗯,我怎么有这样一个异类儿子?唉,韦公,你说得有理,容我仔细想想。”

萧至忠下朝后即奔赴太平公主府,将今日议立太子之事向太平公主细细说了一遍。太平公主听罢,眉头微皱,问道:“刘幽求说话之后,三郎未发一言吗?”

“朝会之时,平王隆基未发一言。”

“哼,他现在朝中安插了那么多人,当然不用自己说话。想是三郎这一次自恃功劳,以为储君之位为囊中之物,因派刘幽求出面奏言。”

“公主所言甚是。否则好端端的,刘幽求怎会突兀出此议?显是他们事先商议过的。”

“嗯,你说出立嫡长者为储君,算是抢占了先机。如此有理有据,任何人都不能出面反驳。”

“朝会散了之后,圣上将韦安石留下,估计他们会继续商议储君之事。韦安石待我说完后立刻插言,让圣上不在朝会上议论太子人选之事,由是观之,韦安石似不赞同立嫡长者为储君之议。他若存了这个主意,在圣上面前定会说平王好话。”

“不妨,圣上那里有我呢。萧公,近来朝中人员变动太大,你要多留心,多安插一些与我们亲近之人。”

萧至忠点头赞同,说道:“韦安石为中书令,他又是圣上的昔日府属,他的言语非常重要。另外若在朝中安插重臣,须圣上赞同授任,这还须公主出面。”

“韦安石如今正是得势的时候,还须对他多笼络。你可以我的名义,找他说项,以便能为我用。”

萧至忠想起自己年初时入韦府的情景,不禁摇摇头道:“此人软硬不吃,实为一个难缠的角色。也罢,我再替公主前去走一遭,唯劝公主期望不可太大。”

“不妨,事儿唯有不懈去谋取,方有成功的可能。对于韦安石,我们先诚心去请,然后徐徐为之,再定下步行止。至于安插朝臣一事,你觉得有什么人可用?”

“我以为,像崔湜、窦怀贞等人被贬,此时正是极度低落的时候,这些人皆有才具,若公主肯施援手于他们,他们定会感激涕零,为公主所用。”

太平公主大喜道:“对呀,我怎么就忘了此节呢?你提醒得好,类似之人你还要多想几个,他们若果然成了朝中重臣,你也不至于过于孤单了。”

萧至忠道:“我知道了。我觉得眼前的当务之急,就是公主您速速进宫面见圣上,申明立储之意。正如公主所言,圣上未登基之前,平王鹰视狼顾,其手下人也甚嚣尘上,直把平王视为圣上一般,压得别人都喘不过气来。这太子之位,说什么也不能让平王占上了。”

太平公主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对,我即刻入宫。萧公,你回去后还要寻些亲近之人,让他们在不同场合宣说立嫡长为储君的道理。人们若说多了,事儿也就愈加顺利。”

萧至忠躬身答应。

李隆基确实十分想当太子,否则他提溜着脑袋夜战禁宫又图些什么?

父亲李旦当了皇帝,其坐上御座后下发的第一道诏命,就是罢掉了自己所掌控的军权,改任殿中监,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这样李隆基就成为宰相之职,然政事堂的宰相职人员有十余人,且由韦安石主持,李隆基混入其中并没有特别的话语权。至于殿中监,为掌管殿中省的主官,其职责为掌管皇帝的服御之事,李隆基何等的心胸,让他来打理这些琐碎之事,无疑是痴人说梦。

刘幽求觉察到了李隆基的郁闷之情,那日他随同李隆基回到其府中,便把李隆基拉到侧室密谈。

刘幽求道:“我看到圣上的诏书之后,首先就感到不对劲儿。我们熟知圣上的禀性,观此诏书其手段够狠,动作也麻利,与圣上的性子大相径庭。殿下,我就琢磨了,圣上身后定有高人指点,你说,若真有高人,这高人是谁呢?”

李隆基冷冷一笑,然而缓缓说道:“父皇身边接触的无非是些至亲之人,刘兄,你目光如炬,难道就瞧不出吗?”

刘幽求思考了一下,然后吃惊道:“啊,莫非是她?殿下,若果真如此,实在不该呀。我们之所以起事,说到底还是殿下与她商议的结果。缘何如今刚刚事变成功,她就翻脸了?”两人心里都很明白,这个“她”即为太平公主。

李隆基叹道:“唉,刘兄,你还是不了解我这位姑姑啊!那日夜战禁宫,天明后我们在安福门上相见,姑姑一脸灿烂,将我夸得如花儿一般。我当时就觉得有些诡异:我们事变前未向她告知,她至少应该轻轻责怪我几句,还算正常。然她攒着劲儿不出一言,此事已然透出生分了。”

刘幽求道:“殿下,此事有些不妙。太平公主深谋远虑,又会笼络朝臣,你应该及时修好才是,不可使裂隙扩大。”

李隆基反问道:“刘兄,你以为如此裂隙可以修好吗?”

“我以为可以。毕竟大乱之后,正该戮力治乱,一家人何必要生分呢?”

李隆基摇摇头,叹道:“刘兄,你看似聪明绝顶,毕竟有糊涂的时候。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姑姑当初让崇简跟随我们的时候,她将我们视为其手中的一枚棋子,就像她为长辈,我为晚辈,没有什么平等可言的。我们夜战禁宫之后,她实际上成为局外人,所以她全力把父皇推上御座,以此来反客为主。”

“是了。圣上之所以发此诏敕,大约也是听从了太平公主的意见。殿下,我更加不明白了,没有我们夜战禁宫,相王如何能够成为皇帝,为何大功告成之后,圣上不对你这个功臣听之信之,反而要信太平公主呢?”

李隆基又摇摇头,不再言声。

刘幽求忧心忡忡说道:“圣上如此安排人事,显然是忘却了殿下的天大功劳,这如何可以?殿下,你不可坐以待毙。”

李隆基轻笑了一下,说道:“坐以待毙?刘兄言重了,哪儿有你所说的不堪境遇?”

“哼,这样的事儿多着呢。某人立有大功,别人惧其能耐,遂以高官厚禄将其束之高阁,以制其势,殿下不可不察。”

“嗯,我知道了。刘兄,我在想另外一件事儿。我们交往的这帮人儿,除了你与绍京以外,其余多为武夫身份,或者如崇晔那样玩儿是一把好手,让他们上台面为重臣,实在拿不出手。我想呀,要抓紧把郭元振、姚崇、宋璟、张说、魏知古这些人调入朝中。”

刘幽求有些纳闷,问道:“这些人多为圣上的旧属,自然听从圣上的言语。若圣上一直听信太平公主的主意,这些人若入朝中,太平公主岂不是如虎添翼了吗?”

“你还是不明白。韦安石为父皇的旧属,现在身居高位,他与我也没有什么亲密关系,然此人有一个特点,你莫非看不出吗?”

“我实在眼拙。”

“此人不攀朋党,不媚上,不唯亲,唯以圣贤之理来衡量事情。那郭元振等一帮人虽多为父皇的旧属,然他们与韦安石大致一样的脾性,所谓‘物以类聚’是也。”

刘幽求明白了,说道:“殿下想让这帮人入主朝廷,形成仁义之风,以革前段乱政之弊。”

李隆基悠悠说道:“是啊,我多读贞观故事,对那时‘君明臣贤’的氛围无比向往。刘兄,我们浴血诛灭韦氏,固然为自身免祸计,然我的心中常怀这样一个梦想,就是朝野再现贞观时代的清明风尚,如此才是天下之幸。”

刘幽求点头赞同。

其实在李隆基貌似冠冕堂皇的话语背后,还隐藏着这样一个私心:自己除了起事的这帮人之外,再无其他的朝中人脉资源。李隆基深知韦安石这帮人吃够了女人乱政的苦头,他们皆思奉李唐为正朔,竭力想把朝廷恢复到清明为政的局面。若如此,他们肯定不愿意看到强势的太平公主干政,从而走到韦太后时的老路,李隆基想利用这一点成为自己制衡太平公主的手段。毕竟,这帮人多为李旦的旧属,将他们引为朝中重臣,李旦肯定愿意,太平公主也没有戒心,授任过程绝对顺利。

刘幽求这时又想到一个主意,说道:“殿下,该是劝圣上早立太子的时候了。”

李隆基心如电转,答道:“是啊,现在新皇上位,百官也大致稳定,就缺一个太子了。刘兄,你以为胜算如何?”

刘幽求明白李隆基所指,遂答道:“我以为应有八成的把握。殿下,你若认为可行,明日朝会之时,我就率先提出。”

李隆基沉吟道:“你来提出?只怕有些不妥吧。外人皆知你是我的人,所谓瓜田李下,这样岂不是有了痕迹了吗?”

刘幽求反问道:“我若不率先提出,又有谁来说呢?”

李隆基陷入沉思,他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人儿,由此可以看到李隆基的朝中人脉资源实在窘迫!没奈何,也只好由刘幽求赤膊上阵了。他点点头,说道:“好吧,你斟酌好言语,千万不能授人以柄。唉,其实你一出言,别人定会以为我新立大功,以此为恃指使你出面。没奈何,只好任别人随便去想吧。”

刘幽求在朝会时提出立储之事,由此激起了轩然大波。

太平公主现在有拥立之功,其入宫之时更加气势逼人,可以直入直出,无人拦阻。

李旦看到妹子前来,心中大为高兴,说道:“我正想着你呢,你若不来,我还要派人去唤你。”

太平公主笑道:“这里非相王府那样好登门,四哥固然下旨让我可以直入直出,毕竟来一趟要费周折。四哥,你这数日在宫内还好吗?”

“有什么好?唉,我早就说过不愿当这皇帝,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不说,还要处置那么多的烦心事儿。我那相王府与宫内相比虽小,然在那里住惯了,觉得处处都很亲切,不像这里,处处都透出陌生。”

太平公主心想四哥还是老样子,许是他在漫长的岁月里果然修持好了心性,以致现在当了皇帝感觉不适应,遂劝道:“四哥不该有此心思,前段时候我们皆岌岌可危,如今大祸已然消弥,天降大任于你,此为你推卸不开的职责。四哥,你要打起精神。”

“嗯,你今后要多入宫,我们一番谈说,就可轻松许多。”

“我也不能入宫太多,有些好事之人若见我频繁入宫,弄不好又会鼓动言官,弹劾我妄自干政,如此我就吃罪不起了。”

李旦道:“不妨。你我兄妹至亲,谁敢来妄言?”

太平公主笑道:“对了,如此方为皇帝的气派,我瞧着欢喜。”

李旦道:“我今日想见你,缘于今日朝会之时提到了立储之事。韦公当时说道,立储事大,让我与勋戚及重臣多加商议。你正好来,我想听听你的主意。”

太平公主点头说道:“不错,应该抓紧立储了。此位若空置太久,定会引起世人的无端妄议,我意马上要办。”

“嗯,那就抓紧办吧。妹子,你属意他们几个兄弟哪一个人呀?”

太平公主正色道:“四哥如此问话太古怪,储位之立有朝廷制度和祖宗规矩,岂是我随便属意哪一个人?自古以来,为绝祸乱,向以嫡长者为储。四哥家中,嫡长者难道还有第二个人吗?”

“哦,你也想立大郎为储。”

“非是我想,规矩如此。四哥若不想多事,为何不这么办呢?”

李旦叹了一口气,说道:“我难道不知这个规矩么?只是三郎刚刚立下大功,一些人在我耳边说要立贤者为储,如此让我犯了踌躇。”

太平公主展颜一笑,说道:“四哥呀,你现在当了皇帝,怎么还是犹豫的性子?天下世事纷纭,看似头绪繁乱,然其中不过一个‘理’字。就拿储位来说,你若立贤为储,就是破坏了自古以来的圣贤道理,有何颜面对天下人说理呢?”

“然三郎确实功劳很大,若立大郎为储,就有些愧对三郎。”

“你此为妇人之仁!三郎确实功劳很大,然你没有仔细想过他为何取得这些功劳。他若不是你的儿子,不是我的侄儿,他如何能一呼百应呢?说到底,别人看到三郎的背后是我们,他方能起事成功。四哥,你不要以为我在强词夺理,京城中如三郎这样的年轻人很多,为何只有三郎能够起事成功呢?”

李旦还是想不通,觉得妹子在这里说歪理儿。一个很浅显的道理,自己还有其他儿子,妹子也有几个儿子,他们为何就不能如三郎那样奋起自救呢?

太平公主明白哥哥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理儿,遂又说道:“三郎为我们的晚辈,他做什么与我们亲手去做没有什么两样,那么不让他做什么,他也只有听从。”太平公主此话,显露出蛮横的态度。不过为儿女者以孝道为先,太平公主此话也不为过。

李旦不想为此事多伤脑筋,遂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此事让我再想想,总而言之,须以稳妥为要。”

“好呀,若要稳妥,当然要立嫡长者为储。”太平公主又紧逼了一句。

李旦听出了妹子话语中的异音,诧异道:“妹子此前最喜爱三郎,与我那几个儿子连话都不多说。你缘何现在改了性子,莫非不喜爱三郎了吗?”

“四哥呀,你现在当了皇帝,眼光就不能等同于常人。国家大事不能因为自己的喜怒来处置,像我现在之于三郎,一样喜爱如初呀。然储位为大事,难道我喜爱三郎,就要帮他说话,为此坏了规矩吗?”

太平公主的这一番话义正词严,说得李旦一愣,脸上竟然有些挂不住,遂讪笑道:“唉,你为何不为男身呢?如此我就不用再费这份心思了。罢了,我们不说这个话题了,我自会稳妥处置储位之事。”

太平公主又追问一句:“你以古制办吗?”

“当然。若要稳妥,须各方都挑不出理儿。”

看到哥哥接受了自己的主张,太平公主心里大为满意,遂快意说道:“好呀,储位一定,则万事皆顺。四哥,我今日前来,主要想向你进言,要想治世,须选良臣。”

“嗯,我知道。朝中之官既多又滥,多为‘斜封官’,没有几个会办事的。我既然当了皇帝,手下须有一批能臣帮我办事,否则以我一人之力,事儿办不好,还会把我累得半死。”

“好呀,四哥能这样想,肯定是一个好皇帝。四哥,我向你推荐几个人儿如何?这些人皆有相者之才,不用之实在可惜。”

“好哇,他们是谁?”

“我现在只想到了三个人,他们是被贬为外任的崔湜、窦怀贞和卢藏用。”

李旦哈哈大笑道:“妹子,你怎么会想到这三个宝贝?他们献媚韦氏,又多劣行,口碑甚差,这怎么可以?”

太平公主又正色道:“我们不提他们的品德,这些人的才具怎样?”

“嗯,他们皆有能耐。不过他们的品德太差,能耐越大,危害更广。”

“我却不这样认为。太宗皇帝之朝,有一个大臣叫封德彝,你知道吗?”

“我知道。”

“他在隋朝之时也是一个劣迹斑斑的人物,然他当了大唐之臣,将其坏心思皆收起,规规矩矩办了不少有益之事。我之所以提这个例子,是想告诉你,崔湜他们若能如封德彝那样收起劣心思,四哥再把他们管严一些,这些人还是能办些有益之事的。”

“只怕不容易。封德彝死后,太宗皇帝方才得知他曾暗地里协助太子建成,坏人就是坏人,那是不好改的。”

太平公主有些不高兴了,说道:“瞧你,我好心好意替你出主意,莫非我想帮倒忙不成?四哥呀,你当了皇帝,须虚怀若谷,海纳百川才是。哪个人没有毛病呀,能将其能耐为我所用,方为本事。”

李旦笑道:“好了,我难道不知道你在真心帮我吗?你不要着急,我记住这三个人了。也罢,把他们调回京城,边用他们边观察,如此就不拂了妹子的好意。”

太平公主笑了,又郑重说道:“皇帝是否为明君,关键是如何知人用人。四哥,你注意到了没有,跟随三郎的那帮人出身低微,这一次因立功登上高位,不说他们有些跋扈,他们因为缺乏历练,这处政能力一节就太稚嫩了。我听说,群臣们对他们的议论颇多。”

李旦点头说道:“不错,我注意到了。别说他们,就是那些万骑将士因为自恃功劳,近些时日在京城里也十分跋扈。我这些日子正要想些法儿,让他们收敛一些最好。”

太平公主笑道:“四哥,我们还是想到一起来了。”

李旦一拍脑袋,说道:“对了,这里有一道上表,却是弹劾钟绍京的。你过来,我们瞧瞧该怎么办?”

太平公主大喜,问道:“什么人竟然敢弹劾钟绍京啊?他可是刚刚立下大功之人。”

“是一名叫岑羲之人,他现任右散骑常侍。”

两人走至案前,李旦翻出岑羲的那道上表,将之交给太平公主。太平公主接过上表凝神观看,只见其中写道:“绍京虽有勋劳,素无才德,出自徒弟胥徒,一旦超居元宰,恐失圣朝具瞻之美。”

原来钟绍京以中书侍郎之身参知机务,亦为政事堂议事宰臣之列。李隆基的这帮密友毕竟出身层级太低,现在乍处高位,其议事和处理政事之时,往往出乖露丑,他们又是春风得意之时,所以言语间绝不吃亏。他们上位时日不多,早引起了同僚们的极度不满,私下里常常诟病他们的从政能力。

太平公主观罢,感叹说道:“四哥,看来官吏须逐级上升,还是很有道理的,像刘幽求和钟绍京他们,本来为一个低品小官,因立了些功劳,一下子成为重臣,其才具就显得捉襟见肘。我刚才向你建言召回崔湜他们,正为此意。”

“嗯,你有些道理。妹子,你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呢?”

“钟绍京毕竟刚刚建功,因言行不端将之罢官有些太过。可罢其京官,将之派至京外任一刺史即可,这样正好让钟绍京有一些历练机会。至于这个岑羲,其一片公心敢于弹劾现在炙手可热之人,看来是有为之人,我觉得应该擢拔之。”

李旦仔细想了想,遂说道:“好哇,就按你说的办。”

“我以为,岑羲此表须在朝会上宣示百官,号召百官以岑羲为楷模,皆以公心办事。四哥,你刚刚即位,朝中须有新气象,正好从此点切入。”

“好呀,你想得很周到。下次朝会上,就把这个事儿办了。”

太平公主满意地离开宫中,其行在路上,一直在想岑羲这个人物。她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应该让萧至忠前去示以招揽之意。毕竟,自己今天的寥寥数语,使岑羲的仕途一片光明,实有知遇之恩的。

太平公主的一番话坚定了李旦的立储之志,他决定按照嫡长制的规矩立李成器为太子。次日午后小憩后,李旦令人将五个儿子召入宫中,他有话要说。

李旦搬入宫内居住后,五个儿子依旧住在兴庆坊,只不过门额上又重新换了招牌。

五兄弟约齐后一同进宫,他们入殿后依序参见李旦,然后依令归于座上。李旦今日刻意在侧殿的静房里接见他们,这里空间较小,他们可以围坐在一起叙话,可以营造出很温馨的气氛。

李旦转头将儿子们看了数遍,然后满意地说道:“你们兄弟五人自小亲爱,至今友好如初,我很欣慰。许多兄弟们长大之后,为了蝇头微利,动辄争得头破血流,让人心寒。我可以自诩地说一句:我的儿子们永远不会。”

五兄弟面面相觑,想不通父皇今日为何说出这番话来,座中唯有李隆基心思甚敏,他隐隐猜出父皇今日可能要谈储位之事。

李旦目视李成器道:“兄弟和睦,主要看老大做得如何,大郎这些年友爱兄弟,付出甚多,我还是很满意的。”

李成器低头说道:“父皇谬夸儿子了。其实我们家庭和睦,缘于父皇性情恬淡,对儿子们的过失包容甚多,儿子们努力秉承父皇之风,如此渐行渐积,方有今天。”

李旦笑道:“我当了皇帝,身边奉承者日多。你莫非也学了此调,也来奉承我吗?”

座下的几个儿子不禁轻笑,场面的气氛变得活泛起来。李成器答道:“儿子只是实话实说,不敢妄自奉承。”

李旦道:“这就对了。我们一家谨慎处事,不敢狂妄,如此方能平安走到今天。我现在当了皇帝,你们居家或办公时依然要谨慎做人,方为正途,不能随着境遇变化而变。”

这是父皇的训言,几个儿子齐声答应。

李旦闭目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今天把你们叫过来,是想商议一件大事儿。前次朝会上,大臣们提出亟需迎立储位。我这两日细细想了,此事重大,又须稳妥,我们可先商议一番,然后再到朝中宣示。”

座下五人没有言语,静听李旦下面的话。

李旦缓缓说道:“我想好了,大郎成器仁义为怀,谦逊慈爱,极得兄弟爱戴,又符合立嫡长为储的规制,可立大郎为太子。”

座下之人除了李成器之外,皆赞成此议,他们起立躬身道:“大哥为太子,实为众望所归。请父皇颁布天下,早立太子。”

李成器却起立来到李旦面前,叩首道:“父皇,此事万万不可,儿子说什么也不能当太子。”

李旦道:“我的决定你知道了,你弟弟们皆赞成,朝中的许多臣工也主张立嫡长者为储,你为什么不能当太子了?”

李成器再叩首道:“儿子孝顺父皇,友爱兄弟,此为长子的本分。国家储位须贤者居之,我才疏智浅,难堪此任。儿子以为,三弟隆基才具超卓,近来又有诛韦拥立之功,储位可由三弟领之。”

李旦道:“说你谦逊慈爱,看来一点都不假,你起来说话。”

李隆基此时也奔过来,伏地叩首道:“父皇,您千万不可听大哥之言。储位向来由嫡长者居之,不可为此坏了规矩。父皇欲立大哥为太子,我们兄弟几个都十分欢喜,就请下诏抓紧宣示天下。”

李旦道:“一个还没有起来,又马上跪下来一个。你们如此友爱相让,我很欢喜,不过国家制度不能因之废之,都起来说话。你们,过来把他俩拉起来。”

呆立在一侧的三兄弟急忙过来,把李成器和李隆基拉了起来。

李旦说道:“你们这样很好,不枉兄弟一场。此前也有人在我耳边说过,说三郎这一次诛韦拥立之功实在不小,且其过程中表现出来明毅决断之能,有储君之风范。其实大郎和三郎都很好,我所以舍三郎而取大郎,主意缘于这样的考虑:有句话叫做‘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假若我百年之后,大郎友爱兄弟得兄弟之助,则可以长久安定天下。”

李成器坐在那里忽然泪飞如雨,哽咽道:“父皇的心意,儿子十分明白。然儿子决计做不了太子,若父皇一意孤行,儿子只好一死了之。”

一向脾气甚好的李旦顿时大怒,斥道:“刚才说你仁孝,你却为不当太子以死逼我,这不是忤逆吗?大郎,你一向恭顺无比,缘何今日生出犟劲儿,莫非要撞到南墙上吗?”

李隆基此时劝道:“父皇,大哥许是一时想不开,请容与时日,由我们几个好好劝劝他,此事不可性急。”

李旦道:“也罢,我今日叫你们过来,就是想先与你们通个气儿,非是今明日就宣示天下。这个大郎,快把我气死了。三郎,此次立大郎为太子,你心中果然乐意吗?”

李隆基再复起身,躬身禀道:“儿子这一次办了一些事儿,无非是顺应天下之势,利用父皇之威方才成功。说到底,就像世人说的那样,此为父皇之功,儿子不过多跑了一些腿儿。儿子若恃此虚名图非分之想,即是不仁不义之人。大哥素得兄弟们爱戴,他为太子,实为我等兄弟之热望,儿子实在欢喜。”

“嗯,你说得有理。”

“父皇,大哥为太子,定能辅佐您治国有功。儿子心中还有一个主意,若父皇能够采用,相信有如虎添翼之能。”

“嗯,你说吧。”

“韦氏及武氏之党现在如鸟兽散,朝中重臣缺员许多。儿子以为,若想治国有功必须选拔良臣,应该把郭元振、姚崇、宋璟、张说和魏知古等人调入朝中,并委以重任。这帮人既对父皇和大哥忠心,又有相当才具,他们肯定能忠心办事,如此就能开创朝中新局面。”

李旦点头赞道:“好哇,你的提议甚好,此事马上就办。大郎,你当了太子,须像三郎这样时刻考虑政事,则是国家之福。”

依旧抽泣的李成器俯低了身子,央求道:“父皇,请收回成命,儿子宁死不愿当太子。”

李旦满脸不高兴,斥道:“君无戏言,说出的话怎能收回?你们把他架回去,好好劝说他一番。”说罢,他起身出外,摔门而去。

众兄弟将李成器架出宫外然后上车回府,李成器一直垂泪不止。五弟李隆业觉得奇怪,说道:“大哥,父皇让你当太子,此为喜事啊,你缘何如大难临头,如此哭泣不已呢?”

二郎李成义与李成器年龄相若,两人平时颇为默契,他略知李成器的心事,遂斥责李隆业道:“你什么都不懂,不许多嘴。你要么乖觉地在这里侍候大哥,要么不在这里胡说八道,早点回府去。”

李隆业觉得委屈,自己无非说句实话,竟然惹得二哥如此大怒,心里虽觉得憋屈,然平时也是随和的性子,遂缄口不言。

李成器泪眼婆娑,执起李隆基之手说道:“三弟,你这一次说什么要救我一救,若父皇让你当太子,你千万不可推托。”

李隆基有些大惑不解,说道:“大哥的话让我不明白了,今天父皇让你做太子,即使你不做,还有二哥嘛。五弟刚才说得对,被立为太子实为喜事,应该庆贺才对。”

李成器尚未说话,李成义抢先说道:“三弟,怎么又把我扯进来了?大哥说得对,这个太子之位看着令人眼热,却不是任何人都能来做的。许是你坐上还没稳当,已然又掉了下来。三弟,我们兄弟五人唯有你谋虑超卓,文武双全,近来又立有大功,此太子位舍你其谁呢?”

李隆基摇头道:“二位兄长的好意,愚弟心领了。只是这太子之位,非你我兄弟推让一番就能定下来,那是需要父皇依国家制度与重臣商议而成。依国家制度,此太子位唯大哥能领之,何必推辞惹父皇不高兴呢?”

李隆业接言道:“对呀,大哥就不要推辞了。”

李成义怒道:“五弟,你闭上嘴不成吗?”

李隆基再劝道:“大哥,我们兄弟今日依父皇之旨劝说你一回,你好歹赶快认了最好。父皇那里,我可以代大哥跑动一回叙说明白,让父皇早日下旨定大哥太子之位。”

李成器想了想,伸手抹了一把眼泪,然后挥手道:“你们都回吧,容我独自静一静,让我好好想想。三弟,父皇那里就不劳碌你了,我自有主意。”

第二日辰时之后,李成器独自来到宫城求见李旦。

李旦看到李成器,大吃一惊,问道:“你缘何一夜之间潦倒如此?似乎又长了数岁。”

李成器涕泣请道:“父皇昨日的话儿,让儿子心如重铅,所以困顿如此。父皇若想让儿子好心境,就请收回成命,让三弟为太子吧。”

李旦怒道:“你果真是个死脑筋,想了一夜,亦复如是。你向来恭顺,缘何此次如此执拗?”

李成器道:“总而言之,父皇坚执让儿子当太子,就是把儿子逼上了绝路。”

李旦颓然低头,叹道:“你冥顽不化,让我大伤脑筋。这样吧,我把你姑姑唤来,让她劝说你一番。”他不待李成器回答,就唤人去传太平公主入宫。

李成器决然道:“父皇就是唤姑姑过来,终究于事无补。父皇,儿子一生恭顺,何曾有违逆父皇的时候?儿子所以铁心拒绝父皇好意,缘于此事实在不能。”

李旦的言语忽然变得和顺起来,问道:“实在不能?大郎,你到底是何原因不愿为储?莫非惧怕三郎吗?我问你,三郎是否对你说过什么话儿?”

李成器摇摇头,说道:“三弟一直劝说儿子遂了父皇的意思,他虽立有大功,然不骄不躁,始终坚守长幼有序的道理。”

李旦不理他的茬儿,接着说道:“你若为太子,我可以把三郎调至边远之地为藩王,如此可好?”

李成器再复跪倒,涕泣请道:“父皇万万不可,如此就陷儿子于不仁不义之境地。三弟立有大功,又英武有能,正该在父皇身边为朝廷出力。父皇若贬三弟于蛮荒之地,儿子自愿跟从,若父皇不许,儿子只好一死了之。”

李旦看到李成器心意如铁,又不愿坦诚说出不愿为太子的真实原因,遂烦躁起来,从座上立起,在殿内来回走动。对李成器来软的无用,来硬的不行,让李旦手足无措起来。父子二人不再说话,殿内出现了很长时间的平静。

太平公主接旨后入宫,她步入殿内看到李旦在那里烦躁地踱步,李成器在一侧低头垂泪,心里大为奇怪,问道:“你们怎么了?有什么大事儿发生?”

李旦气呼呼地手指李成器道:“能有什么大事儿?妹子,你帮我好好劝劝此子,让他当太子,好像要了他的命一样。唉,平时多么恭顺的一个人儿,现在成了这样,我好像不认识此子了。”

聪明的太平公主顿时明白了事儿的缘由,她挨近李成器坐下,柔声道:“大郎,你怎么惹圣上生气呢?你为皇兄的嫡长子,当然要当太子了,这有什么好犹豫的?来、来,把眼泪擦了,向圣上赔个不是,此后好好地做你的太子就是了。”

李成器伏身拜道:“姑姑,侄儿此次拂了父皇之意,实在该死,然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立嫡长者为储确实为古制,然还有一句话,叫做‘无功不受禄’,父皇此次得到天下,实为三郎之功,侄儿未有寸言寸功,所以不敢妄居储位。”

太平公主心中大为诧异,心道太子之位向来敏感,兄弟们往往会争得头破血流。此子唾手可得储位,却诚心推让,古往今来,如此推让甚少,李成器岂不是一个十足的傻子吗?看到眼前泪眼婆娑的李成器,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李隆基那坚毅的面庞,太平公主心中暗下决心:今日说什么也要劝说此子成功,不能让三郎凭空里拣了一个大便宜!

太平公主柔声道:“三郎立有大功,然他的所为亦为人子的本分。大郎,皇位与储位向为上天所授,非为人力争取而得。许多人为了储位争得头破血流,终归是痴心妄想,你被立为太子也为上天的意思,不要再犹豫嘛。”

李旦走过来说道:“对呀,你不费吹灰之力得了储位,正该谨慎理政,佐我办事。何至于如大祸临头,惶惶不可终日?我刚才说了,你若对你那些兄弟不放心,我将他们放归远地永不还京,你何至于小心如此?”

李成器伏身叩道:“父皇、姑姑,我不愿为储,非为小心,实因认识自身。父皇多次说过要小心避祸为上,我谨遵父言,努力修身齐家。我生于皇室,自小即有爵位,如今更成为亲王之身,较之常人亦属幸运,我心里十分满足。”

太平公主道:“对呀,你生于皇家方有可能居储位,现在国家百废待兴,你正该打起精神有所作为才是。”

李成器摇头道:“父皇早年就教导我们说,属于自己的东西要好好珍惜,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不要痴心妄想。我刚才说了,我能有亲王的爵位,有相应的食邑,此生已然万分幸运,若能永葆富贵,则为最大的福祉。”

太平公主道:“你当太子,将来就是皇帝。其中福缘岂是能用富贵来誉之的?”

李成器道:“我若能永为亲王,则此生实为幸运。至于太子之位及将来的皇位,我连想都不敢想。储位及皇位固然令人艳羡,我深知以自身的才具,根本没能耐恒常拥有。若我得而复失,恐怕连一个庶民都无法做,我为何要占这些不属于自己的位置呢?”

这番话说得李旦和太平公主目瞪口呆,他们原来以为李成器系一时糊涂,孰料此子非常明白,而且非常冷静。古往今来,如李成器这样力辞太子之位者,实在寥寥可数。

太平公主心里滋味实在难受,若李成器宁死不当太子,那么立嫡长者为储的说法将灰飞烟灭。再考评李旦的其他儿子,自然以贤者居之。如此,李隆基定会成为储位的当然之选。

太平公主现在到了皇兄李旦面前,其话语非常有用,若再立一个如李成器这样不爱多事的太子,太平公主大可权倾朝野,百无顾忌。若李隆基成为太子,此次事变中展示了他的那些果敢气质,会让太平公主感觉非常不舒服。

太平公主决定,要想尽一切法儿,一定让李成器成为太子。

李旦当着群臣之面令人宣读了岑羲的奏书,并夸奖了岑羲,擢其为刑部尚书。至于钟绍京,李旦勉其多加历练,将其出为蜀州刺史。

由于钟绍京将远行,李隆基欲在府中治席为其送行。刘幽求得闻后,急忙入府前来劝阻。

刘幽求道:“殿下,此次绍京被罢京职赴外任,我以为有人想以此行翦除殿下的羽翼。我们这一帮参与起事之人入府相聚,你不怕有人再说嘴吗?”

李隆基微笑道:“有什么可说嘴的?你以为我现在与你们疏远,就可避祸吗?你们参与起事,则不管时光如何流逝,你们永远都是我的亲密之人。我问你,这个岑羲的背后到底有何人主使?”

“我查了他的底细,又派人观察其行踪,现在似无主使之人。说到底,还是绍京行事简单,言语间动辄触怒他人,由是怨恨渐积渐多。”

“嗯,我今日治席一方面是为绍京兄入蜀送行,另一方面也想告诫其他人,不能恃功盛气凌人。父皇言说让绍京兄多加历练,此话甚确。譬如你我而言,此前未历高位,应当虚心求教,虚怀若谷才是,否则就容易授人以柄。”

刘幽求点头赞同,回思这些天自己的风头甚健,肯定招怨很多,应该仔细检讨一番才是。

刘幽求又问道:“我听说圣上欲立宋王为太子,然宋王坚辞,数番到圣上面前哭诉,请求收回成命。若圣上允了宋王之意,那么殿下取得储位的胜算很大。我以为,当此敏感时候,殿下须谨言慎行才是。我们在这里聚饮欢歌,定有人将此景报于圣上,若圣上不喜,恐怕会对殿下不利。”

李隆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率然说道:“有时候率性而为,并非坏事。我若畏手畏脚,变得无声无息,此非我往日的性子,也就失于虚假。再说了,你纵有奇计密谋,若上天不垂顾,终究无可奈何。”

刘幽求忽然有了愤懑之情,说道:“这个圣上啊,若无我们拼杀,他如何能居皇位?他刚刚当了皇帝,怎么就将殿下抛在一边呢?”

李隆基正色道:“刘兄,此话不可再说。外人皆知我们关系亲密,你若露出片言只语,他们定会说是我所教。”

“我知道了。殿下,我注意到了,现在圣上很在乎太平公主的话儿。太平公主若能帮助殿下说话,那该多好呀。”

李隆基笑道:“替我说话?你说她会吗?”

刘幽求苦笑了笑,他们皆心知肚明,知道太平公主如今非复往日。刘幽求又建言道:“那个王师虔绝对唯太平公主之命是听,薛崇简却有些特别,此人比较仁厚,又素服殿下之能。若能说通薛崇简到她母亲面前帮殿下说话,不知有用吗?”

李隆基叹道:“有什么用?你难道还不知道我姑姑的脾性,她什么时候都有自个儿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