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长征的总预演 武冈血战,李明瑞喝斥何莽:革命需要的不是烈士
红七军开到武冈地区,原本只想筹集些粮款和物资,并不打算攻城。但很快得到消息说,武冈城内只有一个保安团驻守,兵力不过六七百人。是打还是不打?红七军兵委和前委考虑到自部队进入湘南以来,天气骤冷,而指战员们仍是离开河池时穿的单衣单裤,且部队粮弹均缺,亟待补充,于是便决定攻打武冈。而实际上,武冈守敌并非只一个保安团。自中原大战后,这里成为湘军遵蒋介石之命阻止桂军北上的第一道防线。迄今,仅武冈城内仍驻守着湘军的两个正规团,因一时无战事,全由保安团担负警戒与巡防。由于对敌情勘察不明,红七军便急不可待地攻城了。
12月26日,红七军向武冈城发起攻击。
可是,连攻三天,未能攻下,部队伤亡很大。敌人凭险而据,顽固抵抗。 双方成对峙之势,相互打枪打炮。坐落在资水河西岸的武冈古城,被滚滚硝烟笼罩最惨烈的战斗,是在第四天。 红七军调整攻城部署:以第五十五团挖掘坑道,放置炸药轰城,主力部队待城墙炸开后发起总攻。 而这时,何键调集的五个正规团在空军的配合下,气势汹汹地向红七军包围过来。
大约下午2时,敌军赶到,首先施展空中轰炸:数架意大利式轰炸机背着滴血的日头俯冲着向红军外围阵地猛扑过来,天空立即塞满了骇人的怪啸声。几乎就在同时,在离红军指挥部——一个天然岩洞百米外的主攻阵地,拔地腾起几团火光,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狗日的何芸樵好歹毒啊! ”李明瑞暗自骂道。他满脸已被硝烟熏黑,两眼红肿,声音沙哑,已经三个昼夜没有合眼。此时,他沉重地感到战局已恶化,势态万分危急!眼前的景象与最初的希望反差太大了!他把望远镜甩在胸前,转身向张云逸、邓斌等人提议,“撤吧!越快越好”
张云逸举着望远镜,巡视着被打得千疮百孔却岿然不动的城墙和城下布满弹坑、掩体的阵地:敌机像狂蜂一样乱蛰乱咬,大地在重磅炸弹撞击下发疟疾似地瑟瑟颤抖,爆炸声汇成连续的轰鸣,弹坑里冲起一股股气浪在 被炸毁的浮桥旁和周围的河滩上,横陈着血肉裸露的尸体,折断的枪柄,滴血的刺刀,倾倒的树枝上挂着被扯烂的血淋淋的布条,这是被战火烤煳的焦土!这是被鲜血渗透的土地啊!
他心头生起一股被战神嘲弄的怒火:红军是以单一兵种抵抗敌人步兵、炮和空军的联合进攻,实力上敌众我寡,装备上敌优我劣,地形上敌高我低,事先敌人已经坚土扼守,而我却是仓促进入阵地一切的不均衡,决定了这场较量的异常残酷!
“通知各团,待日落后撤出阵地!”张云逸向参谋长龚鹤村下达命令。
“只有战到天黑才能撤 ”龚鹤村嘟哝着,“可是,往哪儿撤?这屌仗打得真他妈的窝气!”
“是啊,往哪儿撤?唉! ”中央代表邓岗将目光从地图上抬起,在每个人脸上掠一眼,又转向地图。他恨不得马上能找到一条顺利到达安全地带的路线。
“何键大兵压来,我们只有抢渡资水,向东南转移。”邓斌伸手指向地 图上湘、桂交界的新宁、全州一带。
“你是说,我们再转回广西?”邓岗问。
“只有向新宁、全州一带转移。”邓斌说。
“眼下,我们整个部队都衣不蔽体,饥寒交加,赤脚赶路 ”陈豪人的话语里流露出悲悯的情调,“前锋五十五团子弹已经打光,何莽两次派人来要,他骂娘说,没有子弹让老子用掏火棍与敌人拼吗?只好把后备营的一批子弹送了过去。唉,看来,我们执行的计划有误 ”
“不!不!”邓岗马上反驳说,“这和中央的计划毫不相干,只是出现了意外的原因嘛!怎么能以此怀疑中央的计划呢?”
“可是,我们陷入了困境,被敌包围在这里 ”陈豪人焦灼不安他说。
“不必再争论了。”李明瑞以总指挥的决断吩咐道,“由前委、兵委率二十师先撤,抢渡资水河,沿岐塘埔向新宁突围;十九师两团随后跟进,由我指挥五十五团牵敌人,然后翻越石门山,甩掉追敌,迂回到新宁会合。大 家看这样行动如何?”
邓斌说:“天亮前必须全部撤出武冈,渡过资水。”
张云逸说:“只能是这样,才有可能避免更大的损失。兵贵神速,所有辎重和不必要的东西统统扔掉,轻装突进!不过,我有一点意见,可否与李总指挥交换一下?”
李明瑞忙问:“张军长是何意见?”
张云逸说:“还是你率主力先撤,我和五十五团留下牵制敌人。”
李明瑞说:“你留下我留下都一样,还是我留下,就这样定了。”
炮火已经把武冈城四周的树木剥得净光。城南门外的攻城阵地出现了战斗的间歇,它意味着占有绝对优势的敌人在敌机停止轰炸之后,重新组织调整兵力和火力,发动更加猛烈的攻击。
将落未落的残阳正在古城一边孤独的角落露出脸来。在晚天揉红的血色中,焦头烂额的城门楼在资水河上投下一抹伤悲的影子。夕阳的橘,晚天的红,硝烟的灰褐,交杂着城墙暗淡的青铜般砖色,这一切似乎都在印证这座坚甲厚壁的城他纵大纵深整整一天,红七军第五十五团的战士们借着炮弹和飞机炸弹坑作为抵抗的工事,与蜂拥而至的敌军作拼死的搏斗,敌我双方波浪式的反复冲击与反冲击,已经记不清进行了多少次……
“团长,敌人又开始进攻了!”两眼直直注视着敌方动向的作战参谋喊了声。
“打!”团长何莽吼了一声,抱起一挺歪把子机枪,向黑压压冲过来的敌群扫射,嘴里不停地叫骂着,“狗日的何键,老子不尿你!你有种敢来吗? 老子想会会你!五百年前是一家,一笔写不出两个‘何’字,呸!你何键辱没何家祖先,你是何家的败类!败类 ”
何莽,字子祁,壮族,龙州人。1926考入广西军官学校,同年9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27年10月被桂系黄绍竑逮捕入狱。俞作柏、李明瑞主政广西时,得知何莽关押,遂将其解救,委任警备大队分队长。百色起义后,任红七军第一纵队第一营营长。由于他英勇善战,河池整编被任命为第十九师第五十五团团长。
“团长,一营葛营长说,军部送来的子弹又打光了!”通信员匍匐着身 子爬过来报告。
“那就拼刺刀,从狗日们的手里夺!夺!”何莽说。
“是,从狗日的手里夺!” 阵地一片片崩塌,预示着即将陷落 靠近浮桥和河滩的一营阵地。被炸断了一只胳膊的营长葛志虎提着马刀,嘶哑着嗓子喊着,带领一支大刀队向冲过来的敌人左劈右砍,有人倒下了,有人从敌人手里夺过枪支吼叫着向敌人射击,有人死死地抱着对手拉响 了手榴弹这种极尽疯狂的厮杀惊心动魄!
整个阵地犹如一个遍体伤痕血将流尽仍然拼杀不休的巨人。一片片血洼,在浓烈噎人的腥风中,冒着粉红色的腾腾蒸气
傍晚时分,李明瑞带着一个班和四挺机枪及部分弹药来到五十五团阵地。
“李总指挥,你怎么来了?我们马上就组织突围 ”何莽报告说。
“你是说,马上放弃阵地?”李明瑞一向器重何莽,但他愠怒的反问声调立刻使何莽倒噎了一口气。
“总指挥,我们团可以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去,掩护大部队突围 ”何莽并不晓得总指挥的真正意图。
“何莽,要是现在把阵地丢了,我砍你的脑袋!”李明瑞声调并不高,却含有万钩之力,“五十五团要像钉子一样,把敌人死死地钉在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一兵一卒不准撤!”
“是!”
“拖住敌人就是胜利!”
“何莽明白!” 何莽崇尚李明瑞的忠勇,自入党后,对共产党以死相报。——这便是一个告别旧军队的将领的军人魂!
何莽向部队下达了决战到底的命令。 在落日坠入苍山谷壑的殷血天色中,敌人又开始了凶猛的炮击,表现出敌人要在天黑前攻陷阵地的决心,用铁与火消灭红军夜间突围的希望。
炮火一停,敌人便施展出入海战术,一个梯队一个梯队向前推进,步步收缩,且高喊口号:
“活捉共匪,立功有赏!”
“活捉共匪,立功有赏!”
“活捉共匪,立功有赏!”
天色很快黑了下来。夜空被曳光弹划破一道道惨白的痕迹。守城的敌人杀气腾腾地从城门拥出,敌增援部队也从城外包抄过来。
李明瑞借着曳光弹的闪亮洞察着敌人的动向。他谙熟对方在夜间打仗的习惯:只拉阵势,不敢近抄;士兵们在前头杀杀喊喊亮嗓子,指挥官在后头抽屁股赶鸭子。他发现守敌出城后,沿岸滩向南推进,而援敌则撒开两翼,成围抄收拢之势。
于是,李明瑞对五十五团作战术调整:一营阻击守城之敌,二营、三营分别打击援敌,待两敌靠近时,各营迅速撤出阵地,由城东突围,向石门山疾进。
他告诉何莽:派一些战士搜寻敌尸体上的服装穿上,与敌靠近时也高喊 “活捉共匪,立功有赏”的口号。
何莽明白了总指挥的意图,往驳壳枪里压了一梭子弹,便说:“他娘的,我们一抵十跟狗日的拼死也值得!”
李明瑞喝斥他道:“放屁!革命需要的不是烈士,而是战士!”
凌晨1时许,何莽指挥一营阻击了敌人十多次进攻后,撤出断肢残骸、尸体累累的主阵地,与二营、三营会合。等守敌冲入主阵地,何莽率领一部分换上敌人服装的战士向援敌靠近,并高喊口号:“活捉共匪,立功有赏!”乘机调转枪口向守敌开火。
这一招果然应验,援敌把闯进主阵地的守敌当成了“共匪”,守敌也把 援敌当成了“共匪”,双方打得火火爆爆,好不热闹。
昏黄的残月,蹲踞在武冈城外的石门山头,凝滞着浑浊阴冷的目光,呆视着这场旷日持久的人类惨剧,呆视着威严狞恶的战神用它单调而斑斓的青铁与血红的色彩,在湘桂边界这块古老的画布上,潦潦草草地涂抹的一笔。纷乱的黑色人群在枪炮迸射的硝烟气浪中伏倒、狂奔,那嘈杂的呼叫在 远远近近的枪炮声的伴奏下,像一个声音嘶哑的解说员,对着颇为壮观的夜战画面,不厌其烦地作着说明。 让他们自相残杀吧!
李明瑞无暇顾及这些,他指挥五十五团向城东突围。突然,半空中发出炮弹呼啸的怪叫声,震得耳膜“吱吱嗡嗡”地发响。
“快卧倒!!!”李明瑞压着嗓门吼喊了一声,战士们一个个像碰上了无形绊脚石似地纷纷栽倒于地,而他确实感到自己像被一块石头撞击了一下,猝然栽倒下去。
当他转身坐起来时,何莽的头颅“咕咚”一声触倒地上,整个躯体缩成一团,带着的驳壳枪在手中紧紧握着,那已经破成碎网状的灰布军衣和刚穿上敌军官的上衣浸满了血浆;顷刻,只见何莽两脚岔开而僵直,麻质的草鞋 上沾满鲜血浸泡的黑色稀泥。
“何莽,何莽,我的好兄弟! ”
一声声喊唤,再也没有把年仅26岁的红七军第五十五团团长何莽唤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