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印记与错误烙印

我们在人类动物园里生活,有许多东西需要学习和记忆,但就生物学习机器而言,我们的大脑是无与伦比的机器。脑细胞共有140亿,彼此联系,运行机制非常复杂,这样的大脑使我们能够吸收并储存海量的印象。

在日常工作中,这套机构运转顺利,但外界发生异常的事情时,我们就转向一种特殊的紧急系统。此时,在超级部落环境中,事情可能会出错。原因有两个。一方面,人类动物园是我们的盾牌,挡开了某些经验。我们不会经常猎杀动物,而是买屠宰后的肉食。我们不会看到尸体,因为它们用毯子覆盖或已经用棺木入殓了。这就是说,当暴力冲破保护我们的屏障时,它对大脑的冲击力就非同寻常。另一方面,冲破超级部落屏障的暴力常常异乎寻常的猛烈,给人留下痛苦的记忆,而我们的大脑并不能总是对付这样的痛苦。这种紧急情况下的学习值得我们多看看。

凡是经历过严重车祸的人都理解我的意思。每个细小的可怕细节一瞬间都留在了我们的记忆里,终生难忘。比如,我7岁时差点淹死,直至今天,这可怕的事件还令我记忆犹新,就像昨天发生的。这次童年事故使我怕水,30年后,我才能够强制自己克服对游泳的非理性恐惧。和其他儿童一样,我在成长的过程中有许多不愉快的经历,但大多数并没有留下任何伤痕。

看来,人生经历有两种不同的经验:一种经历虽然短促,却给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难以忘怀的冲击;另一种经历只留下不太强烈的、容易忘怀的印象。如果用不太严谨的术语,我们就可以把第一种经历称为“创伤性学习”,把第二种经历称为“一般性学习”。创伤性学习的后果与经历本身不相称。在一般性学习中,原有的经历必须要不断重复才能够维持其影响,如果缺少强化,大脑的反应就会逐渐淡化,而创伤性学习的情况则相反。

淡化创伤性学习的尝试遭遇极大的困难,甚至使问题更加严重,一般性学习却不是这样的。我几乎溺水的经历可以为证。别人越是向我展示游泳的乐趣,我的厌恶就越是强烈。如果那次溺水的创伤不那么严重,我的反应会越来越积极,而不是越来越消极。

创伤并非本章的主要课题,但借其开题却很有用。创伤显示,人能从事一种特殊的学习,这种学习极其快速、难以修正、极其持久,无须练习就记忆犹新。如果我们能把这种学习机制用于读书,过目不忘,牢记一切,那样的希望真是诱人。但如果一切学习都这样进行,我们评价事物的能力就可能丧失殆尽。如果我们学习的一切都同等重要,我们就会严重丧失选择的能力。所幸的是,快速、难以磨灭的学习用于生命中比较重要的时刻。创伤性经验仅仅是钱币的一面,在这里,我想反过来看钱币的另一面,即所谓“印记”(imprinting)。

创伤是痛苦的负面经验,而印记是正面的机制。动物体验了印记后,它就依恋体验到的事物。和创伤性经验一样,印记过程很快结束,几乎不能逆转,也不需要强化。人之间的印记机制出现在母子之间。儿童成年后恋爱时,印记性学习可能再次发生。他依恋母亲、孩子或配偶,这是我们一生经历的三种最重要的学习,我们挑选这三种学习来说明印记学习机制。实际上,“爱”是我们描绘印记学习机制产生的感情。不过,深入研究人类的印记学习机制之前,先看看其他动物的印记机制是能给人启示的。

许多幼禽一孵化出壳就必须和母亲建立联系,并学会认识她。它们尾随母亲,以求安全。如果刚出壳的小鸡小鸭不尾随母亲,它们就会迷路且夭亡。如果没有印记机制,母亲就难以召集并保护它们,因为它们很好动。印记能在几分钟内完成。小鸡小鸭出壳时,第一个移动的大物体自动成为其“妈妈”。当然,在正常情况下,这个物体就是其母亲,但在实验条件下,这个物体几乎可以是任何东西。如果刚出壳的小鸡看见的是移动的橙色气球,它们就会尾随这个气球,气球很快就成了“妈妈”。

如果不做这样的实验,你就可以说,幼鸟依恋“生母”是由于从母亲那里得到报偿。靠近母亲意味着得到温暖、食物和饮水等生存之必需,但不给予报偿的橙色气球却成了强有力的母亲形象。由此可见,印记并不是对报偿的回应,并不是一般的学习,而是简单的接触。我们称之为“接触性学习”。而且,和大多数的常态学习不同,“接触性学习”有一个临界期。小鸡小鸭出壳后对印记敏感的时期非常短促。过后不久,它们就害怕大型的移动物体,如果印记性学习没有在短期内完成,它们就越来越难以铭记任何东西了。

在成长过程中,幼鸟越来越独立,不再尾随母亲,但早期印记的影响并不会失去。印记使其知道谁是母亲,而且知道自己属于什么物种。成年后,印记有助于它们在同类而不是异类中去寻找性伙伴。

在此,我们还得用实验来证明印记机制。如果一种动物的幼崽由另一个物种的养父母养大,它们成年以后就可能试图与那个物种的成员交配,而不是与自己的同种交配。这种情况并不总是发生,但不乏其例。(我们至今不清楚为何有时发生,有时不发生。)

在圈养动物中,这种固恋错误物种的情况可能会导致怪异的行为。在大体型鸽子中长大的小体型鸽子对同类没有兴趣,却试图和大体型的鸽子交配,反之亦然。如果动物园里的雄孔雀独自与大乌龟一起长大,它就会向大型爬虫类展翅,而不会向新到的雌孔雀开屏。

我把这种现象称为“错误烙印”。在人与动物的关系中,这种现象非常普遍。一出生就与同类隔绝,由人饲养,它们成年后就可能不咬饲养人的手,而是试图与他的手交配。鸽子常常会作出这样的性反应。这一发现并不新鲜,古人就知道这样的现象,罗马贵妇就饲养小鸟取乐。(勒达似乎更有野心。)宠物里的哺乳类有时抱着人腿做交配动作,有些养宠物狗的主人熟悉这样的动作,十分尴尬。在动物的发情期,动物园的饲养员就必须小心提防,他们要抵挡魁梧的鸸鹋和发情期的鹿的亲近行为,这些动物是在隔绝的情况下由人喂养长大的。我在莫斯科就有这样的遭遇,一只雌熊猫把我当作性对象,使我很尴尬。我的计划是带她去交配,其对象是中国国土之外唯一的那只雄性熊猫,但她毫不理会那只熊猫的殷勤。当我把手伸进铁栏去抚摸她的背时,她作出性反应,翘起尾巴,撅起屁股向我做出性邀请的姿态;此间,她的雄性对象就在几步远的地方。两只熊猫的区别是,雌性与同类隔绝的时间比雄性长得多。那只雄性大熊猫是“熊猫的熊猫”,而那只雌性大熊猫却是“人的熊猫”。

有时,“人性化”的动物展示性行为时,似乎能分辨男人和女人,这可能令人不解。比如,有“错误烙印”的公火鸡做出与男人交配的动作,却攻击女人。原因令人困惑。或许是因为女人的裙子和手袋,颇像公火鸡性展示时的翅膀和肉冠吧。由于错误的印记,那只公火鸡把裙子当作翅膀,把手袋当作肉冠了。因此,它把女人当作性竞争对手而发起攻击,反而向男人进行性挑逗。

许多动物在人的精心呵护下长大,人们手把手地把它们养大,极尽爱抚之能事,使其行为被误导,然后又把它们送回自己的同类中。但对孤独中长大的温驯动物而言,同类已然是异类,可怕、怪异,是“其他”物种。有一只成年雄性黑猩猩与一只雌性黑猩猩在同一笼子里生活了10年,体检证明,他性能力健全,而她在放进这个笼子之前曾生育过。但由于他在人的养育中孤独地长大,所以对她的存在置若罔闻。他从来不坐在她身旁,不梳理她的毛发,不骑到她身上。对他而言,她属于另一个物种。10年和她的相处并未使他改变。

这样的动物对自己的同类可能极具攻击性,这并不是因为它们是竞争对手,而是因为它们把对方当作异类的敌人。通常情况下相安无事的仪式在这里崩溃了。一只雌性的猫鼬在人工养育下长大,性格温驯,饲养员把一只野生的雄猫鼬放进她的笼子里,希望它们能传宗接代。最后,它们只好在不和谐的状态下勉强度日,但雄猫鼬肯定活得相当紧张,不久就死于溃疡病。雄猫鼬死后,雌猫鼬立即回复到对饲养员的友善状态。

一只人工养育的雌虎被放进野生雄虎旁边的笼子里,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见一只同类。她能看见他,闻到他的气味,但它们不能接触。这下好了,因为她太“人性化”,一见到雄虎,就逃到笼子的另一边,一动不动了。对雌虎而言,躲避雄虎不是正常的反应;这应该是她的饲养员的正常反应。更反常的是,她不吃东西,一连几天不吃,直到雄虎被送走。过了几个星期,她才回到以前对人友好、活泼可爱的状态,她才在铁栏上摩挲,等待饲养员抚摸她。

在某种饲养条件下,有些动物形成了双重性行为取向。如果饲养时有同类在场,长大以后的动物既可能试图与同类交配,又可能对人产生性兴趣。错误印记是部分原因,正常印记也是部分原因。在快速形成印记的小鸡小鸭身上,这种双重性行为取向一般不会发生;相反,由于哺乳类的社会化相当缓慢,所以它们身上会出现双重印记。美国研究人员对家犬的研究结果显示双重印记的可能性。家犬的社会化在出生后20天到60天之内完成。如果幼犬出生后与人完全隔离(用遥控器喂食),经过这段社会化的时间以后,它们就会变成野狗。但如果它们在这段时间里既看见人又看见狗,它们对人和狗都会友善。

完全隔绝状态下喂养的猴子,如果既看不见同类,又看不见其他动物,甚至看不见人,它们在后来的生活中就完全不能适应任何形式的社会接触。如果被放进性行为活跃的同类中,它们会不知所措。大多数时候,它们害怕任何形式的社会接触,紧张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它们的身上没有留下任何印记,虽然属于高度社会化的物种,但它们成了完全非社会性的动物。即使在没有母亲抚育的情况下,只要它们和其他小猴一起长大,它们也不会完全失去社会性,既会表现出父母留下的印记,也会表现出同伴留下的印记。

打上错误烙印的动物世界是奇怪而可怕的地方。错误烙印产生心理上混杂的动物,它们既表现出自己物种的行为模式,又表现出指向人类的行为模式。经过极其艰苦的过程,它们才能够调整行为模式,有时根本就不可能重新适应。在有些物种身上,同类的性信号已经足够,它们能作出本能的反应;即使在不正常的喂养中长大,它们也能再适应,但对许多物种而言,幼年不正常的印记强大得压倒一切了。

喜欢“驯养”幼兽的人记住其再适应的困难,这会有好处。长期以来,动物园的负责人繁殖动物时遭遇极大的困难,感到十分困惑。有时,困难在于缺乏足够的笼舍或足够的食物,但很常见的原因则是,动物进入动物园之前已经打上了错误的烙印。

让我们把目光转向人这种动物。在人的身上,印记的重要意义清晰可见。婴儿在出生后的几个月里经过了极其敏感的社会化阶段,形成了对成人深刻而持久的依恋,尤其依恋母亲。和动物的印记机制一样,这样的依恋不完全依靠母亲的物质报偿,比如喂食和洗浴。印记形成中典型的接触性学习发生了。婴儿不能像小鸭那样尾随妈妈,但用微笑的模式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微笑吸引妈妈,鼓励她靠近婴儿,与婴儿一起游戏。这种游戏的、微笑的接触强化了母婴纽带。每一次的接触都彼此留下印记,有力的依恋关系随之形成,这种持久的关系对孩子后来的生活极其重要。即使喂养得好,洗澡洗得很干净,如果失去了婴儿期“爱抚”的印记,婴儿也会焦虑,而且这样的焦虑症将终生如影随形。生活在孤儿院的孤儿和婴儿缺少关爱,与他人的纽带必然是有限的,他们常常成为患焦虑症的成人。如果一岁前形成强有力的纽带,成年后自然就表现出缔结强有力纽带的能力。

早期良好的印记为儿童储蓄了大量的感情。如果将来需要大量的情感投入,他就可以到库存的银行里去提取。如果他成长过程中父母的关爱出了问题(比如父母分居、离婚或死亡),他的适应力就只能依靠婴儿期第一年形成的依恋。当然,后来遭遇的困难会造成损失,但和出生后头几个月遭遇的困难相比,那就算不上问题了。一位5岁儿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从伦敦疏散;和父母失散时,有人问他是谁,他的回答是:“我没人要,什么也不是。”他感到的震撼显然已经造成损害。至于这样的震撼是否会引起永久的伤害,那就要看它与早年的经验是相同还是矛盾。与早期经验矛盾的震撼引起的困惑是可以矫正的,但验证早期经验的震撼往往会加重已有的焦虑。

接下来我们介绍第二个重要的依恋阶段,这就是恋爱结偶的性现象。“一见钟情”可能不是每个人的经验,但这绝不是神话。恋爱行为具有一切印记机制的属性。恋爱有一个敏感期(青年期),一见钟情很容易发生,这是一个相当快的过程,和恋爱形成的时间相比,其效果相当持久,即使在没有明显回报的情况下,爱情也可能是很持久的。

相反的观点可以说,对我们许多人而言,早期的结偶关系是不稳定的、短暂的。我的回答是,在青春期和青春期刚过的年龄段,形成认真恋爱关系的能力需要一个成熟的时期。这个缓慢的成熟期是一个过渡期,即所谓的试水期,纵身跳进水之前一定要先试试水。如果没有这个试水期,我们大家都会固定在一见钟情的关系。在现代社会里,这个自然的过渡期被人为地拉长了,原因是亲子关系不恰当地延长了。从生物学来讲,父母应该放飞子女,但他们仍然紧紧抓住子女不放。理由很简单:人类动物园的需求太复杂,十四五岁的子女无法独立生活。能力缺乏传达的信息是幼稚性,幼稚性又鼓励父母继续用亲子关系去回应,而事实上子女已经性成熟。反过来,这就延长了子女的幼稚行为模式。结果,亲子关系相当紧张,常常发生冲突,亲子关系和形成中的新的性伙伴关系就产生冲突了。

子女不能在外面的超级部落世界中护卫自己,这不是父母的过错;子女难免把婴幼期无助的信号传递给父母,这也不是子女的过错。错就错在不自然的都市环境,它要求比年轻人生物学意义上的生长期更长的见习期。

较长的见习期干扰新的结偶关系,但性印记机制很快就强有力地浮出水面。年轻人的恋爱可能会朝三暮四,但它又很强烈,乃至形成长期“早恋”(Childhood sweethearts)的固化情结;虽然在社会经济压力下,这样的关系不实际,但这样的关系时有发生。在压力之下,早恋可能崩溃,也可能留下烙印。到了完全独立的成人阶段,在寻找性伙伴时,他们常常无意识地搜寻初恋情人的某些特征。虽然最终失败,这种情结仍然可能是一种隐形的因素,对成功的婚姻造成损害。

这种“关系紊乱”(bond confusion)现象不限于“早恋”的固化情结。它还可能出现在任何阶段,尤其可能困扰再婚夫妻,他们难免静悄悄地(有时不那么静悄悄地)把现在的配偶和以前的配偶进行比较。当亲子关系和性伙伴关系混淆时,“关系紊乱”现象尤其可能造成严重的损害。为了理解这种现象,有必要再次审视亲子关系对婴儿的影响。亲子关系给婴儿传达三种信息:其一,这是我特别亲切的父母;其二,这是我所属的同类;其三,这是我将来要寻找配偶的同类。

第一、二种教诲是直截了当的,第三种教诲则可能出错。如果儿童与异性父母的关系特别持久而执着,父母的一些个人特征就会进入后来子女寻找配偶的行为中,影响其择偶的行为。儿童得到的信息不是“这是我将来寻找配偶时需要的物种”,而是错误的“这是我将来寻找配偶需要的那种人”。

这种限定性影响可能会酿成严重的问题。这种影响干扰择偶过程,根源是挥之不去的父母形象,也就是按照父母的形象去选择配偶;这种择偶标准是很不合适的。反过来,本来很合适的配偶并不能缔结圆满的关系时,仅仅是因为他或她缺少父母的某一个琐细但关键的特征。(“我爸爸绝不会这样做”——“但我不是你老爸”。)

这种关系混乱的烦人现象不自然,根源是家庭孤悬于社会的不自然状态,这是拥挤的人类动物园产生的隔离。“我们中间的陌生人”现象往往成为压制的因素,小型社区那种部落共享、互相交流的氛围难以形成。家庭对外人取防范的态度,内向,互相封闭,住在一排排整齐的梯队似的房屋里或半独立的笼子里。不幸的是,这种情况没有改善的迹象,而是越来越严重。

说完关系混乱的问题以后,我们转向另一个古怪的错误烙印问题,这是人类特有的错误烙印。我们进入的古怪领域被叫作“恋物癖”(fetishism)。

对少数人来说,首次性经验的性质会在心理上产生畸形的作用。这种人结偶的对象不是某个人的形象,相反,其性固恋对象是首次性经验发生时在场的某一种无生命的物体。为何这些人不能规避生育上不正常的性固恋,其原因并不是很清楚。也许,它依附于首次性经验时在场的某种生动的或暴力的现象。无论其根源在哪里,这种现象令人关注。

从现有的病历看,恋物癖之所以发生,可能是因为首次性经验是自动发生的,或者是没有人在场时发生的。许多情况是,恋物癖可以追溯到少年第一次射精的经验,或者是因为无女性在场,或者是由于缺乏恋爱经历。射精时在场的某种典型物体立即获得了强大而持久的性意义。仿佛整个结偶关系的印记偶然被导向了一种无生命的物体,刹那间赋予它重要的角色,使之成为终生的性经验。

这种令人关注的错误烙印形式也许并不那么罕见。大多数人首次的结偶对象是一位异性,而不是皮手套或皮靴;我们乐意公开宣传我们的关系,相信别人理解并分享我们的感情。然而,有恋物癖的人深深地依恋异常的性对象,在其依恋对象这个问题上保持沉默。他性印记中的无生命对象对他极端重要,对他人则毫无意义;由于怕被讥笑,所以他要保密。对大多数人即非恋物癖者而言,他依恋的物体毫无意义,而且对其他有恋物癖的人而言,他这个对象也毫无意义,因为每一位恋物癖患者都有特殊的对象。对依恋皮靴的人而言,皮手套就没有性意义,正如皮手套对正常人没有性意义一样。于是,由于高度专门化的性印记,这位有恋物癖的人就被自己的性对象孤立起来了。

在此背景下可以说,某些物体在恋物癖的世界里出现的频率相当突出。橡胶制品尤其普遍。检查几个具体的案例以后,这一现象的意义会更加清楚。

一位12岁的少年抚弄狐皮衣时第一次射精。成年以后,只有在有毛皮的情况下,他才能够获得性满足。他不能以普通的方式和女性做爱。一位少女手抓一块黑丝绒手淫时第一次体会到性高潮。成年以后,丝绒成为她性行为的必要条件。她的住宅里到处挂满丝绒,她嫁人的目的是为了获得更多钱去买更多的丝绒。一位14岁的少年第一次的性经验是穿丝裙的女孩子。后来,他不能和裸体的女人做爱。另一位少年在窗口向外张望时第一次射精,他看见一位拄双拐走路的女人。结婚以后,只有妻子带双拐上床,他才能与妻子做爱。一位9岁的男童用一只柔软的手套抚弄阴茎时第一次射精。成年以后,他患上了依恋手套的恋物癖,搜集了数以百计的手套。他的性活动都指向这些手套。

这类例子很多,成人的恋物癖显然和第一次的性经验有关。其他常见的物体有:鞋子、马靴、硬衣领、女用紧身胸衣、长筒袜、内衣、皮革、橡胶、围裙、手绢、头发、脚、特种衣服比如护士服。有时,这些东西成了成功(除此之外才算正常)性交的必要条件。有时,它们完全取代了性伙伴。特定的质感似乎是这些物体的主要特征,常常是因为在这些人的第一次性经验里,挤压和摩挲这些物体很重要。具有典型触摸特征的东西容易成为恋物癖的对象。橡胶、皮革和丝绸成为这种对象的频率之所以高,其原因就在这里。

鞋子、靴子和脚也经常成为恋物癖的对象,看来,它们容易用来挤压身体是原因所在。一个经典的案例是,一位14岁的少年与一位20岁的姑娘玩耍,她穿着高跟鞋。他躺在地上,她戏耍时用高跟鞋踩他。她的脚碰到他的阴茎,引起他第一次射精。成年以后,这成为他唯一的性活动,他劝说一百多个女人用高跟鞋踩他。他理想的条件是,女人的体重符合原来那个的标准,高跟鞋也是那样的颜色。为了最低限度的性满足,第一次性经验的情节必须要尽可能准确地重现。

最后这一例清楚说明,性受虐狂是如何形成的。譬如,有一位少年第一次射精时,他正在和一位高大得多的女孩子摔跤。后来,他的性行为就固化在高大的、具有攻击性的女人身上。但某些形式的性施虐狂如何在类似的条件下形成,这个问题就难以想象了。

恋物癖和一般条件反射的形成机制有所不同。它有点像印记(或本章开头提及的创伤性经验):来得快,持续久,极端难以逆转。它也发生在一个敏感期。它还有点像错误烙印:固恋一个异常的物体,把性行为引向生物学上不正常的对象,而正常的对象应该是异性。恋物癖并不能给人带来多少积极的性意义,因为它造成了损害,其问题是排除了其余的一切性对象。恋物癖的错误烙印非常强大,在上述“无所不用其极”的性兴趣中,其影响可见一斑。正如试验中的小鸭只尾随那只橙色的气球、不跟随母亲一样,依恋手套的人只能用手套手淫,完全不理睬潜在的性伙伴。当正常的印记机制不起作用时,印记的专一性就造成了困难。我们都发现,多种质地的东西和摩挲时的手感对性的交欢有辅助的作用,对丝织品和丝绒品作出性回应不足为奇。但如果我们的依恋固化于这些对象,对其他一切都没有兴趣,乃至于和这些对象形成结偶关系(那位固恋鞋子的男子说,他独自一人遇见女人的鞋子时,“不禁脸红,仿佛这些鞋子就是女人”),如果是那样,他的印记机制就出了大错。

为何相对数量比较多的人被打上这种错误烙印?在野生状态下,动物不会有这样的遭遇。只有被捕捉并在极端不自然状态下由人工喂养时,或者与异类禁锢在一起的情况下,或者在特殊的试验条件下,它们才会形成错误烙印。在我们的许多超级部落中,青春期临界期的性行为受到严格的限制。不过,虽然性行为被掩盖起来并披上了各种不自然的外衣,但它是不可能被完全遏制的,它很快就冲破重重障碍。冲破禁锢时,必然有许多典型的物体在场,那时,这些东西就可能给人留下过分深刻的印象。倘若青春期的少年在比较早的阶段逐渐有了比较多的性经验,倘若初期的性探索比较丰富,倘若他在超级部落里受到不自然的限制比较少,那么,他就可以避免后来生活中的错误烙印。如果研究发现,有多少极端恋物癖的人曾经是孤独的孩子,没有兄弟姐妹,或者在少年时代胆小害羞不与人接触,或者生活在管教太严的家庭里,那将是很有趣的发现。这个问题还需要研究,不过我的猜想是,比例并不低。

上文尚未提及的一种重要的错误烙印是同性恋。之所以推迟到这里才讲,是因为它比较复杂,而且错误烙印仅仅是一部分原因。同性恋行为以四种形式出现。首先,它可能是一种颇像恋物癖的错误烙印。如果最初的性经验很强烈,而且是和同性的亲密行为,那么,对同性的固恋就迅速形成。如果两位少年摔跤,或搞性游戏,且导致射精,那就会留下错误烙印。奇怪的是,尽管少年常常享有这样那样的性经验,但大多数成年男子都是异性恋。在这里,我们又需要更多地了解,少数人而不是多数人固恋同性的原因何在。和恋物癖的情况一样,也许同性恋和少年时代社会经验是否丰富有关系。社会接触越是受限,与他人的互动越是隔绝,个人的性经验就越是一片空白。大多数少年的性“黑板”上只有几根淡淡的线条,抹掉后又画上,但内向少年的性“画布”却是一片空白。终于画上几根线条后,其戏剧性冲击就很大,也许他就会重视牢记那样的图画。调皮捣蛋、外向的少年可能会有更多的性活动,他们会搁下性经验并继续前进,在社会化探索的过程中追求越来越多的性经验。

我现在讲持久同性恋的其他原因。之所以说“持久”,那是因为大多数人在人生的某个时候都有过短暂的同性恋活动,这样的性行为是一般性探索的一部分,男女两性都是如此。对大多数人而言,就像它对调皮捣蛋的少年一样,同性恋仅仅是温和的经验,一般仅限于童年时代。但对有些人而言,同性恋模式贯穿一生,常常达到接近排除或完全排除异性恋活动的地步。我已经介绍了这种错误烙印,但它不能解释一切同性恋行为。同性恋第二种非常简单的原因是,异性的行为使人非常不愉快。一位受女孩子恐吓的少年可能会把其他男性当作更加吸引人的性伙伴,尽管他们并不是圆满的性对象。被男孩子恐吓的少女可能会作出同样的反应,她转向其他女孩子,把她们当作性伙伴。当然,恐吓并不是唯一的机制:异性的背叛和其他形式的社会惩罚或肉体惩罚可能会产生同样的效果。(即使异性并不表现出直接的敌视态度,严重受限的异性恋活动也可能导致同样的后果。)

持久性同性恋的第三种主要影响是童年时代对父母角色的评估。如果男孩子的母亲欺负父亲,他很可能混淆并颠倒男女的性别角色。这就使他后来去选择错误的性别作为结偶的伴侣。

同性恋的第四个原因更加明显。如果周围环境里长期没有异性,那么同性就成了最好的性选择。在其他三种因素缺失的情况下,脱离女性的男性或脱离男性的女性可能会长期搞同性恋。譬如,即使男囚犯没有错误烙印,即使他喜欢异性,即使他的母亲以完全阳刚的方式欺负父亲,如果他被关在全部是男人的牢房里,那么,最接近女性身体的只能是男性的身体,他就只好长期搞同性恋。如果在监舍、寄宿学校、海军舰艇、陆军营房的单性环境里生活了多年,双性恋的人最终可能会成为同性恋,他可能会习惯于从无可奈何的同性恋模式中得到报偿,在出狱后进入异性恋的环境时,他同性恋的倾向已积习难改了。

在这四种导致持久同性恋的因素中,只有第一种和本章有关系,但为了解释错误烙印在这种特殊的性现象中扮演的有失偏颇的角色,我们就将四种影响一并介绍了。

其他动物的同性恋行为是无可奈何之下的次佳选择,而且在性活跃的异性露面时立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有几例持久同性恋的报告是根据特殊受控条件下的试验做出的。譬如,在小野鸭出壳后的前75天里,如果5—10只雄鸭在一起喂养,不接触雌鸭,它们就成为永久性的同性恋。成年后,它们被放进雌雄鸭子皆有的水塘里,但它们对雌鸭置之不理,只在自己那一群雄鸭中结成同性恋的对子。这种情况会持续好几年,乃至终生;无论雌鸭怎么追求,这些雄鸭都没有兴趣。同性恋的鸽子经常互相“交配”,有可能结成完全排他性的对子。两只有错误烙印的雄鸽会厮守,度过整个繁殖期,合作筑巢,孵化鸽蛋,喂养雏鸽。当然,它们孵化的鸽蛋是从雌雄配偶的巢穴里取来的受精卵。这对同性恋鸽子很快就接受了外来的受精卵,认为这些蛋是自己的性伙伴生下的。在它们开始孵化以后,即使另一只雌鸽被放进来,它们也不大可能搭理她。它们的同性恋至少贯穿了整个繁殖期。

人身上的错误烙印不限于性关系,它还可能出现在亲子关系中。至于婴儿是否因错误烙印而把其他动物当成父母,还缺乏有说服力的例证。著名的“狼孩”案例(被遗弃或失去父母的婴儿由母狼喂养)从来就没有充分的证据,暂时只能留在虚构的领域。然而,如果这样的事情能够发生,毫无疑问,狼孩就留下养父母的错误烙印了。

相比而言,逆向的例子几乎每天可见。幼兽由人工喂养时,有错误烙印的就不仅是宠物了,喂养它的人也打上了错误的烙印,成了它的养父母,并把它当作自己的婴儿了。他们会像宠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宠爱这只幼兽,如果它生病,养父母也会感到心碎。

就像小鸭尾随那只橙色气球一样,假性父母有一些特征,容易留下错误的烙印(小鸭尾随的是一个硕大的移动物体),如果假性婴儿有一些典型的人的特征,它也容易留下错误的烙印。婴儿的特征是无助、柔软、温暖、圆润、大眼、哭闹等。一只幼兽具有的婴儿特征越多,就越容易与养父母结成亲子关系。许多幼小的哺乳类动物几乎具有婴儿的全部特征,所以人很容易在几分钟内就被打上错误的烙印。一只柔软、温暖、大眼的幼鹿呼叫母鹿,一只无助、浑圆的小狗呼叫母狗,都投射出很有吸引力的幼儿形象,很少有女性能不动慈母之心。有些动物幼崽的婴儿特征胜过真的婴儿,假性婴儿那些被放大的刺激信号甚至比真婴儿的信号还要强大,于是人身上的错误烙印就更强烈了。

动物假性婴儿有一个很大的缺陷:长得太快。和人类的婴儿相比,即使成长比较慢的动物似乎也在一夜之间成熟了。此时,它们就很难驾驭,因而失去了吸引力。然而,人毕竟是智慧的物种,他们采取种种措施来对付宠物幼崽令人遗憾的快速成长。经过数百年的选择性繁殖,人成功了,我们使家畜更像婴儿,所以成年的猫和狗比野猫野狗显得更加幼小。这些宠物更喜欢玩耍,独立性更差,能继续发挥它们婴儿替代物的作用。

有些品种的狗比如哈巴狗或小型狗经过了极端的变化。它们不仅行为更稚嫩,而且相貌、声音和感觉都更幼小。它们的身体结构变得更像人类的婴儿,乃至成年后也像婴儿。于是,它们就更像假性婴儿,不仅几个月的小狗,而且10岁的狗都像婴儿,其憨态维持期和儿童的童年期一样长。再者,它们在一个方面胜过真正的幼儿,那就是它们终生都像婴儿。

哈巴狗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和一切家犬一样,其祖先也是狼,重达150磅,甚至更重。欧洲成人的平均体重大约与此相当,约155磅。婴儿的体重大约是5—10磅,平均7磅多一点。为了把狼变成假性婴儿,其体重不限于减少到原来自然体重的十五分之一。哈巴狗是这个选育流程的成功例子,如今它的体重约7—12磅,平均为10磅,至此一切令人满意。它和婴儿的体重匹配,连成年的哈巴狗也具有假性婴儿的首要特征:小东西。但我们还需要做其他的改进。典型的狗腿与身长相比太长。这个比例更容易联想到长腿的成人而不是短腿的婴儿。因此,再加把劲改良它们的腿吧!通过选择性培育,就可能繁育出腿越来越短的狗,直到它们鹅步蹒跚。这不仅可以矫正其腿长与身长的比例,而且可以使之更加笨拙和无助,这也是婴儿的两种宝贵特征。但哈巴狗身上还缺少婴儿的一个特征,它摸上去固然暖和,但身体太硬。而且,其自然的毛发太短、太硬、太粗。所以,再努力改良它的毛发吧!于是,选择性繁育就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使我们培育出的狗毛又长又软,像丝绸一样流畅,这就是婴儿般超柔软的手感了。

狗的体型还不太令人满意,还需要进一步改良。它还要更丰满,眼睛更大,腿脚更短。只需看一看哈巴狗,就可以发现,这些变化是人强加于它的。原来,它的耳朵耸得很高、很尖,改良以后的哈巴狗耳朵更大、更软,身披长毛,选育的结果使它更像婴儿的头发了。野狗的声音很低沉,而狗的身材的缩小解决了叫声低沉的问题:哈巴狗的声音更尖细,更像婴儿的喃喃细语。最后要改进的是面孔。野狗的面孔太突出,需要来一点基因整形术。它可能腭骨畸形,进食困难,但那是必须要完成的改造。于是哈巴狗的面孔被削平了,它更像婴儿。再者,这还有其他好处,因为它更加无助,所以它更依靠假性父母,由人提供现成的狗食,这是父母必不可少的另一种活动。成功了,我们的哈巴狗坐在跟前,像婴儿,柔软、圆润、无助、大眼、面部扁平、准备在成人身上打上错误的烙印,形成强大的假性亲子关系。这样的改良成功了。它们不仅需要母爱,而且与人一起生活,一起出行,有自己的医生,常常像人一样埋葬在公墓里,乃至享受人一样的遗嘱,继承金钱了。

正如我探讨其他课题时所言,这是描绘,不是批评。显而易见,这类活动满足了一个一般情况下无法满足的基本需要,却遭到很多人的批评,何以至此的原因实在是难以理解。为何有人能接受这样的印记,却不能接受其他的印记,这里的原因也难以理解。许多人对性错误烙印感到恶心,想到有人和他固恋的物体做爱就感到厌恶,想到一位男子和另一位男子做爱就非常反感;然而他们乐意接受父母似的错误烙印,喜欢抚摸哈巴狗,用奶瓶喂养小猴。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区别呢?从生物学角度来讲,这两种活动并没有区别,都产生了错误的烙印,都是正常关系的偏移。虽然从生物学的意义上看,它们都应该属于不正常的范畴,但它们对旁观者、局外人都无害。我们可能觉得,如果有恋物癖的人和没有儿女的动物爱好者能够充分享受家庭生活的乐趣,那就会更加令人满意。但那是他们的损失,不是我们的损失,我们没有理由对他们抱敌视的态度。

我们必须要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我们在人类动物园里生活,必然会遭遇许多不正常的关系。我们必然会接触异常方式的异常刺激因素。我们的神经系统没有对付这种局面的机制,我们的回应模式有时可能会失灵。我们可能会发现,和实验动物或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我们自己有一些固化的奇怪关系甚至破坏性关系,有时我们还遭遇严重的关系紊乱。这样的现象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这仅仅是生活在人类动物园里的另一种危险。我们都是潜在的受害者,在他人身上看到这样的危险时,最恰当的反应是同情,而不是冷眼相看,不能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