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冒险·冲突·裂痕 啊!突奔而来的一群“长毛鬼”
李明瑞、张云逸率领红七军主力第一、第二、第三纵队向河池地区开进。 位于广西西北隅的都阳山脉在霪霪秋雨中仍然呈现出夏季的苍绿。从山顶上望去,映人人们眼睛里却是一片白茫茫的云雾世界,石英沙岩的山脊不时从乳白色的云海里露出峥嵘。濛濛细雨下个不停,竹编的蓑衣难以抵挡久 雨的浸透,许多战士的皮肤因枪伤、跌伤、扎伤或虫子叮咬而被雨水浸泡得 红肿糜烂,疼痛难忍,步履艰难。透过纱慢般的雾幕,那绿色的森林、褐色 的山谷以及收完稻谷的梯田隐约可见。村寨屋顶上青烟镣绕,炊烟弥漫了那 些简陋的茅屋,令人窒息。
这是桂西北最贫瘠荒寞的地域。这种困苦的日子已经缠磨了人们不知多 少朝代多少岁月了。现在,在这阴郁的下午,一支红军的队伍从这里经过。 山民们躲在隐蔽的地方,用一种冷寞得近乎痴呆的目光盯着他们。
队伍抵达凌云县境内,天色已近黄昏,张云逸便下令宿营,以避免夜间行军再发生事故。
侦察连连长李天佑突然跑来报告:在岑王老山脚下,发现了一小股儿稀奇古怪的队伍,双方交了一阵火,转眼就不见他们的踪影了。经询问,当地人称他们是一群“长毛鬼”,已在此地流窜几日,出没无常,十分诡秘。
“啊!‘长毛鬼’?他们有多少人?”李明瑞惊奇地问。
“交火时发现他们有几十号人,当地人说足有好几百人。”李天佑说。
“是不是流窜的土豪武装?”张云逸问。
“天暗,又有雾,看不清。”李夭佑说。
“你们打听到他们有什么特征和习性?”李明瑞问。
“当地人说,他们白天隐居老林,晚上出动,到一些镇子和山寨抢粮抢物。”
“都是抢什么人户的东西?”
“谁家有东西就抢谁。”
李明瑞思忖片刻,忽然沉吟道:“是不是红八军突围冲散的队伍? ”
张云逸推断:“说不定就是!” 他马上对军部参谋下达命令:“通知各纵队,一律把队旗挂起来,队旗旁点上火把。如发现‘长毛鬼’的行踪,立即就喊我们是红七军!”
李明瑞补充说:“多布些暗哨,注意观察。”
的确,这支“长毛鬼”队伍,正是红八军第一纵队剩下的三百多人。他们在纵队长袁振武的率领下,经过半年多的长途跋涉,转辗滇、黔、桂边,历尽千辛万苦到达了凌云县。他们已经没有能力进驻一些集镇或村寨,因为他们弹药匮乏,有的枪膛里只剩下一颗子弹,是准备留给自己的。他们只能藏进荒山老林,他们已经习惯了野人生活,形同返古了的人。他们在凌云县的岑王老山已经徘徊四五天了。这天黄昏,袁振武派出的一个小分队到岑王老山下一个小镇搞粮食,与红七军的侦察连相遇,双方交了一阵火,便急速撤回深山。他们判断是遇上了追剿红七军的桂系部队。袁振武遂命令这支仅有三百多人的队伍向岑王老山深处的凌峡谷撤退。后面不时有稀稀疏疏的枪声传来。他们并不知道对方正是他们苦苦寻找的红七军。
袁振武鼓动大家:甩掉敌人,撤进峡谷隐蔽起来,就脱离了危险!
峡谷深处,丛木杂陈,陡崖万仞,看上去是那样静谧沉郁,神秘莫测——也许那里面野兽横行,险恶万端,一进去就再也走不出来的死亡之谷;也许那里面是一片从未染过战争硝烟的洪荒净土,恩慈的大自然会收容下这些 从死神魔鬼指缝里逃脱的人们,赐给他们一个喘息小慈的机会,使他们经受 了生存极限的折磨和蹂躏之后,进行一番思索,重新安排他们的命运。
“日他娘个狗崽儿卖爷田不心疼!弟兄们,快往里冲啊!冲啊! ”袁振武用湖南腔音一声接一声地喊、催促。
“扑通——”一个瘦弱得失了形体的战士被盘结的藤蔓绊倒了,挣扎了几下,怎么也爬不起来了,抽泣着哀求:“队长!队长!快给我一刀吧! 我爬不动了 ”
“你倒是想死个痛快,娘的,没那么容易!”袁振武一把拽起他拎到自己肩背上,拼尽最后的力气,发疯般地向前猛冲。
天光彻底黑暗下来,后面的枪声已经停止。三百多人像三百多条蜥蜴在偌大一片草滩爬行聚集。他们一边爬一边大口大口地吞嚼蒲苇,想以此充饥换取些力气,准备爬起来再跑。他们终于脱险了。
袁振武沙哑着嗓子对大家说:“我们就剩下这点儿人了!人地生疏,我们无法立足,我们只有找到红七军,才有活路!”
袁振武,(1899—1976),字树成,号映吾,曾用名袁炎烈、袁也烈、王国栋,湖南洞口人。1924年进入桂林军官学校学习,后考入黄埔军校,并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独立团连长,第十一军第二十四 师第七十二团营长,参加了南昌起义。起义军南下失败后,到湖南武冈从事地下工作。1929年被中共组织派到广西,任警备第五大队营长。龙州起义时,任红八军第一纵队参谋长、纵队司令。红八军失败后,他率余部向右江地区转移,寻找红七军六个多月以来,袁振武率队转战数千里,途中屡次同滇军、黔军、桂系“剿共”大队及各地土豪武装作战,与严酷的气候、险恶的处境和饥饿搏斗。他们没有地图,找不到坐标,形如盲人探路,时时警惕,处处小心,钻深山,食野果,过着野人般的生活。
在六个多月的历险记中,袁振武有过多少次亲眼目睹:他的战友们在无可避免的死亡面前,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面对死神无所畏惧,虽然每个人不无恐惧心理,一旦打红了眼睛都能视死如归——“丢头权当瓜落地,身上穿洞透透风!”但他们有的因食有毒的植物中毒而死或被毒虫毒死,有的被饥饿夺去生命,有的受伤不愿拖累队伍而自杀身亡 他们说不管怎样都是一死,总算尽了一个为穷苦百姓打天下的革命者的天职!可是,当脱离险境之后,一种求生的欲望却又万分强烈地使每个人都亢奋起来:活着,一定要活着!
在二百多个日日夜夜,他们几乎是在深山老林度过的,且不断地遭到军阀部队和土豪武装的清剿和袭击;一些当地的土著族人和山民,也把他们当成猎物,不仅抓捕他们可以领赏,而且在国民党的宣传中,认为这伙四处流窜的“赤匪”身上既有枪支,也有金银财宝和鸦片。在他们喘息之际或奔突途中,不断有暗箭或飞石袭来 他们精神极度紧张,就像在一群群饿狼围追下的野兔或羚羊,刚逃离虎口,又落入狼穴。他们衣衫(如果还能称作衣衫的话)褴楼,蓬头垢面,须发老长而肮脏,看上去个个面目可憎,是那样的凶恶、野蛮而丑陋。山民们见之,死命逃奔,称他们是红皮绿眼的“长毛鬼”!
多亏了那队旗的昭示,那火光的照耀!他们先是一步一探地在红七军的宿营地徘徊,观望那队旗、那火光。他们感到诧异:红七军怎么会来到这里?会不会是桂系的“剿共”大队布下的迷阵、设下的圈套?突然,那队旗下、那火堆旁人影晃动且向四下吆喝:“红八军的弟兄们,我们是红七军!” “我们是红七军——”“我们是红七军——”
“……”他们听清了,他们看清了,他们顿感喜从天降!他们大胆地勇敢地热泪盈眶地向那队旗那火光向久盼的亲人向自己的队伍奔跑过来!奔跑过来!欢呼。拥抱。张张面孔流淌着悲喜交加的泪水!
这支九死还生的队伍编入了红七军,一同向河池开进。
“我们此次北出东进,攻打柳州和桂林有把握吗?”袁振武了解了部队行动的方向和任务后,直率地问李明瑞和张云逸。
李明瑞不语,将目光移向缓缓在山道上行进的队伍,一缕缕云雾在山腰 间升蔓盘绕。
“振武啊,你可要当心呢!”张云逸以一种警示的口吻对袁振武说道,“打柳州、桂林是中央的指令,你这话要是传到中央特派员那里,可要当心打你的右倾哩!”
“那我就对特派员宣称:我要打到南京去,一举捣毁蒋介石的老巢!” 袁振武戏侃道。
“那就封你个南京镇守使吧!”张云逸也戏侃逗乐。
仨人相视而笑。
“古人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当初我与表哥主政广西时,何尝不想统辖柳州、桂林诸城?可是,力不从心,事不随愿,则欲速而不达, 至此留下万端遗憾,唉 ”李明瑞脸色有些怆然地长叹一声。
“是啊,自古以来,法无异辙,殊途同归。我们只好因势而利导,重谋应急之策。”张云逸说。
袁振武心里感到有些沉重。但他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他和他的三百多名壮士又汇入这支近万人的队伍,重蹈他们的“覆辙”,再次开始了转战千里的艰辛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