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回 遍布天罗网插翅难飞 私练主人兵迎头一棒

世翼得着种种机会,自以为这次来约立堂,准可以马到成功了,及至同叫天一商量,叫天说:“我是一个做艺的下等人,怎配给汪小姐为师?这太言重了,我实在担不起。”童其泰在一旁大笑道:“你不要假惺惺了,满清时许多王公贝勒都拜在你门下,你也不曾拒绝过谁,何争这一位汪小姐呢?”叫天道:“您可不知道,满清的王公大人,我们是伺候惯了,没什么说的。至于民国这些老爷们,我不曾伺候过,怎敢轻言收徒弟呢?”世翼道:“我跟童院长都是民国的官儿,咱们不也是好朋友吗?你何必那样固执呢?”叫天道:“您与童院长是风雅中人,又当别论。汪议长乃是民党健将,人家的思想根本上就同我们反对,我怎敢同人家表示亲近呢?”童其泰笑道:“你不必再推辞了,你答应了这件事,直接是帮秘书长的忙,间接是帮大总统的忙,前途关系很大,你就应承好了。”瑞子吟在一旁也极力撺掇,说:“这不过是偶然凑趣,还讲什么师父徒弟?你只管答应下来,将来是我吹笛子,我说戏,你在旁边指拨一两句就成了,难道还用你掰着手儿教吗?”大家全赞成这话,叫天也无的可驳了。但是他最后又提出了一种条件,请世翼认可。他说:“这寺中长老清澄,因为要刷新罗汉殿,将这五百尊罗汉身上的金,凡有破裂残缺之处,一律找补着修饰齐了,就这一种工程,最低限度得要用五千元以上。和尚原托我向滔贝勒说好了,款子尚未拨过,清室已倒,滔贝勒也逃往天津。我心里直到而今还存着一块病,好在梁大人不在乎此区区小钱,您在和尚的缘簿上随便写一笔,我这一生心愿,就算从此终了啦。这原是功德无量的事,料想梁大人一定可以赞成。”世翼大笑,说:“你早就该说,何必等到今天呢?”

第二天一早,世翼传下话去,叫和尚特备上好素席一桌,并发出请柬去。头一位主客是汪议长,第二位是汪太太,第三位是汪小姐,第四位童院长,第五位瑞子吟,第六位谭鑫培,第七位是童院长的笛师任先生,第八位是本寺长老清澄。世翼预先开好了十万支票,交付其泰手中。又另外开了五千,是预备给和尚的。清澄听说梁大人请客,吩咐预备素席,立刻传下话去,叫专做素菜的厨夫苏三特别加工加料,移荤做素。什么燕窝、鱼翅、清蒸鲤鱼、口袋鸭子,各种各样北京的名菜,一律要用素料做出来,同荤的一般无二。尤其是用冬菇口蘑大豆三样吊出来的高汤,直比鸡鸭肉的三合汤更觉清鲜适口。老和尚老早地就跑到世翼的行辕来张罗一切,在芭蕉树下陈列好了桌椅家具,等到夕阳西下,明月初上,清风徐来,在这里浅斟低酌,自然有一种特别不同的滋味。少时童其泰先到了,世翼将他拉到密室中,两人秘密地谈了有一刻钟,汪立堂带着太太小姐也到了。小姐一见世翼的面,便首先问道:“梁伯伯,我托您的事情办好了吗?”世翼笑道:“我今天请客,就是为给你们介绍,人家谭老板已经应允,倾囊倒箧,将昆曲的奥妙完全说与小姐,你就净等着受教好了。”汪小姐听了,欢喜得舞蹈手足,连连称谢。立堂在一旁用申斥的语调说道:“你这孩子太疯了!见了梁伯伯,不说一句正经话,却拿这些没要紧的事同人家纠缠,也不怕笑话吗?”汪太太见立堂申斥她的女儿,心里很不自在,便也发话道:“昆曲也是一种艺术,并不是什么没出息的事。你带孩子到西山来,不是为消遣吗?难道总得按着她的头念英文学算术,那才算正经吗?”其泰听他两口子的语气是要抬杠,赶忙想法子岔开,从西屋中将叫天子吟全叫出来,替给引见,说:“这就是谭老板,这位瑞先生是给他吹笛子的,也是昆曲学大家。”一面又对谭瑞说:“这位汪小姐是醉心艺术的,很仰慕你们二位,以后大家不要客气,尽可以彼此研究,教学相长。”叫天很恭敬地向汪小姐鞠躬,称呼一声小姐,又向其泰说:“人家汪小姐研究昆曲是求学问,怎能同我们做艺的人相提并论?我们这种昆曲不过是蒙人吃饭罢了。”汪小姐道:“谭老板,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我还要拜你为师呢!”老谭啊呀了一声,说:“小姐这样说,怕不折了我谭鑫培的草料?我们做艺的人,很想求小姐指点,又怕小姐不屑于赐教,您如今这样客气,我们更当不起了。”他们在这里谦恭着,世翼插言道:“不必客气了,这是随便研究学问,也不必分什么师徒。最好从明天起,叫谭老板同瑞先生到小姐的贵寓去,实地传习一小时。准能这样,有一个月的工夫,小姐的昆曲学,自然进步了。”汪小姐鼓掌赞成,叫天还一再谦逊,后来还是立堂出来,向叫天客气了两句,才没得说了。

大家入席饮酒,因为天气热,庙里特备的站人老号啤酒同玉泉山汽水,全用冰镇透了,大家喝着,自然格外可口。立堂问世翼:“你才从北京来,可有什么特别的新闻吗?”这一句,真是问到鼓点上了。世翼喝了一口酒,摇摇头,一声长叹,说:“不要说吧,说了反令人不痛快。”立堂很诧异地说:“什么事难过?那样你更得说了。难道许你难过,就不许我们难过了吗?”世翼道:“社会团的田见龙,平素同你们贵党最为接近,你总知道这个人吧?”立堂道:“知道倒是知道,只是未同他见过面。听朋友说,倒是一个青年有为之士,不过性情激烈一点罢了。你提他作什么,莫非由他身上,又出了什么变故了。”世翼道:“哪有变故,叫执法处给枪毙了!”立堂一听,不觉大吃一惊。但是他面子上,仍故示镇定,说:“小小的年纪,实在可惜。但是他也必有自取之道,不能专归罪于执法处吧。”世翼道:“传说他携带炸弹潜来北京,要谋杀当道要人。其实这些话也未必靠得住,大概他的来意,是以破坏大选为最终目的。哪知这一件事,便是投当道所忌,又遇上那好事喜功的路成章,当然就没有活路儿了。”这几句话,深深刺入立堂耳中,他脸上的颜色都有点变了。其泰却故意插言,说:“破坏大选,也没有这大的罪啊?”世翼摇摇头,说:“你们哪能知道内幕情形呢。在项公本人,未必有什么恋战野心,但是他手下那一班武人,哪一个不想着攀龙鳞、附凤翼,好扩大北洋系的威风。怎能眼睁睁地将总统地位让与别人呢?我们并不是袒护项公,以为正式总统非他不可,我们是为大局起见,免得将来地方人民遭了连带涂炭。莫若以此席属之项公,自然可使全国武人心平气和,不至再起什么争端。如其不然,将来一有变局,京津地方便不免有一场纷乱,连我们大家也是躲不开的。”世翼这种说话,虽然含有几分恫吓意味,到底也是实情。因为眼前的局面,无论何人也看到了,正式总统如果不选项子城,一定要大大地起一场纷乱,各省武人决不能善罢甘休。就是东西洋各国,他们为保持和平,利用东亚这一片广大商场,好发展自己事业,也决不愿中国再起内乱。因此对于项子城的正式总统,无形中早有默契,别人纵有想争的,量一量己身势力,再看一看国际形势,也就自然而然地知难而退了。不过人类的权利思想,领袖欲望,是不能根本停息的,自己明知道不能当选,但是也决不乐意叫自己反对的人,公然当选。一定还得用种种方法,使种种手段,向对方实施其破坏主意,这就是彼时大选以前酝酿中的一种局势。怎奈项子城的爪牙多,手段辣,他早布好了天罗地网,将这一班反对的人一齐拘入网内,失其自由,你纵然想反对想破坏,其势已有所不能。除去俯首帖耳乖乖地选他之外,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汪立堂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他还看不出这种形势来吗?他跑到西山来,原是一种待价而沽的意思,并不是根本反对。今天见世翼请客,在酒席筵前,又说了这一套话,他心中更彻底了解了。面子上极力敷衍世翼,说:“不但二哥这样想,连小弟也是这样想。依着小弟的意思,我们本党议员应当无条件地一致投选项公,偏偏内中还有几位坚持异议。我同他们很抬了几次杠,索性跑到西山来,暂时躲避躲避,也省得再同他们怄气。”世翼听他这样说,便乘势劝驾,说:“你老弟深明大体,我是很知道的。连项公提起来,也很佩服你的眼光远大,与其他民党不同。不过天下事总是人无头不行,鸟无翼不飞,如今参众两院三四百民党议员,因为没有领袖,简直成了一盘散沙。若非有一位资格深名望大的在前面做领导,将来投票时候,一定要闹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那时候倘然出一点意外,不但与大局有妨,就连贵党的面子上也不好看。我想这领导的责任,非老弟亲身走一趟不可。虽说天气暑热,谁叫为国家大局呢?你还能辞得了这一场辛苦吗?”立堂听他明揭出来,自己左右作难。说即刻回京吧,未免太丢身份,被人家空言一吓,就受不住了;不即刻回京吧,又怕留这一重痕迹,老项的手段太辣,说不定将来就许报复报复。他只得想一个旁的托词,说:“小弟并没有丝毫成见,要论我的资望,在本党中,原指挥不动他们这些人,不过二哥既说到这里,当然义不容辞。但是小弟此番携眷到西山来,倒不是专为自己避暑,实在因为你那小侄女,她在春间,发生了一点肺病的苗头。医生说,必须到西山空气好的地方住上两个月,这病自然会好的。如今来了才半个月,怎好就回去呢?等早晚我同她母女商量商量,如果小女赞成回京,我们即日便可以走。至于天气凉热,有什么关系呢?”世翼听他将这责任推到女儿身上,心说你这可要上当了,不出五天,我一定能叫你在这里安居不得。大家开怀畅饮,直吃到月亮上来,方才将残肴撤下去。清澄又沏了十多碗碧螺春,每人一碗,在芭蕉树下品茗。其泰挽着立堂的手,在月亮门外的树底下席地而谈,也不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这里汪小姐一定烦瑞子吟擫笛,她要歌一支昆曲,好请教谭老板好坏如何,大家全都赞成。瑞子吟取出笛子来,任先生也乐意帮腔,两个人双笛齐鸣,汪小姐引吭高歌,唱了一段《游园》,谭老板鼓掌大声叫好。唱完了,一定向谭瑞任三人请教。三人各发挥了一套议论,汪小姐听着,真是闻所未闻,说不尽的欢喜。少时立堂同其泰也拉着手儿回来,立堂脸上很表现一种欢喜愉快的神色。

大家又谈了有一点钟,立堂带着太太小姐首先走了。世翼其泰等送他到大门外,清澄在门外合掌当胸,给汪议长站班,直待他走远了方才进来。其泰向世翼微然一笑,只说了一句“钱能通神”,两人四目相视,彼此会意。世翼回来,斜坐在竹椅上,向和尚清澄笑道:“老方丈,你是神通广大,未卜先知,你可算出来,今天庙里有什么喜事吗?”清澄合掌念道:“阿弥陀佛,贫僧昨晚在禅堂上打坐,忽见本寺五百尊罗汉,身上全都大放光明,倒把贫僧吓了一跳。忙向本寺伽蓝打听,据他对我说,是天上文曲星君要与罗汉结一种善缘,在他们丈六金身上,加一层特别光彩,这岂不是非常喜事吗?”一席话招得众人都哈哈大笑,尤其是谭老板笑得格外起劲,向老和尚说道:“文曲星君就在眼前,你快过来谢谢吧。”清澄笑容可掬地朝着世翼深深鞠躬问讯,说:“文曲星君,从那一天光临敝寺,小僧就看清了,要等到今天才认得,一世清修岂不用在空地上了。”世翼哈哈大笑,说:“真有你的,果然不愧是一位高僧,我那五千块钱,总算没花在空地上。”说罢从衣裳口袋里取出一张支票来,说:“这是交通银行五千元的支票,你拿了去,将五百尊罗汉身上的金彩一律见新,如果此数不符,差多差少,可到北京我的宅里照着数儿补领。”和尚恭恭敬敬地将支票接过来,嘴里还不住念:“阿弥陀佛,大慈大悲,佛光普照,佛光普照,小僧十年的心愿,不料顷刻之间就功行圆满。总算是一点诚心,感动了天上星君,同我佛结此光明之缘。也不枉小僧黑夜白日苦祷了十年,五百尊罗汉爷爷,从此丈六金身又可以出现于大千世界了。”他谢了世翼,又挨着个儿谢在座这一些人。叫天说:“你要赶紧动工,等秋天开光时候,我们还来瞻仰呢。”清澄连声答应,说:“开光以前,我们寺中一定遍发请帖,凡本寺的施主檀越,一位也不能落下,全都请到了,也好表彰梁大人这一番功德。”世翼道:“这一点小事,还值得表彰嘛!你干你的正事去吧,我们这里不用你伺候了。”清澄如奉到赦旨一般,赶紧合掌行礼,慢慢退下。其泰说:“立堂已应许竭力疏通,但是他附带着要求一种条件,是总统当选之后,千万不要解散国会,更要求当道不要仇视平民党的议员。这两条我都完全应许了,你将来见他时候,再切实地找补几句,这件事就算妥当了。如今是要进行第二步,快快地催他进京。他自一到了北京,为四周的空气包围,不愁他不给尽力。其实他们本党的议员,也正在寻他商量主意,他也正好顺水推舟,做这现成的人情。有田见龙那个榜样在前边,我想他们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公然反对大选。不过他是此中一个领袖,无论如何面子上不能不敷衍他,也省他暗地作梗,从中破坏。”世翼点头称是,又秘密同谭瑞两人商议,怎样促立堂回京,一切步骤全安排好了。

第二天下午,谭瑞两人一同到汪议长行辕。小姐听说他们来了,当然是特别欢迎,特备的西瓜汽水果藕莲蓬、上好的奶油点心、西洋饼干,真正吕宋香烟、大炮台烟卷,满满地摆了一桌子。客座里安着风扇,开十足的马力。谭瑞进来,真有点受宠若惊,齐说:“小姐何必这样客气?我们是来向小姐讨教,小姐这样优待我们,更叫我们心里不安了。”汪小姐说:“你们两位先生太言重了,我认为这是天赐之缘,所以才遇着你们二位昆曲大家,此后我的学业当然日有进步了。你们要这样客气,彼此免不了都要拘束,我还怎好意思再向你们请教呢?”正说着,汪太太也出来说:“谭老板,你不必拘束。我们是以艺术家待你,你要还守那从前的规矩,便不是我们的意思了。”谭瑞两人听她们说话这样慨爽,大有旗宅门的风味。心说到底是南方人进化进得快,到北京不多日子,居然就学得这样落落大方,确是十分难得。他两人倒是选精撷粹,特将那昆曲说白唱作的秘奥,很发挥了不少。她们母女两个也很能心领神会。说了有两个钟点,又谈了几句闲话,方才回本寓去了。

第二天仍然按时而来,一连来了三天。这一天将艺术谈完了,叫天忽然正色地向汪太太、小姐说道:“我们两人明天要回北京了,今天特特向太太小姐辞行。将来太太小姐回北京后,我们再到府上请安。”小姐正在学得高兴,忽然听他这样说,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不痛快。突然问道:“谭老板,你们一定回北京是什么意思呢?”老谭笑道:“我的小姐,您要知道,我们一个做艺的人是没有丝毫自由的。目前随梁大人到西山来,不过是忙里偷闲,借人家的金钱势力,享几天清福。其实这一歇,北京城大宅门的堂会,已经耽误了十几处。如果日子长了,再不回北京去,这些位饭主东,岂不都得罪了?将来北京这块地方,还能有我立足之地吗?再过一两天,总统府就有堂会,别人不应酬还能敷衍得过,唯有总统府,向来是庶务处下令传人,如果抗传不到,警察把你抓了去,轻则罚金,重则罚苦力。小姐请想,我们这大年纪,能够受得了吗?说不得只好赶回去,先敷衍过这一场差使,免得招出麻烦来又得托人情疏通,费许多周折呢!”汪小姐皱眉道:“照你这样说,我才学了三天,岂不是前功尽弃吗?”老谭故意做出为难的神气来,踌躇了好一刻,方才答道:“我倒想出一个两全的主意来,但是强人就我,恐怕不是小姐的意思吧。”汪小姐道:“你只要有主意,能够叫我继续再听讲一个月,无论怎样都可以做得到。”老谭道:“最好是小姐也能提前回京,您的宅里同舍下又相离很近,我们两人情愿每日下午仍到您宅里,这样岂不可以两全?谁的事也不至耽误吗?”汪小姐鼓掌赞成,说:“好极了!就是这样办吧,明天我们大家一路回京,你看怎样?”谭瑞笑道:“小姐这样热心艺术,勤学好问,真真难得。明天汪大人果肯回京,我们大家一路走,是再不好过了。”汪太太在旁边也一力坦承,说:“明天准走。谭瑞两人回寓,对世翼说知。”当天晚上,他三家又开了一次联席会议,决定了明天再住一天,后天的清晨,三家一同起身。他们头一天都给北京个人宅里去电话,叫开汽车来接,此时谭老板也不主张骑驴了。若问这是什么缘故,请阅者仔细去领会,自然能够彻底了解。碧云寺的和尚清澄,他也不是什么得道高僧,怎么会未卜先知,就算出梁世翼到寺里来?掐着时候,带领合寺僧众来接这位文曲星君?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呢?此中线索,完全在老谭一个人身上。说白了,不过就为的是五千银元。他们三家回到北京,梁世翼先到总统府销差,当面告知项子城,说:“汪立堂已经被接回北京,并应许极力向两院议员分头疏通,无论如何不能投到别人的票。虽不敢保全场一致,最低限度也能有三分之二。必能叫总统安然当选。”项子城听他报告,心中欢喜极了,很慰劳了世翼一番。世翼又低声对子城说了几句,子城点头会意,说:“我必使他们早有防备,决不至受该党暗算。”世翼告辞下去。

这里项子城传话,将路成章吴必翔两人叫来。两人见了总统,侍立在一旁,静听吩咐。子城对他们说:“再有两个月,便到了大选之期了,你们两人可知道应负什么责任吗?”这几句话,问得路吴两人瞠目不知所对。还是吴必翔文人出身,心眼儿比较灵敏一点,口中也来得快点,忙躬身回道:“大选关系国家安危,中外人士全异口同声,以为正式一席,非大总统莫属。必翔官卑职小,原够不上参与大选,但是维持两院治安,整肃议场秩序,严防宵小,不得破坏,这全是必翔分内的责任。谨当仰承总统意旨,早早地布置一切,庶免临时陨越,有忝职守。”他这样毕恭毕敬地说了一套,自以为总统必当嘉许。哪知子城听了,一声也不哼,又用眼去瞧路成章。路成章急得满头是汗,突然向总统回道:“成章是一个武人,就知报效总统。将来大选时,他们这些议员谁要不投总统的票,我路成章当时便同他誓不两立!”他说这话时,倒是很有一种义形于色的神气。项子城也笑了,说:“你不愧是一个武人,倒很有一点忠义之气,不过你所说的全是梦话,他们写票时候,想投某人,还能叫人看见吗?再说他们这些人,到了大选之时,是否肯出席投票,谁也不敢断定。你就是想监视他们,又从何处监视起呢?按照法律规定,大选之时,得有两院议员四分之三以上出席,三分之二以上票数方能当选。在这两个月以内,他们如果存了破坏之心,不必说投谁不投谁,只不辞而别地偷偷走出北京一部分议员,将来的大选就不好办了。”路吴两人听总统这样说,心里这才恍然大悟。一齐回道:“总统自请万安,从今日起,如果放走一个议员,请总统唯我两人是问。”子城点点头,说:“我也不派你们别的责任,你们就看住了这八百多议员,无论是谁,在大选未竣事之前,不准他们走开北京一步。却又不可用强迫态度得罪他们,只需软磨善劝,将他们圈住,一步也走不得,这便是你两人一件大功。其余旁的事,你们一概不必多管。”路吴两人领命下去,子城又打电话,招呼天津警察厅长杨德林速来公府报到,有要事面谕。究竟谕的是什么事?我们暂且搁置不提。

却说汪立堂自回北京,在默地里招集几个同党议员,平素言行激烈,好出风头,而且有一部分势力的,在他家中开了一次秘密会议。他先宣布:“如今距大选为期已迫,我们大家当然得取一致行动,将来究竟是投谁的票,预先也得筹划好了。免得临时参差不齐,反使党外的人有可借口。你们想我这话可是吗?”他的话尚未说完,座中早激恼了一个人,此人是山东议员,姓许名仁镜,乃是山东平民党支部部长,也是一位革命的急先锋。在议院中三番五次,总同项子城过不去,要依着他,早就提弹劾案了,多亏本党几个老成持重的议员把他阻拦下,但是他心里总是愤愤不平。今天听汪立堂这样说,他的气可就大了,立刻哈哈地一阵狂笑,说:“立堂,你且住口。你说我们大选投票应取一致态度,这还用你说吗?至于究竟投谁的票,我们既是平民党议员,当然要投平民党首领,除去孙先生之外,还能再投第二个人吗?”他这一发言,内中也有两个鼓掌赞成的,可是十有八九,全都低头不作一语,尤其是汪立堂,更不肯再有表示。停了足有十分钟,还是一位四川议员姓李的叹了一口气,说:“许兄的话何尝不正当?本来我们党员推举党魁,这是人情大顺,还有什么说的?不过眼前的形势,能不能允许我们走这一条道路,还是一个问题呢。”许仁镜道:“投票是我们的自由权,谁敢不允许呢?”李议员尚未答言,湖北的张议员早抢着说道:“许先生,你怎么说这呆话呢?项子城把我们的自由早就剥夺净了。将来大选时,我们如果不举他,当时就许有生命危险。我们何犯上因为一张票,牺牲自己的性命呢?”张议员这一席话,几乎全场一致赞成。汪立堂也插言了,叫着张议员的号,说:“壮谋,你的话真可称一语破的,我是从心眼儿里佩服你的。我今天约大家谈话,也是见及于此,并且有一种事报告。目前项子城为争大选,已经下了最后决心,无论什么事都可以让步,唯有总统一席誓死不让。凡有蓄意破坏大选的,他便以敌人相待,日前田见龙被执法处枪毙,其原因即在于此。此事瞒得了他人,却瞒不了文熊渭兄。大家不信,请问他就知道了。”原来文熊渭是跨党,他是社会团团员,也是平民党党员。今天立堂请大家来,特特把他请了来,其用意就是为证明田见龙之死,是死于反对大选。熊渭正憋着一肚皮牢骚,也很想借此发泄,他便将见龙死事情形,原原本本对大家述说了一遍。这些议员听了,谁不惊心?唯有许仁镜,还有一个河南姓凌的议员名叫凌冰的,他两人独得北方刚劲之气,不屈不挠,无论说什么,就是不认可投项子城的票,其余无形中全软化了。

大家散席之后,许仁镜约着凌冰一同到醉琼林吃晚饭。他两人喝了几杯酒,益发触动满腹牢骚。许仁镜便大骂当道不是东西,你纵有千方百计,我们是一定之规,将来一定不投你的票,倒看你有什么法子制伏我们?难道还真有杀头的罪过吗?凌冰比较仁镜,略为沉着一点,他低声说:“大哥说话要压一点音,防备属垣有耳。”仁镜道:“谁怕这个?难道还不许我们张嘴吗?”二人吃过饭,从馆子出来,就觉着身后有两个人,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凌冰觉着这件事有点不妥,他回到寓中,一夜也不曾合眼。自己盘算我又没有家在这里,为什么担这险?将来还得昧着良心投项子城的票。莫若三十六着,走为上计,倒看他们还有什么方法制伏我?想到这里,便将要紧的东西放在手提包中,其余不要紧的铺盖行李全都抛弃不要了。自己有包月车子,他也不坐,只雇了一辆破胶皮车,直奔东车站去。

到了票房前,才要下车,忽听有人招呼。他回头看,原来正是许仁镜。凌冰心说,这可真成了英雄之见大略相同,我两人竟会走到一条路上。两人略谈了几句,凌冰说:“你要打票,我替你一齐打好吧,不是到天津去吗?”仁镜点点头,凌冰一个人走进票房,取出十块钱一张钞票来,向售票员说道:“天津二等两张。”售票员看看他,微笑摇头,却不肯接他的票子。凌冰诧异极了,说:“你这里是票房不是?你是卖票的不是?”售票员笑道:“先生问的全是,这里是票房,在下就是卖票的。”凌冰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卖给我呢?莫非还没到时候吗?”售票员道:“时候到不到倒没有什么关系,我如今请问您是否两院议员?”凌冰很有气地问道:“两院议员与买票有什么关系呢?莫非两院议员可以不买票白坐车吗?”售票员哑然笑道:“那敢情倒好了,我们也可以省去一番手续。实对您说吧,我们站长奉局长训令,局长又奉交通部训令,在大选未正式举行以前,所有现在京城的两院议员一位也不许离京。我们这站台上同票房内全有侦探驻守,在一旁监视着,不拘哪位议员老爷,只要一进站,他们就知照票房,指点某某人是两院议员,不许卖给他票。方才您同门外的那一位,他们已经知照过了。您是人民代表,再圣明不过的,请想我们一个小小职员,上有局长命令,旁有侦探监督,有多大胆子敢通融卖给您一张票?这事只好请您原谅吧。”一席话说得凌冰哭不得,笑不得,又是气,又是恨,向售票员说道:“既然这样,请你把侦探请出来,我同他交涉吧。”售票员尚未答言,只见从里间走出一个人来,细高的身材,穿一身白布西服,一手拿着草帽,向凌冰深深鞠躬,满脸堆着笑容,说:“凌先生,请您后屋坐,在下有一言奉告。”凌冰一看他这神气,心里的气可就大了,冷笑一声,说:“足下就是上峰派来的侦探吗?”那人连说:“岂敢,在下叫马瑞,在警察厅当一份小差使,也够不上侦探资格。只因奉着上令,专在这站台上,守候诸位议员老爷有几句话奉告。”凌冰很不耐烦地说:“我没工夫同你废话,我只问你,凭着什么理由,援引哪条法律,可以拘束我的行动自由?”马瑞一点也不着急,仍是和颜悦色地答道:“滨先生,您是人民代表,什么事您不明白?我们一个小小职员,天大胆子也不敢拘束您的行动自由,只因警察厅吴总监当面有交派:以后两院议员,如有买票出京的,务必婉言劝回。他也不曾对我们申述什么理由,援引什么法律,可叫我怎样答复先生的质问?先生如能体念我们当小差使的苦楚,就请您避万分委屈,暂回尊寓。好在大选为期已近,不过仅仅一两个月工夫,等到竣事之后,您想哪时出京,便可以哪时出京,何必忙在这一时呢?”马瑞说话的态度,虽然极其和平,但是话外余音,直然是矫情无赖。凌冰在民党多年,性气极暴,他焉能忍受得了,不待马瑞说完,便大声喝道:“放屁!出京与大选有什么关系?就是今天大选,我要出京,也尽可以自由,何况还离着两个月呢?你要阻拦我也成,必须吴必翔亲自出来,同我答话,不然就得卖给我票,没有旁的话可说。”凌冰说到这里,许仁镜也跑进来了,大声喝道:“没有闲工夫同他们废话。”一直过去,拉住售票员,说:“快快拿票来!车已经开到了,要误了我上车的钟点,你得赔偿损失。不然咱们是法庭相见。”售票员道:“你二位是议员,是人民代表,张口讲法律,合口讲法律,法律上各有各的职权,各有各的地位。你二位凭什么资格,可以闯入我们的票房?有什么权力,可以强制我们非卖给你票不可?假如我以车站售票员资格,不经议院许可,不佩戴出席旁听证,便一直闯进你们的贵议院,你们可以容许我吗?你们议员是代表人民发言的,但是我们要闯到议席,硬逼着叫你们发言,你们也能够认可吗?天下事全是一理,请你二位设身处地想一想,似乎可以不必在我们这票房发脾气了。”售票员发了这一大套议论,仓促间竟把许凌两人给问住了,略一停顿,马瑞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许仁镜又瞪着眼问售票员道:“必须怎样你才能卖给我们票呢?”售票员道:“此事很好解决,我的顶头上司,就是本站站长,你二位只要问好了他,由他关照一句话,我即刻以车票奉上。”凌冰道:“站长在哪里?请他出来说话。”售票员笑道:“事不凑巧,站长因为有病,已经三天没到站上来了。你二位除非是家里去寻他,他住家在西四牌楼太平街,您一打听就知道了。”凌冰明白他这是托词,故意延宕,便向许仁镜使了一个眼色,两人悻悻地走出票房。凌冰叹了一口气,说:“咱们先回去吧,再想主意,大概这样走是走不脱的。”许仁镜虽憋着一肚子闷气,但是在站台上也无可发泄。

两人赌气跑回去,在凌冰寓所里,彼此又商议了多时。依着凌冰的意思,过几天等形势缓和缓和,再做脱身之计。偏偏这位许先生犯起半吊子脾气来,非即日出京不可。凌冰踌躇了多时,忽然心生一计,附在仁镜耳边,告以如此这般。仁镜鼓掌赞道:“妙计妙计!咱两人就是这样定规,白天还是分开的好,省得那一群疯狗注意。好在大通车得夜间九点才能开呢,咱们八点准在站台上见。等通车到了,偷偷地摸上三等,神不知鬼不觉就走了,管他有票没票。有什么饥荒,在车上再打去,横竖不过罚几个钱,怕他怎地?”凌冰点头称是。二人一东一西,在前门外闲遛了一回,又钻进小饭馆中,胡乱吃了些东西。在太阳将落时候,不约而同地一齐来到站台上。看门的向他要票,他们说是送朋友,也不曾十分阻拦,便放他们进站了。两人很是欣幸,以为这一进了站台,便可以毫无阻挡,又不敢公然在人群里站着,恐怕露了马脚,探头探脑,仿佛做贼似的,只拣背静去处躲避。好容易盼着车到了,车上的人如潮水一般向下涌。本来这边车是从关外开来的,人客非常之多,直等着车上的人全下净了,两人这才要上三等车。两条腿才跨进车门,只见四个青年壮汉也随着上来,一声也不言语,两个人架着一个,怎样上得车去,又怎样拉下车来。两人这一惊非同小可:莫非是有了架票的了,辇毂之下,不能够啊?再说不架头二等车上的人,为什么惠顾到三等呢?一定有缘故。仁镜沉不住气,便大声喊起来。他以为这一喊,路警必得过来,这四个强徒便不难就获。路警果然来了,不但路警,还有许多好事的客人,也都随着拢围上来。仁镜高声说:“这四个是强盗,他们是预备要行抢的。”哪知这四人丝毫也不畏惧,侃侃地说道:“诸位乡亲,诸位同胞,你们要听清了,我等四人是大中华民国的公民一分子,也可以说是大中华民国主人翁的一分子。他们这两位,上车要走的,一位是参议院议员,一位是众议院议员,当初全是我们全国同胞投票选出来的。我们选他等当议员,每月还给他数百元薪俸,这就好比是大家的雇佣,雇他等出来,替我们人民说话办事。假如当说的话,他们不说,当办的事,他们不办,却偏要忙里偷闲,到外埠去荒唐玩耍,请问诸位同胞,我们是否应当干涉他的行动?”众人听了,都一齐应道:“该当干涉!该当干涉!”尤其是路警更格外喊得起劲,四人又继续说道:“目前伏假已过,正在开会期间,请问诸位,他们当议员的是应该出席议事,还是应该到天津去玩?”众人又齐声应道:“该去议事,凭什么拿着民脂民膏,到天津去玩呢?”四人见得了大家同情,便益发轩眉吐气地说道:“诸位但知其一,不知其二。目前不止在议事期间,而且还有一个特大问题,急待他们议员解决。假如他们要全都甩手一走,这个大问题,便停止不能前进。这个问题一停止,便即刻把我们中华民国,陷入无政府状态,使我们四万万同胞,全都失其保障,这是再危险不过的一件事。我们不知道也罢了,既然知道,能够眼睁睁地放他们一走吗?”四人说到这里,便有好多嘴的,问他是什么大问题。四人很郑重地答道:“眼前快要选举正式总统了,这个正式总统,关系国家强弱、民众安危,乃是中华民国开宗明义的一个大关键。他们要稍有人心的,就应当体贴人民意中欲选之人,大家联为一致,早早宣布出来。静候到了临时,完成这一幕手续,以慰四万万同胞望治之心,这才不辜负大家选他们的本意。如今这两个议员心怀叵测,不前不后,单单在大选前一个月私自逃席,他们明明是想拆中华民国的台,明明是要陷全国同胞于危难之境,我等四人为义愤所激,这才出头阻拦。他们要稍有良心,就应当在我们大家面前谢罪,赶紧地回寓。从此洗心涤虑,专候到时投票选出正式总统,也算稍有一点悔悟之诚,我们也不便过为已甚。倘然他们执迷不悟,非走不可,我们大家以主人翁资格,说不得便要执行惩罚。就是官府也不能袒护议员,反加主人翁以如何罪状。请诸位评一评,我们的理由可充足,办法可正当吗?”

本来这时候,北京人民对于两院议员感情是非常恶劣。在大家眼光中,看这一班人直然是特殊阶级的高等流氓。这其间一面是由于项子城部下种种宣传,一面也是他们咎由自取。这些人初来北京,陷入这种繁华热闹骄奢淫逸的旋涡,有几个不是目迷五色?本来这些人,大约可分为三等。有一等是旧官僚,如今虽改造为议员,究竟他是开过眼、享过福的,倒还可以保持那官僚本色,并不显得怎样张狂。说真了,这也是历史的关系。在君主时代,北京这块地方,是显不出官来的。无论你在外省是多大的官,甚至督抚将军,只要进了北京城,立刻得偃旗息鼓,同平民一样。最大的限度,不过出门坐上一辆大鞍车,带上一个长班,其余任什么派头也没有了。尤其不敢花天酒地,在各班子下处胡闹。因为一座都察院中,几十位御史,全是睁大了眼睛,专等寻他们破绽的。你今天如果有越轨行为,明天就许有人递折子参你,所以他们不敢不特别谨慎。目前虽改民国,他们的本身虽也由官僚改为议员,到底旧日的风规,多少还要保存一点,不敢任性妄为。这是属于官僚一面的。更有一部分,是属于各地阔财主一面的。他们家里,多半是种着几百顷良田,做着几十桩大生意,银行里存着多少万现款,专凭这种财主资格,再加以金钱运动,居然当为国会议员。这种议员,虽说是来自田间,根本上却不明白什么叫稼穑艰难,民生疾苦,简直就是一种土头土脑变相的公子哥儿。他们从前,本不曾到过北京,如今贸然借着当议员的机会,奉天承运,来至都城。自己有买卖的,便住在自己商铺之中;没有买卖的,便住在大旅馆内。在未动身以前,早从原籍成千累万地汇现款到北京。他们自报到出席之后,不过借议员头衔作一种门面幌子,其实终日寻一班同乡——久在北京做事而又长于应酬的,请他们做向导。各就性之所近,寻觅乐境。比如好女色的,便驰骋于八埠之间,问柳寻花,彻夜不倦;好赌博的,便钻进各大俱乐部,不是竹战,便是番牌。再不然便是摇摊押宝,一掷千金,毫无吝惜;更有好听戏的,捧像姑的,捧坤伶的,五花八门,极意声色。这是属于财主议员一方面的。第三类是民党议员,这种议员多半是在满清时代奔走革命,曾经各省通缉,流亡海外,不敢回国的。在革命方面,或冒险实行,或口头鼓吹,总算有一点成绩。辛亥革命成功,党内为酬庸起见,当然变着方法,好叫他们当选议员。这些位先生,自经当选之后,来至北京,当然志气发舒,不可一世。本来也难怪,从前是私人,不敢进都城一步,如今一变而为民意代表,神圣不可侵犯的议员,抚今思昔,怎能不踌躇满志?再说从前当亡命时,饥寒困苦全都受过,如今当了议员,每月有几百元的进益,有时候还能得意外津贴,腰里既花花绿绿,富有金钱,眼前又纷纷扰扰,饱尝声色。俗语说得好:人非木石,孰能无情?这些位先生,也就不知不觉地走入娱乐一途。仿佛当前的快意,正为补偿以往的艰辛,及时行乐,乃议员分内应享的权利。什么打茶围,吃花酒、叉麻将、斗扑克、坐汽车、吸鸦片,一点一点地俱都学全,反倒把议员分内应尽的责任,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内中比较好一点的,也不过在议席上,各放几声空炮,原说不到国利民福,这是属于民党议员一方面的。自有这两派议员在北京活动,八埠居然成了不夜之城,平添了多少家南北小班,全是彻夜笙歌,专向这八百罗汉身上,做散花天女。请想北京商民的心理上,对于他们怎能再有好感?

偏偏许凌两位大议员,不先不后,一定要在这时候私自出京,他们以为既在夜间,侦探的耳目当然有所不及,况且不去打票,只偷偷地跳上三等车,等车一开,便成了鸿飞冥冥,弋人何慕。他们的打算,也要算周到极了,哪知暗地里人家的布置比他们还周密十倍呢。凭空竟会跑出四个青年来,从车上把他们拉至车下,又说了这许多冠冕堂皇、义愤填膺的话,居然激动了四面围观之人。阅者以为这真是公民一分子吗?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呢!原来这四个人,全是由天津调来,经杨德林训练好了的冒牌公民,专为对付八百议员而设。人的总数,一共在两千上下,就预备是两个人对付一个人。并且这些人多少全会一点武术,如果说翻了,这一帮溺于酒色的文弱议员,只有白擎着挨揍。揍完了,还没有地方去诉委屈。你道这些人是怎么一个来由呢?原来当赵秉衡督直时代,已经就立好了这种根基,他授意杨德林组织了一座健身社,专招募二三十岁体格健壮的青年,投到这个社中学习武术,特特请了两位名师,一位姓韩,一位姓张,全是赫赫有名的大武术家,软硬工夫,俱臻绝顶。德林是拿自己的帖,仿照从前旧书房请老夫子的仪式,将韩张两位先生请来,供馔下榻,每月每人送一百元束脩。这两位先生确是按部就班地教这两千人,果然两三个月工夫便大有进步。在彼时发起,不过秉衡授意,叫德林这样办,究竟宗旨何在?他也并未明白宣布,直到他死后,还是一个哑谜。德林也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只因彼时秉衡提倡此事时,是明言奉总统面谕叫办的,德林当然奉命唯谨。后来项子城同秉衡闹意见,以为秉衡对于大选不肯帮忙,其实是冤枉极了。及至项子城将德林叫来,嘱咐他办理此事,德林当时很诧异:赵都督已经吩咐过了,怎么总统又吩咐二回呢?后来他恍然大悟,明白这是赵督体贴总统的意思,假传圣旨,叫这样办的,尚未向总统声明,自己更犯不上揭破了。只有总统怎样吩咐,我便怎样答应好了,他是多一句话也没肯说。回到天津,只有嘱托韩张两位教师加紧训练,又训谕一班学员好好用功,其余任什么也不曾说。究竟总统叫预备这一班人,有何用处?他既不敢请示,总统也未明言,这件事糊里糊涂就过去了。

直过了三四个月,快到大选之时,项子城这才把德林叫至北京。德林下车之后,即刻至公府报到。子城把他叫上去,德林请过安侍立在一旁,子城满面春风,让他坐下谈话,这是向来未有的礼数。因为德林本系侦探出身,子城在北洋时,他的身份也不过同督署的卫队武巡捕差不许多。每逢见宫保时,只有垂手侍立,连头也不敢抬。如今虽然做了天津巡警道(按:彼时职衔尚是巡警道,并无厅处名义),但是一到项子城面前,还不敢失了旧日的体制,所以垂手侍立,静听吩咐。如今子城竟破格让他坐下谈话,他哪里禁受得起,忙躬身回道:“卑弁是伺候总统的人,怎敢同总统对面坐下?这是有关体制的事,总统虽有命令,卑弁实不敢遵。”子城笑道:“你太拘谨了,如今中华民国,何必还拘那些无谓的官礼?况且你伺候多年,是有功之人,我也不能以待兵弁的礼待你,你只管坐下,咱们是私人谈话,非举行什么正式典礼,何必这样小心呢?”德林认定了,无论说什么,他也不肯坐下。子城见他这样拘执,也不便再加勉强,只得随他去吧。其实在子城认定了必须这样,才算是恭谨,才够得上是天字第一号的私人。从前的达官阔佬,不要说从前,甚至现在,你不要看他表面待人是何等的谦恭和气,仿佛丝毫官礼也不拘,其实是一面的,只准他对你做这种假面目,你却不要信以为真,便实地拿出平等面目,放肆起来。他当时也不说什么,转过脸来,便从旁的地方寻你的破绽,同你过不去,那你便是自寻苦恼。久在官场的全得知道这种秘诀,才不至到处荆棘。照我们这种野鹤闲云、自由惯了的人,只有一辈子不进官场,自然也就遇不着这种苦恼了。项子城见德林无论如何不肯坐下谈话,只得正式对他说道:“前几个月我叫你训练的那一部分人,早晚就用着他们了。”德林应一声是,却不敢问是怎样一个用法,还是子城先问他:“你可明白我当初的意思吗?”德林躬身回道:“卑弁是一个粗人,就知道报效总统,至于总统的神机妙用,卑弁如何能仰测高深?”一席话把子城也说笑了,说:“这个你当然不晓得,我实对你说吧,那两千人是专为对付两院议员的。却不是叫他们武力对付,乃是叫他们文明对付,而以武力作一种后盾,你可明白我这意思吗?”德林回道:“卑弁虽不十分明白,多少也有一点领悟。”子城道:“将来这两千人很有用处,只看你平日的训练如何了?”德林一想,要讲平日训练,仅仅就是武术,他方才却说不许武力对付,这可训练什么呢?德林在这一犹豫间,子城早就看明白了,笑道:“你不要为难,听我传授你锦囊妙计。”德林忙把身子向前又蹭了两步,子城低声对他如此这般说了一套,德林这才恍然大悟,立刻欢喜得又现出他那粗野面目来。大声赞道:“真好嘛!到底是大总统的妙计气死诸葛亮,这样办,不怕这群小子们不乖乖地听我们指挥。”子城见他得意忘形,自己也笑了,说:“你还得沉住一点气,先不要这样张狂,这种事也得暂时守秘密,不要叫外间知道。尤其你到天津以后,先要寻几个口才好的,预先将种种词句全都编好了,秘密地印他两三千本小册子,每人给他们一本,叫他们全背熟了,等到用的时候,张口就来。预先再派几个人,教以种种态度,再实地试验一回。务必叫这些人都够上假公民的资格,将来实地做去,决不稍露生硬之弊。”

德林一一答应下来,紧跟着回转天津。他想这件事既须严守秘密,还不能交给外人去办,必须寻一位自己的近人,而其人又长于口才,做事敏捷、精干,然后才能胜任愉快。不过这样全才,仓促间向哪里去寻呢?他正在为难,忽见值日的看门警察上来回话,说:“祝少爷要见大人有要事面谈,您可见他吗?”德林皱眉道:“什么正事,不过是磨我要差事罢了,你叫他进来吧。”原来这个祝少爷并非外人,乃是德林的表侄,他姑母的嫡亲孙子。此人姓祝名平字子琴(按:此人在六十六回中已经表过,本回详载其历史系追述性质),当初原是阔少出身,少年时斗鸡走狗,问柳寻花,无所不为,将家业花了一个精光。老亲也都死了,未过门的妻室,人家也不给了。自己一想,没有妻子也好,免得受带累,一个人无拘无束,有多么舒服。又这样游荡了二年,直落得上无片瓦,下无锥立,连日食两餐都顾不上了。始而到各亲戚家去转食,后来亲戚家也都闭门不纳,他实在没有路儿了,便想到出家当和尚,对付着尚不至于饿死。他昔日的住宅,旁边就是一座大庙,名叫法光寺。法光寺的老方丈同他父亲很有交情,他父亲在日,向寺里施舍的银钱也很不在少数。老方丈慧因最喜欢祝平,当年也曾跳过墙认过师傅,如今自己没有路儿了,只得去寻慧因。一见面就伏地大哭,慧因已经好几年没见他了,平日也很知道他荒唐,典房子卖地,种种经过,也都瞒不了慧因。如今见他寻上门来,还认着他是要借钱呢,一把将他拉起,说:“祝少爷,你要没吃饭,我这里现成。要说到借钱,我们这庙是十方善地,只能向里助钱,不能向外拿钱。对不起,我只好先向你声明了。”祝平抹着眼泪答道:“老师傅,您不要错会了意,弟子今天来,并不是向您借钱,乃是向您要求一件事,您无论如何,也得答应我。您如果不答应我,当时就死在您面前,也决然不能出这庙了。”老和尚大吃一惊,忙追问他是什么事。祝平便将要当和尚的意思,对慧因说知。慧因皱眉道:“我的少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当和尚谈何容易?头一样你先受不了这种苦。我这庙乃是长处大庙,凡在里面当和尚的,都得受戒。受戒这一关,在你就吃不起,三天三夜跪在地上不能起来,头上还得顶着艾火团,嘴里还得念着真经,错一点规矩,还得受戒方的敲打,你能受得了吗?纵然这一关你能勉强渡过,当了和尚之后,得要终身吃斋。除去念经,便是做苦活。你一个阔少出身,怎能吃得起这种苦呢?”祝平道:“弟子苦海茫茫,回头是岸,但求师傅肯收留我,无论什么样苦全能吃得。”慧因见他是出于至诚,便留他在庙里住几天看。果然祝平起早睡晚,真能随着众和尚操作,慧因这才定期给他落发,从此以后,他便在法光寺当了和尚。慧因看他循规蹈矩,很是不错,过了二年,便升他为知客僧。这知客僧的地位,在寺中最为重要,凡官绅仕宦到寺中烧香还愿的,全归知客僧欢迎招待。知客僧口齿伶俐,能将施主说喜欢了,便有大宗的布施源源而来。祝平虽没有旁的本事,要讲谈话应酬,真能随机应变,面面俱圆。自从他做了知客僧,寺中额外的收入,比每年增加了许多。老方丈慧因,因此刮目相待,很是看重他,后来居然派他帮管财政。这一来不是成全他,却是把他害了,他手中有了钱,慢慢地可就旧疾重发。始而小试其端,继而竟大嫖大赌,简直变成一位花和尚。后来被慧因得知,重重地笞责了他一番,他赌气便蓄发还俗,不再做和尚了。

他还俗的缘故,一半因为老和尚罚他,一半也因为他的表叔杨德林升了直隶巡警道,自己觉着有了这样靠山,不犯着再当和尚。还俗之后,便常常磨他表叔要一份差使。德林知道他是一个荒唐鬼,如果委他差使,难保他不再惹祸。只面子上答应着,实际却高高悬起来,不买他这一笔账。祝平时常来求见,有时候见他,也有时候不见。见了面,祝平便磨他表叔非委差不可,德林一再延宕,他却不肯罢休。这一天又跑到巡警道衙门,立刻要见道台。德林听说他来了,心里一动:大总统当面委的这种差事,我正愁没有相当人才,可以负起这训练的责任来,祝平虽是一个荒唐鬼,然而他的心思灵敏、口才便捷,并且也粗通文理,要办理这件事,确乎是不可多得之才,我何不就把这事委给他去做呢?想到这里,叫值日警察将祝平叫上来。祝平见了他表叔,苦眉苦脸地说:“你老人家到北京去了三四天,我天天跑苦腿,见不着,今天好容易见着了,您无论什么事赏我一个。吃饭要紧,难道您还眼巴巴地看着我饿死吗?”德林说:“你这孩子真糊涂,咱们骨肉至亲,但凡想得出主意来,我能袖手不管吗?这一座巡警道衙门,三科一处,全有固定员额,不是老资格有成绩的,便是有专门学问的,我怎能推下一个去拿你补缺?要叫你去当书记,你又不会写楷书字,难道还能派你去当警察吗?他也干不了啊!”祝平道:“怎么干不了呢?您要派我当警察,我马上就去站岗。”德林道:“眼前倒是有一种事,只是此事比当警察还要辛苦,还格外负的责任大,但不知你能干不能干?”祝平道:“什么事?您只管说吧,我没有不能干的。”德林随将训练健身社社员假充公民助成大选,应当如何筹备的情形,全对祝平说了。祝平欢喜得跳起来,说:“表叔,这事您放心吧,我敢具甘结,有一个月工夫,准保将这两千人训练成能文能武,有软有硬,能说善道的变相公民,您就擎着在大总统驾前讨好儿吧。”德林道:“你也不可把这事看得太容易了,最要紧是能成事不至偾事,将来才能于大选有益。假如他们一出门就闯祸,这个不是,你可就担不起啦。”祝平道:“这是自然,还用您嘱咐吗?”德林立刻下了一个条子,派祝平为健身社社长,旧社长杜某调为勤务督察长,即日到差,不得延误。委令补发。祝平凭空得了这一项美差,真是说不尽的欢喜快活,当日便走马上任,到健身社接差。各社员知道换了一位新社长,大家都来参谒,连韩张两位教习也来谒见。祝平敷衍了几句,说:“目前武术一门,暂时停止,要训练一种特别的功课,请大家按甲乙丙丁,分作十班,轮流听讲。”他从本地特邀了二十名久在市面上惯出风头,专能说外场话,成本成套、滔滔不绝的说客,分任这十班的教习。又特请两位破落秀才,专搜集新名词,什么权利义务、自由平等,民国以人民为主体、议员代表人民、是人民的雇佣,人民是中华民国的主人翁、是议员的上司,把这种种名词串成一套,印成单行本,终日训练这些人,所教的不过流口辙而已。本来天津人十个之中,总有九个能说会道,谈起话来,都讲一套一套的,仿佛说评书背载儿(按:评书行话,凡说成套的衣服相貌,动辄数百数十言,联为一气,谓之说载儿)。不怕没理的事,也要矫出三分理来,何况此次叫他们假充公民,监督大选,这是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事。用不着三教五教,只略略地加以传授,早已心领神会。一个个仿佛抱着满腹经纶,跃跃欲试,仅仅一个月工夫,就完全毕业了。祝平特特来见杨德林,报告训练已经成功,请厅长实地试验。德林见他训练得这样神速,心中很是诧异,说:“不能这样快啊!你不要草草了事,这不是闹着玩的。将来到了北京,总统一高兴,就许当面试验一番。倘然所答非所问,驴唇不对马嘴,这个不是我可担不起啊!”祝平道:“表叔不放心,您不妨试验一回。如果不合程度,小侄情甘受罚。”德林说:“好好!咱们就这样办。明天我带着署里几个科长科员到健身社去,就扮作议员,那里就作为临时的选举场,我们假装投票,就叫他们扮成公民模样,权做临时的主人翁,倒看他们怎样监督?能否发生效力?你就赶紧回去预备一切好了。”祝平毫不畏缩地答应下来,回到健身社中,特特选了几十个口才好、胆量大的,将明日道台率领职员亲自试验的话,对他们说了一遍。这几十个之中,也有踊跃争先,急于一试的;也有畏首畏尾,不敢见官的。祝平又重新斟酌挑选了一番,一共挑了四十个人,全是有口才有胆力而又能随机应变、能刚能柔,在天津卫说,是近于袍带混混一路的人物。

第二天德林果然带着十几个职员,一同到健身社来。先叫两千人站好了队,自己恳恳切切地训一回话,说:“我们此次给项大总统帮忙,并不是为个人,乃是为国家大局起见。目前我们中国的形势,唯有项公当选总统,可以挽此危局。除去项公一人之外,再也寻不出第二个适当的人物。最可恨是这两院议员,他们是人民选举出来的,原应当代表民意,何况每月还拿数百元的民膏民脂,哪知他们到了北京以后,终日花天酒地、胡闹一气。对于职分内应当替人民说的话,他们也不说;应当替人民办的事,他们也不办。这还不算十分可恨,最可恨是眼前离大选之期,仅仅剩了两个月,他们要稍有一点良心,就应当体贴民意,早早将项公宣布出来,以慰全国人民之望。哪知他们讳莫如深,不但不指定应选之人,反倒鬼鬼祟祟、暗中勾结,想要胡乱举人,使大选结果变得乱七八糟,好塌中华民国的台。更有一部分用消极手段的,他们既不举项,也不举他人,老早地逃出北京,等到大选时候,来一个临时的缺席。这种手段又阴又毒,较比故意捣乱尤为可恨。本道特派祝社长训练你们诸位,就是专为大选问题。这其间最重要的工作,可以分作两步:第一步是事前的防范;第二步是临时的督促。什么叫事前的防范呢?比如这些议员,有想秘密出北京的,你们只需跟在他们后边,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他们登车要走你等只管放大了胆子,伸手将他抓下来。他如果翻脸骂人,你们也要沉住了气,只给他一个和平对待。自己先承认我们是公民一分子,并没有旁的要求,只要求你们诸大议员给我们选出一位恰合时势的总统,使中华民国从此永久太平,我们人民可以安居乐业,这样我们就感激不尽了。如今大选期近,你们当议员的正应当澄心静虑,稳坐北京,预备临时投票。为什么单在这时候,要离开北京呢?无论如何,得请你回去,不要辜负了我们人民望治之心。你们只管侃侃而谈,劝他们回寓,这时候自有本地面的警察出来帮忙。别看他们是议员,最后胜利仍然要属之你们。这是事前防范的工作。至于临时督促,随机应变,原没有一定方式。大意总得圈住他们,在票面上不能书写旁人,只能书写项子城三字,便是大功告成。不过这种工作,较比事前防范可又难得多了。按道理说,投票选举,原是人家的自由权,无论何人是不能干预的,如今你们硬插一杠,立逼着人家非写某人不可,他们岂能安然接受?这时候刚柔缓急,就在能否善于运用,决非口头上同纸篇上那几句死功课所能拘束得了。”德林演说到这里,略为停顿,然后又对大家说:“本道今天来,一半是同诸君谈话,一半是要当面试验诸君的成绩如何。比如今天就是大选,这健身社操场就好比是议场,本道同来的各职员就好比是议员,你们诸位就好比是公民一分子,今天在这议场上,咱们就实地试验一番,由此类推,将来到了大选之期,能否胜任,也就可以预先知道了。”德林说到这里,便吩咐祝平选定几十个人,好演这一出文明新戏。

本来是预先指定了的,自然毫不费事,几十个人全换上袍子、马褂,神气满足的,确乎有一个公民态度。操场上立刻陈列了几十张桌子,笔纸墨盒也都全份备妥。德林带着二十几个职员,每人提着一个手提包,大摇大摆地走上议场。德林权做了临时议长,在主席上立定,一二十个职员也都各入席次。德林高声说道:“今天正式选举总统,用无记名投票。诸君各书意中欲选之人,投之票匦,当时便揭晓唱名。秘书长可速速将票散与大家。”此时祝平却做了临时的秘书长,他手中拿着几十张白纸,分散给大家,就作为正式选举票。这二十几个人,每人领了一张,想要回到自己座位上从容书写,哪知一转眼间,已经被公民包围上了,一个人身旁立着两个人,一左一右。这本是逢场作戏,闹着玩的事情,在老于做官的一班职员,谁也不肯说什么,只有听其自然,倒看这些位假公民玩什么把戏。偏偏内中有一位职员,是河南人,姓龙名叫子封,这人非常粗野,而又有一点神经病,无论遇到什么事,他总好山嚷怪叫地乱喊,因此大家送了他一个绰号,管他叫龙疯子。这一回试验选举,无意中又把他的疯病招上来了,他看见两个人一左一右把他夹起来,他心中便觉着老大不快,继而一想,这是假充议员,他便真拿出议员的气派来,大声向左右问道:“你们是干吗的,怎么跑到议场上来捣乱?”这一问可问到钉子上了,他们正在发愁没有题目可以发泄这满腹的经纶才识。龙疯子张口一问,可就有了他们的题目了,内中一个首先答道:“你问我吗?我是中华民国的主人翁、公民一分子,也就是当日选你们当议员的投票人。我们当日选举议员,同你们今日选举总统是一样的道理、一样的宗旨,全是为扶持这个才降生的中华民国。你等当了议员,乃是代表我们人民行使职权,今天选举总统,直接虽是你们议员投票,间接仍是我们人民做主。我们认为这次选举,关系国家安危、民生休戚,意义非常重大。所以必须亲身到议场上,实地监督,先得问一问你们意中想举的是什么人?你们意中的人,同我们人民意中的人,是否一致?如其不一致,我们便有纠正余地,这是关系我们切己的事。你凭什么说是捣乱呢?”一席话把龙子封说得直眉瞪眼,竟想不出适当的言词来,可以折服身旁这个人。他本是一个粗鲁汉子,被人家抢白了几句,有点压不住火,便大声喝道:“胡说!投票是我的自由权,我想举哪一个,便举哪一个,你们问得着吗?”这几句话才出口,把这边的一位也招翻了,嘻的一声冷笑,说:“听你这几句话,就不配当议员,你还配选举总统吗?你自己以为投票有自由权,不许旁人干预,但是那自由两个字,也看朝着谁说。朝着我们主人翁,还能讲自由吗?别人固然不能干预你,我们当主人翁的,难道也不能干预你吗?比如我们做主人的,支使出一个仆役去,叫他拿着请帖,去请张三,他转脸不请张三,偏要请李四,难道也能说这是我的自由,不许你干预吗?何况你这种声音颜色,拒人千里之外,对待平等的人尚且不可,何况对待主人翁呢?我看你简直有点要奴欺主了。”这个人又训斥了他一番,闹得龙子封真把嘴封住了,气得呼呼直喘,只是答不上一句话来,把左右那一班议员,招得掩口而笑,都瞪大了眼睛,看这一幕喜剧,也顾不得写票了。主席上的杨德林点头咂嘴,意思是很赞成这两个说话的人。祝平在一旁也扬眉吐气,仿佛在表示他教授得法。后来龙子封身旁这两个人,见僵住了没有台阶儿,只得寻一个下台地步,问龙子封道:“你到底想投谁?得预先告诉我们,要不然我们是不放心的。”龙子封也想开了,不再怄气,便直截了当对他们说道:“我投项子城!这是光明正大、不瞒人的。”两个人脸上立刻现为一种和霁之色,拱手说道:“罢了,你这位先生不愧是议员,不愧是人民代表,我们先谢谢你。”两人说罢,德林在主席上鼓掌喝彩,并传谕这一幕就此停止,不必再向下演了。一面对祝平大加赞赏:“你训练的这一支主人兵,实在得用,将来在议场上,不愧是促成大选的健将。就听方才这二君的说辞,便可见一斑了。”自己又拿出二十元钱来,赏子封身旁这两个。吩咐祝平:“赶紧收拾收拾,三两日内我便带你们全部进京,请项大总统当面试验。”

果然当日晚间,公府便有电话来,询问这一支人是否训练成功。目前因为议员纷纷出京,防不胜防,叫德林务必提前将这一支人差至北京。吴必翔会同京兆尹王者香,早给预备好了这些人的寓处,分散在北京九城内外各大庙中,每人每天发两块钱的伙食零费,净这一帮人,每天开销便在五千元上下。德林带着祝平去谒见总统,项子城很奖励了一番,当面赏给祝平上校职衔,叫他带着这两千主人兵,从本日起实行在北京服务。祝平叩谢了总统,出公府来,真是说不尽的满怀得意。他一个人带着一百多个最得力的社员,住在龙泉寺庙中,每日早晨六点钟便起床,分派这些人,有守在议员住宅左近、寸步不离的;有分布在东西车站,专候议员来到站台上,便实行挡驾的;更有散布在花街柳巷、园馆居楼,专伺察议员的行动,以便早早下手,防他们逃跑的。真好似天罗地网,把八百金身罗汉罩在当中,就是插翅也飞不出去。偏偏当这时候,竟有不知好歹的许、凌两位议员,他们在票房中碰了钉子,仍然不死心,又商量着乘当日夜车,也不用打票便一直登车,寻个背静地方,将头一蒙,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可以混到天津。这真是再机密再巧妙不过的法子,料想一定可以如愿,决不至发生二次的阻力了,哪知结果却遇着了这四个冤家对头,仍然是寸步难行。

到底这四个人为何来得这样巧呢?还是早晨,他们在票房捣乱时候,这四个主人兵就一眼看定了。当他们出离票房之后,内中有两个紧紧在后面跟定,那两个却钻进票房中寻马瑞探听一切。马瑞正发愁,这两个人如果出京,自己明知故纵,便担了很大不是。无奈这些议员,全是很难缠的,要专用警察侦探面目来对付他们,结果必难免于决裂。等到决裂时候,当然要闹到吴总监面前,到了吴总监那里,无论如何,当侦探的也得落一身不是。他不说议员难对付,却归罪侦探不善对付,给总监招了麻烦。因此马瑞虽用好言语把许凌两人搪走,他仍然不放心,生怕这两个人去而复返,一死地非买票上车不可,到那时候,可就费了周章了。正在为难,忽见进来两个人,掏出名片来,是天津健身社社员,兼第三队的正副队长,一个叫陆福通,一个叫车福上。马瑞对于健身社的职务,他早已知道得清清楚楚,如今遇见这个难题,正在发愁寻不着替身,忽见这两个人来了,真是喜出望外,忙将两人让到后边,恳切地告知他们:“这两个议员,一个叫凌冰,一个叫许仁镜,平日激烈得很,专反对项大总统。如今到了大选,他们又要偷偷出京,这两人一走不要紧,必有许多议员随在后边,将来大选可就怕不够人数了。我们当侦探的,虽然出头阻拦,却不敢十分勉强,因为那些议员,全都非常骄傲,他们眼里,看侦探就不是人,管我们叫狗,张口便骂,举手便打,我们又不敢同他翻脸,这事真是难办极了。你二位如能出头,用公民资格挡住他们的去路,他绝不敢以对待侦探的面目,对待你们二位。只把他们挡回去,这便是第一件大功。以后议员中有再想出京的,以他两人为鉴,也就不敢轻于一试了。”马瑞是连激励带煽动,将陆车两人,说得跃跃欲试,向马瑞道:“侦探长只管放心,这事交我们去办,已经有两位同人,随在他们的身后了。只是回头的时候,侦探长还得派几个人在暗中助力。”马瑞道:“这是自然,不劳二位嘱咐,我回头派一二十人,也随在你们几位后边。你们是公民,他们便以公民帮助公民,丝毫不露形迹,保管叫他们乖乖地回寓,你二位就擎着这第一功吧。”陆车两人别了马瑞,在车站上张望,也看不见那两个同伴的影子,不知他们跟到什么地方去了。两人有意也要自己去寻,又怕他们回来,彼此两歧,走了岔路;要在这里候着,又不准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后来算是决定了:一人去寻,一人坐守。两个人都乐意去寻,谁也不乐意在此呆等,后来还是车福上说:“我是车子,你便是大陆,当然是我动你不动。”陆福通无法,只得看他去了,自己在这里等候着,连晚饭也没地方去吃,只可在票房外,买了两套烧饼麻花、四个茶鸭蛋,权且当了一顿饭。

直到日落西山,暮色苍茫,方才看车福上匆匆地回来,一见福通,便低声说道:“咱们快到站台上去,少时他两个准陪着议员一同来。”二人一同走上站台,车福上对他说:“活该咱们露脸,我追到大李纱帽胡同东海居,无意中遇着了他两个,他们也在这里吃饭。”并对我说:“那个姓凌的议员就在隔壁,他们商量好了,坐夜车到天津,连票都不打。”我嘱咐他两个在后面跟定了,不要失神,特来给大哥报信,这事应当怎样处理?陆福通笑道:“这是他们自投罗网,还有什么难处理的?”附在福上耳边,告诉他这般如此,福上会意。远远站在站台的旁边,瞪大了眼睛,专等待那两个议员同两个伙伴。不大工夫,陆陆续续,乘车的人已经来了不少。又候了一刻,两个客人把头上的毡帽向前戴着,鼻子脸几乎都看不出来了,手里既没有车票,又没有站台票,却一死儿地非进站不可,检票员拦他拦不住。车福上在旁边向检票员使眼色,检票员同福上熟识,知道他是健身社社长,认着这两人必是他们同伙,便让开路,放他们进去了。在当时凌、许两人还认定是他们个人的幸运,哪知暗地里是有人托情,专预备放他们进去,好唱这一出三挡的好戏呢!可怜这两位大议员还在睡梦中,糊里糊涂地跑来,专等着车到了便一齐上去,可以安然到津。哪知早有四位谋定后动,走在他们头里了,在他们踱进站台,寻觅僻静地方、遮人眼目的时候,四个健身社社员已经会在一处了。及至大通车开到,凌、许两人因为怕人看破,当乘客纷纷下车之际,不肯贸然抢上。那四位却早已从那一边上来了,等到人散得差不多,凌、许两人跨上车来,两足才入车门,就被这四个假公民一把抓住,两个架一个,一直把他们架下车来。所有前后左右围观的人,也并不是旅客,乃是马瑞派的侦探,假充公民,给这四个人助声势。要不然乘车出外的人,全是有公事在身,谁有工夫来管这一笔闲账呢?偏偏又赶上陆福通、车福上这两个人,全是健身社的健将,真有随陆之口、苏张之舌,当着大家痛快淋漓地一演说,围听的全都鼓掌称快。把这两位大议员,硬给木在站台上了,后来闹得不可开交,眼看大通车也开走了,还是铁路警察,有一个叫张胖子的是外场人,两片嘴也真能说,他过来打圆场,说:“两位议员先生,请回寓吧。车已经开了,难道还能追得上吗?无论有什么事,也只好等明天再说。你这四位先生,也不必再说什么了。人家两位议员,总算接受了你们的善言,眼看车开了,并没说什么,难道你四位还于心不足吗?”四人见大功已经造成,便笑着向警察拱一拱手,说:“有劳警士先生,送他二位回寓吧。但是有一样,如果明天他二位还想走,那可是你的责任。你要把他放走了,我们可是朝你要人。”张胖子笑道:“好好!我情愿担负这个责任。”四人这才扭头去了,张胖子又向两位议员道:“你二位可听见了?这个千斤担子,在我身上担着呢!要依我良言奉劝,早晚不足一个月,便是大选。你二位何妨耐一点性儿,等将来投过票之后,再自自由由地出京去玩,有多么好!何必自讨没趣,闹得不下台呢?”凌冰倒还沉得住气,只咳了一声,说:“我们当初就不应当到北京来,既然来了,当然就得受这种气,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许仁镜跺脚大骂:“项子城不是东西!你想做总统,就做总统好了,何必变这种戏法儿,强奸民意!掐着我们大家的脖子。非此不可,还放出许多条疯狗来到处咬人,这却是何苦来呢?慢说是做总统,这时候你就是想做皇帝,谁又敢出头拦你?好汉子做事敢做敢当,照这样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是女子小人的行为,我许仁镜自有三分气在,就要反对你!”他是越说越有气,索性在站台上大骂起来。张胖子看着不是事,生怕骂出祸来,连自己也担不起,赶忙替他两人雇了两辆胶皮车,一直拉进站台,稀里糊涂地将他二人送走。这一出压场的大轴子,才算是唱完了。

两人出了车站,许仁镜要进城回家,凌冰住在前门外一家会馆里,劝仁镜随他一同到会馆住。两人在会馆里越说越有气,一宵也不曾合眼。直到第二天太阳出来,方才沉沉睡去,这一觉直睡到下午两点还不曾醒来。两人正在睡得香甜之际,馆役进来用力将两人推醒,说:“外面有警察厅派来一个姓马的,坐着汽车,特来拜会许凌两位老爷。”凌冰一听,吓出一身冷汗来,心说这事不好,多半是因为昨天仁镜,在车站上大骂,揭破项子城的阴谋,因此惹出祸事来了。仁镜却毫不经意地说:“什么东西!也来拜会我,叫他进来!”馆役答应一声,才待转身出来,那个姓马的已经走进来了。凌冰只得迎出来,一看这人,正是昨天在票房中挡驾的那一位,心中又是气又是怕,只得硬着头皮,同他招呼。马瑞是满面春风,抱拳拱手,说:“两位先生,午梦方酣,在下有扰您的清睡,实在罪过之极。”凌冰尚未答言,许仁镜早抢着说道:“用不着客气,你倒是为什么来的吧?”马瑞真是老差事,沉得住气,仍然笑着答道:“在下当一个小差事,要不奉上司命令,如何敢冒昧谒见议员?敝上吴总监说是有重要事,同两位面商,这里有他的名柬,请两位先生就坐汽车,随在下到厅里去吧。”马瑞身后还跟定两个挎盒子炮的警察,凌冰明白:这明着是邀请,暗着却是逮捕。如果说不去,必至买出贵的来。只得挺身应道:“好好!我们这就随你一同前往。”许仁镜见凌冰应许了,自己也不能再说什么,两人叫馆役拧上一把热手巾来,擦擦脸,便随马瑞出门,同上汽车。风驰电掣而去,若问二人此去,吉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