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六章 闪击
这里有必要简单地复习一下朝鲜的地理状况。朝鲜是一个多山的国家,整个半岛百分之八十都被崇山峻岭所覆盖,平原很少。在群山局限之下,能够通行的道路只有固定的几条,且是依山势而修,很少是通衢大道,不适宜大兵团大范围作战,给进攻方的战略选择很少。
朝鲜行政区分为八道,自东向西为平安、咸镜、黄海、江原、京畿、忠清、庆尚、全罗。其中庆尚道位于朝鲜最西边,是距离日本对马岛最近的一道。
从庆尚道到位于京畿道的首都汉城一共有三条道路。最北边的一条是从釜山、东莱走北部海岸,沿蔚山、庆州,最后抵达尚州。路途较远,但优点是道路宽阔,且能从海上得到补给。庆尚道的官方驿道,就是设在这条路线上。
中间的一条路,是从东莱向西南方向直插密阳,再到大邱,再到尚州。这条路线是直线记录最短的,只是道路狭窄,沿途山高水深,不仅关隘较多,而且部分地方还要走栈道。庆尚道的烽火台路线,便是设置在这一条路的沿线。
这两条路起于东莱,汇于尚州。尚州是整个庆尚道的治所,也是重要的锁钥关卡,因为它的西方是忠清道的鸟岭天险。只要逾越了这个天堑,汉城便近在眼前。事实上,一直到现在,韩国这一地区的铁道线路,仍旧是按照这两条古道的走势来修建的——可见整个庆尚道的地理环境对通道限制之大。
除了这两条路以外,还有一条靠南的山路,走金海,昌宁和星州,与中路路线几乎平行向西。不过这条线路比中间更难走,基本上全是翻山越岭,不适宜大兵团行军。
朝鲜的山地实在太多,把城镇体系切割得支离破碎,许多城邑根本不在交通大道附近。徐徐蚕食这些城镇,对占领军来说是件旷日持久的工作。但日本人无法等那么久,为了尽快征服朝鲜,日军在战前制定的战略,是要打一场快速战争,直接沿大道扑向朝鲜的几个枢纽大城,希望靠摧毁敌人的中枢城市来压制抵抗。
这个战略成就了日军在初期的华丽进击,也为后来的穷途末路打下一个深深的伏笔。
按照日军在开展前制定的方略。小西行长拿下釜山之后,要立刻抢占釜山、东莱,彻底控制三条重要通道的起点。等第二军团的加藤清正、第三军团的黑田长政抵达之后,三个军团沿着前述道路齐头并进,三路并发,异道会于尚州。三支拳头同时用一招“黑虎掏心”,一举捏住李朝的心脏——汉城。
在釜山和东莱顺利陷落之后,日军前线最高指挥官宇喜多秀家在对马岛开了一次军事会议。秀家当过秀吉的养子,身份高贵,但本人年纪并不大,资历尚浅。所以他名义上虽是最高统帅,实际上都是跟其他军团长商量着来。
在会上,秀家把除了小西行长以外的军团长召集起来,问他们是等太阁大人亲自到了咱们再打,还是先自顾打了再说?
秀家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他十分了解秀吉好大喜功的性子,釜山的辉煌胜利一定会让秀吉冒出亲征朝鲜的念头,必须早作准备。他想跟几位军团长商议一下,接下来该采取何种方略为上。
诸将众说纷纭,其中有两个人声音最大,一个是加藤清正,一个是福岛正则。这两个人都是秀吉的老婆北政所从小养大的,能征善战,同以“贱岳七本枪”闻名天下。可这时候两个人的意见完全相反,清正主张速进,正则主张持重,俩人越说越气,最后竟撕破脸皮吵了起来,差点没白刃相见。
这时候,第六军团的头号勇将立花宗茂站出来,冲秀家说了一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咱们现在是跨海远征,如果什么都等太阁拿主意,黄花菜都凉了。以我之见,应该趁朝鲜还未彻底警觉的时候,来场速战,直接攻下汉城。”
六军团团长小早川隆景问他你怎么知道。立花宗茂不屑道:“釜山和东莱咱们全是半天就拿下来了。这种坚城若搁到日本国内,非笼城数月不能下。可见朝鲜人警备荒废。咱们要是不快打,等他们反应过来,从明朝借兵,那就没戏唱了。”
这一番话说得几位军团长个个点头称是。秀家最后拍了板,说赶紧把这个决议告诉小西行长,让他做好速攻准备。
没过一天,信使回来了,一脸无奈地告诉秀家:“您甭催他了,他比您还着急,第一军团早就开拔跑了!”
原来小西行长一看釜山、东莱打得这么顺手,野心开始膨胀起来。他是商人出身,自己有小算盘。如果等到加藤、黑田两个军团一起登陆,到了汉城,这功劳就被平白分走了三分之二。现在朝鲜人如此孱弱,我的第一军团还不如趁他们还没渡海,先直扑汉城,独享一份大功劳。
他这种心思也是有深层次原因的。
在三个军团之中小西行长与黑田长政关系还不错,但对那个一脸骚胡子的加藤清,却是说不出的厌恶。两个人一个是外交官出身,一个是军人出身,背后还牵扯着秀吉手下文治、武断两派的争斗,彼此的关系就象是三国时期的魏延、杨仪,有着近乎天生的厌恶感。
偏偏分封的时候,不知秀吉出于什么动机,把两个人一起封到了肥后,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烦都烦透了,关系变得更加恶劣。
现在小西行长好不容易登陆了朝鲜,一想到要和加藤那头粗俗的东西分享胜利果实,便如坐针毡。所以他等不及宇喜多秀家的命令下达,留下一点点守军看护釜山,独率大军朝着庆尚道的中路重镇密阳疾驰而去。
庆尚道此时已经乱成了一团。密阳府使朴晋接到釜山陷落的战报,亲自率军赶到苏山,意图救援东莱城。他与在苏山的李珏合兵一处,叮嘱后者说一定要坚守,苏山一失,整个庆尚南部就全完蛋了。
小西行长气势汹汹地杀到苏山脚下,朴晋领兵出战。可等到朴晋与日军一接战,李珏立刻掉头就跑,动作无比熟练。这个举动让朝鲜军阵脚大乱,朴晋无法控制局势,只得率领亲兵撤退。
李珏的一路逃窜导致苏山、梁山等险要山隘相继失陷。仅在四月十六日一天时间里,小西行长的第一军团就推进了一百多里,抵达了鹊桥。在这里他们又一次遭遇了朴晋。
鹊桥位于密阳东四十一里,这里没有大道,只有一条黄山栈道相联,地形十分险要。朴晋比李珏有责任感得多,虽然之前败了一阵,但士气未消。他决心在这里依仗天险固守,以拒敌军。
四月十七日,日、朝两军在鹊桥遭遇,展开了一场血战。
狭路相逢勇者胜,但勇者并不一定是正义的一方。未经过战阵的朝鲜军人战战兢兢,根本不是如狼似虎的日军对手。几番较量下来,朝军一败涂地,两员偏将当场阵亡。朴晋纵有通天之能,也是无能为力,只得撤回密阳。
小西行长占领鹊桥以后,兵分两路,一路直扑庆尚中路的密阳城,还发了一支偏师进攻北方的蔚城,以确保自己侧翼的安全。
朴晋撤回密阳城后,本打算集结人手死守,结果他惊愕地发现,城里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一打听,原来这锉事又是李珏干的!这位逃跑将军从苏山撤离以后,投奔密阳而来,进城以后又散布了一通恐慌言论,裹挟了一大批人随他继续朝后方逃窜,把烂摊子扔给了朴晋。
朴晋连骂他的时间都没有,只顾得上把密阳城内的武器粮草一把火烧赶紧,自己带着残存士兵躲入附近山中。随后赶至的宗义智一枪都没放,舒舒服服地占领了密阳城。
庆尚巡查使金晬这时候正在晋州,他听到东莱城陷落的时候,本打算来救援,走到一半发现密阳都失陷了,知道事不可为,长叹一声,遣散了手下军队。他临撤走前,给庆尚各城镇都发出了命令,让他们立刻疏散群众。
这个命令在庆尚道造成了极端的恐慌。以往朝鲜人因为无知而对日本自大,现在也因为这种无知而变得恐惧。一时间各条道路都有逃难民众,许多城池不攻自破,让日军的进袭更加顺畅。
就在小西行长一路高歌进驻密阳的同时,加藤清正率领第二军团也抵达了釜山。
此时的釜山城一片空荡荡,只有一些留守的士兵。加藤清正一想到小西行长那个混蛋居然不等裁判发令枪响就擅自抢跑,而且还没被判犯规,气得哇哇直叫。他是秀吉麾下第一勇将,如果让一个卖嘴皮子的夺了头功,这脸实在没处搁。在功勋与仇恨的刺激下,加藤清正在釜山没有作片刻停留,直接挥军急速北上。
小西行长走的是庆尚中路,加藤清正权衡了一下,选择走庆尚北线。这条路虽然曲折绕远,但是胜在路途平阔,比起小西行长进军的中路优势。而且由于小西行长之前的一连串胜利,庆尚道已经陷入混乱,加藤清正几乎不用打仗,一路疾行便是。
四月十九日,第二军团进驻空无一人的蔚山城;二十一日进驻空无一人的庆州;接下来永川、军威等城也被一鼓而下。加藤清正高举着日莲宗的大旗,沿着洛东江一路猪突猛进,拼了老命要赶上小西行长的步伐。
在前方的小西行长听说加藤清正开始加速了,心中焦虑万分。他的中路虽然直线距离最近,但前面大城颇多:大邱、尚州,都是易守难攻的重镇,攻拔需耗费时日,说不定加藤便会趁这个机会反超。
于是他勒令停止对大道周围城邑的扫荡,全军提速。第一军团立刻放弃了掳掠,甚至放弃了侧翼保护,直扑大邱。急红眼了的小西发挥出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战斗力,在二十三日一口气攻陷大邱,然后在二十四日又攻陷善山,大踏步地朝北方推进。
这两个活宝你追我赶,马不停蹄,在庆尚道的崇山峻岭里上演了一出十六世纪的生死时速。
在他们身后,第三军团的黑田长政也登陆了朝鲜。不过长政秉承黑田家的家风,不跟那两个活宝去凑热闹。他在渡海时一算行军地图,干脆连釜山也不去了,在海上朝南绕了个小弯,在四月十八日在全罗道附近的安骨浦登陆,旋即进攻金海城,沿着庆尚南路稳扎稳打。
至此三路大军都已经齐至庆尚道,开始了向汉城的大进军。
日本人都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汉城的小朝廷里却还是安如泰山。不是他们沉稳,而是他们压根不知道敌人入侵的消息。一直到密阳失陷的四月十七日,汉城才第一次听到日军入侵的消息。讽刺的是,这个消息不是来自别人,正是来自和李珏并称逃难双璧的朴泓。
李朝君臣闻变大乱,喊了这么多年狼来了,今天狼终于来了。可狼到底来了多少,兵分几路,庆尚道还剩几座城市未失守,这些问题他们一无所知。
敌人情势不明,朝廷不敢托大,特意请出一位老将李镒,任命他为巡边使,前往庆尚道抵御倭寇。李镒久临沙场,在北边跟女真人纠缠了几十年,经验十足,是个可以信赖的人。国王李昖还特意赐给李镒一柄尚方宝剑,自巡边使以下,想斩谁就斩谁。
除了李镒以外,朝廷还委派了其他几名将领,守住忠清、庆尚两道边境的竹岭、鸟岭,防止敌人从这两路偷袭过来。从正面来说,李朝朝廷还算有明白人,对于日军的进袭路线估计得一毫不差,日军的三个军团,正是从这两个方向攻过来;但从反面来说,庆尚道到汉城,数来数去一共就那么三条道儿,根本用不着猜……
李镒的官职是封了,可还得有兵才行。
可这一点朝廷就没办法了。文恬武嬉了这么长时间,军队虚弱得厉害。到处都是吃空额空饷的,平时吃喝玩乐可以,一听要打仗就都跑了。唯一还算有点战斗力的,只有拱卫京畿一道的禁卫军。可这支部队是皇室的保命符,绝对不能轻动。
李镒等来等去,只等来一句“自择军官以行”他吐了口血又悄悄抹干净,只能从别的地方想办法。
尚州是军事重镇,驻屯军力在三千人左右,周围闻庆、善州的驻兵划拉划拉,也能凑个三、四千,这样手里大概能集结个小一万人,固守应该问题不大。就算固守不成,尚州身后就是鸟岭天险,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草梁道与忠州平原相联。只要引军退至鸟岭,死守草梁道,不失为守成之策。
想法不错,可他失算了。
朝鲜的地方军制原本采取镇管制,这种制度类似于中国的节度使,把军权下放到地方诸道,归于各巡查使。但自从乙卯倭变之后,李朝对道府专权心存忌惮,便把地方军队的指挥权从道府抽离,另外搞了一条独立系统,兵权被打散,归属于本道兵水使,再往上一级到助防将,再到防御使、巡边使、都元帅,层层统辖,诸道均不得干涉,也不能指挥。
说的简单点,就是在朝鲜八个道里,行政和军队分成了两条管理线,彼此平行,谁都不必听谁的。如果有什么敌情,省长可以跟军区司令商量,两个人关系好的话,可以配合行动。若是军区司令不搭理省长,那他也一点辙都没有。
李珏、朴泓之类的将领所以敢一撤千里,无视宋象贤、朴晋等府使的约束,正是因为这种军政互不统属的体现。
朝鲜人觉得这套办法不错,可以有效地钳制地方坐大,美其名曰:“制胜方略。”说实话,这种军政分离的制度的确很先进,就是有点太先进了,不太符合十六世纪的朝鲜国情。一旦有外敌入侵,军政两道没有协调,很容易陷入混乱。朝鲜在初期几乎没怎么有组织的抵抗,与这种军政体系的混乱分不开。
李镒就吃了这种制度的大亏。
小西行长在四月二十三日进逼大邱,情报传到尚州,尚州府使急忙请求当地守军前去增援。守军将领倒很配合,很快拉了一支部队出来,奔赴大邱。可走到半路的时候,军方有通知下来了,说巡边使李镒大人要来尚州整顿军马,让他们就地待命。尚州军将领一听,不管尚州府使怎么劝说,拒绝往前走——我们归巡边使管,肯定以他的命令为最优先,你有意见去找李镒交涉。
于是这支部队便停留在尚州与大邱之间的野外,等待着李镒的到来。没想到的是,李镒没到,大雨先来了。一场大暴雨砸下来,雨里不知谁嘴欠喊了一句日本人来了,结果引发了营啸。这支军队居然一哄而散,跑了一个干干净净。
几条渔船能够摧毁一支舰队;一场大雨可以击溃一个军团,壬辰战争的初期,这种奇迹般的战例真是屡见不鲜。可想而知这些朝鲜军队从上到下已经糜烂到了何等地步。
尚州府使一看军队跑光了,得了,自己也甭干了,收收拾拾也跑了。等到李镒抵达尚州的时候,偌大一个尚州城,只剩下一个判官迎接他。
李镒仰天长叹,连吐血的兴趣都没了,只能挽起袖子,跟唯一剩下的官员挨家挨户搜罗,连哄带吓唬,从附近村子和山里攒出八、九百个壮丁。
尚州西边是连绵的山脉,李镒认为这些山脉至少能挡住日本人几天。他打算趁这几天好好练兵,至少能让这些壮丁会用武器。
结果他低估了日本人的行军速度。这些壮丁连武器都还没发完,小西行长便急匆匆地赶到了。
小西行长此时正是心急火燎,生怕被加藤清正追上,自然不肯在尚州这个鬼地方浪费时间。为了争取时间,他制定了一个拼命的进攻计划。
按照计划,他自己和松浦镇信带一队,共一万人,穿越甲账山,进攻尚州南部;山宗义智、五岛纯玄、大村喜前带一队,共六千七百人,从屏风山绕到尚州东北面。这两支军团象是一把大钳子,南北夹击,意图毕其功于一役。
可惜的是,这个战法十分华丽,却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因为尚州城里根本没有敌人……
在四月二十五日,李镒把所有的部队都拉到了尚州城北边不远的溪山里,在北川高地操练军队,城里根本没留人。溪山这个地点是经过精心挑选的:这里是整个尚州城的制高点,可以俯瞰整个城市,而且距离鸟岭天险很近,属于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
李镒不急不忙地练着兵,盘算着训练计划。与此同时,小西军团的两个分队已经突破了尚州南部山脉,气势汹汹地一西一北朝尚州城挺进。
小西行长的本队没想到尚州城没有设防,直接把军队开进了城里,开始四处纵火劫掠。李镒看到城内烟起,这才发现日本人已经杀到了,急忙派人去查看。没想到在这时候,宗义智的五千人已经从北边迂回过来,看到溪山有人,毫不客气地展开进攻。
这是一次教科书式的突袭。日军先用铁炮远距离射击,打乱朝鲜军的阵列。那些临时抓来的壮丁听到铁炮声,立刻陷入混乱,更别提反击了。李镒的亲兵急忙用弓箭还击,却因为射程不够纷纷坠地。等到朝鲜军的混乱达到一定程度时,日军足轻(步兵)分成两翼,开始向朝鲜人的左右包抄,意图围歼。
这场战斗,可以视为日军的标准式打法:即先以铁炮远程打击,待对方建制混乱后,再以足轻、武士等两翼夹击,埋身近战。这种战法不仅威力大,效率高,而且十分经济,日军的一枚弹丸,可以贯穿三、四名身披薄甲朝鲜士兵。
日军在朝鲜战争初期的损失微乎其微,全赖有这种战法之故。
李镒开始时还试图组织抵抗,当他看到日军双翼齐飞,朝自己抄掠而来的时候,知道事已不可为。他披散头发,卸下盔甲,象是被马超追击的曹孟德一样,逃入山里,朝着鸟岭撤去。可怜那八百多壮丁,就在懵懂间做了日军刀下鬼。
尚州的失陷,意味着整个庆尚道彻底沦入敌手。日军与汉城之间,只隔一道鸟岭天险和一座忠州城。
成功夺取了尚州之后,第一军团的士气更盛。小西行长乐得合不拢嘴,只在尚州城呆了一夜。四月二十六日凌晨三点,他不顾疲劳,率领主力军团继续向西疾行,经过十六个小时的长途跋涉,终于在晚上七时许抵达了鸟领山脚下的闻庆县城。闻庆守军不战自溃,县监申元吉阵亡。
站在闻庆县城里,鸟岭的巍峨山峰已经可以用肉眼望见了。小西行长松了一口气,下令让疲惫不堪的部队休息,准备次日抢占唯一的关隘通道——草梁道。
他正打算睡觉,忽然从闻庆城外哗啦啦闯进一大群士兵,个个蓬头垢面,肮脏不堪。小西行长吓了一跳,以为是朝鲜军乘夜突袭,再仔细一看,这支队伍的军旗上画着桔梗,而马印上写着“南无妙法华莲经”,还有“千成瓢箪”在高高飘扬。
小西行长眼前一黑,加藤清正那个混蛋居然赶上来了!
桔梗是加藤清正的家纹;加藤清正信仰的是日莲宗,所以马印上会写着日莲宗的典籍《南无妙法华莲经》,被人称为题目之旗;而那个飘扬着“千成瓢箪”的旗帜,则是丰臣家特有的马印,是秀吉出征前特意赏赐给加藤的。
加藤清正自从四月十七日登陆以后,沿着北路一路狂奔,足足跑了十天,终于在小西行长杀入汉城之前赶上了。你说加藤得有多痛恨小西,才能爆发出如此可怕的长途奔袭能力。
小西行长心里这个恨啊,自己走的路途虽然是直线,可一路上攻城拔寨,都是实实在在杀过来的。而加藤清正那条路虽然远,沿途的守军却早被第一军团的兵威吓溃,第一军团根本没打什么硬仗,捡了这个大便宜。
顺便说一句,就在小西选手和加藤选手没日没夜狂奔的同时,第三名运动员黑田长政,不急不急地打下金海、沿着昌原、昌宁、星州一路西进。在二十六号的时候,他刚刚跑到安东,还差着一大截路。
小西行长心里这个恨啊,自己走的路途虽然是直线,可一路上攻城拔寨,都是实实在在杀过来的。而加藤清正那条路虽然远,沿途的守军却早被第一军团的兵威吓溃,第二军团根本没打什么硬仗,捡了这个大便宜。
又写错了,惭愧
二十六日晚上,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谁也没睡好觉。现在两个人站到了同一起跑线上,以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到了二十七日清晨,两个人都早早起床,催促着各自部属赶紧起床吃饭,还要在鸟岭有一场大仗要打。小西行长又打起了小算盘。加藤清正是来了,可他这一路疾行,不少人掉队,勉强到达闻庆的部队也是强弩之末,远不及自己阵容完整。这么算下来,等一下打草梁道,还是自己更占优势。
闻庆的鸟岭通道始开凿于李朝太宗年间,它连通了忠清、庆尚两道,是极其重要的联系通道。鸟岭主峰主屹山海拔一千多米,草梁道关隘正位于主峰溪谷之间,只有一条狭窄的山道,坡度超过三十度,最标准的易守难攻。过了草梁道,便是忠州盆地,全是任意驰骋的平原,再无险可守。
第一军团和第二军团争先恐后地朝着草梁道冲锋,生怕落到后面。等两军冲到关隘城墙下之后,却看到城门大开,墙头半个人影也无,连旌旗也看不到一面。
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面面相觑,他们熟知朝鲜军队的秉性。对于这种情形,他们没又怀疑这是不是朝鲜人的空城计,他们知道,这是真的没人把守……
三天之前,败退到此的李镒来到草梁道关隘,看到的也是同样一番场景:整个关隘空无一人。他大惊失色,以为汉城发生了什么变故,赶紧翻越鸟岭,前往山脉西部的忠州。
在那里,他看到了一支严阵以待的大军,正磨刀霍霍,要对日本人展开犀利反击。
原来自从李镒离开汉城以后,各地关于日军的报告纷纷送到朝廷手里,朝廷也逐渐对日军的真实实力有了概念,知道靠李镒那点实力,实在不够看。于是在李镒刚抵达尚州的时候,朝廷任命了另外一名大将申砬为三道巡边使,柳臣龙为体察使,出使大明立下功劳的金应南为副使,前往御敌。
国王李昖对这个阵容仍旧不放心,又请出了在朝鲜军界资历最老的耆宿名将金命元,任命他为都元帅,统筹全局。另外李昖还伏下了一着暗棋,他命令宫内偷偷多买些草鞋绳子,还让司仆寺准备好马匹,做好了随时开溜的准备……
申砬率抵达忠州之后,收拢了八千多名从前线逃回来的散兵,加上忠州本地守军,一归拢,已有万余之数,而且这里面还包括了一支成建制的骑兵部队,军势可谓是开战以来最煊赫的一次。
这些骑兵部队是申砬的宝贝,他觉得只有在忠州盆地里的开阔平原才能发挥骑兵的战力,因此命令鸟岭关隘的部队都撤下到平原东侧的丹月驿,一心一意等着日军送死。
所以等李镒、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登上草梁道的时候,才会看到关上空无一人。
申砬自己踌躇满志,准备打一场大战。手底下的人却从他这一个撤退的命令里,早早品出了战败的味道。他手下有一位参谋金汝岉,偷偷给儿子写了封遗书,说申老大这么搞,纯是取死之道,看来我是要在此报国了。
李镒也觉得申砬的策略不靠谱,但他是败军之将,根本没发言权,只能默默跟在后头。
四月二十七日,小西行长与加藤清正联袂跨越鸟岭,两个人开始还有点紧张,生怕朝鲜人在左右设伏,结果一直走到山脚下,还是寂静无声。两位长跑健将这才放下心来,开始沿途烧杀掳掠,唯恐朝军不知道他们到来。
有一位军官发现日军的踪迹,连忙跑回忠州报信,大家纷纷厉兵秣马,等着主帅下令反击。在这当口,申砬却突然失踪了。这一下搞得军中大乱,谣言四起,都说申砬自己先跑了,士气因此变得十分低落。一直到晚上,申砬才神神秘秘地回到丹月驿。那名军官把日军情报一说,申砬根本不相信,说报信人是胡说八道,居然推出去砍了。
这下子军心更是一片浮动,难以抑制。一名主帅居然在临战前夜不辞而别,这实在是不象话。申砬到底去干什么了,没有人知道。但我们也许可以从他的心理状态里找到一点线索。
早在申砬从汉城出征之前,心中便已经埋下了不安的种子。他去辞别诸位同僚时,转身迈步刚要下台阶,乌纱帽吧嗒一声掉在地上,申砬嘴上没说。心里却觉得这是大不吉利,从此背负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
他的部队走到龙仁,按规矩是要给朝廷写一份信汇报情况,结果他递交的报告里,居然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写了。可见申砬此时的心理承受,已经有些不堪负重。
自从他到了忠州以后,整个人更是心浮气躁,朝令夕改,让部属无所适从。尤其是他还表现得极其刚愎自用,任何人的话都不肯听,谁提反对意见就砍谁脑袋。这是第三个危险的征兆,当一个人的心理濒临崩溃时,会对外界十分敏感,变得非常易怒。
种种迹象都在表明,申砬这个人的心理已经紧绷到了一种危险的状态。他在临战前的不辞而别,也许是想找什么渠道纾缓压力,也可能是故弄玄虚,给部下一个镇定自若的印象。
无论是哪一种,对于一名军中主帅,都不是什么好现象。
四月二十八日,日军进抵忠州平原。经过斥候侦察,日本人发现忠州附近出现了一支兵力雄厚的朝鲜军,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加藤清正一路奔波而来,后续兵力拖拖拉拉的还没到齐,而且都是疲惫之师,想打也没力气。他只好把机会拱手让给小西,暗地里诅咒希望他这次能损失大一些。
小西行长自然乐得接受,摩拳擦掌要在加藤清正面前露上一手。
在最初的斥候报告里,朝鲜军主力是驻屯在丹月驿。这里位于忠州盆地的东侧,平原从北部延伸至此,陡然收紧,宛如人的咽喉一般。即便敌人突破了鸟岭天险,在这里设下一军,也要让来犯之敌大吃苦头。
小西行长心想这是朝鲜人在向我示威啊,他毫不客气,挥动军扇,要与朝鲜人在丹月驿决一死战。不料很快斥候又回报,说朝鲜军后撤了几十里。
小西一听,原来朝鲜人是打算背靠忠州城结阵呀。背城而战,可以得到城头制高点的支援,而且在战况不利时还能退入城内,不失是个好安排。
斥候摇摇头,说也不对,朝鲜军的主力跑去了弹琴台。
小西一看地图,有点懵了。
弹琴台位于忠州西南约四公里的犬门山上,是一块高约二十余丈的石台。相传这里是古代琴圣于勒弹琴的地方,从弹琴台可以俯瞰达川江与汉江交汇处。江水翻腾,煞是壮观。如果申砬打算在这儿弹琴,算得上一处风雅;可是要打仗,这个地方可实在不太合适。
鸟岭在忠州城东北,日军肯定也是从东北方向而来。申砬把大军摆在西南列阵,根本无法遮护忠州城,更无法在战况不利时退入忠州。更何况,弹琴台不过是个方圆数里的弹丸之地,它的西面是波涛汹涌的南汉江,南面是同样波涛汹涌的达川江,兵法上是个名副其实的死地。倘若战败,东南北西四方皆断,全无退路可言。
朝鲜军把主力摆在这里,任何一位中国人看到,都会脱口而出:“背水一战。”
申砬要在这忠州城下重演战神韩信的经典剧目。
公元前204年,韩信兵出太行山井陉口,挡他面前的赵军在数量上占有优势,形势十分危急。于是韩信背对挠蔓水列阵,与敌人展开对攻。最后汉军置于死地而后生,打败了赵军,造就了背水一战的传奇战例。
很多人有一个误解,以为所谓“背水一战”,就是在绝境里迸发出勇气,打垮对手。事实上,韩信背水一战的目的,不是打败敌人,而是让汉军维持住阵线,不致被优势敌人击溃。他真正的杀招,是事先派人迂回潜入赵军大营,突然换上汉军旗帜,让赵军误以为后营遇袭,阵脚大乱。这才获得了胜利。
所以想要重现背水一战,必须具备三个基本条件:第一,士兵要对指挥官拥有绝对的信赖;第二,双方实力对比不能太过悬殊。这个悬殊,既指兵力数量,也指双方的武器装备;第三,要有其他配套的计划。否则光靠险入绝境迸发出的勇气,根本无法持久。
这三个前提,申砬这三点一条都不具备。这位读书不细的大将,只是机械地把士兵们驱赶入死地,然后等待着奇迹发生。没有后续计划,也不了解敌我双方实力的差距——他临走之前,柳成龙提醒过他,要当心敌人的铁炮,但申砬只当春风过驴耳。
对于朝鲜军这个列阵,日本人同样大迷惑不解——莫非这是个圈套?
这有可能,如果日军深入弹琴台附近,忠州杀出一彪人马前后夹击,那会是个麻烦的局面。
小西行长思忖再三,觉得虽然对朝鲜人的智商不能估计过高,还是应该谨慎点。他等到四月二十八日晚上夜幕降临,方才徐徐进兵。
第一军团兵分两路,一路由他和宗义智统领,总兵力一万两千人,穿过丹月驿,从达川里开始,沿着达川江畔一路向西,进逼弹琴台;另外一路则由松浦、五岛、大村、有岛四名副将统领,总兵力六千七百,循小白山脉向北斜插,先去攻打忠州城,探明敌人虚实。如果忠州有伏兵,那这一路的任务就是缠住敌人,不让忠州支援弹琴台,如果没敌人,那就顺势占城,然后赶去弹琴台围攻。
日军分成两条锋锐的利剑,朝着弹琴台和忠州城气势汹汹地杀了过去。当他们快接近朝鲜军预设阵地的时候,日军突然大举火把,把四周照了一个透亮。朝鲜人黑暗中骤然见阵前升起这许多光亮,一时间陷入大乱。随即,这些不幸的朝鲜士兵又听到了奔蹄如雷,无数火球急速扑过来,更是骇破了胆,一路溃退而走。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先锋军不是日本人,而是朝鲜牛。原来小西行长用兵非常谨慎,精打细算,他采取了松浦镇信的建议,从四周田地里拉来许多耕牛,在他们的头上绑好火把,驱赶到阵前充当前锋。这样即使朝鲜人有什么圈套,也有这些牛当滚地雷的炮灰。
背水一战与火牛阵。在忠州这块地方,朝鲜人和日本人不约而同地重现了中国古代著名战例。
在火牛阵的冲击下,朝鲜人大败而走。日军趁机掩杀,一路枪声震天,硝烟弥漫,沿途的朝鲜步兵几乎一触即溃,慢慢都向弹琴台撤去。
宗义智一马当先,率领麾下部曲几乎是一路赶着朝鲜溃兵的尾巴打。快接近弹琴台的时候,申砬终于把心爱的骑兵队撒了出去,希望他们能一举冲破敌军的阵势,
宗义智看到敌人骑兵冲过来,先惊后笑。惊的是,原来朝鲜人还藏着这么一支骑兵;笑的是,对阵的朝鲜大将竟没听过长筱合战么?
长筱合战是发生在一五七五年五月二十一日日本长筱城的一场著名战役,参战双方是织田信长和武田信玄的继承人胜赖。在战役一开始,武田胜赖依仗自己的骑兵优势,试图突击信长的本阵。而信长调集了大批铁炮,藏身于拦马木栅之后。当武田骑兵开始突击时,铁炮队在木栅后拼命射击,结果导致武田军大败。
是役在日本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铁炮手从这一役开始,彻底取代了骑兵的位置。从此日本进入了铁炮称雄的时代,再没出现过大规模的骑兵部队。这一次秀吉派来朝鲜的军队,干脆就没设骑兵编制。
现在朝鲜大将不光要背水一战,还要来一场长筱式的骑兵突击吗?那么就让我来重现长筱合战!宗义智那时候的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
其实,此时的宗义智和小西行长,表面上很镇定,心里还是小鼓乱打。
要知道,长筱合战虽然织田家的铁炮获得了胜利,但那是一场惨胜。武田骑兵的强大冲击力差一点就冲破了织田家的阵地——这还是织田家的铁炮手事先设置好了防御阵地。而现在的忠州盆地里,日军是进攻方,仓促间支不起来拦马栅,胜负还不好说。
但当朝鲜军的骑兵开始冲锋时,这两个人的担忧霎时烟消云散。
平原的确适宜骑兵驰骋不假,但还适宜做另外一件事情:种粮食。朝鲜的平原不多,不会空着作跑马场,都尽量开发出来用来种植作物。忠州盆地地势平坦,又靠着达川江,是难得的良田,种的都是进贡皇室的水稻。从忠州城到弹琴台之间,是分割成一块块的农舍稻田。田里一汪汪都是水,田埂上也长满了湿滑茂密的野草。
这种地形,骑兵别说站成一排冲锋,能让马跑起来都算是难得。朝鲜的骑兵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缰绳,象杂技演员一样走在狭窄的田埂与小路上,生怕坐骑滑入水田里去。
虽然此时已是深夜,但在这种狭窄地形下,日军的铁炮队根本不用瞄准,齐排射击就是。一时间枪炮交错,弹丸齐飞,朝鲜的骑兵们纷纷惨呼着从马上跌下来,滚落到水田之中。侥幸未死的,很快也被日军白刃加身,砍作肉泥。
步兵们全仰仗着骑兵当主心骨,此时看到骑兵被打得人仰马翻,都吓得肝胆欲裂,一步步被日军压缩到弹琴台以西的狭窄地带。他们的背后,就是波涛汹涌的南汉江,已经退无可退。
如果这时候朝鲜军迸发出绝境下的勇气,说不定还有一战之机。可就在这时,惊慌失措的朝军另外一侧突然枪声大作,一股日军从北边冲了过来,让原本就一边倒的局势雪上加霜。
原来另外一路日军迫近忠州城之后,发现这座城池四门紧闭,城头却没有多少守军。日军旋即兵分两路,五岛队以下三千人监视忠州,松浦队三千人从弹琴台东北与北侧包抄敌军,恰好与宗义智队与小西本队形成包围网。
朝鲜军队在四面八方铁炮疯狂打击之下,士气彻底崩溃。哪里还能提起半分勇气,他们猬集在弹琴台四周,恐惧地大声叫喊起来。在密集的人群里,日军一颗子弹可以贯穿两、三个人,无数的血雾腾空而起,朝鲜士兵们一片片地死去,积尸如山。
穷途末路之下,终于开始人纵身跳入身后的汉江,开始是一两个,随即大批大批的士兵都跳了下去。所有谈及这段历史的史书,都不约而同地用了一个形容词:“尸蔽江而下。”
在一片混乱之中,申砬亲自上阵,试图杀出一条血路。可惜他越往外冲敌人越多。来回冲了几次都没办法,只能折回来,一脸仓皇地跑到江边,身边只剩下参谋金汝岉在侧。金汝岉本来身披甲胄冲在前头,申砬以为他要先逃跑,喊了一嗓子,金汝岉勒住马头笑了笑,说“吾岂惜死之人乎?”折返回来杀入敌阵,毙敌数十,又跑回主帅身边。
申砬知道事已不可为,长叹一声,与金汝岉一起投江而死——慷慨而壮烈,可惜再壮烈也是于事无补了。因为他的愚蠢与刚愎自用,忠州军团全军覆没。是役之后,汉城以东,朝廷再无可用之兵。
在如今的光州,有一大一小两块岩石,叫昆池岩。据说这块岩石旁本是申砬墓,每次有人骑着马走过,坐骑都迈不动腿。有一位将军听说了此事,专程跑过来指着申砬的墓骂道:你打仗打得这么烂,怎么死了还这么烦人。登时阴风大作,天降霹雳将昆池岩劈成两半,中有清泉流出。从此以后,无论什么人过去,都不会被阻碍了。
这个民间故事当然不是真的,不过也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老百姓对申砬的矛盾态度:你最后慷慨赴死是没壮烈没错啦,但你这一仗打得也太烂了吧?。
忠州之战的胜利,让小西行长大大地露了一回脸,整个人趾高气扬,气焰无比嚣张。加藤清正满腹怨恨,可自己的军团还没集结,也只能忍气吞声,恨恨地心想看咱们谁先到汉城再说!
第三军团黑田长政在忠州之战的同一天从星州出发,一路打到了金山,当晚进驻秋风驿。秋风驿位于秋风岭山麓,在忠州东南,跟第一、第二军团相隔一天的路程,正好错过这场热闹。黑田也不着急,一路稳扎稳打,很有大将风度。
在这三个军团身后,其他军团也陆续登陆釜山,展开兵力,给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擦屁股——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两位军团长跑得实在是太快了,基本上是打一个城扔一个城,除了大路上的重要城镇以外,其他地区根本没来得及扫荡。别看日军猪突猛进杀过了忠州,所控制的地方,不过是几条古代高速公路和沿途的服务站,庆尚、忠清、全罗三道的绝大多数土地,仍旧掌握在朝鲜人手里。
各地官军和民众自发组织的义军,隐隐已有反攻的迹象。比如庆尚道的宜宁,已经有一个叫郭再佑的小贼,对日军的补给线构成了威胁;全罗道还有一个老贼,叫高敬命,也在四处骚扰。
这些虽是藓芥之患,但置之不理的话,会影响到日本未来在朝鲜的长治久安,必须要尽快安定才行。种种麻烦,都得靠后续部队来查阙补漏。比如小早川隆景的第六军团,甫一到朝鲜,就被安排扫荡庆尚道西部,为占领全罗道做准备。
小早川隆景还算好,他不是秀吉的嫡系,到朝鲜本来就是为了陪太子读书。象福岛正则、毛利吉成这样的新贵,一门心思要建功立业,心思根本就不在扫荡上。这些军团长听到前面一日千里,心里都馋得紧,一边骂着娘,一边安排扫荡,都有点心不在焉,只想早早北上,赶在第一、二、三军团后面捞点战功。
不过这些烦恼,都不是忠州两位日军指挥官的兴趣所在。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此时,正在为另外一个话题争吵不休。
在忠州的西部,是波涛汹涌的南汉江。原本南下的南汉江在这里突然转向,朝着东南方向蜿蜒而去,与北汉江交汇之后,再折向正南方,与临津江、痢成江三水合流,进入黄海的江华湾。而汉城,正好位于汉江第二次南进的河道西畔。
只要能顺利渡过汉江,汉城就会象熟透了的苹果一样,自动落入手里。
渡江不是问题,问题是谁先渡。
两位军团长原本就看对方不顺眼,此时又涉及到自己切身利益,爆发了一场剧烈的争吵,几乎要拔出刀来互砍。最后还是清正的副手锅岛直茂眼疾手快,把自己的长官劝住,不然清正真有可能把行长直接剁了。
最后两个人勉强勉强达成了一个协议——各走各的。
小西行长的第一军团,将一路沿汉江南岸向西,走骊州;而加藤清正的第二军团,将走竹州、龙仁,最后抵达汉江东畔,与汉城隔江相望。
从这两条路线的选择,我们可以看出两位指挥官性格上的不同。
加藤清正是典型的猛将,他的思维直率,喜欢把问题简单化。这条行军路线贯穿竹州、龙仁、阳智、城南,差不多等于从忠州到汉城划了一道直线,充分显示了他的直性子和急不可耐的心态。这条路线全是旱路,避开了渡江的麻烦,要到他们过了城南,才会被二次南向的汉江阻挡在江南,与汉城隔江相望。加藤显然是打算快刀斩乱麻,把渡江问题与汉城一并解决。
相比之下,小西行长选择的路线是贴着汉江西进,表面看是兜了个大圈子,比加藤要走许多冤枉路,但却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循江找到许多船只。从忠州到骊州这一段航路,是朝鲜重要的水路运输要道,沿途不怕找不到船。有了船,汉江就不成问题了。他挑选的这条路线心思缜密,滴水不漏,处处透着算计的味道。
两位选手各自揣着心思,就此别过,开始了第二阶段的竞速狂飙。
再看朝鲜这边。自从尚州之战后,汉城阖城已陷入大乱。两班大臣互相埋怨,市井小民人心惶惶,谣言四起。有埋怨柳成龙、李山海两位大臣是秦桧杨国忠的,有说国王已经微服偷偷从宣仁门跑了,还有的上表朝廷,说我约了十来个敢死的哥们儿,愿意去日本人营寨刺杀贼酋……总之是乱七八糟。
这期间朝廷唯一做成的一件事,就是把一直悬而未决的太子之位定了下来,册封光海君为世子,算是了结了一段旷日持久的争嗣之争。可惜光海君生不逢时,册封仪式上印章也没有,封敕更没备齐,文武百官都没来几个——国家都快完蛋了,谁还管你世子是谁啊。
李昖在这时候突然起意册封世子,其实就一个目的:跑路。世子是李朝合法的继承人,定下这个名位,他这个作国王的担子就轻多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大不了宣布退位,让王位让给世子就是。
这点小聪明瞒不过那些官场老油条。一群大臣和宗室坚决反对李昖跑路,认为国君弃都城而逃,有失体面,应该坚守汉城。
可怎么守?兵曹把汉城老百姓翻检了好几圈,才凑出七千老弱残兵。这七千人别说守城了,能不一哄而散就是天大的奇迹。
就在这时,左议政柳成龙站了出来。
柳成龙是汉城为数不多几个头脑清楚的官员,对于日本兵威的认识也最深刻。以往恪于东、西人党之争,他难以施展手脚,现在朝班大乱,无暇计较党阀,总算可以做点正经事了。
他知道汉城绝不可守,于是向李昖提了一个建议,让各位王子和大臣分别奔赴北方诸道,在当地招募勤王兵马,摆出打持久战的架势。这个建议暗藏玄机,一是充分动员朝鲜残余国土的战争潜力;二是为李昖离京打好舆论基础——国王殿下西狩不为逃命,而是为了整合诸道勤王之军,这个理由足可以堵上反对派的嘴。
柳成龙这个建议,既利国,又利君,显示出了高超的政治智慧。李昖大智慧缺乏,小聪明还是有的,听出此种玄妙,立刻把几位王子和一群陪臣撒去北方诸道,开始大造舆论。
这个建议不仅救了李昖一命,而且还救了朝鲜一命。正是因为这些人在诸道整饬兵力,才让朝鲜北部不致象战争初期一样一溃千里,为大明出兵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到了四月三十日,忠州大败的消息传到汉城,朝廷彻底炸了营,也彻底为李昖解了套儿。李昖二话不说,留下都元帅金命元守汉江,右议政李阳元留都汉城,自己带了一干皇室宗亲与大臣们从敦义门仓皇而出,直奔开城而去。
本来柳成龙想留下来守城,但李昖知道现在朝中只能靠他周旋筹谋,不肯放人,让他跟随大驾一起后撤。负责整个撤退过程的人是曾经出使大明的金应南,他手里拿着兵符,却找不到可以指挥的士兵。一直到大驾临出发前,仪仗和护卫都没备好,只能仓皇离开。
离开汉城的一路是凄惨的。正赶上大雨,道路泥泞,气温骤降。这一支高贵的逃难队伍当真是苦不堪言,从未走得如此凄凉。往常那些唯唯诺诺的仆人和沿途百姓,此时都性情大变,毫不客气地抢夺他们随身携带的御供、粮食,甚至格杀随行的官员。在逃难路上,一个农妇进贡了几碗粟米饭,李昖抱着碗哇哇大哭,嘟囔着说:“这粟米饭真好吃过山珍海味,想不到竟贵重到了这地步。”
李昖走到汉城北部不远的小镇子,心中凄凉,回首望去,惊见汉城内烟雾滚滚。他初时以为是贼人攻入城中。一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放火的不是倭寇,而是自己人。
原来自从国王撤了以后,汉城彻底失去了秩序,以往积聚的社会矛盾一古脑全爆发出来。一群奴隶身份的暴民闯进了掌隶院刑曹,把自己的隶籍文牒一把火全烧了,然后冲入内帑库抢光了金银财宝。另外一群乱民还把弘文馆的历代藏书档案付之一炬;景福宫、昌德宫、昌庆宫等几处宫殿更是被烧成了白地。
一时间汉城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后来日本人进入汉城,看到禁中满地都是焦土,愣愣地来了一句:“这不是项羽烧完的咸阳城吗?”
对此乱象,守城最高指挥官李元阳束手无策。他手底的人一半跟着皇室跑了,一半自己跑了,剩他一个光杆司令,什么都没法干。而都元帅金命元看到汉城如此混乱,干脆不在城里呆着了,眼不见心不烦。他身负守江之责,便把元帅营帐移到汉城附近的济川亭。这里可以俯瞰汉江东西,便于观察敌情。
金命元还收拢了一批退下来的残兵败将,重新编列,和自己的手下合兵之后,足有一千之数,勉强够一支军队的规模了。这些残兵败将中,恰好有三个熟人:巡边使李镒、庆尚左兵使李钰和庆尚右水使朴泓。
李镒是从忠州之战中逃回来的。这位老将的命实在是硬,当初弹琴台一战中,他只身一人,沿着汉江江畔的茂盛山林一路向北,硬生生躲过了追杀,赶回汉城来报信。
而李珏、朴泓两位更是不得了。他们从开战第一天就一路狂奔,跑得比小西行长还快。敌人在釜山的时候,他们已撤到了大邱。敌人在大邱的时候,他们已撤到了庆州。敌人到庆州的时候,他们已经跑到了忠州附近的竹岭关隘。等到敌人打下忠州,他们施施然撤回了汉城。
到了汉城就不用撤了,这里就是他们的终点。金命元觉得这两个逃命将军实在是不象话,一肚子怒气发泄到他们身上,直接抓起来,留待以后问斩。李镒是力战而退,所以保得一条性命。
他把忠州战场的情形汇报给了金命元,这让金命元心情愈加沉重,对守江的前景变得悲观起来。
五月初二,金命元登上济川亭,朝江东望去。他眼睛一下直了,只见远处一队队盔明甲亮、旌旗漫天的日本军队朝着汉江开来,杀气腾腾,不可一世。
这支部队,正是加藤清正的第二军团。
要说加藤清正的行军速度,实在是无比惊人。他在四月二十九日凌晨拔营,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切穿忠清北道和京畿南道的沿途诸城,来到了汉江边上,与汉城近在咫尺。
他也是没办法。谩说那个总跟自己较劲的药贩子小西,就是第三军团的黑田长政,看似不徐不疾,也已经兵至水原城,距离汉城也没多远了。
清正到了汉江江畔,往对岸一望,与金命元正好看了一个对眼。清正乐了,立刻吩咐铁炮队列阵,冲着济川亭方向一通乱轰。
铁炮的射程不过一百多米,而汉江光河面宽度就有两里地,弹丸根本伤不到对岸的人。但铁炮巨大的噪声却让对岸的守军不寒而栗。尤其是济川亭上的金命元,回想起李镒描述的弹琴台的惨剧,面色刷白。
他匆匆从亭子上下来,吩咐手下,所有带不走的火器、辎重、粮草,能砸就砸,能烧就烧,能沉江就沉江,然后卷起铺盖,北上护驾去者。
此时汉城已成为空城,负责留都的李元阳一听说金命元跑了,心想我别等死了,也跑了。于是汉城寂静无声,成了一座空荡荡的鬼城。
吓走了金命元,加藤清正不得不正视另外一个恼人的问题。
没船。
汉江在朝鲜只排名第四,长度才五百多公里,不算特别长,但是它的河道非常宽,尤其是汉城这一段,因为汇流了北汉江的水,流量极大,水面又宽。没船根本过不去。
金命元胆子虽小,却是个尽职的指挥官。他在三十日接任守汉江后,就连夜把汉城附近所有的船都拖到了江西。
清正在江边转悠了一天,居然一只都没找到,说明朝鲜人的坚壁清野相当成功。清正急得直跳脚,生怕在这里耽误时间,小西行长从后面赶上来。
最后还是他的一位部下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个人叫曾根孙六,越中人,游泳水平很高。他自告奋勇,只身一人横着游过了汉江,去江北寻找船只。
加藤清正是五月二日到汉江,金命元四月三十日才开始收缴船只,就算他有本事全运过江去,也不可能全部销毁。孙六过江之后,居然真被他找到一只小舢板,兴高采烈地独自划回东岸。
但一只小舢板运输能力实在有限,指望它把整个第二军团运过去太不现实。
加腾清正并不只是位勇将,他还是一位出色的工程技术人员,擅长筑城。日本许多名城如熊本、江户、名古屋,都是出自他的手笔。此时在汉江江畔,工程师加藤又开始发挥了。
他下令把汉江东岸远近树木都砍光,附近民舍都拆光,弄来许多木料,大造木筏。然后他做了一根极长的长索,让孙六用小舢板把它一路扯到汉江北岸固定好,让这根长索横亘在汉江河面之上。接下来,加藤清正把木筏放到水里,与长索固定在一起。只要扯动长索,木筏就可以朝着北岸前进,引而往来如船。
这办法有些简陋,危险系数很高,但却是那种情况下最有效率的选择。来回折腾了不知多少趟,第二军团总算在五月三日把主力都渡了过去。加藤清正很是高兴,集结部队立刻朝着汉城杀奔而去。到了汉城的崇礼门下,清正运足了气,刚要喊话让守军投降,城头冒出一人,居高临下,笑嘻嘻地对清正说:“汝何来迟也。”
加藤清正五雷轰顶,好险一口血没吐出来,这,这不是小西那个混蛋吗?他怎么这么快?
原来两个人在忠州分道扬镳之后,小西行长的第一军团直取骊州。骊州紧靠南汉江,他没费多少力气便搜罗了一批渡船。行长拿到了这批船后,分出一部分人登船,沿汉江水路西进,然后他率领主力军团折向南方,打下骊州正南方的利川。紧接着马不停蹄,又从利川转向正西,按照与第二军团差不多平行的路线一路疾行西进。
因为第二军团走的是折线,比第一军团晚了足足一天半,才抵达汉江江畔。不过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在汉城以北的龙津渡口。在那里,骊州的渡江船团已在渡口恭候多时了。
小西行长轻轻松松跨过了汉江,在五月二日抵达汉城门外。他看到整个汉城偃旗息鼓,不知虚实,本打算留驻一宿,次日再说。结果晚上扎营的时候,一个城里的乱民跑来告密,说城里当官的都跑光了,现在一个人都没有。
小西行长将信将疑,心想这里好歹是都城啊,不至于这么惨吧?到了五月三日清晨,有斥候来报加藤清正主力开始渡江了。他一看不能等了,让手下一个叫木户作右卫门的人,用铁炮枪托去砸门。李元阳临走的时候,锁门没锁紧,三砸两砸就被撞开了,日军一涌而入。
小西行长生怕加藤也趁机入城,到时候说不清楚谁立下头功,立刻分兵把守四门。加藤清正叩城之时,小西行长这才刚刚安顿下来。屈指一算,他入城不过比加藤清正早了半天而已,险之又险。
加藤清正到手的鸭子又飞了,自然气得暴跳如雷,但路当初是自己选的,又有什么办法。
继第一、二军团之后,黑田长政的第三军团于次日也赶到了汉城。至此,这场军事狂飙大竞速终于落下了帷幕。冠军是小西行长,加藤清正屈居亚军,黑田长政名列季军。
日军于四月十三日进攻釜山,一直到五月三日进入汉城,前后一共是二十天整。在二十天时间里,大约四万人左右的日军部队攻克了朝鲜半壁江山,占领了包括首都汉城在内的二十余座城市,一次不折不扣的闪击战。
我们除了赞叹日军的坚忍毅定以外,不得不说朝鲜人在这阶段的表现实在是太废柴了。在这一次闪击战中,没有一座城能够坚守哪怕半天以上的记录,也没有一支军队能够组织起一场像模像样的反击战。与其说日军是古代东亚军事史上的奇迹,倒不如说朝鲜人才是。
日军占领汉城之后,停止了狂飙突进。在前一阵的闪击战中,作战人员损耗不大,但物资上的损耗却相当大。粮秣尚可以就地征收掳掠,但铁炮所用的火药、弹丸、备用零件都必须从日本转运才行。
而闪击战的后遗症,此时也逐渐显现出来。日军来不及控制的广袤地区,生长出越来越多的朝鲜义军,这些义军将会在未来成为一根根钉在日军棺材上的催命钉。
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在汉城休整了十几天,又再度踏上了征途。他们在此选择了不同的路线。小西行长因为功勋卓著,被委派进攻开城、平壤;而加藤清政则转向西北方向,率领满腹委屈的第二军团进攻咸镜道。
小西的心思不难琢磨:开城、平壤是和汉城并列的二都,无论拿下哪一个都是大功一件。朝鲜人已经闻风丧胆,现在进攻二都根本没任何难度可言。是件不可多得的好差事。
咸镜道是朝鲜最靠西北的一道,气候苦寒,民风彪悍,连朝鲜自己都无法实现彻底控制,偏偏又很贫瘠。加藤清正选这么一条路走,表面看似乎自讨苦吃,也是有他自己盘算的。
汉城一落,加藤清正便已明白,在朝鲜战场上,他已经不可能与小西行长争雄了。若要盖过药贩子的风头,惟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大明战场上立下更大的功勋。咸镜道北接大明疆域图们江,对面的明军实力又十分薄弱,只要自己能比药贩子提早一步攻入辽东,那么最终的胜负,仍未可知。
接下来的故事乏善可陈,朝鲜的战局呈现一面倒的态势。朝鲜王室先退到开城,听说汉城陷落以后,又退至平壤。眼见小西行长追将上来,王室只能又弃平壤,继续“西狩”。
小西行长一路高歌猛进,一直攻入平壤,才因为补给原因勉强停止了攻势。
其他日本各大军团无不势如破竹。短短一个多月,朝鲜除了平安道靠近中国边境的一小块地方以外,全部沦陷。柳成龙在战争回忆录《惩毖录》里沉痛地写道:“三都守失,八道瓦解”。这不是文学修辞,写的一点也不夸张。
在日军逼迫之下,朝鲜王室一再北迁,一直跑到靠近鸭绿江的义州,才停下脚步。鸭绿江的对面,就是朝鲜的宗主国,一个有着比朝鲜日本加到一起还多数倍广袤领土的庞然大物。
朝鲜君臣隔着鸭绿江深情地呼唤着:“老爸,快来救救我吧!”
这可不是什么侮辱性的描述。君臣父子,朝鲜事明,从来都是以父子相喻,大明对朝鲜来说,乃是父母之邦。现在儿子挨了欺负,势必要请老爸出马来找回场子。
听到这声声的呼唤,庞然大物终于缓缓把头转过来了,若有所思地望着东北一隅,那里有两个蕞尔小国在蜗角相斗。
大明犹豫了一下,终于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