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商业秘密
来到《华尔街日报》总部的希拉洛斯代表团主要由律师组成。领头的是大卫·博伊斯。他的左右有迈克·布里耶、梅瑞迪斯·迪尔伯恩以及希瑟·金(Heather King)——前博伊斯·席勒的合伙人,希拉里·克林顿的助理,不到两个月前出任希拉洛斯的法律总顾问。团队的其他成员有马修·特劳布和《华尔街日报》前记者、华盛顿一家对手研究公司的创始人彼得·弗里奇(Peter Fritsch)。唯一来自希拉洛斯的管理层是丹尼尔·杨。
预料到会有硝烟战火,我请来我的主编迈克·西克诺尔菲(Mike Siconolfi),他是调查团队的主管;还有《华尔街日报》母公司的副法律总顾问杰伊·孔蒂(Jay Conti),他与新闻编辑部在敏感新闻题材上密切合作。我一直与他们俩沟通自己的报道,让他们知道我的秘密信息来源是谁。
我们在《华尔街日报》新闻编辑部五楼的一个会议室里坐定。会谈一开始就被定了调,金和迪尔伯恩拿出两个小型磁带录音机,一边一个,放在会议桌的两头。传递的信息很明显:他们将把这次会面作为未来法律诉讼的证词。
应特劳布的要求,两个星期前,我发了一套新的有八十个问题的问卷给他们,以便作为我们讨论的基础。金首先开始,说他们来是为了反驳在那些问题中潜藏的“错误预设”。然后她抛出了第一枚导弹。
“在我们看来,很显然,你们的关键信息源之一肯定是一个叫泰勒·舒尔茨的年轻人。”她一边说,一边直直地盯着我,很显然是预先排练过的开场白,想把我的阵脚打乱。我神色不变,面无表情,什么也不说。如果他们愿意,尽可以怀疑泰勒,但我决不会泄漏他的信息,给他们确认他们正在钓鱼的事情。她继续说下去,诋毁泰勒,说他过于年轻,不称职,然后断定其他的信息源都是心怀不满的前员工,同样不可信赖。迈克打断了她的诋毁。他彬彬有礼但却非常坚决地说,我们不会披露我们的匿名来源是谁,希拉洛斯公司也不应当假装知道他们的身份。
博伊斯第一次插话,扮演与金的坏警察对应的好警察形象。“我们确实只是想一步一步讨论这件事情,让你们看到这儿真的没有什么故事。”这位74岁的超级律师温和地说。他眉毛浓密,稀疏的灰白头发,让人觉得像是一位正在调停争吵孩童的祖父。
我建议开始讨论我发过去的那些问题,但还没来得及读第一个问题,金的举止再度变得咄咄逼人,并且发出一个严厉的警告:“我们不同意你们发表我们的商业秘密。”
进入会议室已经有一阵子了,在我看来,显然她的主要策略就是试图威吓我们,所以我决定,是时候告诉她那一套没用了。
“我们不同意放弃我们的新闻特权。”我反击道。
我的反驳似乎起到了想要的效果。她变得缓和一点,我们开始一个一个审视我的那些问题,觉得作为希拉洛斯在场的唯一代表,丹尼尔·杨将回答这些问题。不过,我们很快又发生了争执。
杨承认希拉洛斯拥有商用血液分析仪,他声称公司只是将其用于比较,而不是用来得出患者的检测结果,我问其中之一是不是西门子的ADVIA。他拒绝评论,说那是商业秘密。然后我问,希拉洛斯是否以一种特定的稀释标准,在西门子的ADVIA设备上检测小剂量指尖针刺取血样本。他再次援引商业秘密逃避回答问题,但争辩说,稀释血液样本在实验室行业是普遍行为。
从这里讨论开始绕圈子。我说这些问题是我的报道的核心。如果他们还没有准备好回答这些问题,我们的会谈还有什么意义?博伊斯回答,他们正在努力提供帮助,但他们不会披露希拉洛斯所使用的方法,除非我们签署保密协议。他声称,那些是奎斯特公司和实验室集团公司可能竭尽全力、采取任何手段包括使用工业间谍想要获得的秘密。
我继续施加压力,要求更实质性的回答,博伊斯开始生气了。突然之间,他不再是那个和蔼可亲的祖父形象。他咆哮着,亮出牙齿,像一头老灰熊。这是那个在法庭上令对手恐惧的大卫·博伊斯,我对自己说。他猛烈抨击我的报道方式,说我找一些医生问了大量损害希拉洛斯的问题。我们之间由此引发一阵紧张。隔着桌子怒视对方。
杰伊·孔蒂跳出来缓解局势,但很快与金和布里耶对练上了。他们的争端就像是一场闹剧。
金说:“这就好像为了让你相信可口可乐中不包含砒霜,你想要我们给你可口可乐的配方。”
杰伊恼怒地回答:“没有人找你要可口可乐的配方!”
随之发生的更具争议的问题是什么东西才构成正当的商业秘密。我问,一个由第三方制造的商用分析仪,所有与其有关的事情如何都被认定是希拉洛斯的商业秘密?布里耶说,区别不是我说的那么简单,这一回答无法令人信服。
我们转向与爱迪生设备有关的问题。有多少种血液检测希拉洛斯是放在这种设备上做的?那也是一项商业秘密,他们说。我感觉正在看一出活生生的荒诞戏剧。
希拉洛斯真的有什么新的技术吗?我挑衅地问。
博伊斯的脾气再次爆发。他愤怒地说,在实验室行业,以前是没有人能够用微小剂量的指尖针刺取血样本做检测的。“希拉洛斯正在做这件事,而且,它要不是魔法,就是一项新技术!”
“听上去像是《绿野仙踪》。”杰伊讽刺地说。
我们继续绕着各种圈子,关于希拉洛斯有多少检测是在爱迪生设备上做,有多少在商用分析仪上做,从未得到过直截了当的回答。这令人失望,但也说明我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如果他们没有东西可以隐瞒,就不会设置种种阻碍。
会谈以这种拉锯的方式持续了四个多小时。当我们继续审视我那清单上的问题时,杨确实回答了部分问题而没有援引商业秘密的借口。他承认希拉洛斯的钾含量检测的问题,但声称问题迅速得到了解决,而且没有将任何错误的检测报告交到病人手中。艾伦·比姆告诉我的不是这样,所以我怀疑杨在撒谎。杨也证实希拉洛斯执行能力验证的方式不同于大多数实验室,但提出按照其技术的唯一性来看,这是合理的。他也证实,在巡视期间,CLIA的巡视员没有见到希拉洛斯实验室的诺曼底部分,但声称已经告知了巡视员这个部分的存在。
他的一个回答让我觉得奇怪。当我提出霍姆斯作为合著者发表在《病理学报告》的研究时,杨立即否定了它,声称其是过时的。他说,它是以较老的希拉洛斯技术做的研究,数据太老了,可以追溯到2008年。我觉得奇怪,那么为什么霍姆斯向《纽约客》提到它呢?希拉洛斯现在似乎想要划清界限,也许因为它意识到了那项研究的浅薄。
我问到伊恩·吉本斯。杨承认伊恩是公司早年做出重要贡献的一个人,但说他的行为在其生命的最后时刻变得很古怪,暗示他在那个阶段不再知道内情。金突然插嘴,诋毁吉本斯是个酒鬼。同时,博伊斯攻击罗谢尔·吉本斯的信誉,指出她在富兹一案中未能提供宣誓声明,导致法官裁定在庭审中不予采信她的证词。
我告诉他,她是否在富兹案中提供宣誓声明,是另外一回事。我认为她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信息来源,她与我的交流是公开身份的。
“她对我宣过誓。”我说。
最后,我们转向我在报道过程中搜集的有问题的检测结果案例。金说,为了能回应我的特定患者案例,希拉洛斯需要获得每位患者的签名弃权书,放弃他或她的患者隐私权。她要求我从患者那里协助收集弃权书。我同意了。
会见最终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将近下午6点,金看上去像是要在我的胸口插上一刀。
三天后,艾瑞卡·张在她的新东家、一家叫作抗体解决(Antibody Solutions)的生物科技公司的实验室中加班,一位同事过来,告诉她有个男人要求见她。同事说,这个人在停车场上他的车里已经等了很久。
艾瑞卡立刻警觉起来。白天的时候,希拉洛斯的人力资源部主管莫娜·拉玛莫西已经在她的手机语音信箱留了几条信息,说有紧急的事情需要与她谈。艾瑞卡没有给她回电,现在又有什么神秘的男人等在外面要跟她说话。她怀疑两者之间有关联。
这是星期五的下午6点,还留在抗体解决位于桑尼韦尔(Sunnyvale)办公室中的人寥寥无几。安全起见,艾瑞卡请求同事与自己一起,去找自己的车。她们走出办公楼的时候,一名年轻男子钻出他的SUV,迅速向她们走来,手上拿着一个信封。他将信封递给艾瑞卡,然后转身离去。
看到信封上写的地址,艾瑞卡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通过人工递送
艾瑞卡·张小姐
莫顿环路926号
东帕洛阿尔托,加利福尼亚 94303
唯一知道她住在这个地址的人,是她的同事朱莉娅(Julia)。两周前,艾瑞卡在奥克兰的公寓租约到期,她临时搬到朱莉娅那里,计划在秋天移居中国。她只有工作日的晚上待在那里,在周末则出去露营或者旅行。连她的母亲都不知道这个地址。唯一知道它的方式,是跟踪她。
信封里的信印着博伊斯·席勒的信头。艾瑞卡读着信,恐惧感越来越厉害:
亲爱的张小姐:
本事务所代表希拉洛斯有限公司(简称“希拉洛斯”或者“公司”)。我们有理由相信你未经许可披露了公司的某些商业秘密和其他机密信息。我们也有理由相信你出于损害公司经营的目的而做出虚假的和诋毁性的陈述。我们要求你立即停止和放弃这些行为。除非本事端在2015年7月3日下午5点(太平洋夏令时)之前按照本信函中阐明的条款予以解决,否则希拉洛斯将考虑采取一切正当的措施,包括发起针对你的诉讼。
信件接着说,如果艾瑞卡想避免引发诉讼,她必须接受与博伊斯·席勒的律师面谈,并说出她披露了希拉洛斯的什么信息,是对谁披露的。信件由大卫·博伊斯签字。艾瑞卡开车回到朱莉娅的房子,整个周末都待在那里,关着百叶窗,害怕得不敢踏足屋外。
回到东海岸,我意识到事情正在升级。同样是在那个星期五的晚上,我收到艾伦·比姆发来的短信。这是差不多两个月以来我第一次收到他的消息。
“希拉洛斯又一次威胁我,”他写道,“他们的律师说他们怀疑我在违反我的宣誓书。”
我们通了电话,我将几天前在《华尔街日报》与希拉洛斯代表团的马拉松会谈讲给他听。但不像我担心的这件事可能会吓到他,艾伦觉得这一新发展饶有趣味。他咨询过了一位新的律师,此人是前联邦检察官,曾与医疗欺诈打击小组(Medicare Fraud Strike Force)合作过。因此艾伦对希拉洛斯的恐吓策略没那么害怕了。事实上,他似乎改变了主意,想重新帮助我把故事报道出来。
那天晚上很晚的时候,我的邮箱收到一封来自梅瑞迪斯·迪尔伯恩的邮件。邮件附有一封来自大卫·博伊斯的正式信函,发给杰伊·孔蒂,他是邮件的主收件人。在引用了几条加州的法律后,信函严厉要求《华尔街日报》“销毁或归还”全部希拉洛斯的商业秘密和其所拥有的机密信息。博伊斯一定知道我们照做的机会是零,即使如此,它仍然是一种警告。
如果对希拉洛斯是否会发动激进反击我还抱有一点残存怀疑,那么在随后那个星期一的早晨它也烟消云散。当时我正坐在停着的车里听收音机,等待清扫车经过——布鲁克林生活中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一个方面——我的手机响了。我调低车载收音机的音量,接通电话。
是艾瑞卡,她似乎非常惊骇。她告诉我SUV上的男人,信封上的地址,来自博伊斯的最后通牒。我试图安抚她,让她平静下来。我承认,确实,她非常有可能处于监视之下。但我很肯定,这是最近开始的,希拉洛斯没有证据证明她是我的信息来源之一。这是一种想把她吓出来的尝试,我说。他们是在虚张声势。我鼓励她,不要理会那封信,跟往常一样做自己的工作。从她犹豫的声音,我能分辨出她仍然在那里手足无措,但她同意听从我的建议。
第二天,我接到凤凰城桑德内医生的电子邮件。一名希拉洛斯的销售代表去过她的办公室,告诉她公司总裁桑尼·巴尔瓦尼在城里,想单独与她碰面。她拒绝了这个邀请,随后此人变得充满敌意,并说她的拒绝将带来负面影响。我简直不敢相信。搜寻我的秘密信息来源是一回事,但威胁一位以公开身份与我谈过话的医生,则是完全无法接受的。我给希瑟·金发去一封电子邮件,让她知道我已经知晓销售代表对桑德内医生办公室的造访,而且,如果我知道更多此类事件,我会认为它们具有新闻价值,将包括在我的报道内予以揭露。金否认销售代表做了任何不对的事情。
希拉洛斯远没有收手,而是进一步变本加厉。下半周,博伊斯给《华尔街日报》发来第二封信函。跟只有两页纸的第一封不同,这次有二十三页之多,露骨地威胁,如果我们发表任何中伤希拉洛斯或披露任何商业秘密的报道,将会提起诉讼。信函的大部分是在猛烈地抨击我的新闻工作伦理。博伊斯写道,在我报道的过程中,我“极度缺乏公正、客观和中立”,相反表现出顽固地“形成预先决定的(并且是错误的)叙述”。
他支持这一观点的主要证据,是希拉洛斯获得的来自与我谈过话的两位医生的签字声明,声称我篡改了他们所说的话,并且没有清楚告知他们,我可能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中使用他们的信息。两位医生是劳伦·比亚兹莱和萨曼·里扎夫,我是在斯科茨代尔诊所遇到的他们。
事实是,我根本没计划用比亚兹莱医生和里扎夫医生告诉我的患者病例,因为这是二手的陈述。所讨论的患者是由他们诊所的另外一位医生治疗的,此人拒绝与我交谈。不过,尽管他们的签字声明绝不会削弱我的报道,但他们屈服于那家公司压力的可能性令我担忧。
我注意到没有来自阿德里安娜·斯图尔特的签字声明,她是我在该诊所访问的第三位医生。这是件好事,因为我计划使用她跟我讨论过的两个患者病例中的一个,或者两者都用。我通过电话联系上她,她说正在印第安纳州与家人相聚,所以希拉洛斯的代表来诊所的时候不在。我把她的同事的签字声明告诉她,警告她,这家公司可能会在她回来后采用同样高压的手段对付她。
几天之后,斯图尔特医生发电子邮件过来,让我知晓,她一回到亚利桑那,巴尔瓦尼和其他两个人就真的前来拜访,要跟她说话。前台接待告诉他们,她正在忙于诊治病人,但他们拒绝离开,在接待室等了几个小时,直到最后她才出来与他们握手。他们使得她同意在两天之后的周五上午与他们会面。对这个会面我有种不好的感觉,但自己什么都不能做。斯图尔特医生答应我,不会向任何压力屈服。她觉得重要的是要站在患者的立场上,秉承实验室检测的诚信正直。
周五的时候,我多次在上午试图与斯图尔特医生取得联系,但联系不上。她在傍晚的时候打了过来,当时我正开车去长岛东部,与我妻子和三个孩子度周末。她听上去心慌意乱。她告诉我,巴尔瓦尼试图让她签她的同事所签的类似声明,但她礼貌地拒绝了。他勃然大怒,威胁说,如果她出现在《华尔街日报》关于希拉洛斯的任何文章中,他要令她名誉扫地。她的声音发抖,恳求我不要再使用她的名字。我努力安抚她,说那只是一个空洞的威胁,此时,我突然明白,绝不能让这些人阻止我,不能让他们扼杀我的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