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独角兽
她不喜欢这位艺术家的插图。他把她的头画得很大,赋予她空虚的、有一双天真无邪眼睛的笑脸,一副金发女郎模样。除此以外,这篇文章没有多少不招人喜欢的地方。它占据了《华尔街日报》(Wall Street Journal)头版的大部分空间,并且说中了所有的要点。传统式用针头在手臂位置抽血的方法被比作是吸血,或者像作者那样,说得更文雅一点,是“布拉姆·斯托克(Bram Stoker)的药”。与此相比,希拉洛斯的处理方式被描述为只需要“极为微小的血液剂量”,并且“比传统方式更快捷、更低廉、更准确”。而这个突破性革新背后的那位年轻而聪明的斯坦福辍学生,被前国务卿乔治·舒尔茨(George Shultz)和其他人戴上“下一个史蒂夫·乔布斯或比尔·盖茨”的光环,这篇文章末尾的注释说舒尔茨被许多人认为是赢得冷战的人。
伊丽莎白设法让这篇文章在2013年9月7日星期六的《华尔街日报》发表,与希拉洛斯血液检测服务的商业启动遥相呼应。一份新闻稿将在星期一早晨第一时间发布,宣布第一家希拉洛斯的健康中心在沃尔格林位于帕洛阿尔托的门店内开业,并且后续计划在全国范围内扩展合作。对于一家此前不为人知的创业公司,在全国最著名、最受人尊敬的出版物上刊登这样赞扬性的报道,是一项重大的成功。此事之所以可能,是因为伊丽莎白与舒尔茨的密切关系——她在两年前建立并小心谨慎地培育这一关系。
这位前国务卿不仅制定了里根政府的外交政策,还曾在尼克松总统手下当过劳工部长和财政部长,他在2011年7月加入希拉洛斯董事会,成为伊丽莎白最大的支持者。作为胡佛研究所(Hoover Institution)——坐落于斯坦福校园内的一家智库——的杰出研究员,尽管年事已高(他已经92岁),但舒尔茨仍然是共和党圈子内受人尊敬、有影响力的人物。这让他成为《华尔街日报》著名的保守派社论版的朋友,时不时在那上面发表评论。
2012年,舒尔茨造访这份报纸在曼哈顿中城的总部,与其编辑部讨论气候变化,在此期间,他提到一家神秘的、与世隔绝的硅谷创业公司,觉得其创始人将以她的技术革新医药业。受此吸引,在《华尔街日报》长期服务的社论版编辑保罗·吉格特(Paul Gigot)提出,在她觉得准备好打破沉默的时候,派他的一位作者去访问这位神秘的少年英才,向世界介绍她的发明。一年后,舒尔茨打电话过来,说伊丽莎白已经做好准备,吉格特将这个任务交给约瑟夫·拉格(Joseph Rago),此人是《华尔街日报》的编辑部成员之一,在医疗健康方面有广泛的写作经验。由此形成的文章将刊登在“周末访谈”(Weekend Interview)专栏上——它是周六《华尔街日报》言论版的一个补充。
伊丽莎白选择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举办她的出场晚会。《周末访谈》由吉格特下属的员工轮流负责,并不是秉承强硬有力、基于调查的新闻主义精神。毋宁说,如其名称所指,它是一个访谈,调子通常友好,是非对抗性的。而且,她所传递的对一个老旧、低效行业带来毁灭性冲击的信息,注定契合《华尔街日报》社论版支持商业、反对监管的精神。拉格曾因其剖析奥巴马医改方案的严厉评论而获得普利策奖,他不会有任何理由怀疑伊丽莎白告诉他的事情是假的。在他造访帕洛阿尔托时,她给他看了迷你实验室和并排放置的“六刃”,他自愿参加演示,而检测结果甚至在他还没有离开这座办公楼的时候就发到了他的电子邮箱,似乎也是准确的。他不知道的是,伊丽莎白正计划利用沃尔格林的启动和他那包含她误导性说法的文章,为她启动一轮新的融资运动做公开背书,这次融资将把希拉洛斯推上硅谷的舞台最前沿。
迈克·巴桑迪(Mike Barsanti)正在塔霍湖(Lake Tahoe)度假的时候,传奇风险投资家唐纳德·L.卢卡斯的儿子唐纳德·A.卢卡斯给他打来电话。迈克和唐一起上的大学,那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圣克拉拉大学(Santa Clara University),从那时起他们就一直保持着友谊。迈克曾在湾区一家海鲜和家禽企业担任首席财务官,现已退休,他的家族经营这家企业达六十余年,直到前一年才将其出售。
唐打电话来,是向迈克推销一项投资:希拉洛斯。这对迈克来说有些惊讶。他上次听说这家创业公司,还是七年前,他和唐一起参加了伊丽莎白在沙丘道所做的耗时二十分钟的介绍,展示她小小的血液检测机器。迈克对伊丽莎白记得很清楚:她现身的时候,像一名衣着寒酸的年轻科学家,戴着可乐瓶那么厚的眼镜,没有化妆,紧张地面对一群年龄是她两到三倍的观众发表演讲。那时候,唐经营一家名叫RWI资本的风险投资企业,是他跟随父亲工作了十年、学习了风险投资行业的秘诀之后,在90年代中期创办的。迈克曾是RWI的投资人之一。他被这个窘迫但显然非常聪颖的年轻女性激发了好奇心,问唐,为什么公司不下注在她身上,像他父亲那样。唐回答,在经过仔细斟酌后,他决定投反对票。伊丽莎白什么都要管,她并不专注,即使他父亲身为她的董事会主席也无法控制她,唐并不喜欢她,也不信任她,迈克记得他的朋友是这么说的。
现在,迈克得问问了:“唐,发生了什么变化?”
唐激动地解释,希拉洛斯从那以后走过了一条漫长的道路。公司即将宣布在全国最大的连锁零售门店中启动其创新的指尖采血检测。而且那还不是全部,他说。希拉洛斯的设备也正在美国军方得到应用。
“你知道吗,在伊拉克,它们被放在悍马车的后面?”他问迈克。
迈克不确定他听得对不对:“你说什么?”他脱口而出。
“是真的。我看到它们回来后被堆在希拉洛斯的总部。”
迈克想,如果一切属实,他们确实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进展。
唐在2009年建立了一家新的公司,叫作卢卡斯风险投资集团(the Lucas Venture Group)。伊丽莎白考虑到与他年迈的父亲——老卢卡斯因阿尔茨海默病的困扰而日渐糊涂——的长期关系,给唐一个机会,在即将发起一轮大规模融资之前,让他以其他投资者拿不到的折扣价投资她的公司。唐告诉迈克,为了抓住这个在他看来极为诱人的机会,卢卡斯风险投资集团正为两只新的基金筹集资金。一只是传统型的风险投资基金,投资于多家公司,包括希拉洛斯在内。第二只基金将专门用于投资希拉洛斯。迈克想不想加入?如果想的话,时间很紧迫。交易截止时间是9月底。
几个星期后,2013年9月9日下午,迈克收到唐发来的一封电子邮件,标题是“希拉洛斯——时间紧急”,其中包含了更多细节。邮件发给迈克这样以前投资过唐的基金的人,提供了《华尔街日报》那篇文章的链接,还有那天早晨希拉洛斯的新闻稿的链接。邮件说,卢卡斯风险投资集团获得“邀请”,投资希拉洛斯公司的额度最高可达1500万美元。按照伊丽莎白提供给卢卡斯公司的折扣价格,给希拉洛斯的估值是60亿美元。
迈克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可是一笔巨大的估值。他禁不住对唐有些恼怒。他悲哀地想起,七年前,他的朋友否决了他投资的提议,那个时候希拉洛斯的估值大约是4亿美元。
不错,这个公司现在似乎是一笔更让人放心的投资。唐的邮件说希拉洛斯已经“与超大规模的零售商、药店以及多家制药企业、健康维护组织、保险机构、医院、诊所、政府机构签署协议,建立伙伴关系”。邮件还说,公司“从2006年开始已经现金流转正”。
迈克和他家族的十名成员把他们的钱合在一起,放在一家有限责任公司,以便投资于这类风险性交易。在与他们商议之后,他决定开启投资模式,打给唐79万美元。卢卡斯风险投资集团的其他数十位投资者——用业内的说法,叫作“有限合伙人”——做了同样的决定,开出不同数额的支票。他们范围广泛,包括从旧金山一家已经倒闭的投资银行罗伯特森·斯蒂芬斯公司(Robertson Stephens & Co.)的联合创始人罗伯特·科尔曼(Robert Colman),到帕洛阿尔托一位已退休的心理医生各色人等。
到2013年秋天,金钱源源不断地流入硅谷的生态系统,其速度令人晕眩,以至于一个新的名词被创造出来,用来描述它所孵化的新型创业公司。2013年11月2日,风险投资人艾琳·李(Aileen Lee)在科技新闻网站TechCrunch上发表一篇文章,谈到估值10亿美元以上的创业公司激增。她把这些公司称作“独角兽”。抛开这个绰号,这些科技独角兽并非神话:按照李的统计,它们一共有39家,但这个数字很快就将超过100家。
与20世纪90年代末期的.com前辈们不同,这些独角兽们没有急于冲向股票市场,而是能够私下筹集数额惊人的资金,从而规避公开上市后带来的严格监管。
独角兽的代表是优步公司,一个打车服务智能手机App,它由冲劲十足的工程师特拉维斯·卡兰尼克(Travis Kalanick)与他人共同创立。在伊丽莎白接受《华尔街日报》访谈前的几个星期,优步以35亿美元的估值筹集资金3.61亿美元。另外还有音乐流媒体服务公司Spotify,它在2013年11月筹得2.5亿美元,其每股价格对应的整个公司估值为40亿美元。
这些公司的估值在随后的几年内将不断增长,但现在,它们被希拉洛斯一跃超过。而其中的差距还将变得更大。
《华尔街日报》的文章引起了两位经验丰富的专业投资人的注意,克里斯托弗·詹姆斯(Christopher James)与布莱恩·格罗斯曼(Brian Grossman)在旧金山经营一家对冲基金公司,名叫伙伴基金管理公司(Partner Fund Management)。伙伴基金的总资产达到40亿美元,拥有成功的业绩记录,自詹姆斯在2004年创建公司以来,年度投资回报率达到差不多10%的水平。它的成功部分要归功于资产组合中有较大规模的医疗健康投资,这一块是由格罗斯曼负责管理。
他们与伊丽莎白联系,她邀请詹姆斯和格罗斯曼在2013年12月15日会面。他们来到希拉洛斯的总部——这是一座沿着山麓不规则伸展的褐色建筑,离斯坦福大学的校园咫尺之遥——的时候,两个人都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安保的严密。在门口有多名保安,他们得签署一份保密协议,然后才被允许进入楼内。一旦进入后,无论走到哪里,即使上洗手间,都有保安陪伴。建筑物的部分地方必须有特别的门卡才能进入,他们是禁止入内的。
伊丽莎白和桑尼一直对安保重视有加,但随着在沃尔格林的门店中启动服务,他们的偏执程度达到了新的高度。他们自认为,奎斯特公司和实验室集团把希拉洛斯看作是对其安逸的寡头垄断地位的致命威胁,它们会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打垮新的竞争者。还有一个因素,就是约翰·富兹在出庭证词中扬言要与伊丽莎白“干到底”,直到她死。她把这个威胁看得非常严重。那一年,詹姆斯·马蒂斯从军中退役,随后加入希拉洛斯的董事会,在他的推荐下,伊丽莎白聘用了他在五角大楼的警卫队首领吉姆·里维拉(Jim Rivera)。里维拉是个头发花白的职业高手,在马蒂斯频繁前往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时候负责保卫他的安全。他总是在夹克下面带着枪套,或是把它绑在脚踝上,带领一支有六个人的警卫团队,都穿黑色的制服,头戴耳麦。
严格的安保措施给詹姆斯和格罗斯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让人想起可口可乐公司保护其可乐配方秘密的程度,这向他们暗示,希拉洛斯拥有极有价值的知识产权需要保护。伊丽莎白和桑尼的介绍令他们增强了这一印象。
根据伙伴基金公司后来针对希拉洛斯公司发起诉讼时的说法,在第一次会面的时候,伊丽莎白和桑尼告诉他们的客人,联邦医保和私人健康保险公司付费委托实验室做的1300多个项目中,希拉洛斯的专有指尖针刺技术可以处理其中的1000多项。(许多血液检测涉及多个付费项目,因此,那上千个项目所对应的实际检测的数量只有几百项。)
三个星期后的第二次会谈,他们做了一个PPT演示,其中包含多个散点图,目的是拿希拉洛斯专有分析仪的检测数据,与传统实验室设备的数据进行比较。每一张图都显示,数据点紧密聚集在一条直线周围,该直线沿横坐标轴成对角线向上爬升。这表明希拉洛斯的检测结果几乎完美吻合从传统设备中获得的检测结果。换言之,它的技术跟传统检测一样准确。个中奥秘在于,图表中的大部分数据不是来自迷你实验室或者爱迪生,而是来自希拉洛斯所购买的其他商用血液分析仪器,其中一台设备由坐落于帕洛阿尔托北部、车程仅有一小时的伯乐(Bio-Rad)公司生产。
桑尼还告诉詹姆斯和格罗斯曼,希拉洛斯已经开发出三百种不同的血液检测,范围从常规性检测,如测量葡萄糖、电解质和肾功能,到深奥得多的癌症探测检测等。他吹嘘说,希拉洛斯可以基于从指尖针刺取得的小剂量血液样本,进行其中98%的检测项目,六个月内将能够做全部的检测项目。这三百项检测可以满足全部实验室需求的99%到99.9%,而且希拉洛斯已经将每一项检测都提交到FDA进行核准,他说。
桑尼和伊丽莎白最厚颜无耻的吹嘘,是说希拉洛斯的系统能够基于一份指尖取血样本,同时运行70项不同的血液检测,而且该系统很快就能运行更多的项目。基于一两滴血液进行如此多检测的能力,仿佛是微流体领域的圣杯。自从瑞士科学家安德里斯·曼兹(Andreas Manz)表示,计算机芯片产业所开发的微制造技术可以用于制作微型通道,用来转移小剂量液体开始,全世界的高校和公司里成千上万的研究人员追求这个目标已经超过二十年。
但由于一些基本原因,它仍然遥不可及。主要原因之一是不同种类的血液检测要求极为不同的方式。一旦你使用微型血液样本进行免疫测定,通常不再会剩下足够的血液,无法做一般化学分析或血液学分析所要求的完全不同的实验室检测。另一个原因在于,尽管微流体芯片可以处理非常小剂量的样本,但还没有人知道如何避免样本转移到芯片过程中的损失问题。样本剂量大的时候,损失一点点没什么关系,但当样本本身剂量微小的时候,它就成了一个大问题。从伊丽莎白和桑尼的讲述来看,希拉洛斯已经解决了这些问题和其他困难——这些挑战曾经困扰着生物工程研究的这一整个分支领域。
除了希拉洛斯所宣称的科学成就外,打动詹姆斯和格罗斯曼的,还有公司的董事会成员。除了舒尔茨和马蒂斯之外,现在还有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前国防部长威廉·佩里(William Perry),前参议院军事委员会(Senate Arms Services Committee)主席山姆·纳恩(Sam Nunn)以及前海军上将盖里·罗海德(Gary Roughead)。这些杰出人士拥有传奇英雄色彩,为希拉洛斯的正当性提供背书。所有这些人的共同特性,像舒尔茨一样,在于他们都是胡佛研究所的研究员。在攀上了舒尔茨之后,伊丽莎白系统地培育与他们每个人的关系,赠予他们股份,换取他们在董事会任职。
这些前政府成员、议员和军方官员在董事会中的存在,还赋予伊丽莎白和桑尼信心,认定希拉洛斯的设备将会被美军在战场上使用。詹姆斯和格罗斯曼觉得,希拉洛斯在沃尔格林和西夫韦门店中提供的指尖采血检测可能极大地吸引消费者,攫取美国血液检测市场的大部分份额。与国防部的合同将带来另外一大笔收入。
桑尼发给这家对冲基金高管的一份带有财务预测的电子表格支持这个想法。它预测2014年的总收入将达到2.61亿美元,总利润1.65亿美元,2015年的预测总收入为16.8亿美元,其中总利润为10.8亿美元。他们完全不知道,桑尼是凭空捏造了这些数据。自从伊丽莎白在2006年炒掉亨利·莫斯利之后,希拉洛斯就没有一个真正的首席财务官。公司最接近这个职位的人是内控官丹尼斯·任(Danise Yam)。桑尼将他的预测发送给伙伴基金的六个星期之后,任发给咨询公司Aranca一份截然不同的预测,目的是为员工的股票期权定价。任预测2014年的利润为3500万美元,2015年为1亿美元(与桑尼对伙伴基金所做的预测相比,分别少了1.3亿美元和9.8亿美元)。收入预测的差距还要大得多:她预测的2014年收入为5000万美元,2015年为1.34亿美元(分别比给到伙伴基金的预测少2.11亿美元和15.5亿美元)。事实将证明,即使任的预测数字,也是难以想象的乐观。
当然,詹姆斯和格罗斯曼绝不会知道,希拉洛斯内部的预测比给他们看的数字低五到十二倍。他们觉得,拥有一个具备如此声望的董事会,这家公司怎么可能有什么不对的事情发生。更不用说这个董事会还有一个名叫大卫·博伊斯的特别顾问,出席了所有的董事会会议。有这么一个全国顶级的律师盯着,事情怎么会错?
2014年2月4日,伙伴基金以每股17美元的价格,购买了5655294股希拉洛斯公司的股份,比四个月前卢卡斯风险投资集团付出的价格多了2美元/股。这笔投资令希拉洛斯将9600万美元收入囊中,自身的估值达到了惊人的90亿美元。这意味着拥有公司一半多一点股份的伊丽莎白,现在的净财富几乎接近50亿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