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崇绮岂肯善罢?他还真的相信,用了克米隆,户部银库里白花花的银子,会源源流向外洋。所以出了衙门,回家一转,抄了些文件,一直到适园去见醇王。
“七爷!”一见了面,崇绮就说:“我今天要跟七爷来请教,当年跟英国人开衅,究竟是为了什么?”
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醇王大为不解,“文山,”他摆一摆手,“有话你坐下来说。为什么?气得这个样子?”
“汉奸猖獗,何得不气?”
“汉奸?”醇王更为诧异,“你是骂谁?”
“李少荃、阎丹初全是汉奸。七爷,你可不能受他们的愚!”崇绮大声说道:“洋人不怀好意,觊觎我中土白银,蓄意已非一日。道光二十年跟英国开仗,是为了什么?就为的是纹银外流。”
接着,崇绮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叠纸,先念一段道光九年十二月的上谕:“联闻外夷洋钱,有大髻、小髻、蓬头、蝙蝠、双柱、马剑诸名,在内地行使,不以买货,专以买银;暗中消耗,每一文抵换内地纹银,计折耗二三分。自闽、广、江西、浙江、江苏渐至黄河以南各省,洋钱盛行。凡完纳钱粮及商贾交易,无一不用洋钱。番舶以贩货为名,专带洋钱至各省海口,收买纹银,致内地银两日少,洋钱日多。
近年银价日昂,未必不由于此。”
“七爷,你再听,这道奏疏,是道光十八年闰四月,鸿胪寺正卿黄爵滋所上。请七爷听听他怎么说?”
崇绮念的一段,又是有关纹银外流的:
“窃见近年银价递增,每银一两,易制钱一千六百有零,非耗银于内地,实漏银于外夷也。盖自鸦片流入我国,我仁宗睿皇帝知其必有害也,特设明禁,听当时臣工亦不料其流毒到于此极!”
“流毒谓何?就是‘以外洋之腐秽,潜耗内地银两’!”
崇绮接着再念黄爵滋所奏,道光初年鸦片走私入口,纹银走私出口的数目:“粤省奸商,勾通巡海兵弁,用扒龙、快蟹等船,运银出洋,运烟入口。故自道光三年至十一年,岁漏银一千七八百万两;自十一年至十四年,岁漏银二千余万两;自十四年至今,漏至三千余万两之多,此外福建、浙江、山东、天津各海口,合之亦数千万两。以中国有用之财,填海外无穷之壑,易此害人之物,渐成病国之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臣不知伊于胡底?”
“听先父告诉我,”崇绮是指他的父亲赛尚阿,“当时成皇帝谈到黄爵滋这道奏疏,悚然动容。纹银流入外洋,不知伊于胡底,因而宸衷独断,不惜与洋人一战,以求塞此病国害民的漏卮!如今户部设立官银号,使洋人司理其事,岂不是求他将纹银流入外洋。七爷是宣宗成皇帝的爱子,何忍出此?”
说着,两行眼泪,滚滚而下。
这一下搞得醇王既困扰又不安,“文山,文山!”他惶惑地连声喊着,“何用如此,何用如此!”
“于今当朝一人,一切担当都在七爷肩上,只要七爷力扶正气,一切魑魅魍魉,自然销声匿迹。”
这话使醇王觉得刺心。崇绮反对设官银号,而自己对此事正抱着无穷希望。那么,所谓魑魅魍魉,不也就包括自己在内吗?
这样转着念头,便正色说道:“文山,谋国之忠,谁不如我?总要时刻存一个与人为着的心才好。”
“原该如此。只要于国计民生有益,世道人心不悖,当然应该力赞其成。无奈当今之世,积非成是。语云‘众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七爷,崇绮世受国恩,粉身难报,只有做个谔谔一士,尽其愚忠。”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知道。”醇王懒得跟他再说,“你请回吧!这件事,我总审慎就是。”
“请七爷千万审慎!”崇绮又加了一句:“心所谓危,不敢不言。如果言之不行,就只有以去就争了!”
这话迹近要挟,醇王益觉不快,同时也很烦恼。从前总当那班食古不化之士,侃侃正论,是择善固执,这一年以来,经得事多,才知道此辈固执有之,择善未必,只要胸中有了痞块,驱甲兵攻之而不去,真教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