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等李鸿章一走,荣禄又拿他的话细想了一遍,觉得适园之行,必不可少,而且愈快愈好。
因此,这天午后,策马径往伞子胡同。这几年踪迹虽疏,但毕竟不是泛泛的关系,所以醇王听得门上一报,立即延见。
见了面,先问起灵桂的病情,荣禄是早就想好了的,不能无故谒见,要借他岳父的病,作个因头,所以此时正好借话搭话。
“我岳父的病,是不中用了,一口气拖着,只为有心事放不下,特地叫我来求王爷。”
“喔,他有什么心事?”
“还不是身后之名!”荣禄说道:“我岳父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蒙宣宗成皇帝朱笔亲点为传胪。宗室照例不能得鼎甲,所以,这个传胪,更为可贵,将来的谥法上,要请七爷成全。”
旗人对谥法,特重一个“靖”字,因而醇王问道:“莫非他想谥文靖?”
“这倒不敢妄求。”
“那……,”醇王想了一下说:“反正这会儿也还谈不到此。将来内阁拟字的时候,你自己留意着,到时候说给我就是了!”
“是!”荣禄随手请了个安:“我替我岳父给七爷道谢。”
“你来就是这件事吗?”
“也不光是这件事。”荣禄答说:“这一阵子,很有些人在谈旗营加饷的事。有人来问我,我说:旗营加饷是七爷多少年来的主张,只要部库有余,这件事,七爷一定会办。不过现在大办海军也是要紧的,万一一时办不到,大家可别丧气,反正有七爷在,就一定有指望。”
这最后一句话,是醇王顶爱听的。他一生的志愿,就是练成一支足以追步开国风烈的八旗劲旅。当年太祖皇帝的子侄,各张一军,太宗英武过人,只兼领正黄、镶黄两旗,即令到了顺治年间,睿亲王多尔衮的正白旗收归天子自将,亦未及八旗之半。自己能够掌握全旗,又能重振入关的雄风,那是多么快心之事!
醇王的这个心愿,从肃顺被诛,刚掌管神机营的时候,就已为自己许下了。他读过许多兵书和名将的史传,也细心考查过僧王带兵的手段,确信对部将士卒,唯有恩结,才能得其死力,能得其死力才能无间寒暑,勤加操练,成为能攻善守,纪律严明的一支精兵。然而,二十年来,他始终只是在“恩结”二字上下功夫,勤加操练固然谈不到,能不能“得其死力”亦没有把握。说来说去都因为他自己觉得恩结得还不够深。
这一次醇王是下定决心了,要大刀阔斧地裁汰比“绿营”习气更深的各省烂兵,省下军费来“恩结”旗营。不过,“旗营加饷也不是白加的。”他说,“咱们得要想个法子,切切实实整顿一番!”
用“咱们”的字样,就意味着这整顿的事务,有荣禄的份。不过,他不愿自告奋勇,毫无表情地答一声:“原该切实整顿。”
“整顿得要有人。穆图善是好的,不过一时还不能调进京;善庆,我想让他帮着办海军。仲华,你告病得太久了,这一次得帮我的忙。”
“怎么说是‘帮忙’,七爷言重了!”荣禄问道:“七爷是让我到神机营,还是回步军统领衙门?”
“提到这上头,咱们好好谈一谈。”醇王将身子凑过去,左肘斜倚着茶几,显得很亲密似的,“我久已有打算了。这两年地面上不成样子!福箴庭婆婆妈妈,压根儿就不能当那个差使,上个月出了个大笑话,你听说了没有?”
这实在是个大笑话。只为步军统领福锟赋性庸懦,为人所侮,竟有梁上君子偷了他的大帽子,挂在正阳门上,附着一张纸条,大书“步军统领福大人之脑袋”。幸亏发觉得早,很少路人得见,但神机营的密探自然有报告。荣禄虽是在野之身,消息却异常灵通,不过神机营的密探跟他常打交道,以瞒着醇王为宜,所以他故意答道:“没有听说。”
“是这么回事……。”醇王所谈的大笑话,果然是这么回事。“上头很赏识福箴庭,我亦不便多说。不过步军统领衙门,非得有个能顶得住的人不可。我想,你还是回那里,另外我再奏请,派你兼一个神机营专操大臣的差使。这不是两全其美?”
“多谢七爷栽培。”荣禄平静地答道:“我回步军统领衙门去当翼尉。”
怎么是当翼尉?醇王细想一想,才知道他是有意这样子说。荣禄由于沈桂芬和宝鋆的合力排挤,因为失察之罪,在工部尚书兼步军统领任内降二级调用,一直告病不就实缺,此刻如果派缺,只能派一个从二品的职位。
而步军统领属下,左右翼总兵是正二品,他亦不够资格充任,那就只好当正三品的翼尉了。所以他那样说法,可以看作牢骚,也不妨说是提醒醇王,如果要用他,就得先让他官复原职,否则无法重用。
这一层,醇王当然早就想过,“仲华,你放心好了,我已经替你打算过了。”他说,“只等年下,入觐的蒙古王公一到,你那件事就可以办了。”
“喔,”荣禄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的事,怎么样也跟蒙古王公扯不上关系,因而说道:“请七爷明示。”
“皇帝开春就得练骑射了。我想用你的名义,进八匹好马,一等赏收,自然有恩典。”
这不用说,这八匹好马,是托蒙古王公采办,在年下循例入觐时带到。醇王这样曲意绸缪,盛情倒着实可感。荣禄正在思索该如何表示谢意时,只听醇王喊道:“来啊!
看额驸在不在?”
额驸是指他的女婿,伯彦讷谟诂的长子那尔苏,正好在府,一唤就到。荣禄跟他也极熟,一见了面,拉着手问长问短,就象对自己钟爱的一个小兄弟那样亲热。
等他们谈得告一段落,醇王问道:“那八匹马怎么说?”
“早就挑好了。全是菊花青,个头儿一寸不差。如今正在调教,十一月初就可以到京了。”
“你听见了吧?”醇王看着荣禄说。
荣禄立刻甩一甩袖子,请了个双安,站起身来垂手说道:“七爷这么回护,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不怕七爷生气,有件事非得依我,才能让我心里稍微好过些。”
“你说吧!”
“马价多少,得让我照缴。”
“这是小事,随你好了。”
于是荣禄再次称谢,又谈了些闲话,方始辞去。此行总算不虚,但事情实在很难,福锟的帘眷方隆,即令降二级调用的处分取销,也未见得能取而代之。倘或派一个左右翼的总兵,去听福锟的号令,那就未免太委屈了。
“果然如此,宁愿仍旧告病!”荣禄自己对自己说,“要嘛不回步军统领衙门,要回去就非得当堂官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