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远古法则 流血而死
金沙萨
10月15日
J.J.穆扬贝是医学院的院长,同时也要为金沙萨的安全负责。金沙萨是一座200万人口的大城市,对这座城市威胁最大的病人莫过于恩加利埃马医院的二十三岁护士玛英嘉·恩赛卡,米莉亚姆修女和艾德蒙妲修女去世时都由她照护。她受到感染,然后发着烧走遍金沙萨全城,接触了许多人。玛英嘉护士躺在恩加利埃马医院渐渐死去,穆扬贝和一组调查人员忙着追踪她在全城接触过的人。他们找到了至少100个人,所幸病毒没有传染给他们中的任何人。与此同时,穆扬贝一直在思考他会不会像玛英嘉那样被修女感染,而他本人,医学院的院长,即将变成第二个玛英嘉。要是那样,肯定会吓得金沙萨失去控制。另一方面,玛英嘉的血液在全身上下都形成了血栓——病毒引发了全身性的中风。一位名叫玛格丽特·伊萨克松的南非医生尝试用血液稀释剂阻止血液凝结,但这个疗法却造成了反作用,玛英嘉的肠道开始大量出血。她陷入休克死去,伊萨克松医生陪在病床边。
玛英嘉护士去世前两天,医生用采血管采集了她的一些血液,然后送往疾控中心的特殊病原体部。特殊病原体部的研究人员把玛英嘉的血液滴入烧瓶,培植她血液里的病毒。今天,这批病毒被称为扎伊尔埃博拉病毒的玛英嘉分离株,或简称玛英嘉。这是不断演变的埃博拉病毒集群的一个特定片段,曾经在玛英嘉护士的身体里复制繁衍了几天时间。玛英嘉分离株现已永生不灭,冰冻储存在极小的塑料样本瓶里,存放在疾控中心四级实验室的超低温冷柜中。玛英嘉护士的安息之处似乎已被遗忘。根据一名相关人员的叙述,她的遗骸装在生物危害品袋里发还家人,家人将她埋葬在她出生的村庄里,离金沙萨不远的刚果河河畔某处。
1976年10月27日,下刚果省的电台首先报道了让-弗朗索瓦·卢泊尔去世的消息,他在下刚果省长大并行医数十年。卢泊尔在扬布库抗击病毒的战斗中做出了最大的牺牲。他受到病毒感染,病情发展得太快,打垮了他的身体,根本没时间送他回首都,否则也许还会有一线得救的希望。等遗体回到金沙萨就会举行盛大的葬礼,数百人将会出席。
电台搞错了。10月27日下午2点左右,卢泊尔浑然不知他自己的死讯,在姆弗穆卢图努大道家门口的车道上停车。他轻手轻脚地自己开门进屋。孩子们听见了,跑到门口,欣喜若狂地看见他。他扔下旅行包,抱起孩子,拥抱亲吻他们。然后他走进客厅,跌坐进一把椅子。他累得筋疲力尽,除此之外感觉还挺好。
乔西安很快走进客厅。她知道他还活着,高兴得无以复加。她看见丈夫坐在客厅里,鞋子踩在地毯上。她的第一个念头是琢磨他的鞋都踩过什么地方。我的天,她心想,他抱过孩子们了。
他起身,过来亲吻她。
她从他面前退开。“别亲我。”她生硬地说。她走向酒柜,取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先喝一杯威士忌,然后再亲我。”酒精能给他的口腔消毒,毫无疑问。她倒了一大杯威士忌递给他。
他立刻喝掉了这杯酒。他太需要喝一杯了。
她又倒了第二杯。“喝两杯!三杯!拿着酒瓶出去,全喝完。还有,去洗澡。”
他出去,在院子里用三大杯苏格兰威士忌给口腔消毒。然后他走进浴室,在浴缸里泡澡,享受死里逃生和回家的愉快。过了一会儿,乔西安轻轻敲门,然后探身进来,收走了他的衣服和鞋子。当然了,她要清洗他的所有东西。
卢泊尔知道他救那个婴儿时是多么接近灾祸。给婴儿做完人工呼吸,液体进入了他的鼻腔、口腔甚至眼睛,他这辈子都没有那么惊恐和害怕过。
他忍不住去想他在医院病房里查看过的那对夫妻,女人蜷缩在床上,男人凝固在躺椅上,望着他的妻子,还有最后的那一幕:男人的手从焚烧墓穴的火焰中伸向天空。他做到的仅仅是努力拯救一个婴儿。被病毒感染的那对夫妻也努力拯救过他们的孩子。卢泊尔花了好几天在邦巴区各处宣讲,告诉人们,他们必须硬起心肠,绝对不能触碰生病的亲人或死者,否则就有可能染病。他们必须遵循远古法则。可是,他却没能守住法则。为什么?因为他的人类情感和医生本能一脚踢开了法则,他在竭尽全力拯救一个孩子的生命。
卢泊尔稳定住婴儿的情况后,在医院里找了个应该没有病毒的地方,把婴儿和母亲安置在吊床上。之所以使用吊床,是因为它能让产妇的髋骨合在一起,促进萨拉特切开的伤处愈合。他没有把他犯的错误告诉调查组。他以极为冷静的职业态度与CDC的医生们和比利时的病毒学家们相处,但恐惧啃噬着他的内心。国际医疗调查组当时完全不知道卢泊尔在遭受何等的折磨。
感染埃博拉病毒的产妇和婴儿都会死去,这是埃博拉病毒的已知特性。他像秃鹫似的观察母亲和孩子。假如婴儿死去或产妇病情恶化,那就意味着他受到了感染。
他观察了他们四十八小时。四十八小时后,他们依然活着,而且似乎相当健康。卢泊尔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他认为产妇是非常严重的疟疾患者。疟疾会造成与X病毒类似的部分症状:眼球变成鲜红色,高烧不退,腹泻呕吐,尿血,肠道出血。但你只会通过蚊虫叮咬染上疟疾,不会通过接触分娩时的体液感染,哪怕吞下去或弄进鼻腔也不会。最后,产妇和婴儿出院回家。
这会儿,卢泊尔泡在浴缸里,想到邦巴镇的这个插曲,他只有一丝微弱的满足感。无名病原体已经撤退,几乎销声匿迹。差不多可以结案了。他和国际调查组在阻止病毒传播上几乎无所作为,但他至少救了一个婴儿。至少他没害死自己,否则对比利时医疗援助计划和他的名声都会是一个令人尴尬的打击。
他、拉菲耶和布阿萨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用当地语言向人们传递信息,宣传病毒如何传播和他们该如何保护自己。他们影响了社群的运作方式。人们领悟了病毒的本质,就会采取必不可少的行动。事实证明,这种病毒是个纸老虎。现在他可以回去研究更恶劣的病原体了,例如昏睡病,它有能力抹平一整个村庄,而且没有受到控制。
卢泊尔开始抽烟。
他穿上衣服,来到院子里和家人共进晚餐。这时他注意到厨房旁的壁炉里生着火。这可真是奇怪,因为那是金沙萨一个常见的傍晚,炎热而潮湿。“你在烧什么?”他问乔西安。
他的衣服,她说。还有他的鞋。事实上,她说,她把他行李包里的所有东西都扔进了火堆,她把他的行李包上下颠倒,倒出里面的东西。牙刷、袜子、剃刀、梳子、烟斗、烟草、内衣,所有东西都烧掉了,最后,为了保险起见,她把行李包也扔进了火堆。
他感谢她这么做。在他看来,她做了最正确的选择。焚烧接触过病毒的所有东西。遵循远古法则。这条简单的法则在刚果盆地施行了几千年。在埃博拉病毒的第一次爆发中,远古法则旗开得胜。
如今,让-弗朗索瓦·卢泊尔和乔西安·维索克住在比利时的小村庄里,享受孙子辈的陪伴,他们的家是一幢石砌小屋。卢泊尔对抛头露面不感兴趣。他通常拒绝接受采访。他说他很少会去想1976年埃博拉的第一次爆发,不过他和他当年在扎伊尔认识的老朋友保持联系。他们之中有些人已经过世。
我和卢泊尔一家坐在餐桌边共进午餐。乔西安是个聪颖的女人,有着淘气的笑容和动人的幽默感,她做了一顿丰盛的大餐。埃博拉的问题解决起来其实也简单,卢泊尔说。他说着耸耸肩。那只是一次普普通通的爆发,关键在于向人们传授关于病毒的正确知识。你在战斗中必须影响当地社群的运作方式。我们吃着饭后甜点克拉芙缇,讨论埃博拉,乔西安描述她的恐惧,她担心美国人会把让-弗朗索瓦的尸体装在某种难以想象的航天局设备里送回来。她说她命令卢泊尔出去喝掉一整瓶威士忌。想象一下,让-弗朗索瓦肯定喝得很艰难,她说,他毕竟咽下了那么多jus de mucus——黏液。“我把他的行李包也扔进了火堆”,她说,双手互相一搓,表示清除得干干净净。吃过午饭,我们来到室外的院子里,坐在紫藤架底下,卢泊尔医生点燃烟斗,露出微笑。
他指出,埃博拉和昏睡病不一样,后者杀死了很多人,完全不可能控制。卢泊尔的看法是,他和他的两位同事向当地人宣讲,告诉他们病毒如何传播——通过接触体液——然后人们就自己解决了问题。他们不触碰死者,尽快焚烧尸体。远古法则在很短的时间内阻止了病毒。谈到是谁首先发现了埃博拉病毒,卢泊尔认为不该归功于疾控中心或帕特里夏·韦伯。“谁首先发现了埃博拉?”他微笑道,拿着他的烟斗,“扎伊尔人民发现了埃博拉。他们用他们的身体发现了它。”
至于让-雅克·穆扬贝·汤丰,他一直没有发作埃博拉所致的疾病。他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在1976年的爆发中死去。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能活到今天。“我觉得我就是走运。”他说。他数次严重暴露于被感染的血液之中,其中有一次是他取出那位年轻护士的肝脏样本,一只手浸泡在充满埃博拉病毒粒子的血液里。他在路虎里紧靠着米莉亚姆修女颠簸了几个小时,他永远不会忘记从她身上散发出高烧热量和红疹沿着她手臂扩散的样子。穆扬贝一直活到了今天,这是埃博拉病毒的诸多谜团之一。穆扬贝的存活是个不解之谜,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他身边的其他埃博拉专家都是如此。“我依然不明白穆扬贝和卢泊尔是怎么活下来的。”彼得·皮奥在不久前说。1976年,皮奥是前往扬布库的国际流行病调查组里的一位年轻成员,现在是伦敦卫生与热带医药学院的院长。“我一向认为,人生中最重要的好事莫过于坏运气远离你。”皮奥说。
今天,穆扬贝是全世界范围内埃博拉病毒的顶尖专家之一。他在刚果民主共和国是医药学方面的重要人物。目前在这个国家执业的大约七成医生接受过他的培养。从1976年开始,每次埃博拉在穆扬贝的祖国现身,他就负责管理爆发的响应处置。他多次率队实地调查,尝试找到病毒的自然宿主。他还搜寻和追踪过猴痘病毒,这种病毒会导致患者长出水疱,它从丛林松鼠身上跃入灵长类动物,能够感染人类。猴痘日后有可能会突变,侵入东京、伦敦或硅谷之类的人口密集区域。2009年,下刚果省一个名叫曼加拉的村庄爆发了一种致命怪病,穆扬贝和同事们在调查时发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类狂犬病病毒,这种病毒由蝙蝠传播,他们将其命名为下刚果病毒(Bas-Congo)。下刚果病毒进入人体后,会引发狂犬病加出血热的症状,而且有人际传染性。没人知道下刚果热有朝一日会不会在人群之中大肆爆发。下刚果病毒有可能继续作为一个珍稀怪物,也有可能通过人群传遍世界。蝙蝠群体中肯定还有其他类似于下刚果病毒的病毒在流传,其中之一迟早会进入人群。关于新发病毒,只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那就是它们的行为完全不可预测。穆扬贝将他的很大一部分职业生涯投入了抗击新发病毒HIV,他是非洲抗击艾滋病的世界级领袖之一。2014年,穆扬贝因为他在研究与疾病爆发响应方面的贡献获得了克里斯托夫·梅里埃医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