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冒险·冲突·裂痕 妥协,也是一种进攻

第二天吃过早饭,继续开会。参加会议的有中央特派代表邓岗、中共南方局代表黄晖(与邓岗一起来右江)和红七军前委成员及右江特委委员们共二十多人。李明瑞虽被补任前委委员,但遭到邓岗的否定,说补任前委委员必须报请中央批准,在中央没有批准以前就不是前委委员,你们随便补任前委委员是错误的。但作为总指挥,李明瑞可以列席会议,没有发言权,只能旁听。

列席就列席,李明瑞昨天列席了会议。今天开会前,邓岗找李明瑞谈话说:总的部署已定,李总指挥就不必列席今天的会议了。李明瑞倒也明智,冲邓岗豁爽一笑说:你们好好开会,我去打些野兔野鸡来,为你们改善改善伙食。

韦拔群虽是前委委员,但他负责驻地的安全警戒,指挥警卫部队打击不时前来偷袭和骚扰的土匪武装,没有参加会议。

会议仍由前委书记邓斌主持。会议的内容是对中央的“六月决议”进行讨论,制定出具体执行方案。

雷经天果然抢先发言打“雷”了:“我不同意邓岗同志对右江根据地土地革命的批判,说是什么‘右倾富农路线’。我认为这是对七军和特委工作的极不负责任的主观否定 ”

坐在邓斌对面的邓岗几次要站起来打断雷经天的话,紧闭的嘴也张了几张。

雷经天向他摆摆手:“邓岗同志,请别急,稍安勿躁,等我把话说完你再批判也不迟。好,我继续陈述自己的意见。请问,作为一名党员,允许不允许对上级的某个决定执有不同看法?如果允许的话,我就说了。”

雷经天有意停顿了一下,点上一支烟。

大家屏息聆听。“我不赞成把七军撤出右江根据地,去打柳州和桂林,而应该坚守右江,巩固和发展苏维埃区域。眼下,右江根据地已拥有十一个县,十一个县的根据地啊!创下这片根据地容易吗?它是经过七军和农民武装浴血奋战,几经艰辛,牺牲了许许多多同志的生命换来的!撤出右江,不光七军官兵不情愿,右江的穷苦百姓也不情愿 ”

“够了!够了!”邓岗气得两眼发乌,一杆黑亮的博士笔在手中籁簌发抖。他停止了记录,拍了一下桌子霍地站起来,“雷经天,你要对你这种对抗中央决议的行为承担一切后果!”

“老雷,你心中还有党,还有中央吗?”黄晖也紧接着邓岗的话音发火道。

雷经天把吸剩下的半截烟蒂用两个指头捏灭揉碎了:“请问钦差大人, 你们给我定什么罪?”

“你,你抗拒共产国际和中央的战略部署,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邓岗板着冷冰冰的面孔,一字一顿地说,“你对中央争取一省或数省首先胜利的目标持怀疑态度,对七军进攻柳州和桂林缺乏信心,这不是右倾机会主义是什么?!”

“先别忙着下结论嘛!”邓斌摆摆手,要二人都坐下,“会议刚开始,结论就有了,那还开啥子会?畅所欲言,多听听大家的意见,又有什么不好呢?”

红七军政治部主任陈豪人几次把近视眼镜摘下来擦了又擦,好像眼镜片上黏有一种擦不掉的污尘,终于还是戴上眼镜,干咳了一声,开始发表己见:“我谈谈我的看法。我认为,中央的决议不是凭空设想的,更不是随心所欲炮制的,而是根据世界革命发展的新形势和大气候,并根据中国革命态势和现阶段的具体情况制定的,所以我们对中央和共产国际的指示,必须坚决执行。同时我认为,右江一带地瘠民贫,又是少数民族区域,偏远闭塞,发展前途不大,我七军应服从中央命令,撤离右江,向粤桂边的北江流域发展。”

参谋长龚鹤村看上去有点激动,马上接着陈豪人的话茬儿说:“我同意豪人同志的发言。世界形势在变化,中国的形势也在变,我们就必须跟着变,这叫顺应时代的潮流嘛!我七军在这穷乡僻壤的弹丸之地泡着,守着,充其量拉起万把人的队伍,又有什么大发展,大前途呢?我认为,有人主张七军坚守右江的意图,不仅仅是右倾保守的问题,而且是一种狭隘自私的农民意识在作怪! ”

“慢慢说,慢慢说,激动反而不容易把问题说清!”一直沉默静听的张云逸瞟了龚鹤村一眼,意思是说:你这个人,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还嫌会议的火药味不够浓是不是?

邓岗接腔道:“龚参谋长的话极对!一语道破的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是绝不能忽视的!列宁是怎么评价农民的呢?列宁说:‘农民,他的善良和残忍,他的勤劳和自私,他的聪明和狡诈是分不开的。’在座的某些人,就是怀有狭隘自私的农民意识,这是很危险,很危险的!我看,会议要开好,首先要端正态度。态度不端正,怎么能统一认识,清算错误,坚决执行中央的决议呢?”

“对,先端正态度!”黄晖疾言厉色道。

“反对中央决议,这是原则问题!”有人跟着附议。

室内烟雾缭绕,空气污浊。会议笼罩着令人压抑、难堪的僵局。人人都在思考着对会议应持的态度和立场。

雷经天搔着满腮的青胡碴子,好像胡碴子里爬了几只令人讨厌的跳蚤。他身体前倾,嘴唇哆嗦着,在忧伤的目光里隐含着无限的焦虑和愤懑。他知道,这里不是袒露心胸的场所,却又是展示一个人品格和德行的地方。他对个别前委委员和个别特委委员的强烈的过火的指控,很是愤慨:这些人并不是不了解实际情况,而是不顾实际情况,一味地以迎合态度去贯彻上级的旨意。他们只对上负责,他们的耳朵只听上面的命令却不听真实的呼声,他们满腔激情地要完成上级交给的任何任务而固执地坚持一种明明不合实际的教条。——这是一种隐藏极深的变相的自私!

他深知这种步步升温、层层加码的做法,在党内已是司空见惯:谁 吹得高,喊得响,谁就最正确,最积极,最忠诚,最坚决,最革命;谁降温 唱低调,谁就是跟错误路线站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无法敞开内心,实事求是。

邓斌寻视了一下会场,最后将目光从雷经天脸上掠过,仿佛对他说,你不要打“雷”了,该我发言了。

他说:“时间很宝贵,我谈一点个人的看法。广西右江地区的情况,跟其他省区的情况不一样,和在地图上推想的更不一样。眼下,红七军不足一万人,力量、装备都不强,所以我不赞成现在就去打大城市,而应该团结内部,壮大力量 ”

邓岗劈手打断他的话,言词更为激烈:“你和雷经天一个腔调!总是寻找借口拒不执行中央的命令!”

张云逸忍不住发话:“让人把话说完嘛!”

邓岗口噎了一下,却仍揪住不放,严厉地说:“无须再解释了,问题的实质在于你们一心想保实力,对中央命令不执行。应该特别指出的是七军前委的负责同志和右江特委的负责人,对中央和广东省委一向采取不尊重的态度,拥兵自重,顽固地坚持自己的做法 ”

邓斌手里夹着一支烟,没有点燃,好像把它遗忘了。他抑制住愤懑的情绪,尽量平静地反驳说:“邓岗同志,你这种说法是不公正的!七军前委和右江特委总是尽一切可能按照中央的指示去做,近几个月来,陆续派六名交通员与中央和广东联系,其中有两位同志牺牲 目前七军的实际力量不可能攻打柳州和桂林。这方面,七军和八军是有血的教训的。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命令,叫人难以接受,即使扣上不执行命令的罪名,也不能拿着同志们的生命做无谓的牺牲而去机械地执行! ”

邓岗冷冷一笑,仿佛从对方的话中抓住了什么把柄,立即反驳:“血的教训是什么?是你们良莠不分,把国民党的改组派、激进分子拉进红军队伍里来,致使龙州起义在极短的时间内断送,红八军遭受惨败。请问邓斌同志,是谁批准李明瑞入党的?中央三令五申赶他离开红军,你们为什么不听?为什么还介绍他入党、担任总指挥?”

邓斌据理申辩:“既然你把话挑明了,我就把具体事实说给大家:李明瑞同志的入党问题,是经过七军党委认真研究后上报中央,经周恩来同志亲自审批的。李明瑞任总指挥一职,也是上报中央后,由中央军委批准的,我邓斌和七军的某一位负责同志既无法批准他入党,也不可能任命他为总指挥,因为没有这个权限,无效!”

哄——会场引起一阵笑声。

张云逸说:“是啊,譬如我作为一军之长,今日批准你龚鹤村做三军统帅,明日提你陈豪人当中央总书记,那我只是‘车大炮’(说大话),不算数!这就好比老和尚梳头——有发髻喽!老虎头上捉虱子——好大胆喽!老倌子腰里别黄瓜——不顶用喽!”

哄——哄——哄———波接一波的笑浪,把难堪的局面撞击得哗哗稀碎。

“张军长,这不是开玩笑大会!”邓岗阴沉着脸,将乌黑发亮的博士笔 往上衣兜里狠狠一插,站起来巡视会场,似有满腹的怒火要向外发泄:“好么好么,这里山高皇帝远,你们可以搞独立小王国!既然如此,我认为对于前委和特委,不仅要在思想上解决、政治上解决,而且应该从组织上解决!我在此贯彻不下中央的决议,我可以回中央去复命! ”

这是中央特派代表发出的警告,也是一种要挟!会场的气氛一下子又变得寂闷、凝固。一些委员窃窃私语。他们似乎对中央特派代表坚强的政治原则性和斗争性给予应有的尊重。

外面传来冯达飞的呛喝声:“开饭啦!开饭啦!我和李总指挥亲自下厨做的红烧野味,好鲜好香哟!”

红烧野味,与会者似乎没有吃出任何味道。面对会议出现的僵局,张云逸感到了问题的严重:如果坚决反对执行中央决议的话,势必引起红七军内部分裂;如果双方硬碰硬地对峙,斗争便会升级,促成双方采取极端措施,那结局会很糟。邓岗所云“思想解决”意味着批斗、清算错误;而“组织解决”则意味着改变领导,对某些人撤职查办。

饭桌上,张云逸悄悄与邓斌商量:为顾大局,从长计议,暂以执行中央决议为宜。

邓斌说:“这是策略。不弯则折,把事情弄僵是不利于大局的,对大家对同志都有损害。”

张云逸说:“暂且执行中央命令,行不通时再说。”

邓斌沉吟良久。他已感到,所谓的“中央命令”是立三路线的一种极端政策的推行,它可以造成许多人的畸形心理,认为中国革命在某个日头照亮光陡的某个早晨便好梦成真了。这就像一辆从陡坡上向下滚动的车子,以不顾一切的冲撞力和加速度向下滚滑:先要你打下一两个中心城市,再让你争 取一省或数省的胜利,然后胜利的旗帜即插遍全国 梦魔似的狂热,梦呓似的谵语,直到撞崖落谷,车裂轮飞噩梦始醒,惊然痛悟!

张云逸看了邓斌一看,见他两腮微抖,嘴里“咯吱咯吱”响动,好像嚼磨着几粒沙子。看得出,他内心深处被强抑着怎样的情感风暴啊!

邓斌向张云逸点了一下头:“好吧,暂且执行,行不通再说” 他记起列宁论策略的一句名言:必要的妥协,往往也是一种进攻。

吃过午饭,没有休息,继续开会。

在讨论中央决议的具体执行问题时,会议完全按照邓岗的意图,拒绝了雷经天提出的保留一部分兵力保卫右江根据地的意见,并对雷经天进行毫不留情的批判,认为雷是保守思想作怪,违反中央的决议,决定撤销雷经天的中共右江特委书记和右江苏维埃政府主席的职务,由陈洪涛继任雷的职务,调雷随部队行动,对其进行监护管制,令其反省交待问题。

——这显然是中央特派代表手挥尚方宝剑,施展的“杀鸡吓猴”的绝断一招,若有抗拒者,自当与其同罪,严惩不贷!邓岗的脸上挂出一种至高无上者的威仪与得意。

——此神情是在告诫人们:残酷斗争来不得半点温情!同时也教人明白:这种批判会场,就是绞杀心灵、人格、尊严和独立思考的战场,不杀个血流成河尸骨堆山决不收兵!一方是大张挞伐,一方是引颈受戮,因此就显得格外残酷无情。

陈豪人、龚鹤村等人的脸上亦绽放出豪门府第、富贾望族般的高贵优越的神情——其神情里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成分。

会议最后决定:执行中央决议和指令,部队开拔到河池集中,在河池举行全区苏维埃代表参加的阅兵典礼,以鼓舞士气,并召开红七军党代会。

10月4日,红七军四个纵队近万人马,浩浩荡荡,威武雄壮地整装北上,向桂黔边界的河池地区进发。

这支年轻的队伍,此时正是朝气蓬勃、士气高昂的极盛期,然而,行进在队伍中的广大官兵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的政委——险些被中央特派的钦差大臣给撸下台……

邓斌心里,此时却是恩绪万千,很不平静!曾与滇军恶战中,邓斌在指挥军部机关和第三纵队撤离时,不慎从山坡上滑下跌伤了左脚,至今尚未痊愈。部队离开平马时,他骑的是一匹南方矮腿马,队伍行至都阳山,道路崎岖,山石嵯峨,峰峦峻嶒,他只好弃马徒步 而行,一拐一瘸地拄着一根木棍随警卫班一起赶路。

李明瑞和张云逸率部出发时,特意要警卫人员为邓斌准备了一副担架,他死活不肯让人抬一步,说:“骑马困难,抬担架更困难,还是靠我这‘三条腿’走路方便。”

警卫员唐三柱紧跟着他,随时遇险路扶拉他一把。“政委,我们天天爬山蹚河,没完没了地走呀走呀,这天底下可真大啊!不知哪一天才走到头?也不知哪一天能转回平马老家去?”年仅15岁的唐三 柱一脸稚气地问。

“……”邓斌一时很难回答。

“政委,像柳州那样的大城市是什么样子?” “有街道,有楼房,有富人,也有穷人。” “我们打下柳州,就住在那里不走了吗?” “我们要走的,还要走很长很长路。” “走多远的路也不怕,只盼能走回老家。”

“……”邓斌望着那张稚气的脸庞,只是点了一下头。他把目光投向远处,莽莽苍苍的都阳山像天宇穹庐里一扇博大而壮丽的屏风,摆在艰难行进的队伍面前。红水河曲折婉蜒穿过峡谷,荡漾着碎银般耀眼的阳光,远远望去似一条飘逸拂动的玉带。一群鸥鸟在水面上翔掠,山雀在林间啁啾,几只野鸭在碧波的茜草中钻动他顿觉筋骨徐徐松弛,有 一种极度疲惫后的酣畅和焦虑苦思的安怡,心静宛若流水,缓缓东逝,似乎 已经远离了战争。

啊!多么壮美的风景,像个孜孜追寻的遥远的梦境。流水缓缓东逝,它是不是汇入长江,放归东海?他悠然而又怅然地想到东海滩头那座东方最大的都市,进而他更加思念一个人——周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