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我们可以称他为伟人 第三章

1961年,华西村正式组建,当时称大队,下辖10个生产队,人口667个,可耕面积841亩,人均欠债1500元。12个小自然村落,破破烂烂,茅草房,泥垛墙,羊肠小道弯弯曲曲,七高八低的田地落差数米……“高的像斗笠帽,低的像浴锅塘。半月不雨苗枯黄,一场大雨白茫茫。”这是华西村当时的真实写照。

面对贫穷,吴仁宝最真切的感受和最强烈的愿望,就是要让自己的兄弟姐妹不再面黄肌瘦,就是要把那些背井离乡的孩子和婆婆婶婶们找回来暖和他们的手和脚……

那时吴仁宝想要做到这两点,唯一的办法就是带领乡亲们改天换地。

改天换地的战斗,是靠每一滴汗水冲刷和垒起的一种艰苦奋斗。吴仁宝一生最佩服陈永贵这位农民兄弟,就是因为当时的大寨精神给了他和华西大队一个改变村子旧貌的榜样力量。

学先进、赶先进,新中国五十多年岁月里有过无数次这样的运动和高潮。但吴仁宝与众不同之处或者说他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注重从实际出发、坚持与时俱进的创新和创造。在全国性的“农业学大寨”热潮中,吴仁宝带领华西走的是一条既求艰苦奋斗,又讲规划目标之路。为“十五年将华西建设成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目标,吴仁宝身先士卒,与全村干部群众以实干拼命干的精神,提前八年实现。“做煞大队”换来的是土地平整、道路宽畅、白墙青瓦的新农村和闻名全国的“亩产超吨粮”先进典型。

现在我们到华西村参观,早已看不到昔日吴仁宝他们改天换地留下的那些旧景了,其实当时他们干得相当悲壮。有一首民谣曾在华西村四邻流传了很久:“做煞大队无搭头,干起活来累死人。有女不嫁华西去,宁愿扔在河浜里。”

吴仁宝和他的农民兄弟姐妹们的拼劲,是华西精神最初的核心内容。那会儿华西人的苦干确实吓退了不少本来已经准备嫁给华西村小伙子的外村姑娘。一时间,退婚的女子把华西村搅得人心惶惶。这是一向笑眯眯的吴仁宝所不曾料到的。在别出心裁的“寻开心”青年社员大会上,吴仁宝高扬起嗓门,说:“我不相信华西村的男青年找不到对象!今天我们改天换地的战斗确实比别人苦出几倍,可明天我们华西村就会比别人好出几倍。那时候,我们华西村就会有成群送上门的好姑娘!你们说是不是啊?”“是——”小伙子们被吴仁宝说得眉飞色舞。“现在我想鼓舞一下我们华西村的姑娘们,你们干活个个冲锋陷阵,不甘落后。现在你们要拿出干活的劲头跟我们村上的好小伙子们去恋爱、去结婚!”吴仁宝的这句话把“寻开心”会引向了高潮……当下,“铁姑娘队”队长赵毛妹“噌”地站起身,响亮地表态:“我要嫁给别村姑娘不要的那个……”说完,她涨红着脸,瞥了一眼坐在旮旯的那位被外村姑娘退了婚的小伙子赵福元。赵毛妹后来真的与赵福元结为百年之好,证婚人自然是吴仁宝。赵毛妹非常了不起,她不仅以自己的行动在“做煞大队”的关键时刻为村里稳定了军心,后来也成长为吴仁宝的得力助手,人称“华西村的郭凤莲”。

华西村靠一根扁担、两个肩膀威震神州大地。那年大将军许世友率领江苏省干部们到华西村开现场会,见身边站着一位衣冠楚楚的农村大队书记后,一把将其揪到吴仁宝面前,说:“你这个书记我看不要当了,瞧瞧人家吴仁宝,捋胳膊,光双脚,手上的老茧铜钱厚。这样的书记才能让农民过上好日子嘛!”

华西出名的时候正值“文革”时期。靠实干和抓生产争出的典型,在那会儿并不吃香。倒是一个由林彪老婆叶群抓的“学毛选”积极分子,一夜间像神话般传遍了大江南北,因为这位种田的老阿婆能画各种符号来谈“学毛选”的体会。一时间,这位邻近华西村的老阿婆成了万众瞻仰的人物。可人们上她那儿学到的却是十分荒唐可笑的“早请示晚汇报”和“忠字舞”。种田出身的吴仁宝一看那些玩艺就愤愤地甩袖回到华西村,对自己村民们如此说:“早请示晚汇报和忠字舞出不了一棵好苗好秧。我们把生产搞上去就是用实际行动向毛主席献忠心。”

就这样,东边的“学毛选积极分子”老阿婆那里书声朗朗,却生产连连下降;西边的华西村脚步咚咚,却生产大丰收。于是不多久,来自全国各地参观“学毛选典型”的人纷纷转道上了华西村。这还了得!吃政治饭的人赶紧派队伍杜绝前往华西村的人群,哪知根本不起作用。

“吴仁宝,你这么搞是什么用意?想用生产压革命啊?”帽子满天飞的年代,有人举着这样的高帽来压吴仁宝。

“我……”吴仁宝想当场顶那“领导”,可灵机一动,他又恢复了平时一脸笑眯眯的神情说道:“毛主席不是说了‘抓革命,促生产’嘛!我们华西就是一手抓革命一手促生产,再说我们的生产上去了,也是学习‘毛选’后的结果呀!”

“老吴,你要这么说就对了!华西村的生产上去了,就是靠的学政治嘛!”那“领导”这回对吴仁宝颇为满意。

“我现在经常对人说,自己为什么七八十岁了还没有完全退休,就是因为以前犯过三个错误:教条主义、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这三个主义在我们新中国建设的几十年里,经常有人犯,我也不例外。所以总想在自己身体允许和有能力改正错误的时间里多补点回来,多干点有利于老百姓的事。”今年“五一”长假期间,已从华西村“一把手”退位至“总办”主任的吴仁宝在华西接受我采访时说到此处,又一转话锋:“教条主义、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是实事求是的最大敌人,我为什么总说千难万难,实事求是最难?就是因为我们在基层工作的同志,要想从实际出发,为百姓干点实事时,不断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比如说在‘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年代,我们华西村为了改善和增强集体经济,偷偷摸摸搞了个‘小五金’厂。那时华西已经是全国有名的农村先进典型了,我们办‘小五金’厂在当时是绝不允许的事,属于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范围。但我们为了让百姓过得日子好一点,就把办‘小五金’厂当作头等重要的副业来抓,后来每年为村上创利几十万元,那时候一个生产大队有几十万元收入,绝对算富裕了!可这么好的事,领导来了我们只能赶紧关门,参观的人一走又机器隆隆响起。后来露了马脚,我只好跟领导这样汇报‘这是响应上级指示精神,搞两条腿走路’。上面的人信这呀!他一信我们就可以继续干,华西村就这样慢慢有了较强的集体经济。”

有人说吴仁宝之所以成为中国农业战线上的一个“不倒翁”,就因为他有一套能对付上面的手段。吴仁宝听我口出此言时,爽朗地笑道:“我尽管很痛恨形式主义,但有时觉得形式主义还有点用。比如我们要干成自己想干的一件事,当时的政策和形势可能就不让你干,怎么办?这个时候我就玩点‘形式主义’了。这形式主义能对付官僚主义,因为官僚主义比较喜欢形式主义。”吴仁宝说到此处,笑眯眯地把嘴凑到我耳边说,“给你讲个故事,你不是就住在我们华西的金塔宾馆吗?华西的金塔现在有三座,我们还要造十几座金塔。你们大城市来的人看了金塔一定会说这塔怎么不土不洋呀!吴仁宝怎么就这农民水平呀!我告诉你为什么要造这不土不洋的东西。华西村发展到现在这规模,按照一般思路就得有非常气派的行政大楼、业务大楼、综合大楼什么的。可我不搞那些。因为我们华西还是农民的华西,要有农村特色。农民对塔建筑容易接受,一句话,喜欢塔。所以我就主张建塔,以塔代替各种大楼。你看到的金塔全是我设计的。造好后,大家的感觉就是有些不土不洋。我心里偷偷笑,华西和我吴仁宝要的就是这不土不洋。而且这不土不洋就是一个形式,专门对付那些官僚主义。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这样做,如果当初我把塔建得特别洋气,就会有领导指着鼻子问我搞那么洋气干什么?他们还会说华西是中国农村的先进典型,那么洋气就是脱离农民呗!反过来同样道理,我把塔建得太土了,人家领导又会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吴仁宝和华西村再富也是农民,就是土。你说说,这难办吧!所以我干脆来个不土不洋——正好。哈哈……”吴仁宝说着自个先笑起来。一个典型的农民风格的智者。“话得说回来,一般情况下,领导们到下面来总是爱看点好的、听点好听的,于是下面就有人专门搞些迎合的东西和名堂了。所以说到底,除掉形式主义的根子还要靠下面,靠实事求是。”吴仁宝如此结论。

到六十年代末,华西村依靠一个“小五金”厂和一台小磨坊,便积累了100多万固定资产和100多万现金存款。而此时的华西村村民们也全部搬进了大队统一盖建的新瓦房,并且家家有存款。从这时候起,外村姑娘嫁华西村甚至小伙子“倒插门”来华西的风潮一直延至今日……

吴仁宝通过华西村第一个历史发展的进程,深切地体会到:将一名共产党人的使命和责任落到为百姓谋幸福之上是多么的重要,而人民群众对这种重要性的呼应,又使吴仁宝更加坚定了走实事求是和创新创造的发展之路。

“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有句名言,叫做‘发展是硬道理’。我怕农民群众弄不太懂,就自创了两句话,叫做‘有条件不发展没道理,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发展才是真道理。’我们华西就是靠这个精神一步步求发展的,走得还比较顺。所以我总结了十八个字:大发展,小困难;小发展,大困难;不发展,最困难。现在胡锦涛提出科学发展观。我的看法是:发展最科学,不发展最不科学。”瞧这位农民政治家出口成章的经典词语,既朴实又充满深刻的实践思想!

“让百姓幸福就是社会主义。让百姓幸福就必须大发展。”这是吴仁宝担任华西村支部书记几十年来总结和遵循的一个“真道理”。

为了把这个“真道理”转化为农民们人人看得见、摸得着的幸福感觉,吴仁宝带领华西人走过了“七十年代造田”、“八十年代造厂”、“九十年代造城”的三次革命性征程。

“七十年代造田”完成的是农民们实现温饱的革命。就是在这样的一场农民们人人都明白如何走完的革命途中,吴仁宝也创造过许多“特色”。“造田”初始,吴仁宝就放言说:“这些年,干部一动员大干快上就说要让大伙儿脱几层皮、掉几斤肉。我看哪,叫群众脱皮掉肉的干部一定不是好干部。从今起,我们华西人在搞大干快上时,不仅不能脱皮掉肉,而且还要长肉增膘!”天底下能有这等事?当然有。这就是现今老一代华西人给后代们经常讲的“老书记办食堂”的一则百听不厌的故事——农忙来临,支书吴仁宝忙着张罗的不是农田里的播种与收割,而是那个“大食堂”。

“你们听着:主食供应要放开,小菜副食多花样,荤素搭配得合理,茶水点心送田头……”吴仁宝拉长嗓门在食堂内外不停吩咐着。

农忙战斗打响前,吴仁宝特地指定58位姑娘称了称体重。大忙一过,竟然出现奇迹:有38位姑娘增了体重。现今姑娘增体重是件愁事,可那年代绝对是喜笑颜开的美事,更何况是在出力流汗的农忙季节!这就是吴仁宝为百姓创造幸福的细节之一。“办食堂”曾经被当作一种“极左”行为进行过批判。可吴仁宝不这么看,他看到的是农民们为了集体生产出大力流大汗,如果不能把身体搞好,哪来冲天干劲?于是他力排众议,办起“农忙大食堂”。农民们高兴呀!干活有人管饭,自然心情舒畅。这心情一舒畅,啥苦啥累都不在话下,身体也就跟着长膘了!华西村的“农忙大食堂”一直办到八十年代,后来“大食堂”就变成了大饭店、大宾馆和各种风味小餐厅。现今村民不管男女老少,每人每年有3000多元补贴,可任意在这些地方免费就餐,这是后话。

华西人有句“无农不稳,无工不富”的口头语。早在七十年代进行“造田”战斗同时,吴仁宝已经摸索出了一套建设社会主义富裕新农村的经验,即:单一的农业很难使农民们真正富裕起来,只有彻底解放农村生产力,走农村工业化道路,中国的农民、农村和农业才有出路。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国的农村经历了一场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最为波澜壮阔的伟大革命。在跨越三十年的土地集体耕作之后,农民重新获得了种地的自由——分田到户、包产到户的承包责任制迅速在各地推开,成为那个时期“三农”工作的主要内容和改革标志。面对全国性的农村改革形势,以集体经济壮大起来的华西村的路怎么走,吴仁宝必须回答。

“分?!当然分有分的好处。可分与不分仅仅是个形式。中央政策的意图很清楚,分田到户为主要改革内容的承包责任制,其最终目的是让农民富裕起来。这说明选择什么样的道路并不重要,根本的一条,就是看我们共产党领导下的农民们能不能过上富裕日子。我们华西村的集体经济已经发展得相当好了,农民们都开始过好日子了,为什么一定要分呢?华西村现在的头等任务是要更大力度地解放生产力,让大伙儿的生活更加富裕、全面富裕!这也是社会主义,是社会主义的根本目标!”吴仁宝的回答掷地有声。

南京。雨花台。细雨蒙蒙中,一百多位神情肃穆、列队整齐的农民,紧握拳头,面对革命先烈纪念碑,个个庄严宣誓:“苍天在上,大地作证,我们华西人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决心苦战3年,目标1亿……”尽管雨水打湿了每一个宣誓人的脸,但人们还是认出了领头宣誓的那个年长者,他就是吴仁宝。

这个日子是1985年8月19日。这一年吴仁宝58岁,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共产党员。在雨花台的那次雨中宣誓,心细的人会发现:流淌在这位老共产党员脸上的,不仅有飞扬的雨水,更有两行滚烫的热泪……外界人一提起吴仁宝,只知道他是华西村的党支部书记。其实吴仁宝还当过乡官、县官,只是他在当乡官、县官时从没有丢过华西村支部书记这个职务。吴仁宝一生中最大的官职,是他在1975年4月至1980年5月这段时间里出任江阴县县委书记一职。

“不行不行,我是一个农民,文化水平低,怎么能抓得了一个县的工作嘛?”在上级领导告诉吴仁宝已经决定让他出任县委书记时,吴仁宝再三真诚地推辞。

“我们认为行。你事业心强,魄力大,干劲足。再说你也兼任多年县委副书记,在负责一方面工作中抓得很好,组织上考察的结果,大家都觉得你能挑起新的担子。再说,陈永贵不也是从一个农民、一个村支部书记,一直到现在任国务院副总理、中央政治局委员嘛!”领导举例说。

“我的水平哪能同陈永贵同志比?再说,我也离不开华西……”

“这个我们已经研究过了,你当江阴县委书记,仍兼任华西村支部书记。陈永贵当了国务院副总理,不也还兼任昔阳县委书记嘛!”瞧,又拿陈永贵说事。

组织决定,没辙。于是吴仁宝就从村支书,一跃成为专职县委书记兼华西村支书。之后的五年零一个月里,吴仁宝以抓华西村的干劲和经验,坚持从实际出发和抱着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心愿,废寝忘食地工作。他在复出的邓小平向全党提出“全面整顿”的精神鼓舞下,以真抓实干的工作作风,上任县委书记的第一年就提出要把江阴“一年建成大寨县”,并用他特有的形象语言把几项奋斗目标编成一首诗:“七十万亩田成方,六万山地换新装,五业发展六畜旺,社会人人喜洋洋。”

我们可以想像一下:1975年,虽然邓小平的“全面整顿”使各条战线如久旱中迎来一阵春雨,但“文革”所形成的只讲“阶级斗争”、不抓生产和发展的政治空气,在当时的农业战线也还极其严重。吴仁宝想实现“誓改江阴面貌”的雄心十分困难。“建设新面貌,县委是关键;不怕群众不愿干,就怕县委不敢干;不怕农业上不去,就怕领导干部下不去;不怕基层干部不团结,就怕县委班子思想不统一。”面对重重压力,吴仁宝在县委常委会上用朴实而炽热的语言,感动和激励着县委一班人。“干社会主义,就要拿出真变化。”吴仁宝结合江阴实际,提出三项“大跨步”。在这一系列措施中,其中有一项最能体现吴仁宝作为基层领导干部的实干作风,他要求县机关干部改变以往坐办公室的作风,实行“三三制”,即三分之一人员到基层或农村,三分之一人员深入一线调查研究,三分之一人员留守机关处理日常事务。如此一来,整个江阴县机关和基层单位的干部,精神面貌和工作干劲为之一新,全县各项工作呈现生机勃勃、热火朝天的景象,江阴的各项发展由此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突飞猛进阶段。从1975年至1980年吴仁宝任县委书记的五年里,江阴县的工农业生产总值整整翻了一番多。江阴本先进,昔尚不逮今,今日沸腾谋建大寨县,苟欲描摹语言良难寻。我闻此讯心跃然,不胜欣喜望南天,仁宝同志江阴众,英雄业绩维仔肩。更思举国数千县,孰不能如江阴焉?

这是身居京城、与吴仁宝同乡的中国语言大师叶圣陶老先生在报上见到江阴欣欣向荣变化时,“感极喜极”地给吴仁宝作了一首诗。老先生感慨万千道:“我乃苏州人,想苏州人当同此兴奋。即非苏州人,亦必欢呼称颂也。”

一生耿直天真的叶圣陶先生哪知他所万般欣赏的农民兄弟吴仁宝的“英雄业绩”,却在一些人眼里并非如此,加之当时政治气候的影响——我们曾都记得,随着陈永贵为代表的一批农民典型和大寨旗帜的纷纷失色,或退出政治舞台,红了几十年的吴仁宝似乎也让个别喜欢在某个政治气候中捞稻草的人看到了机会,他们先是写黑信说“华西是假典型”——华西假了吴仁宝还能真吗?这种逻辑的推断所造成的恶果极其可怕。而吴仁宝坦荡无私的工作作风,又使一些“讲实际”的干部党员也找到了“出出恶气”的机会……

1980年5月中旬的一天,江阴县直机关召开党员大会选举出席即将召开的中共江阴县第五届代表大会的代表时,发生了一件曾在中共江阴县委和江苏省党史上十分罕见和震惊的事:身为江阴县委书记和中共江苏省省委委员、业绩卓然的全国老典型吴仁宝,竟然落选了!

县委书记落选县党代会代表,更何况这个县委书记此时还是党的全国“十一”大代表呢!

这是吴仁宝一生从未有过的一次大起大落——是在他入党整40年时、官职最大、为党的事业干得最火热、功绩最大的时候出现的政治命运,刚毅的吴仁宝此刻真是欲哭无泪……无奈中的上级组织考虑到这种局面,决定调吴仁宝任地区农工部负责人,但吴仁宝请求道:“我来自华西,还是回华西。我是党员,一生唯一的愿望就是想为百姓多干点实事,坐机关不太适合我。”面对一位不计名利的老共产党员的诚恳请求,组织上最后答应了他。

吴仁宝从“县官”的宝座上又回到华西村当起了农民。

南京雨花台前宣誓时那两行泪水,是不是这位老共产党人内心涌出的一丝委屈?还是其他什么?吴仁宝从没跟人说过此事,华西村人在这种不平中也获得了一份欣慰,他们再一次看到老书记又意气风发地回到了他们中间!

53岁的年龄从县委书记岗位上正常卸任,以后的日子颐养天年也属情理之中。然而非正常“下台”的吴仁宝却选择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他重新回到了生他养他、并与村民并肩用汗水改变了旧貌的华西村。

现在吴仁宝的身份依然是农民。他的实职是村支部书记(这一职务在任县委书记时一直保留着)。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甘心自觉自愿去接受这样的命运选择,即便是伟大的人物。但吴仁宝做到了,他以一个共产党员期待“为民造福”的宽阔胸怀和崇高追求,完成了他从一个普通农民到时代伟人的人格升华和心路历程的转变。

之后的二十年里,吴仁宝这位老先进、老劳模所做的每一件事,所踩踏的每一个脚印,都体现了一位农民共产党人的先进性。而他对中国农民的深厚感情、对中国农村和农业发展方向的真知灼见与成功探索,都几乎可以用完美来形容。

“八十年代造厂”,是他这种不断追求完美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亿元村”——这是吴仁宝领着一百多名华西村人在南京雨花台前发出的誓言。选择雨花台,就意味着吴仁宝下了“誓死不休”的决心。

今天的华西村每年产值以100个亿的速度在递增。可在八十年代时,“亿元村”对中国农民们来说,如梦里的天堂一般。天津大邱庄的禹作敏之所以牛气冲天,就因为那会儿他村里的产值已达3002万元(1983年),比在全国早出名的华西村高出一倍多的年产值。“亿元村”的目标,对一个仅有千把人的华西村而言,近似一座高不可攀的泰山。吴仁宝不愧是一头永不知倦的拓荒牛,他的每一次发力都让人惊骇:三年实现“亿元村”,而且是“三化三园”的“亿元村”,即绿化、美化、净化和远看华西像林园、近看华西像公园、细看华西农民生活在幸福乐园——这是吴仁宝当时给华西村描绘的蓝图,它浸渗着这位一辈子与农民滚打在一起的老共产党人始终如一的作风:不仅追求物质文明,更追求精神文明;既要好看,又要实惠。而这也正是农民们拥护又欢迎的理想家园。

“搞建设,就得拿出革命先烈那种舍生取义、视死如归的精神。从今起,我们每个党员干部都要以身家性命来押保华西三年内实现‘三化三园亿元村’的目标。拿笔来——”南京雨花台宣誓回村后,吴仁宝第一个在干部责任保证书上重重写下自己的名字。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签名,村里的党员干部们知道:责任保证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在“亿元村”的奋斗中如果目标没有实现,他们的家产将全部归公!如此悲壮的农民革命啊!

“从那年起,每年我们华西村党员干部都得在村民面前‘签字画押’一次。正是这种豁出去的拼命精神,使党员干部的责任心、事业心获得了极大发挥与激励,华西因此也有了一年更比一年好的直线上进的局面。”吴仁宝说这话时,一腔慷慨和激情。

华西村的农村工业化道路便在这般悲壮的号角中吹响了战斗的进军曲。

田野上的工厂该是个什么样?显然吴仁宝想的绝不是那些“乒乓乱响”的作坊式小厂,这回他要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工厂梦!

从田园到工厂,中国农民梦求了五千余年的路程,现在吴仁宝欲一步跨越。

“攀远亲”、“搞联营”、“借他力”、“寻远航”……那岁月,吴仁宝既像乐队的总指挥,又如亲自上阵演奏的大提琴手,忽而掀动百舸争流的奔腾旋律,忽而谱奏绿色田野的春天童话,令人目不暇接,陶醉又沉迷——跳出“村门”进“城门”,闯出“国门”富“村门”,借脑袋生财,租梯子上楼,绑大船远航……这一招一术,无不显示着吴仁宝解放思想、开拓进取的胆识与气度。这期间,由华西村创出的诸如“星期天工程师”、“教授下乡走亲戚”等媒体新名词也不断在人们的耳边响起。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吴仁宝这位农民改革家一手谱写的“造厂”乐章中那些闪耀着光芒的精彩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