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486电脑让我十天中都处于兴奋状态。

我将科长办公室的那台电脑认真查看了一遍,里面许多不能再玩的游戏死程序像浮尸一样经常将我的程序撞翻。我问坐在里间的科长这台机器由谁使过,科长在里屋一边翻看着油印的文件一边说:“一直扔在那里没人使,你好好看看,我这还真有许多事要用电脑。我对电脑一抹黑,赶明儿我得跟你学习。”“没问题,”我一边清除文件碎片一边说,“科长,这个机器可以重新装一下吗?这里面的问题太乱,计算机跑得太慢了。”科长打着趣说:“专业人员就是不一样,以前从没有人说要将这个机器弄快点,那帮孙子只能将机器越弄越慢。你怎么合适怎么整吧!”我一边给机器格式化,一边告诉科长,将机器整好以后再配一台打印机,就不必油印文件了,多脏!而且写文件也不用笔写了。

科长头也没抬地说:“你需要什么就尽管说!”说着就拿着几张油印纸一副哭脸出去了。四十出头的科长喜欢苦着一副苦瓜脸,总给人一种忙得焦头乱额的印象。

我将科长室的那台电脑重新格式化一遍,装上了自己从学校带来的DOS、Pctools、Foxpro for DOS,当然忘不了将美女图装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有时连我也不例外。在学校里我基本没有接触Windows,对IB M的XT机器和AT机器我记忆犹新。我想给科长的电脑装上一套Windows,然后装上Word,再给电脑配上一台打印机,就能基本完成生产科各种文件的处理和表格的绘制。如果再用Foxpro编一套生产台账管理系统,就不用手工抄写那些厚厚的台账,也能提高统计数据的速度和准确率。

生产科唯一一台称得上Wintel架构的电脑就是科长室那台被我接管的486。在调度室玻璃房里有一台王安终端机,由几名女职工轮四班三倒,每天记录从高炉传递来的生产数据,通过这些数据来控制生产进度和配料供给。王安机器的数据不是通过采样机实时从现场采集来的,而是由生产一线的技术人员通过工控机采样,获得产品指标,再用电话告诉王安机房的值班员,值班员记录下这些数据,然后通过电话反馈给控制配料的工人。这些数据还将由调度室的女工输入计算机,汇集到厂技术科计算室,通过主机计算,获得综合指标。将综合指标和专项数据填写在生产日报中,每天早上提供给厂长作决策。在早调会上,我们厂的领导按照日报提供的数据安排新一天的生产。在电脑与电脑之间,我们通过人连接起来,没有用双绞线或细缆。

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拟写了一份报告:《生产科电脑业务改造设想》。为了使我的设想让科长更容易看清楚,这个报告有点记述文的特色,里面既包括对硬件和软件的需求,也包括进一步对生产科各种业务进行计算机管理的系统方案。方案写完后,正赶上科长出差,我就到调度室去和几位师傅聊天,熟悉生产情况。我发现我每到一个新工作岗位,听得最多的是先熟悉熟悉情况。机器的情况不复杂,人的情况总比我想象的还复杂。

每班有两位调度值班,很快我和几位调度开始称兄道弟。虽然他们比我大许多,但他们坚持要和我称兄道弟,我也不能坚辞不受。他们经常坚持要往我的饭碗里搁王致和牌臭豆腐,或者一定要推荐我用王致和抹馒头,我虽然作了顽强的抵抗,最后还是向他们妥协了。他们是我曾经在电影里见过的那种工人阶级,大声说话,大胆骂人,活不少干,从不吃暗。有时我觉得这也是一种痛快淋漓。我在调度室呆的时间不少,除了知道他们的癖好,却始终搞不明白他们的工作。有时候他们拿起步话机在那里狂叫,如果下边不听,就急眼大骂,将烟灰缸甩到地上,给听电话的人听,完事又将烟灰缸拾起来。有时遇上谁了又会温和得跟女人一样在那里缠绵起来,在桌上趴着跟电话逗趣,好象眼前的电话是一只卷毛小狗。

如果经过多次大声咆哮,下面还是没能将生产故障排除,就会有调度亲自到生产一线去了。叶调度多次要带我到下面去看看,我也因各种原因没能成行。叶调度是一个30多岁的胖子,浓眉大眼,一副笑脸,经常穿一件被煤灰熏黑的工作服,喜欢到生产前线去走动。如果晚上天黑路滑,叶调度拿上四节电池的大手电,穿上深筒胶鞋,戴上安全帽,颇有一幅德国兵的威武。与他搭班的杨调度则是一个火枪手,开口就骂人,如果将他话中的脏字过虑一下,一句话要缩水80%,据说他班上的调度工作最为出色,这也是调度的水平。杨调度有一摊绝活是做脸谱,倒休没事就在家做脸谱,用布、石膏、蔑皮、油彩,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做得最多的是京剧脸谱,有时候心血来潮还做帆船,很有专业水准,有人拿钱要买,他很少卖,买的多是熟人,他说这样串门还能见到自己做的脸谱。据说他弟弟是搞壁画的,他们家有这种天分。

我喜欢到调度室听他们讲过去的北京,讲文革,讲私情,讲野史,他们是天生的讲故事高手。调度室有一个巨大的金鱼缸,金鱼都是外号叫黑子的吴调度养的。我经常一边听故事一边拨弄金鱼......

科长回来之后没有到厂里来,而是去了医院。据说科长在外地的酒桌上遭到别人暗算,以一块王致和就一斤二锅头的酒量败倒在别人桌下。经过几天的点滴,科长终于从酒神眼皮底下回到我们中间,但是脸浮肿得利害,据说是被人用女人的高跟鞋给刮的。回来之后,我没再迟疑,将《生产科电脑业务改造设想》郑重地交给了科长。三天后,科长让我打一份发给各生产车间的材料,同时向我提供了一个情况。科长晓之以理地对我说:"厂里的计算机由技术科的林平管,如果咱在办公中缺啥,可以向她去申领,有些情况你不熟,开发办公系统,只能由她向厂里提方案,如果方案通过了,才有钱批下来,统一实施,我们不能单独进行这种工作,有些程序你慢慢熟悉。"“熟悉个球!”我心里暗骂。

我觉得这事不是个简单事了,先找林平摸摸情况吧。我到楼下技术科找到林平,将生产科的计算机应用情况和要求提出来了。林平是那种看上去只有25或26岁,可能结婚可能还没结婚的女孩,长方脸,单眼皮,皮肤白净,梳着光板头,给人做事干练且讲原则的感觉。对这种女人我不会将她往坏处想,而且是佩服的。林平非常热心地听取了我的汇报,她的声音轻细有节奏感,说话逻辑性强,从感觉上她工作有些年头了。她似乎以前也听过类似我这样的汇报,对我提出的这些举措并不为奇。眼光中含着一些对我这个新同志的热情的理解,也是展示她对工作的负责态度。她借给我Windows安装系统,同时还给我两张软盘,面带微笑地说:“以前生产科没有人用计算机,所以没给我们配备打印机。”林平还说厂里可能会统一安排计算机系统的建设,包括重新布线,建立NT局域网和客户/服务器应用,现在正在系统选型阶段。

人们所指的中专生就是林平,从接触中我觉得她对计算机还是懂得蛮多,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以她的中专学历说一些颇有微词的话。同时我心里颇觉愤懑,我来到厂里3个多月,居然从来没有听说过厂里对计算机系统建设的任何情况。现在突然知道要对厂里的计算机系统进行全面部署,作为厂里唯一一名计算机专业人才,而我却全然不知。我感到很生气,发火是没有的,坐在计算机旁思考了半天,心中渐渐有了主意:这件事我首先不能让科长知道,如果他不愿意放我离开生产科,我就不可能参与厂里计算机系统的建设。第一步我必需找人事科长谈谈,希望他将我换到技术科工作。如果到了技术科,我就可以参与到全厂的计算机建设中去了。为此我躺在宿舍的木床上甚至制定了一个周密的工作调动计划,并拟好了跟什么领导该怎么谈的腹稿,没事就在大脑中预演。我渐渐发现干自己喜欢干的工作的权利是靠争取换来的,领导们要发现你这块地下黄金需要时日,等待只能使黄金贬值。

在一个秋日艳丽的下午,我非常平静,尽量客观谦虚地将我最近一段时间的工作向人事科长汇报了,并提出我如果去从事专业工作,会更好地为厂里作贡献。人事科长对此表示理解,他吐了一个很圆的烟圈之后说:"对你的要求我会向分管人事的赵厂长反映的。"人事科长反映了两个星期也没有发应,我还是整天呆在生产科打报表。自从征求来打印机之后,我成了生产科专业的打字员了,而且打字作报表的专业名声远扬,跨科室有人遇到报表制作的难题也会来找我,我渐渐陷入琐细之中。

为了自己的技术前途着想,我必需亲自找人事厂长谈谈。赵厂长看样子知道了我的来意,控制了交谈的主动权,首先肯定我在生产科的工作很出色,使许多工作规范化,现在送上来的各种生产材料,生产科是最工整的。

我非常诚恳地说:“赵厂长,现在生产科的工作重要,可目前基本上也没怎么用计算机,我的专业是计算机,现在厂里正有建计算机系统的打算,我在技术科更能发挥我的专业特长,这样我发挥的作用可能比现在多几倍。如果将来生产科要我回来进行计算机工作,我也可以做。”赵厂长对我这种小青年的思想活动比较了解,他也不能说我无理取闹,更不能直接专横地否认我这个大学生,所以采取一种很明智的方式打消了我的念头。赵厂长比我还诚恳还深明大义地说:“小徐,生产科是全厂最重要的科,将你这个懂计算机技术的大学生分配到这个科,是对你的重视,也是让你先熟悉生产科的情况,为将来生产过程计算机化作准备。你说呢?”赵厂长说完用坚定的目光看着我,我不敢正视这种目光,在身材魁梧的赵厂长面前无话可说,但又不想离开,像一只不服输的蟋蟀。我觉得领导的想法是针对全局的,而我的要求只是个人的,如果个人的要求与领导对全局的考虑挂不上,个人要求靠边站,工厂的管理制度没有将个人要求和全局要求合理地结合起来。我的认识提高了,但情绪低落。我在生产科是为将来做准备,而我这个人对将来不感兴趣,我只想现在就做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