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重犯押向西部 第三章
他要报复,报复这个据说是髙干子弟的浑小子!
喂,王子!别人都这样称呼这小子。许大马棒的嘴里充满了讥讽的味道:听说殿下砸盘子、拿大活搞女人、不正当两性生活很有本领呀!可为什么见了生路就连脚杆都硬不起来呀!
他是真正的王子!生性高傲,目不斜视。其实在过去他的斜视能力最强,舞会上那些女人常常被他的一瞬之斜视而弄得神魂颠倒,情火欲燃尤其是那白净的脸蛋,有神的眼睛,魁梧的身躯,潇洒的风度,即便是此刻闭目养神的姿态,也无不透着美男子的魅力。只有从那紧缩的眉际才能见其心灵深处那股难以释放的颓废与失落之感。是的,一切都完了,什么受人称道的将门虎子、令人羡慕的军校教官,还有那灯红酒绿的舞会,身放奇芬异香的众多女性……远了,统统的远了。昨天,就像一场梦,那人的基本道德、性的廉耻,连同灵魂一起被天狗吃掉了。如今,同这些无懒、地痞同在一个车厢,同坐一张靠垫,同戴副手铐,真是岁月才几何,转眼两重天。他讨厌透了自己的旅伴,那张煎饼似的大麻脸,瞅着就恶心。更令人不可容忍的是这个许大马棒,每天蛮横无理,动不动就口吐秽言。你听,这个奶头山上的土匪又在嘴里喷粪。
警察同志,我请求与这个无赖分开,不然我将抗议!他的口气依然是军校的教官,以致使值班的那位警察非常惊异,等他反应过来后,轻蔑地反问道:你抗议什么呢?
我抗议他的不文明行为!
哈哈……不文明!我们都不文明,就他文明,连搞女人都预先准备好了避孕套!
王子被包围在一片讥讽和哄笑之中,他脸色通红,双眼冒火,往日的高傲、自尊到哪儿去啦!我是军人,就绝不做被人嘲笑的弱者,十九岁时我就冒着生命七进七出,从坑道里救出过几条人命!那才叫险,可我连眼睛都没眨一眨。你们算什么!一帮头脑里装糠、肚子里兜着屎的下等人!一批本性残忍,愚昧无知的无赖!看我以军人的名义惩罚你们!他像战场上的猛士,奋然从座位上跃起。面对敌手,愤怒地举起拳头……可是,拳头在半空中停滞了,始终没有落下。绝非惧怕,绝非一时改变了主意。这一瞬间,他猛然发现了自己举手的时候,另一只手也髙高地举起,并且停在同一个位置。啊,手铐!手铐将一双高贵的手与一双低贱的手联在了一起。一副铮亮的刑具,摧毁了一颗高傲的心,一副手铐就是一个等号,等号的一边是王子,另一边是无赖。我,与他,和他们都一样,是犯人!囚徒!他闭上了眼,拳头无力地从空中落下……
开饭啦!开饭啦!突然,他被车厢内的一阵喧嚷吵醒了。
又是馒头、盐菜!他毫无兴趣地重新闭上了眼。
王子,吃饭!吃呀——座位对面的一位小犯人关切地将他摇醒。
王子摇摇头,又闭上了眼。
可你三顿没吃了,这哪行!日子还长着呢!听说到新疆尽吃玉米棒面!不吃怎得好!
可不,老子头次上学进牢狱硬充着好汉不吃棒面菜粥,三年毕业后瘦得像只猴。连先前跟咱貼着肚皮分不开的尖嘴儿卖淫的女流氓也捂着鼻子不愿见我!一个三进宫的老囚犯颇有感触地说。
是啊,不吃能行吗?十年后不饿干了吗?那时别说姑娘,就是老太婆见了咱也会恶心。王子的那根最敏感的神经刺疼了。顿时,他的肚子也感到饿了,极度的饿!吃!那双美丽的眼睛蓦地发出两道贪欲的寒光。我的那份饭呢?妈的,又是许大马棒抢去了!
啪!两个拳头一样大的馊头到了他的手。进了他的嘴。末了,他又伸出手,将许大马棒半咬着的那个馒头也夺了过来。
呵……呵……没有牛奶,没有果酱,面沫在嘴角纷纷掉下,而他依然大口大口地使劲嚼着……吃!一切从这里开始!吃,决不再让别人占自己的便宜!
犯人们被王子的举动震惊了!一旁的许大马棒更是张着嘴巴半天合不拢。
哥们,要是真饿,我这儿还有两个!他从脏尹乎的口袋里又摸出两只馒头,塞给王子。
吃,把前两顿一起补上!王子创造了一生吃馒头的最高纪录。同时,也落下了两行有生以来最心酸与耻辱的泪水:高贵不洱存在,我也是犯人!唉,让上帝重新塑造亚当与夏娃吧!
闪车已经进入第三天的旅程,犯人们的情绪似乎开始平静,相反,神经高度紧张的押解人员此刻却猛得异常疲乏和劳累。
03,03,请注意,一号命令你们按原定方案进行!三号囚车的值班分队长肖然的微型对讲机里传来支队长的声音。
03明白,按原定方案进行。
肖然放下对讲机,若有所思,然后转身朝着身边的几位看押警察使了个眼色,那几位顿时心领神会。来来,玩几圈!他们脚对着脚,腿叉着腿,开始玩起扑克。
哎,老公玩五十四啦!犯人们感到手心发痒。纷纷探过头来。在车厢的中部座位,则有几个犯人在窃窃私语,脸上露出几缕不易觉察的得意劲儿。
当家的,到时候了!一条黄鱼他通体瘦不拉几,而且嘴巴微微上翘,用肘捅捅紧挨自己身边那尊闭目养神的树墩。
什么地方?树墩没有睁开眼皮。
出包头有三支烟功夫。
西山嘴,还有四卜五分钟到。树墩的心里像装着一份地图和列车时刻表。这个津门大抢劫集团头目,沉默了两天一夜后,终于开始了他的宏伟计划,那双耷拉的眼皮也慢慢地透出…条缝……谁能料到,在这小小的车厢里一场敌我双方你死我活的特殊战斗正在无声地进行!
还在囚车出发之前,监狱看守所就得到情报,有个反革命犯罪团伙,在遣送新疆的犯人中正在预谋策划一次逃亡暴乱行动,何时、何种方式却一无所知。天津市公安局、劳改局给押解部队的特别指示是:采取一切措施,坚决粉碎逃亡阴谋!押解指挥部分析了敌人采取行动的三种可能:一是在上车时趁混乱之际行动;二是囚车长行途中找机会行动;三是到达目的地时最后挣扎。天津的遺送犯人是从茶淀劳改农场押至火车站上车的,整个行动井井有条,尤空子可钻。且犯人们在临上车前除了全部铐上刑具外,逐个逐个进行搜身检查,一切利于作案的物品全部收缴,就连犯人私有的打火机也被集中在一起。第一种可能被排除,囚车顺利安全启程。
情报有问题?囚车押解指挥部在火车启程一小时后立即召开紧急会议。这些富有公安、侦查经验的同志一致分析认为,敌人是狡猾的,尤其是这些已判重刑的垂死分子,他们决不甘心束手待毙,万不可掉以轻心!
应该说,囚车的防范措施是严密的,除了犯人戴刑具外,且矜每节车厢内外的武装设置就令犯人们不敢轻举妄动。犯人车厢的前后门各设两个武装哨,日夜值班,每三节犯人车厢中间就有一节是警戒车厢,配有一个武警分队。整个囚车前后均由机枪开道和武装押解。除此,机动分队养精蓄锐,随时准备对付突变。囚车的门、窗是经特殊加固的,犯人惟一能走到的场所一厕所也设置了专门防范措施。
蹬大轮!有戏?
点多,亮不开!
等着睡大觉?
唉,谁想睡呀?
那就唱个戏吧!
嗓门疼。不过,倒有个好戏!
啥戏?
二龙戏。
不是外码吧?
哪里!那可是排号的!
好,唱吧!
03肖然刚想甩出第二轮牌,上衣口袋里的那只微型窃听器突然传来上面这段话。没错,树墩和黄鱼又在行动了!肖然猛地站起来,将牌从半空扔到茶几上。我打这张牌!说话当儿,他的眼睛朝车厢中间一扫,奇怪的是没有发现异常。树墩照常闭目养神,黄鱼还是那样神唠唠地左说右聊。倒是在远隔他俩座位的那个姓朱的犯人站起身来,报告说要解手。一切很正常,朱犯从厠所出来前后五六分钟,样儿是解大手。
猪头,解啦?
闷着疙瘩难受,通了舒服!
黄鱼显得非常活跃,刚与朱犯对完话,又转头捅捅身边那位睡着了的死刑犯。说:葫芦,你憋着不难受吗?不去通一通?
被称作葫芦的死刑犯赶忙揉揉小眼,瞅了下窗外那已经垂暮的夜色,咧咧嘴,冲着黄鱼说:放心,你老大误不了事!
死刑犯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晃着那个葫芦般的大脑袋,也进了厕所……
肖然一直注意着时间,他抬了下手表,已经十五分钟了,葫芦怎么还没有出来!他赶忙示意一旁的李班长过去看看。
李班长遵命随即起身,就在这个时候,车厢里的犯人不知谁起的头叽里呱啦地唱起少林少林的那首歌,葫芦也仿佛得到什么讯号似的在这当儿提着裤子从厕所里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这一切肖然全看在眼:一定有鬼!他带领公安干警不动声色地来到厕所。这里一切并无异常。玻璃窗是关着的,窗外的铁条一根不少,亦无断裂痕迹。再看厕所的左右侧壁和顶部夹板也完好无损,难道判断有错?肖然的目光落到厕所的瓷坐垫上。奇怪,刚有人拉大便,为什么瓷盘上毫无秽痕?再细看,也不像刚被水冲洗的样子。那么,葫芦蹲在厕所里十几分钟又在干些什么呢?
老肖,你看!一位干警在瓷垫座盘上发现了秘密。肖然弯下身子一看,发现固定这只瓷坐垫盘的十几只铆钉全已飞了。他双手抓住瓷盘稍一用力,车底顿时露出一个足能一人进人的窟窿!
犯人已经开始了行动!
李班长,你在这儿把守!老王,老曾,咱们走!肖然与另外两名公安人员从厕所走出,站在车厢通道,神情威严地一声令下:全体起立!
丁零咣当——犯人们大不情愿地从座位上起身,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肖然。
张浩奎,出列!
嗯一是!葫芦紧张地从靠窗的座位上站到通道中间,额上汗如豆粒,直滴前襟。
刚才你到厕所干吗去了?肖然问。
解、解手呀!
解手?肖然嘿嘿一声冷笑,断然喝令道:把裤子脱掉!我倒要看看你的后窟窿眼是干的还是湿的!
哄一车厢内大笑起来。
政府,这、这……葫芦的脸顿时像涂了猪血的大瓢儿,又急又恼,说不上半句话。
快脱!在三双威严的目光下,死刑犯张浩奎无可奈何地伸手解裤带,可不等他裤子落下,那裆里却掉出一把三角起子。
这是怎么回事?
张浩奎,啪啦一下瘫在地板上再也站不起来:政府,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张浩奎被押到审讯室,这家伙一口咬定是自己想逃跑而作的案,其余一概不说。
囚车指挥部和肖然分析,张浩奎拆毁厕所瓷垫盘并非独立的行动,种种迹象表明,是个预谋的团伙行动。否则,为什么肖然刚令李班长到厕所观察久解未出的张浩奎时,车厢内突然唱起少林歌,显然这车厢内有人为张作案报警。再者,张上厕所是经黄鱼学后才去的,难道这里就没有名堂了?
肖然决定!十就计。囚车指挥部同意了他的方案。于是,他把张浩奎押回三号车厢,并当众宣布:死刑犯张浩奎不服判决,举串蓄意制造事端,企图越车逃跑。根据有关条例,列车押解指决定将张犯的作案事实,待抵达目的地后,建议司法部门重判张犯。现将张犯特别看押。咔嚓一当啷!一具三十多斤重的铁镣铐在张犯的脚上。这个死缓犯仿佛听到立即执行的判决,一下晕了过去……
肖然的这一招迷惑了敌人,黄鱼等人以为他们的行动没有暴露,依然在犯人中间左右搭讪,不断用黑话传递一个又一个阴谋。
肖然将这一情况报告了指挥部,随即得到了从黄鱼身上开刀,掏出苦胆,彻底粉碎敌人逃亡计划的指示。
黄鱼出列!
是……是。黄鱼猛地听到管教干部在喊自己的诨号,赶忙应道,就在此时,他的两腿肚上感觉一阵钻心的疼痛。他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有人用钉子刺进了他的肌肉!
你负责把车厢里的卫生打扫一下!肖然的意图是想抽出一根底线,让阴谋集团失去一道中间环节。
谁知黄鱼像吃了熊胆似的竟敢断然不从,还嚷嚷道:老子一辈子没侍候过人,想借高梯子朝别人头上撒尿?哼,老子不干!,好一个狂妄的家伙!肖然心头的火噗地窜到嗓门眼。小李、小张,把这小子给我押起来,送到审讯室让他享受享受!
啪啪!两名武警战士左右一挟,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将黄鱼押出了三号车厢。没想刚进审讯室,黄鱼扑通跪在肖然跟前,呜呜地大哭起来:我明白了,我要跟政府走……
你……肖然茫然不解。
你们不把我铐起来,他们就要打死我!黄鱼一五一十地把那些预谋策划逃亡行动的幕后人的罪行全部抖了出来:原来,以大流窜犯、铁路抢劫集团头目树墩和另外三名死刑犯为骨干的家伙,早在天津茶淀劳改农场时就策划了一起囚车逃跑计划,凭着他们熟悉陇海沿线铁路和多年在火车上行窃的本领,准备在押解新疆途中行动。由于同车的犯人中大多数不愿到新疆服苦役,因而树墩等人策划的逃亡计划在犯人中一下发展了几十名积极分子。他们选择了包头至兰州地段行动。今天就是他们的决战时刻。由于葫芦的厕所行动暴露,树墩怀疑黄鱼不可靠,心狠手毒的家伙想在决战前除掉黄鱼。
他们的作案工具哪来的?
咳,俗话说,犯人的裤裆是百宝箱。咱们这些人都有一手对付你们检查搜身的功夫。黄鱼随手从耳朵里摸出一圈薄薄的锯条。这不,你们能查得到吗?
树墩他们的下一步行动是什么?
你们细细去检查一下他们座位周围就知道了。
一班,二班,紧急集合!肖然转身将十来个正在倒休的战士从铺上叫了起來。马上到三号车厢!
三号车厢。二十多名全副武装的武警、公安战士荷枪实弹,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地检查。果然发现有三个窗口的玻璃已松动,六条茶几腿被锯断,以及十几根用毛巾和裤带扭成的绳子……触目惊心的敌情!
许志均,你这个幕后把头该将事情说说淸楚了吧!肖然一把上前将树墩从座位上提起来。
阁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肖然的右手一下摸到了腰间的手枪上,他真想扳动扳机,打碎这个顽敌的狗脑袋。可他终究压住了这股火。
意思?!哼,你想干的意思已经由你的同伙全部交代了!怎么样,还想在枪眼下抵賴?
肯定是该死的黄鱼树墩的牙齿咬得嘎嘎响。突然,他转过身子,右手往心口处一按。啊一地大叫一声,便倒在地上。手快眼明的肖然啪地提起死猪一样沉的许犯,在他胸前一摸,原来是把雪亮的水果刀!
阴谋策划大逃亡的树墩自杀未遂,却疼得直在地上打滚。
政府,我们投降!我们投降……车厢里,三四十名站着的犯人扑通扑通地跪在肖然和他的战友面前,纷纷求饶,自动缴出了一件件作案工具。
这时,囚车的窗外突然映出一片灯海。一曲雄壮的大刀进行曲藤荡着整个列车。银川一站台上两个醒目的大字跃人所有犯人的眼帘,继而又见一排排持枪列队的武装警察将整个车站和囚车团团围住,那进口处是两挺乌黑的机枪……
车出银川,步邇似乎异常缓慢,列车在不断爬坡……窗外,再不见那一排排葱绿掩地的崇山峻岭,也难见一排排一闪而过的厂房与街道。囚车进人了沙漠地段……
黄沙、秃丘、直腾云天的青烟,一望无际的荒凉……
车厢内的歌声与喧嚷声戛然而止,玻璃窗上贴满了一张张平板的脸和一双双呆滞的眼睛。犯人们的共同结论是:西域漠国,比想像的更大、更荒凉、更可怕。
大淇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位穿着囚衣的诗人在吟咏,但壮丽的诗篇在他的嘴里却像悼文一样哀婉悲凉。他爱大漠,从小就想做一名地质队员,渴望去拥抱那广袤无边的大漠身躯,去吮吸戈壁深处的甘乳。后来他当上了一名业余诗人,虽然他没有到过沙漠,而童年时代的理想一直在他诗中燃烧。沙漠给了他无数创作的灵感,他也写下了许多令人陶醉的沙漠情诗一那些在爱情的漠国中寻求甘泉的姑娘因此而頻頻坠入他的怀抱……沙漠创造了他,也毁灭了他。如今,沙漠又给他安排了墓地。
落日圆,落日圆!哈哈哈……我的情,我的爱,我的一切将在沙漠中圆了!圆了——!诗人的话永远是诗,可惜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而倒是个典型的叶公先生。
我渴!我渴!快给我水——!犯人周伟突然张开双臂,像死神追赶着他。
这是水,你快喝吧!一位年轻的管教干部端来满满的一杯茶水。
这不是甘泉!这是污渣!有毒!有毒!我不喝有毒的水呀……!周伟两眼死盯着绿色的茶水,像见了毒药似的惊呼不止。
见鬼,明明是茶水,怎么会有毒!这位管教干部第一次与犯人打交道,他不明白眼前这个小子在闹什么鬼花招。不信,你肴。他说着端起碗,咕嘟咕嘟地自个儿一饮而尽。
这下不打紧,犯人见此更加惊恐万状,双眼瞪得像核桃似的冲着旁边两个犯人:还不快叫医生?他要死了!他要死了一!
哈哈哈,死不了,倒是你自己快见阎王了!犯人们哄堂大笑。那位年轻的管教干部也忍俊不禁,跟着乐了。
乐!还不快去叫医生!他不明不白地让上司熊了一顿,更加乐了:找医生?队长,你也相信他的话?
笑!到时候有你哭的!队长真的火了。你知道周伟为什么嘴里喝着水却喊渴!你明明给他一杯茶,他却咬定有毒?
这……
病!沙漠恐惧症!
真有这病?
有。传说唐代有一批沙场上出生人死、皇宫中不屈不挠的虎将良臣,被女皇武则天发配新疆做苦役,不到三年,这批顶天立地、叱咤风云的忠良猛士,不是疯了,就是自个儿用刀挖掉眼睛,砍掉腿,活活地折磨成废物后孤独地死去……
这样严重?
到前面的车厢看一看你就会明白了!
这位管教干部来到六号车厢,一下被眼前的情景所惊呆:在第三排座位上,一位犯人没命地用头撞击着茶几,那额上,颊上几乎全是血,可谁也劝不住他。后来,几个昝教干部只好用麻绳将他横道、竖一道地捆绑在座位上。他的两眼肿得像馒头,耳朵紫红紫红的,可他嘴里却在不停地傻笑着。坐在他旁边的那个犯人则像久渴逢甘泉的远足者,捧着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舔着。
沙漠里的甘泉,过瘾!过瘾呀!喝,都来喝呀!他边舔边喊着。
车厢里,几十双眼睛呆呆地瞅着眼前这令人心碎的一幕……许久,不知谁哇的一声哭,顿时,整个车厢呜呜呜地一片哭声,那声音充满着绝望、痛心、后悔……
伙计们,你们听过沙漠的故事吗?一个浑厚而亲切的声音,副总指挥来到了犯人中间。
沙漠的故事?野兽,糜鬼,人吃人?犯人们厌烦地嘀咕着。
不,真正的沙漠,绝不仅仅是荒凉与野蛮。其实,它是一个令人陶醉和销魂的文明世界。或许大家不会相信,可在物质生活最文明的美国人中,最时髦的周末假日旅游莫过于举家到沙漠逍遥,这是绝对的事实。沙漠世界里有许多神奇的地方是别处无可比拟的。沙漠能治病,能消乏,在沙里躺上一时半刻,会比你在大海游泳更舒心畅怀。沙漠里有无数人间仙景,那到处可寻的响沙,就是一绝。当你拥抱和抚摸一个个沙丘时,大漠就会响起—阵阵美妙的音乐,像来自天外,又像来自地心。都说江南苏杭美,要我说沙漠里的魔鬼城才真正的美!
啊,魔鬼城?我不去!我不去一!有人抱头钻到座位底下。
哈哈,不用害怕,魔鬼城是被枉冠了一个可怕的名字,其实那是个壮丽无比、百般奇妙的上帝造物。李志伟,你是青岛长大的,你见过海市蜃楼的美景吗?
见过一次。
怎么个美法?
反正……见了一次能舒服半辈子。犯人李志伟的话,惹得车厢片哄笑。
好!这下你可赶上了。戈壁滩的沙市蜃楼要比大海上的海市蜃楼美百倍。小老弟,你的后半辈子还有什么值得发愁的?来,领大家唱个歌!
对,唱个歌吧!
车厢内顿时呼应起来,只见李志伟红着脸,站到了座位上,双手在空中有力地挥动起来。
……吐鲁番的葡萄熟了,阿挪尔汗的心儿醉了,—支支优美动听的旋律,使犯人们暂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李志伟扳着手指:大概不下十首歌了吧?
最后的四十八小时各车厢注意,请检查一下你们所剩的食品与水。玉门关站刚过,囚车指挥部就向各车厢下达指示道。由于气候和环境等影响,专列在进人新疆境内后,已经连续几次不能按时赶站,致使囚车出现了预想不到的困境。
首先是水。兰州之前,由于气候炎热,蒸笼似的车厢像一只只巨大的吸水器,一次加水却满足不了三小时的用量。车出兰州,尽管沿途的小站特优囚车,每次加水时从车站站长到职工连自个儿办公室里的水壶、铝锅都提了上来,也无济于事,是给犯人的?哼,我还以为是前线下来的英雄呢!呸,给他们撒一泡尿水吃就不错了!他们这样骂骂咧咧,却依然毫不吝惜地将自己每天限量的一杯水倒进了犯人的缸子里。
其次是食物。由于启程时所带的均为夏季食品,未过三曰,许多东西已腐烂变质,臭气熏人,指挥部不得不下令将其一筐筐鲜果蔬菜扔出车外。剩余的饼干与罐头,也因为断水而成了望叹之物。
报告01号,一号车厢的水源已断,只剩下六瓶罐头和两箱压缩干粮。
二号车厢请求,在下一站补给水源与食物。
三号车厢已经有人休克……
车长,到前面一站还需多长时间?囚车01首长、押解副总指挥,此时脸色异常。
如果不晚点,还有两小时可到天湖站。车长像背书似的报告说。可他又说:这一站我们不停。
下一站是哈密?得多长时间?
正常运行五小时零二十分钟!
这么说,我们还得准备渴上半天……
这是万幸。如果……
如果什么?必须准点到达哈密!老军人正想发作,像对他手下的士兵一样。可又一瞅车长穿的是老百姓服装。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语气变得温和些:车长同志,一定要想法赶点,否则会出亊的。说完,他拿起对讲机:各车厢分队长到我这儿开会!
囚车指挥部的紧急会议迅速作出决定:在这困难时刻,全体押解人员必须以高度的革命警惕坚守岗位,密切注意敌情。同时,要发扬人道主义精神,各车厢所剩的水源和食品全部集中起来,定量使用。共产党员和干部要以身作则,用自己的模范行动关心犯人,稳定其情绪,保证最后的战斗胜利!
于是,一只只军用水壶,一个个罐头瓶,还有啤酒、仁丹,以及一个诱人的绍兴老窖罐子……搬进了车厢,送到了犯人手中……
妈的,雷子犯人骂公安人员的黑话他们有酒喝,咱们连口水都喝木上!
到了新骚的苦窖监狱还不知拿什么给咱爷们开心呢!
我们要求一样喝水!一样有酒喝!
饥渴的罪犯们瞪着一双双血红的眼睛,拉着嘶哑的嗓门高嚷着,仿佛这个世界匕谁都对他们投井下石。
三杯,你喝了三杯还不够?一位火性的小战士实在憋不住了,呼地上前…把揪起那个闹事的家伙。
你……你们喝着牛奶有劲就打人啦?这家伙见战士的嘴角边留着几滴发白的汁液,便更加起劲地煽动起来:喂,弟兄们,车上有牛奶,咱们向老公雷子们要牛奶喝!
对,要牛奶喝!要牛奶喝!
小战士气得浑身哆嗦:牛奶?哼,老子这儿倒有牛屎喂你们这帮畜生龟儿子的!
政府骂人啦!打!打呀——!犯人们一拥而上,挥舞着拳头向小战士发泄。
住手!老军人出现在车厢,横眉竖眼。吵什么你们?牛奶?哪儿来的牛奶?他看看小战士嘴角的白痕,不觉为这场误会而好笑。
李建平,把吃的东西给他们看看!
小战士一阵迟疑,最后还是把口袋里的半截牙膏拿了出来。你们都看到了吧,战士们吃的是这个!政委把半截瘪了的牙裔高高地举在手中,目光灼灼逼人。是的,也许你们根本不会想到,可事实就是这样。我们车上的全体押解人员;包括车长、服务员、司机,都把自己的那一份水省下来给了你们喝,而他们有的已经六七个小时没喝一滴水,靠的一支牙膏、几粒仁丹在挺着……他拿起那个绍兴酒壶,说:这是咱们支队长的酒,可他是用来泡药的,就这个他也拿出来给了你们……老军人还想说,他的士兵有的站哨时间长达十三四个小时,没喝上水、没吃口饭,可谁也没有吭一声。今早查铺查哨时,他发现好儿个人的胸前、被上都是大片大片的血。老军人吓了一跳,他慌忙叫来医生,医生说这是高原反应,全车已有三分之一的人由于连曰执勤劳累而出现这种流鼻血的现象。是啊,战士们该休息了,该吃几瓶补血糖浆!可他的部下回答他说,警戒任务重,七倒不过来呀。至于水,除了犯人车厢有些外,其余的早断了……与你们这些畜生相比,我们的战士多好哇!老军人的眼里噙着泪花,他忍不住地冲着犯人骂道:你们、你们的心肝全黑了!
呜嘎吱!
怎么,又是中途停车?
报告首长,前面有大风袭击,正以每小时十二公里的时速向我方向移动,情况紧急!列车长上气不接下气地前来报告。大风时会有什么情况?
降温,有时温差三十多度!
就是说一下会从现在的三十多度降至零度以下?
是这样。如果遇上暴风就更糟。俗话说,戈壁一阵风,乱石满地跑。前年有一列进疆的客车,半途遇上了暴风袭击,结果死伤和被冻坏的旅客不下几十名。我们囚车没有防风御寒设备,不知……
支队长手一挥,他不想听列车长后面的话。作为指挥者,他明白这前不沾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一旦遇上暴风寒流的袭击会发生什么事情!一切都会有可能,囚车的玻璃一旦被打碎,安全装置被破坏,犯人们趁机逃跑,即使不跑,或许也会一个个被冻僵……安全!安全第一!万不可失呀!
指挥部采取了紧急措施,由副总指挥带各车厢管教人员坚守在列车上,支队长带领武警机动中队穿上仅有的几十件大衣,一律下车,进行外围警戒。队伍刚刚拉开,老天就翻了脸。转眼间,天昏地暗,狂风大作,那一望无际的平展沙滩蓦然腾起无数条挟肴乱石黄沙的臣龙,一下将囚车吞没在呼啸之中……
哎哟,冷,冷呀——!
车内的犯人蜷缩一团,牙齿直打架。
哗一啪啦!突然,一连串尖厉的破碎声。不好,玻璃碎了。
救……救命呀!五号车厢靠窗的一个犯人惊呼起来,他的额上长了个馒头大的肿包。我的妈,这么大的石头都飞进来了!他抓起一块鹅蛋大的卵石。
跳,快跳!身边,一双糜爪抓起他的胳膊。
上哪?他揉揉眼,见是他的大哥。
大哥指指破碎了的玻璃窗。是啊,好机会,可外头的狂风……他犹豫不决。
妈的,胆小鬼!大哥噌地直起身子,像泥鳅似的猛地将头伸出玻璃窗……
找死?!窗外,一枝乌黑的枪管突然对准了他的脑壳。
冷、冷、冷——开始,缩回头去的他感到手脚哆嗦,浑身起鸡皮疙瘩,再后来就一切都麻木了……狂风依然在呼啸,可他不知为何竟然慢慢地暖和起来,心也热了。他抬起沉重的眼皮,久久地凝视着。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原来,那扇玻璃窗上有个魁梧的身躯正将它严严实实地堵得密不透风。是支队长!是支队长和他的许多战士……
风,终于停了,沙漠又恢复了平静。几百名犯人安然无恙,只是担任外围警戒的武警战士中间有许多人扎上了纱布、涂上了红药水。囚车经历了一场严峻考验,又重新扬起高傲的头颅向前飞速驶去……
……红旗坎、火焰山、吐鲁番站、三葛庄,啊,到了,前面就是乌鲁木齐!
五天五夜!历经北京、河北、山西、内蒙古、甘肃、宁夏、新疆八个省市自治区,行程三千三百九十公里,首批遣送新疆的七百二十名犯全部安全抵达目的地!
这一天,许多不曾纹身的犯人在自己的手臂上刺了1983.9.12七个阿拉伯字。
这一月,大漠先后接受成千上万名新来的主人!
这一年,戈壁沙漠一下成了犯罪学界瞩目的地方!
中国西部监狱,从此开始了它的伟大业绩!历史从此也为那些担负押解任务的武装警察和公安干警们记录了值得颂扬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