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几个星期过去了。此时的营地周围已满是落叶,日子也变得越来越短,冬天很快就要到了。
这些人是什么人?自从来到营地之后拉莱就一直问自己这个问题。有一群在建筑工地上工作的人,他们每天穿着便服出现,下工之后拉莱就从没见过他们。拉莱和吉塔在一起的时间让他感到很愉悦,他确信他能在不惹怒党卫队士兵开枪的情况下跟一些人讲话。他的包就是他的挡箭牌。
拉莱看似漫不经心地溜达到一栋正在施工的砖楼前。这些楼似乎不像是给囚犯住的营房,但是拉莱今天并不关心它们的用途。他走近两个男人,一个比另外一个年长一些,他们蹲在一堆还没铺砌的砖堆那里正忙着砌砖。他们好奇地看着拉莱,放慢了他们的干活速度。拉莱拿起一块砖,假装研究它。
“我不明白。”他轻声说。
“你不明白什么?”年长一点的男人问。
“我是个犹太人。但他们没给我黄色星星。我看附近有很多政治犯、杀人犯,还有一些不干活的懒人。还有你们——你们也没戴标志。”
“这不关你的事,犹太崽。”年轻的男人说,他自己也就是个男孩。
“我是友好的。你应该知道怎么回事——看看我周围,我就是对你和你的朋友们感到很好奇。我叫拉莱。”
“走开!”年轻人说。
“坐这儿吧,小子。别理他。”年长的男人对拉莱说,他的声音很粗重,像是抽了太多的烟而熏坏了嗓子。“我叫维克多。这是我儿子尤里。”维克多伸出手,拉莱握了上去。接着拉莱朝尤里伸出手,但他并没理会。
“我们住在附近,”维克多解释说,“所以我们每天会来这儿干活。”
“我不太明白。你们每天来这儿白干活?我的意思是,他们付你们钱吗?”
尤里插嘴道:“是的,犹太崽,我们拿工钱,每天晚上回家。你——”
“我让你闭嘴,尤里。你没看到这个人并没有恶意吗?”
“谢谢你,维克多。我不是来找麻烦的。就像我之前说的,我只是想知道怎么回事。”
“你的包是干什么的?”尤里问,当着拉莱的面被父亲训斥让他感到不爽。
“我的工具。往囚犯们身上文号码的工具。我是文身师。”
“你这个工作忙啊。”维克多讥讽地说。
“有时候是的。但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人被送过来,或者送来多少人。”
“我听说情况还会更糟的。”
“你这是准备告诉我吗?”
“这栋楼。我看过计划。你不会喜欢它的。”
“它不会比现在这里的一切更糟了。”拉莱站起来,靠着一堆砖让自己站稳。
“这栋楼被叫作1号焚尸炉。”维克多轻声说,边说边看着远处。
“焚尸炉。1号。难道还可能有2号?”
“对不起。我说过你不会喜欢的。”
拉莱挥拳打飞了最上面刚铺好的砖块,双手痛苦地发抖。
维克多伸手从身边的包里掏出一块用蜡纸包着的风干香肠。
“来,拿着,我知道他们不让你们吃饱,我有不少呢。”
“那是我们的午饭!”尤里大喊,冲过去从他父亲递出去的手里把香肠抢回来。
维克多推开了尤里说:“你一天不吃不会怎么样的。这个人更需要它。”
“等我们回家我要告诉母亲。”
“你最好希望我不会告诉她你都干了什么。要有教养,你要学的太多了,年轻人。今天就是你的第一课。”
拉莱还没接过香肠就说:“不好意思。我没想给你们找麻烦。”
“哼,你已经找了。”发小孩子脾气的尤里哭喊道。
“不,他没有。”维克多说,“拉莱,拿着香肠,明天也过来看我们。我会给你更多的。管它呢,如果我们只能帮到你一个人,我们也会帮的。是不是,尤里?”
尤里不情愿地朝拉莱伸出手,拉莱和他握了握手。
“救一个,也就救了整个世界。”拉莱轻声说,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帮不了你们所有人。”
拉莱接过吃的。“我没什么能回报你们的。”
“这没关系。”
“谢谢你。或许我有法子报答你们。如果我知道该怎么做,你们能帮我带点其他东西吗,比如说巧克力?”他想要巧克力。如果你能弄得到巧克力,那才是该送给女孩子的东西。
“我们会想办法的。你最好快点走,有个士兵注意到我们了。”
“回见。”拉莱边说边把香肠塞进包里。他走回住处的路上,雪花飘落在他四周。雪花捕捉到太阳最后的几束光,折射出闪闪的光亮跃然跳动,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玩的万花筒。这是什么情况?拉莱匆匆赶回住处,压制不住涌上心头的情绪。他已经分不清脸上的是融化的雪花还是流下的眼泪。1942年的冬天就这样来了。
回到房间之后,拉莱拿出那大块香肠,仔细地把它均分成几块。他把蜡纸撕成条,紧紧包住每块香肠,然后把它们放进他的包里。包完最后一块的时候,拉莱停下手,看着这小块却令人满足的食物包裹躺在他粗糙的脏手指旁边。这些手指曾经很光滑干净,指尖还圆鼓鼓的,曾经经手很富足的食物,还曾举起手示意主人道:“不用了,谢谢,我已经吃饱了。”他摇了摇头,把最后一块香肠放进包里。
他朝着一栋“加拿大”楼走去。他曾经问过第七营房的一个人,为什么他们管分类的房间叫那个名字。
“在那儿工作的女孩子梦想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万物富足,生活可以随心所欲。她们认为加拿大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拉莱跟几个在这个“加拿大”里工作的女孩子讲过话。他已经看到这里每个人来来往往进出很多次,还观察到吉塔并不在这里工作。“加拿大”还有其他的楼栋,但他不太容易进出,她一定是在其中一栋里工作。他发现之前说过话的两个女孩子正在一起走路。他把手伸进包里,拿出了两个小包裹,笑着走向她们。然后转身走在她们旁边。
“我希望你们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我要给你们一包香肠。只有你们自己的时候再打开。”
两个女孩按他说的做了,没有停下脚步,她们用余光瞟着可能会看见她们的党卫队士兵。她们一拿到香肠就把胳膊抱在胸前,让自己保暖的同时也保护她们收到的礼物。
“姑娘们,我听说你们有时候会找到珠宝和钱,是不是?”
两个女孩交换了眼色。
“听着,我不想让你们以身犯险,但是你们觉得有没有办法能偷运出来一点给我?”
其中一个女孩紧张地说:“应该不太难。我们的看守现在不太关注我们。她们认为我们没什么威胁。”
“太好了。在不引起怀疑的前提下你们能拿到什么就拿什么,这样我就能给你们买香肠或者其他吃的。”
“你能弄到些巧克力吗?”其中一个问,她的眼睛闪着光。
“我不能保证,但肯定会试试。记住,一次只需要拿一点。我明天下午会尽量来这里。如果我来不了,那在我再来之前,你们有什么安全的地方能藏东西吗?”
“我们营房不行。我们不能藏东西。一直都有人来搜查。”一人回答道。
“我知道一个地方。”另一个说,“我们营房后面有雪堆。我们可以把东西包进碎布里,去厕所的时候藏在那里。”
“没错,这样是可行的。”之前那个说。
“你们正做的事还有从哪里得到的食物,跟任何人都不能说,好吗?这很重要。你们什么都不说就能活着。明白吗?”
其中一个女孩把手指交叉放在紧闭的嘴上。他们靠近女子营地的院子时,拉莱和她们分开了,又在第二十九营房外面晃荡了一会儿,没发现吉塔的踪迹。那么就这样吧。但三天之后就又到星期天了。
第二天,拉莱只用了几个小时就完成了他在比克瑙的工作。莱昂请他一起度过下午,莱昂一直想找个机会谈谈他们现在的处境,正好今天可以避开一大屋子想要听清他们对话里每个字的人。拉莱央求他换个时候,说他感觉身体不舒服,需要休息。他们就分路离开了。
拉莱很矛盾。他迫切地想要维克多带来的随便什么食物,但他需要付给维克多些什么。女孩们结束工作的时间与维克多和其他来访的工人离开的时间差不多。他不确定是否有足够的时间去看看她们藏了什么。最后他觉得还是先去找维克多,向他保证自己正在想办法获取一些报酬。
拉莱手里拿着包朝正在施工的营地走去。他四处寻找维克多和尤里。维克多看到他之后就轻推尤里跟着他,两人离开其他工人慢慢走近拉莱。拉莱这时已经停下脚步,假装在包里找东西。尤里伸出手跟拉莱打招呼。
“他的母亲昨晚跟他谈了谈。”维克多说。
“对不起,我还没能拿到任何东西给你们,但我希望很快就会有的。在我能付清你们之前送给我的食物之前,请不要再带东西来了。”
“没关系,我们有足够的富余。”维克多说。
“不,你们在冒险。无论如何你们都应该得到一些回报的。给我一两天时间。”
维克多从他的包里拿出两个包裹放进了拉莱开着的包里。“明天同样的时间,我们还会来这里。”
“谢谢你们。”拉莱说。
“明天见。”尤里说,这让拉莱欣慰一笑。
“明天见,尤里。”
拉莱回到他的房间后打开了包裹,里面是香肠和巧克力。他拿起巧克力放在鼻子底下,用力闻着它的味道。他再一次把它们分成小份,这样比较方便让女孩子们隐藏和传递。哦,他希望她们一定要谨慎些。如果被发现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他给第七营房留了少量的香肠。“放下工具”的汽笛声打断了他正要确保每份食物都要同等分量的事。他把所有东西都丢到包里,赶紧跑去“加拿大”。
拉莱在离女子营地不远的地方赶上了他的两个朋友。她们看到拉莱过来,就放慢了脚步,落在涌回“家”的女孩人群的后面。他一手拿着捆好的食物,一手拿着打开的包,朝两个女孩挤过去。她们都没看他,就往他的包里扔了点东西,他把食物放进她们手里,她们又把食物包塞进袖子里。拉莱和她们在女子营地的入口处分道走开。
拉莱把这四块布条放在床上,不知道里会包着什么。他轻轻地打开它们。里面有一些硬币、波兰兹罗提纸币、裸钻、红宝石、蓝宝石和镶嵌着珍贵宝石的金戒指和银戒指。拉莱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门上。这些物品的身世都是一段悲伤的历史,这让拉莱颇感震惊,每件物品身上都承载着之前主人生命中值得纪念的时刻。他也为自己的安全感到担忧。如果他被查到拥有这些财物,那他一定活不成。外面的一阵喧嚣声让他把所有的珠宝和现金都丢回包里,抱着包跳回到床上。没人进来。最后他从床上起来,带着他的包去吃晚饭。在食堂里,他不像往常一样把包放在脚边,而是用一只手紧紧抓着它,还要尽量显得不那么奇怪。他怀疑他伪装得很失败。
那天晚上,他把宝石、钱币、松动的宝石和首饰分开,分别用之前的布条包好。他把其中的大部分藏在床垫底下,把一颗单颗的红宝石和一个钻石戒指放进包里。
第二天早上七点,拉莱在主院大门口徘徊,当地工人这时正好进来。他悄悄贴近维克多,张开手掌露出红宝石和戒指。维克多和拉莱握手,两只手掌贴在一起,珠宝就转手了。拉莱的包是打开的,维克多也迅速把几个包裹放进去。他们的联盟现在稳定了下来。
维克多低声说:“新年快乐。”
拉莱迈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地走开了。鹅毛大雪将整个营地映得雪白。1943年就这样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