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回 观音庵变作屠兽场 都督署扮演药茶计
杨德林一阵大笑,倒把文士英笑得摸不着头脑。忙问道:“杨二爷,你笑什么,莫不是笑我这种办法太滑稽吗?”德林摇摇头,说:“这是法律上应走的途径,有什么滑稽可笑的!我笑的是对人问题,不是对事问题。”士英道:“对人有什么可笑的?莫非笑我的身份不配告总统吗?”德林道:“法治国家,连君主也一样有人告,何况是总统呢!那更没有什么可笑的了。”士英道:“你不必打哑谜了,实对我说吧,到底是笑谁?”德林道:“我不笑旁人,单笑检察厅长高步云。他那种为人,又滑头,又脓包。上次在车站上我俩人很怄了一回气。如今你告项大总统,倒看他怎样提起公诉,怕不吓他一裤子屎!这个难题是够他摆布的了。谢谢你,无形中算给我出了气,怎么不可笑呢!”士英道:“你的气可是出了,我的事怎么办呢?”德林想一想,说:“此事必须等到明天,外报如果登出来,我就有了把柄了。你今天先不要回家,就住在我们局子里吧。”士英大笑道:“我是既来之,则安之。实对你说,根本上就不打算走开。不过有一样,我嘴头子很馋,又有一口鸦片烟瘾,你可得供给着我,别叫我受半分委屈。倘然不可我的心,我就在你的局子里胡闹。”德林大笑,说:“议员老爷,自请放心。卑职是办差的老手,一定样样叫你舒适快活。我并且还约几位来,陪着你说笑吃喝,省得一个人寂寞。”他说罢便走出去,先把本厅的总务科长卞际清招呼过来,陪文士英谈话。随后又打电话将庄子模请来,陪着文士英在一处吃饭。这两个人,同士英全是老朋友。听说士英遭了这一场,全都愤愤不平。卞际清大骂项子城不是东西,为何竟用这样卑劣手段。庄子模用手捋着胡须,只是微微地笑,不发一言。际清问他是什么意思,子模却朝着德林说:“这件事你可不要轻轻放过啊!借着文先生这个题目,斩草除根,给咱们天津早早去一后患。要不然,这个人在天津住长了,你的警察厅长恐怕坐不稳啊!”几句话直戳德林的心。他听了立刻觉着不安,忙向子模领教:“如何办理才妥?”子模低低地说了几句。德林笑道:“到底是老乡长,思想周密,手段敏捷,德林一定遵照办理。”说罢四个人便同桌吃饭。饭未吃完,都督署来了电话,说赵都督有紧要事同厅长面谈,请即刻就去,千万不要迟延。德林回说就去,放下耳机,向子模笑道:“果然被你猜着了。”子模道:“你就照着我的话向都督说,千万别答应调停,就此模糊过去。”德林道:“那是自然,我决不能再留后患。”说罢吩咐套车,他一直到都督署禀见。
赵秉衡即刻把他请至花厅。他一进花厅,便看见高步云正同赵督谈话。德林心里明白,却假装糊涂,向都督鞠躬,又向步云点首。赵督让他坐下,然后从桌上拿起一纸呈文递给德林。说:“你看一看这奇怪的呈文。”德林接过来看,正是文士英控告项子城、霍正义,请提刑事诉讼的一纸呈文。德林看完了,又双手交还。说:“此事职厅也略知一二,因为关系太大,在未得真相之前不敢冒昧向都督回。如今高厅长既来请示,但不知都督如何处理,请明白训示,以便职厅有所遵循。”赵督先不肯说自己的意思,却问德林是怎么知道的。德林并不隐瞒,将文士英如何跑到厅中求自己保护,前前后后的话,全对赵督说了,只隐起登外国报一重公案。又说自己将士英留在厅中,是恐怕总统对他真有什么意思,倘然他跑远了,连职厅也要担不是。因此用和平手段,将士英软禁在厅中,将来要人有人,如其不要人,这样优待保护他,当然也容易说话。赵督笑道:“你安置得很好。不过据我想,总统决不至做出这种事来,占十分之九是霍正义捣鬼。按情理说,我们原不应大惊小怪,给总统添烦。最好是私下和平了结,两罢干戈,叫文议员受点委屈也就算了。不过这样太便宜了霍正义,以后他不定还闯什么祸呢!据我看,这件事倒得举火烧天,省得将来这个风声吹到总统耳中,连我们大家也要担一种蒙蔽的罪名,你想是不是呢?”德林一听,心说:这个老家伙也辣得很,同庄子模比较,可谓英雄所见,大略相同。不过子模只料到他那第一步,却没料到第二步。足见子模的学问虽高于赵督,要论眼光心计,还有点望尘莫及呢!如今既从他口中说出这样话来,我正好顺水推舟,把责任全推到他身上。将来我无论怎样放手去做,也担不着不是,结不下仇冤,这岂不是绝好的机会吗!他想到这里,便躬身回道:“都督防患未然,确是地方之福。应当如何处理,请训示职厅,以便遵谕办理。”赵督道:“这件事我们还不能自作主张,须当面请示总统。他要如何便如何,只好请你辛苦一趟吧。”德林道:“职厅应效奔走有什么辛苦可言。”赵督随将呈文交付德林,说:“你带着这一张呈文,另外我还有一封信,明天早车你便到北京去,向公府报到,即刻求见。见了总统,你将经过情形当面禀明,再将呈文私信递上。总统办事,向来是很敏捷的,当时必有一个下回分解。你当天就可以赶回天津来了。”德林唯唯称是。赵督便拿起笔来写了一封信,自己封固好了,信皮上写“杨德林面呈总统钧启”,然后交与德林。又向高步云说:“你回厅去吧,这件事也用不着提起公诉,就可以完了。”两人一同下来,赵督送了两步,又低声对他们说:“这事务必要严守秘密。”两人也低声答应,便各自回厅。
不提高步云心中仿佛去了一块大病。单说德林回到厅中,直奔自己的烟室。见文士英正同庄子模对面躺着吸大烟呢。卞际清在烟榻前立着,指手画脚,也不知说些什么话。一见德林进来,士英同子模略略地欠一欠身,际清却停住不说了。子模先问道:“结果如何?”德林笑道:“不出所料。不过老乡长只猜着第一步,却没猜着第二步。这也真是始料所不及呢!”子模忙追问所以,德林又详细说了一遍。子模叹息道:“人称赵秉衡是智多星。这样看起来,真可以当之无愧呢!那么明天一早,你当然就得去北京了。”文士英插言道:“还有一件事,你要留意。霍正义那个泼贼,必须派人在暗中监视他,提防他闻风远扬。项老头子一生气,说不定当时就许毙他。那时派你捉人你向哪里去捉呢?”德林尚未答言,卞际清“哼”了一声,说:“这叫多虑。项老头子要收拾霍正义,他决不鸣锣响鼓地在天津办理,略施一点手法,神不知鬼不觉,就要了他的命了。况且正义此时正在兴高采烈,他也决不跑,他身后边一定有撑腰的。要不然,也绝不敢这样做啊!倒是明天的外报,厅长必须拿着。那是杀正义的利器,比呈文私信力量大得多呢。”德林道:“提起外报来,我始终没对赵督说,恐怕对他说了,他设法抽回来,便给正义减去了一部最有力的证据。”子模笑道:“你向来心直口快,是存不住话的。如今也会慎重起来,足见是有进步了。”德林听子模这样奖励他,心中很觉着高兴。第二天早晨,他厅中本有那一份外国报,德林拿着报去寻士英。士英尚在酣睡未醒,他便用力摇撼,将士英唤醒了。士英很不耐烦地说:“这是什么人这样淘气,怎么连觉都不许人睡呢!”一抬头见是德林,忙坐起来,说:“你为何起得这样早,你不睡,也不许我睡吗?”德林道:“你这人讲理不讲?我要不为你的事,何必这样起早。你快看看,这一份英文报上可有那条新闻吗?”士英接过来翻了两翻,居然寻着了。说:“难得他照原文登出来。我翻给你听听。”德林道:“算了吧,你用笔将它勾出来,有一个记号,我就好找了。”士英掏出随身铅笔,在新闻头上画了两个圈,便交与德林。德林也不顾同他再谈,便将报掖在革囊中,匆匆出厅上车,一直奔车站去了。
他是赶九点那一趟快车,十二点便到了北京。下车之后,只带两个便衣警察,在前门外吃了一顿饭。然后进新华宫报到,并要求传宣官说有要事面禀总统,请即刻上去回话。传宣官每逢年节全受过他的馈赠,怎好意思不给他回。不大工夫,就说总统传见。德林随着进去,见了项子城,只在旁边侍立着。子城倒是让他坐下,他执意不肯坐。子城问他:“有什么要事,特特地来见我!”德林用简而明的话,将文士英遇事始末说了一遍。又取出呈文同私信来,双手呈上。子城只略略地看了看,便向德林索要外报,说:“你方才既说外报登出此事,料想必带来,可给我看一看。”德林忙取出来。子城的英文程度虽不甚高,但是普通的信件同新闻,他却看得下来。将报接过来,倒是很注意地观看,比方才看呈文私信似乎郑重多了。德林在一旁偷眼观看,见总统面上似有愠怒之色,不过一转眼又消失了。他看过将信同报纸呈文放在一起,然后用很和平的面目向德林说道:“你回去告诉赵督,就说我全知道了,早晚必有办法。至于文议员士英,你见他面替我道歉,就说我根本上就不知道有这种事,并且霍正义是在陕西任差,他私来京津,我必有法子管束他。这是小事,今后也就不便提了。”德林唯唯称是,告退下来。当日晚车仍折回天津。先到督署将总统的面谕说明,然后回厅见了士英,将总统抱歉的意思也代为达到。士英跳起来,说:“他只说一句抱歉就算完了吗?对于倚势行凶的霍正义,难道也没有一个下回分解吗?”德林道:“你这人真是毛净,凭总统的身份向你道歉,还要怎样呢?他既说有办法,一定有办法,难道还能对你我具清折说明一切吗?依我劝你,赶紧回家吧。这一场官司总算得到胜利,最好适可而止吧,霍正义他绝不会再去杀你。”文士英自己一想也笑了,说:“老项只看见那一张报纸绝不会饶他,我们看笑话吧。”士英回家。第二天早晨,托了一个朋友到侦探处去打听,回来说昨天夜车,霍正义同马子玉一齐回北京去了,究竟因为什么,外间还不知道。可见项子城的手段神速,不动声色就安排好了。做小说的一支笔难说两家事。
原来霍正义领着六名侦探从文家出来,一直回他们的下处。马子玉当然张罗一切,好买侦探长的喜欢。正义洋洋得意,自以为屈服了文士英,从此天津市上我可以横行无阻,从怀中将二百五十元拿出来,要分给大家。马子玉说:“这个使不得。大哥头天到差,便发了这样一个利市,理应留着这钱给大哥取一个吉利,以后再有外财,我们大家平分还不晚呢!”众人听子玉这样说,也都附和着,不肯要这笔钱。正义说:“既然这样,我先带起来,留着咱们下小馆喝酒好了。”他将钱带起之后,马子玉抽了一个冷子,便到电报局去拍了一封密电,给警察总监吴必翔。将正义讹索士英的事完全说明了,并声明自己同众人受他威胁,不敢不从。不过赃款却一个也没敢要,谨先禀明,以免将来受了牵累,请总监训示做主云云。吴必翔的本意,原不愿侦探界中加入正义。当初云雷推荐时,他是不得已而附和。后来正义到了北京,挂上公府头等侦探头衔,也不把吴必翔放在眼中,连警察厅都不曾去过一次,却由公府侦探处知会必翔,叫必翔行文驻津侦探一律归正义指挥调遣。必翔心里老大不痛快,但是又不敢不遵。他在暗中,却知照马子玉诸事谨慎小心,霍正义胆大妄为,将来不要受了他的牵连。哪知正义头一天到差,便做出这样事来。子玉焉肯同他蹚这浑水!所以秘密给吴必翔去电报告。必翔接着这个电报,便私自去寻公府侦探处处长袁家骏,向他报告一切,说:“将来正义如闯了大祸,我们警察厅的侦探可不能替他分担罪名。”袁家骏的为人很明白的,并不袒庇正义,说:“你自管放心,我早晚必设法将他调回北京,决不能任着他的性儿在外闯祸。”当日夜间,家骏见着总统便说:“霍正义野性难驯,总以调回北京为是。”总统点点头,当时并未十分注意。哪知第二天杨德林便来禀见,报告文士英一案。总统对景生情,这才明白昨天袁家骏的话确是有因而发。一面将德林打发走了,一面叫秘书厅的人赶紧给某外报去电更正,一面又传袁家骏,当面吩咐给霍正义去电报,叫他连夜赶回北京,有紧要公事等他去办。家骏下来便给正义拍去一电。同时吴必翔也有电报给马子玉,说是北京发生了一件无头案,必须他回来采访。两人同时接着电报,便商量乘夜车回京。及至到了北京,马子玉直到必翔宅中面禀一切。霍正义却跑到八埠中,足足闹了一夜,第二天午后才到公府侦探处报到。袁家骏见了他,满面春风,很和平地对他说:“昨天西安路都督有电报来,向总统说西安自你走后,省垣之中居然发现了不少乱党,可恨那一班无用的侦探,眼睁睁看着一处也破获不着。路督急得无法,这才向总统恳求,借用你两个月。俟等乱党机关一律破获之后,便即日遣你回京。总统本舍不得放你走,是我至再替路督说话,暂时借用一次,下不为例,总统这才准了。你收拾收拾就急速起身吧!早早地去,好早早地回来,路上不要耽延工夫。”正义一听这话,真是喜从天降。本来他到北京并非发于本心,前文已经说过,他时时刻刻总想着有机会仍回西安。如今却奉总统允许,给三个月的假,到西安捕拿乱党,真是天外飞来意想不到的幸运。他连连给袁处长请安道谢,说:“卑弁承处长这样栽培,不知怎样叩谢您才是呢。”家骏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将来你回北京多勤劳一点就有了。”正义道:“那是自然,还用处长吩咐吗!”
他辞别了袁家骏,当日收拾收拾,第二天一早便起身到陕西去了。那时陇海路尚未修成,只有从京汉路先到河南,然后再起旱到西安,至快也得走八九天才能赶到。项子城约摸他快到西安的前一两天,给路成章去了一个密电。在未去密电之前,先有一个电报,是告知路督,早晚有一最关重要的密电,叫路督亲自翻译,不要假手他人。路督接着这个电报,心里忐忑不定,什么重要的事呢?竟会郑重到这个样子。他生平最怕项子城,对于项子城的话焉敢不遵!但是一个督署中同北京的往来密电很多,他终日把着大烟枪,哪里有闲工夫去翻电报!要交给旁人吧,既违背了总统命令,又怕真发生不妥。后来想了一个法子,把他的大公子路启元叫过来,派他到电报处专管接收密电。如有从北京总统府来的,不准假手旁人,赶紧拿到自己的烟室,当着面翻译,不许叫第三人知道。路公子虽是一个学生,却很有见识,知道这里面必有重大关系,他便不辞劳苦地在电报处坐守。果然未出两天,由北京总统府拍来一封密码电报。路公子并未叫电报处登记,便放在衣袋内,到他父亲烟室中,低声说道:“北京的密电来了。”路督一听,心里更惶惶然,恨不得即刻知道内容如何,立逼着赶紧翻译。路公子忙取出密码电本来,翻一个写一个。路督在旁边瞪眼看着。公子道:“您先吸烟吧,我少时就翻完念给您听不是一样吗?您看着,我倒翻得慢了。”路督只得又躺下吸烟。但是这一筒烟,无论怎样也吸不熨贴了。路公子将电报翻完,偏不即刻给他父亲看,仍旧揣在衣袋里,却趴伏在烟榻前。路督发急道:“你翻完了倒是给我看看啊!”公子笑道:“不必看,看了添烦。”路督愕然问道:“什么事添烦,难道是丢了官吗?”公子道:“不是不是,是派您杀一个人。”路督忙问道:“杀谁啊?”公子道:“请您猜一猜吧。”路督想了想,说:“这西安城中,并没有什么出名的人物,倒叫我杀谁呢?”公子道:“您先不必问杀谁。我先请教您,总统如果叫杀这个人,您到底杀不杀呢?”路督道:“既然总统有命令,无论他是谁,我也要杀,还有什么肯不肯呢?”公子道:“假如是您心爱而最得用的人,您也肯杀吗?”路督哈哈大笑,说:“你怎么说起呆话来了,我这里有什么得用的人?只有一个霍正义,还被总统调到北京去了。”公子连连摇头,说:“您还拿霍正义当好人吗?要叫我看这个人早就该杀。”路督听公子这样说,心里很不快活,说:“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张口就敢说这样话。怎么见得正义该杀呢?”公子道:“正义在西安一年,闹得怨声载道,差不多这一座省城的绅商富户,都叫他讹诈到了。他来到您眼前,便假装驯顺,其实合城的文武官员,再没有照他那样胆大妄为的了。上次北京调他,他不肯去,他是把西安看成一块肥肉,再也舍不得撒开了嘴。您还认着他是犬马恋主呢!到后来因为他不去,把总统招恼了,误会是您不放他去,几乎把一个都督丢到他的身上。这种人简直要不得,您怎么还想他呢?”一席话说得路督默然无语。他心里半信半疑的,也似乎有一点觉悟了,又催问道:“我们没工夫说这些闲话。你到底告诉我,总统是要杀哪一个?”路公子微微一笑,说:“总统要杀的,就是您那心爱得力的人。”一句话把路督说得惧然发愣,说:“岂有此理,霍正义并不在西安,叫我去杀谁啊?”路公子道:“假如正义真在西安,您是杀他呢,还是放他呢?”路督道:“他果然在西安,既有总统命令,我哪有放他之理!当然也得照命令行事了。不过总统既看他好才调了去,怎么调去还不到两个月,又要杀他呢?”路公子道:“我早就看透了,他一到北京就没有活命。不过不死在北京,仍然死在西安。这真应了一句俗语,是‘生有地死有处’了。”路督道:“你怎么看出来的呢?”公子道:“他在西安无法无天的惯了。一旦跑到北京,野性难驯,当然还要照方抓药。总统耳目是灵的,得着他那不法的消息,还能留他的性命吗?”路督点头叹息,随要过电报来。见上面写道:
西安路督:霍正义回陕,执而杀之勿赦,事竣电复。公府真印。
路督看完了,连连皱眉,说:“正义这种人,固然死不足惜,不过这样糊里糊涂的也不宣布罪状,又不把他杀在北京,偏偏要假手于我,这究竟是什么用意呢?”路公子道:“看起来,总统必有难言之隐,不愿在北京正式诛戮,这才叫他回西安就死也是有的。横竖我们遵令办理就完了。”路督道:“既然这样,索性就派你去办吧,我也不便再见他了。他是将死的人,我们也不便再说他好坏。他总算伺候了我几年,死后给他一份衣衾棺椁,把他掩埋了好啦!”路公子答应下来,便去布置一切。
你道路启元为何同正义这样过不去?为何正义在西安时候,他不向路督谏言,偏等到这时候才说话,岂不近于落井下石吗?殊不知正义在西安,他是正走红运,督眷极隆。凡西安的官僚,巴结他还怕巴结不上,谁敢给他说坏话呢?路公子正在读书,当然更没有人向他说啦。其实官场最嫉妒,平素见他得宠横行,早已心怀不满。再加上他目空一切,全省之中除去都督一人,无论是谁,他也不看在眼内。大半小人得志,全是如此,也不止正义一人。况且他因为逞能邀功,无形中自然有不少受他排挤的,全都怀恨在心。他在西安时,虽然不敢说他,走了还有什么顾忌的呢!因此路公子的耳中,所听见的简直没有一个人给他说好话。如今的结果却把密电落在路公子手中,他焉能放过呢?不过路公子是很有心计的人。他生怕直接说出来,他父亲追念旧情,不忍得下手,因此先用话试探,又一步一步地稳住了,使路督无法转圜,然后才举出霍正义来。路督虽有怜惜之心,一者不敢违背总统的命令,二者想公子所说的话,未尝无理。像正义这种人,留着他,将来未必不为己身之害,索性解决了也好。不过人全有一个见面情,等他到了眼前难免有点不忍下手。因此把这一份杀人的差使便委给儿子路启元,又嘱咐代他办理身后,也要算公私两尽了。路公子领了他父亲的密谕,自己想一想,这件事决非我个人的力量所能做到,必须先寻一个得力的帮手,然后再定一条极稳当的计策,方才可以成功。要不然,深恐画虎不成,反类其犬,到那时,可就更难着手了。不过到底去寻谁,却很有斟酌余地。不妥靠的人,固然办不了这样大事,虽然妥靠,而他的能力不能降服正义,仍然办不了这件事。能力是正义的敌手,然而他同正义并没有深仇宿恨,又未必肯办这种事。必须三面全都恰合,然后才可以胜任愉快。似这种三面恰合的人,却向哪里去寻,这岂不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吗?路公子想到这里,深悔自己不应当领这种差事。但已经答应下来,怎好再回复他父亲说我办不了?青年人全有一种好胜心,无论如何他总是要办的。自己回到书房中,闷闷不乐。他有一名伴读的书童,外号叫墨猴儿。因为他面目非常之黑,而身体又非常矮小,所以才得了这一个诨名。别看他外貌不扬,却非常机警,而且坏主意非常之多,路公子倚之如左右手。如今见公子面有忧色,他便打听为什么事这样发愁。路公子没好气地回道:“你打听什么?我说了你也办不了啊。”墨猴儿笑道:“我的少爷,您还没有说,怎么就知道我办不了呢?”一句话把公子问住了,笑道:“真有你的。我告诉你吧,错非你是我的近人,我决不能对第二个人说。”随将总统来电,叫杀霍正义,都督如何派他办理,他如何为难的话,全对墨猴儿说了。墨猴儿听罢,大笑道:“我的公子爷,怎么这一点小事就把您难住了?据我看,要杀霍正义,真是探囊取物,易如反掌,有什么可为难的?”路公子道:“你不要把事情太看容易了。那霍正义武术精奇,十分了得!寻常一二百人都不能近他的身。如果杀不了他,不定得被他杀多少呢!”墨猴儿道:“我们只以智取,不用力擒,有什么可怕的。”公子道:“这一层我也晓得。不过智取也得有帮忙的人,这个人就很难寻觅呢!”墨猴儿笑道:“有什么难寻的?眼前就有一个再适当不过的人,不过少爷不往他身上想罢了。”路公子忙追问何人。墨猴儿附在他耳旁,低低说了几句。公子不觉跳起来,鼓掌大笑,说:“难为你,怎么就想到他身上呢!这个人真是再好没有了,与我所虑的三种难处,没有一件不适当的。你快打电话,把他招呼来,咱们急不如快,好早早预备一切。”墨猴儿答应一声,便去打电话。
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正义在西安时的副侦探长贾长洪。自从正义走后,路督还不肯开他的缺,仅令贾长洪以副侦探长兼代侦探长职权。贾长洪心里很不自在,霍正义既到北京有了优差,便不能再兼西安侦探长的职务。我虽是副侦探长,当然可以扶正。如今却不把这个缺给我,反令我替他代理,都督的心眼儿也太偏了。他心里虽这样想,面子上却不敢露出来。后来想了一个法子,便极力巴结路公子,想要借公子的力量向都督说话,好把自己补了这个侦探长的缺。他每逢见着路公子,总是隐含着说霍正义种种劣迹,从前在西安时怎样倚势凌人,怎样诈欺取财。又说自己怎样洁身自好,虽与他同事,却不曾使过一个额外的赃钱。又诉说自己代理侦探长,怎样勤劳,不知得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实补这项差使。唠唠叨叨,无非是想叫公子替他说话。路公子因为正义是他父亲最得意的人,自己得不着机会,也不肯冒昧地说这些话。如今机会来到,算是把正义解决了。贾长洪的事,当然顺水推舟,唾手可得,也用不着自己再说话。他当时却忘了利用贾长洪杀霍正义这一着了,后来经墨猴儿给他提醒,他才恍然大悟,立刻叫墨猴儿打电话招呼长洪。长洪听见路公子叫他,心里非常高兴,以为这侦探长的实缺必然轮到他头上了,马不停蹄,即刻便跑到督署来。见了路公子,先深深请安,说:“少帅呼唤卑弁,一定有什么喜音,卑弁先在这里谢谢少帅了。”路公子笑道:“我还没对你说什么,你怎么就知道是喜音呢?”长洪笑道:“少帅的栽培,当然不会错的。”公子道:“我叫你来,是有一点事告诉你。如今总统又把霍正义打发回来了。”公子才说得这一句,长洪立刻颜色惨变,说:“既然这样,卑弁只有辞去差使,也决不能再伺候他那样的侦探长。”公子道:“你先不要性急,还有下文呢。他这一次回来,面子上是仍回侦探长原差,骨子里却是一劳永逸,侦探长归你实受。不过得要用你做一件很大的事,但不知你能担任不能担任?”长洪听不明白这话,便问道:“少帅这种吩示实在叫卑弁无从索解。既然他回原差,怎么我又实受呢?要说到大事,无论怎样大法,自要少帅吩咐一声,卑弁就能去做,有什么敢不敢呢?”公子道:“既然这样,我就对你实说了呢。”随取出公府的密电来,尚不肯遽然交付长洪之手,却向他说道:“这件事关系太大,是叫你杀一个人,而且是叫你杀一个同事多年、素有交际的人。你如果杀了他,便可以做侦探长。你要杀不了他,侦探长还是得正义去做。你先想一想,向我说一句不犹豫不恍惚的决断话,然后这件事才有商量余地。”长洪道:“无论他是谁,只少帅有吩咐,我就敢杀。难道必须正义来才能做吗?卑弁也一样能做。”公子道:“既然你敢做,就先看一看这个密电吧。”说罢将电报交在长洪手中。长洪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他面子上虽然力持镇静,然而那种惊喜欲狂的神情,已经不期然而然地表现出来,却故意问公子道:“这事很怪啊,到底因为什么要杀他呢?”公子拂然不悦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连都督全不敢向总统问,你怎么倒要向我问呢?这样看你一定是不忍杀他了。我只有先把你看起来,免得走漏了消息。俟等杀过正义之后,谁下得手,我便保谁做侦探长。”这一席话,可把长洪吓坏了,急得他向公子跪下,说:“少帅不要生气,卑弁敢告奋勇,必能办理这一件差使,决无舛错。如果杀不了正义,请少帅砍卑弁的头,就拿卑弁当作正义。”路公子哈哈大笑,说:“你起来吧,要不这样激你,你还犹犹豫豫的没有一个决断呢。到底是怎样杀法,你先说给我听听。”长洪立起来道:“回少帅的话,要杀正义,似难而实易。比如要用力取,纵然有百十条壮汉,也未必是他的对手。要以智取,他本是一个极粗鲁极骄傲的军人,我们先用高帽子将他扣住,然后再用酒将他灌醉了,俟等他醉了之后,用手指粗的铁条将他两臂缠起来,他就有项羽拔山扛鼎之力,也无法施展了。那时想怎样处治他,便怎样处治他,难道还怕他逃走了不成!”路公子道:“也只好这样办。不过你可要格外谨慎,手下应用的人,也得挑选以前同正义感情不洽的,免得预先走漏了风声,发生意外,到那时连都督都不好交代了。”长洪唯唯称是,并说:“少帅自请万安,差不多一个侦探局中,对正义全是怕好,面子上虽附和他,骨子里却非常嫉恨。如今听见这个消息,卑弁敢保没有一个不喜欢帮忙的,决不会走漏了风声。”路公子道:“如此甚好,你就赶紧去预备吧,大约正义明天不来,后天一准到了。”
长洪答应下来,回到侦探局中,先开了一回秘密会议,宣布总统来电,少帅交派的始末根由。并向大家说:“众位兄弟帮我这个忙,将来事成之后,全可以升一步。”大家听了果然欢喜踊跃。内中有一个侦探,外号叫小诸葛姜三的,尤其特别起劲。原来姜三是侦探局中一位广有韬略的谋事,从前霍正义当侦探长,关于采访案件,设法拿人,种种事情,姜三出的力很不少,等到擎功领赏,正义却不肯把他开在前边,因此两人很有嫌隙。后来正义走了,长洪接这个差使,对于姜三确是推心置腹,有什么功劳,总是把他列在前三名,领出来的赏金,也大股大份地分给他。因此姜三很佩服长洪,常常为长洪划策怎样可以实补这侦探长,无论如何不能使正义再回原差。如今忽然得着这种消息,真是天遂人愿,恰中下怀。本来侦探界中哪有讲道义的人?何况正义平素行为又有自取之道。如今刀把子到了人家手中,焉有不设法宰他之理?姜三对长洪道:“局长要办这件事,第一步得要离开省城。因为正义是都督第一个心爱的人,他一到省城必先去谒见都督。都督如果见了他,追念旧情,就许把他开放了,而别寻一个顶替的,到那时可就后患方长了。纵然都督不放他,我们在省城以内将他杀死,这个风声传进都督耳中,他也必要说我们不讲义气。那时侦探长这个缺,还不定落在何人手中,我们岂不是白干了吗?”一席话将长洪提醒,忙向姜三讨主意,说:“必须怎样才可以免去后患呢?”姜三道:“这事并不难。离省城八里外不是有一座渭阳镇吗?那镇上有一座庙,叫作观音庵,是去年新修的,房屋整洁,院落宽敞。正义从旱路来,必然从庙前经过。我们只需如此这般,管叫他插翅也飞不出去。”他说到这里,向长洪耳边低低说了几句。长洪点头称善,立刻调兵遣将预备一切。当日渭阳镇上便悬灯结彩,观音庙前交叉五色国旗。并在庙门前贴了许多标语,什么“欢迎除暴安良的霍侦探长”,“欢迎霍侦探长仍回原任”,“霍侦探长是西安的福星”,“霍侦探长是人民的保障”,红红绿绿五花八门,贴满了一座庙墙。长洪又约出本镇的几位绅商出来作代表,预备欢迎正义。镇上的人提起正义来,谁不惧怕?乐得乘此机会,向他联欢。因此一约会便出来一二十位,全是衣冠齐楚的,等着迎接这位侦探长。
却说正义此次回陕,本是兼程并进。当贾长洪预备的那一天,他已经就快赶到了,坐着一辆轿车,带着一名跟人。赶车的知道这位老爷心急,皮鞭雨点儿似的向骡子身上抽打,意思是无论如何也要当天赶到渭阳镇,明天一早便可以进城。直到日落西山还不肯停住。正义问赶车的:“离镇尚有多少路程?”赶车的回说:“只剩了七八里路了。”正义道:“既然这样,咱们紧着走,不必在村里借宿了。”赶车的答应一声,又在骡子身上抽了几鞭。那骡子仿佛惊了似的,向前直跑。掌灯以后,借着星月之光,远远地已经看见了那一座镇店。正义道:“咱们赶到了镇上,可投奔六义店,听说那个店比别家还干净些。”赶车的答应着,转眼已经来到镇上。这座六义店,是一进镇的东门,坐北朝南,很大的一座客店。正义的车才赶进店门,尚未跳下来,就听见有人招呼:“侦探长到了!请大家快出来欢迎。”这一句才说完,就见从柜房中走出十几个人来,都穿着长袍短褂,一齐围在车前,高声说道:“本镇绅商,恭迎侦探长霍老爷。”正义此时倒不觉愕然一愣,心想,我来到这里,他们为何预先就知道了呢!只得跳下车来,同大家周旋。才说了没有两句话,从店外又拥进十几个人,为首的越众当先,过来一把捉了正义的手,说:“大哥你可回来了,真要把小弟想杀。”正义借灯光一看,不觉失声叫道:“原来是贾贤弟,你们为何来到这里?”贾长洪道:“大哥先不要问,我们一同到观音庙去吧,那里给您预备好了行辕,且比这里干净得多呢!”一壁说着便将正义拉出店外,众人随在后边,如流星捧月一般,一直把正义捧到庙中。正义见庙外悬灯结彩,还贴着不少的标语,全是欢迎他的话,这一喜真非同小可,心说:我霍正义可真是要走红运啦!还没来到省城,就有这许多人欢迎招待,并且侦探局的旧同事也都在这里,给我助威,明天到了省城,还不定有多少人要瞻仰我的风采呢!此时连庙里的和尚,也披着袈裟出来欢迎,嘴里还念着:“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霍老爷,今天又回来了,这真是我们西安人民的幸福,所以佛菩萨保佑您一路平安,大吉大利。”正义进至庙中,大家将他让至禅堂。只见禅堂燃着极亮的玻璃灯,陈设着老式的桌椅,还挂着围桌椅披。正义急不能待地问贾长洪:“你们大家为何知道我今日来到,特特预备这大排场的欢迎?”长洪笑道:“这事谁不知道,都督给总统连去了三个电报,调您回来,好容易总统允准了。回电说已经打发您起程,我们大家便想着必须要有一种特别的欢迎表示。本想着在省城举行,偏偏昨天奉都督令,派到本镇采访一宗案子。是姜三出主意,说我们何不在本镇上先欢迎一番,也好叫乡间知道霍老爷已经回来,将来西安地方决不至再有什么土匪强盗了。这虽是为欢迎大哥,究竟也是为宣传咱们本局的名誉。因此同本镇的绅商一说,他们也都非常乐意,便寻到这一座观音庙。大家都说这个地方最为合宜,房屋既干净,地方又冲要,可以使本镇及附近各村庄的人民全都知道,这也是为大哥传名。将来再办什么案子,也一定格外便利。”正义听了,自然格外高兴。又当着大家极力吹牛,说自己在北京,怎样刺杀殷桂生,总统怎样奖励他,赵都督怎样倚重他。此次回陕,在总统本舍不得叫他来,是他托袁局长说了许多的好话,这才准了他三个月的假。将来假满之后,仍然得回京伺候总统。长洪道:“总统净顾自己便利,却忘了陕西的治安全是大哥一个人担负呢!将来假满之后,尽可不必回京,请都督回一封电报就完了。都督如果不肯,我们大家情愿上公禀挽留,料想都督也不能违背大家的意思。”长洪这一套话,恰恰句句打入正义心坎。他益发欢喜踊跃,问长洪:“可有什么吃食没有?我们走了多半天,心里早觉着饿了。”长洪笑道:“我们见了大哥,欢喜得只顾说话,却把吃饭忘了。其实酒席早已定好,这本镇上新开的渭阳楼,菜蔬很为适口。本镇绅商定了一桌,我们大家又定了一桌。今晚给大哥接风,我们大家正好痛饮。”随吩咐庙中的杂役:“快知照渭阳楼,这就摆桌,愈速愈妙。”果然不大工夫,酒菜俱已摆齐。馆子的厨房,早已安置在庙中,所以一声令下,就立刻调摆好了。大家拱正义居中首座,由本镇商会会长叫作朱子嘉的在上首作陪。本庙的当家和尚,叫作法了的在下首作陪。贾长洪同姜三,还有几名头等侦探,也一律坐在这一张桌上。其余的绅商同二等侦探,便在那一张桌上坐定。正义是大吃大喝,说自己一路上也不曾痛痛快快地吃一顿饭。今天酒菜全好,我们可得尽量地吃一回。长洪见他豪饮大嚼,便手执酒壶,说:“大哥向来是海量,这样小杯子你如何能用,快快换大碗来!”和尚法了凑趣,说:“本庙有一只古瓷大杯,比茶碗还大两倍。美食不如美器,快取来给霍老爷饮酒。”左右将杯取来,是一只红花绿地的大杯,果然特别加大。正义接过来。长洪说:“不要辜负了这古磁大杯,大哥先干三次,然后再正式地喝。”正义果然干了三杯,连连赞道:“好酒啊好酒。”本来那壶中是净流干酒,并没有一点掺兑,所以饮到口中是甜的,然而后力却非常之大。正义喝了三大杯,足足有一斤多酒。长洪又继续着给他斟,接二连三,足足喝了有三四斤。在座的人,你一言,我一语,无非是捧架这位侦探长,说将来都督如何倚重,前程如何远大,同座的人如何受他的庇荫。正义此时,仿佛驾了云一般,自己忽忽悠悠的,语无伦次。无非是吹他在北京的功劳同将来的发展,最后连舌头都短了,举起酒杯来,问长洪道:“我往哪儿喝啊?”长洪笑道:“往嘴里喝,还用问吗?”正义道:“我的嘴到哪儿去了,怎么找不着呢?”长洪道:“大哥找不着,小弟替你找。”说罢抢过来,一手扶着酒杯,一手推着正义的头,大声说道:“张嘴!”正义一张嘴,这一大杯酒完全灌下去了。他身子一晃,顺着椅子,早已溜到地下。
众人见正义倒了,朱子嘉同法了连忙站起来,一齐伸手去挽,却听贾长洪高声说道:“众兄弟可将庙门关好,不许一个人出入,快快过来动手!”这一声令下,同座的与邻座的十三四个侦探,倏地一齐立起身来。有两个飞也似的跑出禅堂之外,其余的从身上取出手枪短刀铁条,像凶神似的把眼睛瞪得滚圆,大有吃人之势。这一来,可把在座的绅商和尚全都吓坏了。朱子嘉仿佛是一头猪仔,夹着尾巴就想跑。法了也变成了磨房的驴,一个劲地念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其余绅商,有抖作一团的,有上气不接下气的,还有一位山西掌柜吓了一裤子稀屎。贾长洪一壁指挥侦探捆绑正义,一壁向大家解释,说:“众位绅商同本庙当家的,千万不要害怕。本侦探长是奉总统同都督的命令,带领众家弟兄前来捕拿霍正义。因为他武术精能,颇难力取,只可将他灌醉了,然后下手,与众位并无丝毫关系。不过在未解决他以前,你们无论是谁不准出庙。谁要一定出庙,先把他捆起来,打四十军棍,然后再说。”众人诺诺连声,说:“我们一步也不走,静候侦探长发落。”长洪将众人稳住了。此时侦探等七手八脚,把一个烂醉如泥的霍正义已经从桌子底下拉出来,将他上身的衣裳一律扒净。然后取出很粗的铜丝电线来,将两臂缠了足有一百余遭。这种电线其性甚柔,而其质甚坚,缠在身上是无论有多大力也挣不开的。正义虽然沉醉,究竟不是完全失了知觉,两臂被铜丝杀入,哪有不疼的道理。这一疼,他那酒便醒了一半,何况上身衣服脱去,被凉风一吹,脑筋更清醒了许多。他微微睁开二目,见自己卧在地上,两旁立着十几个如狼似虎的人,全是从前同事的侦探,贾长洪也在其中。正义还认着大家是同他开玩笑呢,大声说道:“老贾!你哪有这样胡闹的。大冷的天气,为何把我衣服全扒去?你们拿什么捆着我的胳臂,杀得这样生疼,快快地解开,不要胡闹了。”他说到这里,酒往上一涌,哇哇地全吐出来,这一来更明白多了。贾长洪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公府的密电来,向正义道:“霍大哥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而且是多年的老同事,小弟决不愿动你一根寒毛。不过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只好求你原谅我们吧。”正义并非痴呆之人,他听了这几句话,心里还不明白吗?当时把五斤烧酒的力量,全吓到九霄云外去了,激灵灵一个冷战,直着两眼问道:“什么上命差遣?我不明白,你快快实说了吧。”长洪道:“实对你说,北京项大总统有电报来,叫杀你。你要不信,电报现在这里,我念给你听。”说罢高举着电报大声朗诵了一遍。正义一听,立刻把脑袋垂下,默然无语。少迟了一会,他又抬起头来向长洪道:“什么话也不用说了,就求贤弟把我解到省城,同都督见一面吧。”长洪听了,微微地冷笑一声。说:“都督要肯见你,就不叫我们在这里捕拿了。咱们同事一场,对于你的身后,必尽力办理。好在你只有一个从妓院领出的姘头,并无妻儿老小。有什么自管对我说,凡为我力量所能办到的,我无不遵照办理。”正义到此时,倒是很表现一种英雄气概。他哈哈大笑道:“我真佩服龙云从,他早就看到这一步。我是利令智昏,自投罗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自出世以来,直到而今,也不知杀了多少人。这是冤冤相报,也不算委屈我。我死了之后,你们买一口薄材,把我葬在西安城外,我就感激不尽了。我那个姘头,她原是天津人,贾贤弟可以告诉她,叫她仍回天津。我这几年,虽然弄的钱不少,却都是随手挥尽。家中只剩了几箱衣服,还有家具陈设之类,统共算起来,也不值三千块钱。最好衣服叫我那姘头带了一走,家具陈设,你们大家分一分,作个纪念吧。”长洪道:“好好,我一定依着大哥的话去做,横竖早晚是这么一件事,莫如我们大家早早送大哥升天堂吧。”正义道:“快一点也好。你们大家先把我扶起来,我要朝西安省城磕一个头,谢谢都督几年的恩遇。”长洪道:“这个可以。你们快扶大哥起来,咱们就到庙的后院去吧。”两个人架了正义,一直架到庙后的空地上。正赶上天空的皓月很明,又有两个人高举着煤油灯,照得如同白昼一样。正义来到后院,问长洪道:“你们是刀砍呢,还是枪毙呢?”长洪道:“总统的电报上,只说叫杀你,并没有枪毙的话,当然得要照电报行事了。”正义听了,不觉皱眉道:“既然这样,哪位兄弟掌刑,就给我一个爽利吧。”长洪道:“这个无须大哥吩咐,决不能叫你受着丝毫痛苦。”正义一矮身子,跪在地上,朝着省城叩头。长洪乘他低头之际,向旁边某侦探一努嘴。那个侦探手执一柄极锋利的鬼头刀,蓦地抢上前去,手起刀落,用十成力量劈下来。只听“咔嚓”一声,连肩带臂,劈掉了一只胳臂。脑后虽劈进有三四寸深,却未将气管砍断。正义大吼了一声,旁边执灯的人,吓得将煤油灯也扔在地上。长洪一脚踢开了执刀之人,从他手中夺过刀来,下狠地一砍,将头颅砍落,然后向大家说道:“你们真是废物,连这一点事也办不了,还不快将死尸移开,将头颅缝在腔子上,明天好装殓掩埋。”说真了,这也是报应循环。当初正义刺杀殷桂生时,过于残忍,所以到他临死之时,也阴错阳差,叫他尝一尝这特别痛苦。可见世界之上,除去对外战事可以白杀死人之外,其余决没有白杀的道理。正义当刺杀桂生之时,是何等得意,哪知道为时未及三月,自己便得着这种结果呢!
闲言少叙。却说贾长洪杀完了正义之后,仍回到禅堂。对大家说道:“我们的公事已经办完。你们诸位自请随便回家,到外边也不必提庙里的事。正义坐的车子,同带来的跟人,全在六义店住着,明天我自有处置的法子。”众人听到这话,仿佛像待决之囚,忽逢大赦,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跑出庙门,才喘过一口气来。唯独和尚法了,战战兢兢地连禅堂也不敢出。因为庙后眼睁睁地杀死一个人,他怕闹鬼,所以连一动也不敢动,只拉着长洪的衣襟,央告道:“贾老爷,千万别走,给我壮壮胆吧,我可真害怕啊!”长洪笑道:“你提防着吧,霍老爷死在你的庙内,天天夜里得寻你去做伴。我们明天回省,看你还找谁给仗胆。”这几句话,更把法了说得见神见鬼,不知如何是好。长洪便乘势敲他,说:“你要想霍老爷不找寻你,除非是给他念七七四十九天经,超度亡魂,他自然感激你的好处,不再拿你开心了。”法了连声答应,说:“我一定照办。”果然后来他真照着这样去办。不过霍正义找寻他没找寻他,做书的人可就不知道了。第二天长洪在本镇上买了一口棺材,将正义装殓起来。赶车的车钱如数开付了。跟人原是侦探局差役,仍然带回局中。大家回到省城,将经过情形报告与路启元。启元十分满意,向他父亲销了差。路成章也只好付之一叹,忙叫秘书处给公府回了一封密电,报告正义伏法的情形。
项子城接到这一纸电报,恰赶上赵秉衡正同他对坐谈话。子城看完了电报,便随手交给秉衡说:“这个人死了,也算去了心头一块病。”秉衡接过来看了看,笑道:“总统的手段真高,这是秉衡做不到的事情,总统居然能做,足见是英断无双了。”项子城听他这样说,不觉眼珠一转,似乎有一点不受用的神气。又谈了几句闲话,突然问秉衡道:“你知道民党之中,还有一个比宋樵夫厉害的,我们可有什么法子收拾他吗?”秉衡被这一问,急切间答不出所以然来。略停了一刻,低声问:“总统说的倒是谁呢?”项子城哈哈大笑说:“凭你这样智多星,却不知道是谁,还来问我吗?”秉衡也不敢再往下问,只好含糊答道:“收拾倒很容易。不过想要照收拾宋樵夫那样的收拾,恐怕急切间没有适当的人吧。”子城道:“你这话说得很对。本来照殷桂生那样的材料,哪里去寻第二个?只可慢慢地想法子吧。”说到这里,又拿旁的话岔开,随便谈了几句,秉衡便告辞出府,仍回天津。
秉衡的身体本来非常瘦弱,他每顿饭只能吃半小碗鸡粥,或是两片糖山药,终日专仗着乌粮生活。乌粮是什么呢?便是大土公膏。他一天一夜,总要吸到二两开外。但是鸦片这种东西,无论你炮制得怎样得法,收藏的日子怎样多,它那种火气总是免不了的。人的脏腑终年被它熬煎,当然要发生内热,何况秉衡的体质,本来就是阳旺阴亏,枯木生火,再加上鸦片的火力一催,当然更热得不可开交了。始而是吃些个水果罐头之类,可博得一时清凉,然而日久天长,也渐渐地不能发生效力。他因为明白一点医学,深知羚羊这种东西专能清肺肝之火,于是特特派人到达仁堂,买了一只真羚羊角,拿钢锉锉成细面,凉水冲服。拿这个代茶,喝下之后,立刻觉着六腑清凉,两腋生风,将一腔的热火不知排除到哪里去了。他有两个贴身的小厮,一个叫玉琢,一个叫金相,全都十八九岁,已经跟他四五年了,专管轮流烧烟及伺候茶水点心之类。秉衡每日饮羚羊水,也是由他两人代为磨制冲兑,从不假手旁人,甚至连自己亲眷都当不上这种差事。这两个孩子倒也是赤胆忠心地报效赵督,对于自己责任应办的事,兢兢业业,丝毫不敢疏忽。有时候赵督晋京,便把他两人一同带去。他们在赵督公馆中,轻易连大门也不出。他们虽然都是北京人,一年也不准回一两次家。有一次项大总统又用电话招呼赵督来京,赵督便连夜赶到,金相、玉琢当然是随他一同来了。第二天金相忽然请假,说他母病沉重,要回家去探望一番,还要侍奉几天汤药。秉衡便给了他五天假。五天后回来销假,说他母亲已经好了。紧跟着玉琢又来请假,说是回家娶媳妇。秉衡道:“怎么这样巧呢?他娘的病才好了,你又要告假。”玉琢道:“老爷不高兴,我过几个月再娶妻也没什么要紧。”秉衡道:“那又何必呢!你娶妻原是一件好事,我赏你半个月假,另外给你三十块钱。我可不能在北京等你,早晚公事办完了,我就得回天津。你假满之后,赶紧到天津去,要逾期不来,我一定开除你。”玉琢连声答应,又谢了都督,便回家娶亲去了。
秉衡在北京住了一个星期。项子城同他商量大选的事,意思之间总觉着没有十分把握,便授意秉衡,叫他回天津寻杨德林。因为德林部下养一部分会拳术的打手,名儿叫作“尚武团”。这个团中,一共有两千多人。另有三二十位教拳术的教师,软硬功夫无一不备。凡在团中的武士,最低限度也有二百斤以上的臂力,而且一个个全是身量高大,相貌魁梧。项子城对这一部分人,平素是很知道的。如今办理大选,便想起利用他来,特在密室中对秉衡说:“你回到天津,第一要同德林接头,将来选举正式总统时,务必叫该团全部出发。有这两千多人,在一旁监视着,当然不致发生什么意外变局。其实不用他们,也能办得了。不过有一种难言的苦衷,想来你一定可以谅解的。”秉衡仰着头听,却没有下文。子城只好又接续着说:“我在北京,虽有两师军队,这次大选却完全用不上。以军队干涉选举,这是五洲万国所不许的。吴必翔部下虽有一万多名警察,因为距离太近,谁都认得。况且他们全有公务,也分不开身,因此我才想到杨德林那一部分人。将来调至北京,监视选举,最为合宜。不过怎样安排,还得你同德林当面商洽。”秉衡道:“大选的事酝酿了这许多日子,却没想到尚未完成。假使秉衡不离北京,决不能耽误成这种样子。我在京时,同两院议长全都接洽好了,将来水到渠成,决不至有什么意外变局,又何至借重武力呢?虽说是德林部下,较比用北京军警可免得招人注目,到底这一重痕迹总是要有的,何如根本不用的好呢?”项子城听他说话的语气,是不赞成用武力压成议会,强制议员选他做总统。因此便把话咽住,不肯再向下说了,却拿旁的事岔开,问秉衡:“近来身体如何?”秉衡回说:“内热太重,每天总要吃几分羚羊。要不然,腹中便同开锅一样。”子城皱眉道:“这样说你受病很重了。本来你的烟瘾根本就是不能戒的,只好用治标的法子。我这里倒是有几只真正的暹罗角,回头我叫他们寻出来,你先带一只去,如果吃完了,可以再向我要。”秉衡至再称谢。果然当日晚间,项子城特派侍从武官,拿了一只真羚羊角送到赵秉衡住宅。秉衡打开看,果然与铺子买的不同。他当时磨了一点吃下去,凉意直达小腹,顿觉遍体生凉。秉衡珍重地藏起来,视同拱璧。到了冲服时候,总是自己监视着金相,用极锋利的钢锉,慢慢向下锉成细面,然后再用秤子去平。每一顿只冲二分,便可抵市上的四分。
他回到天津,自己觉着精神很好,甚至连早晚的饭量也比从前略为加增。秉衡认定了是真羚羊的好处。他同项子城通电话时,便连带把这种情形报告给子城,并深致感谢之意。子城道:“你能多吃饭,这是再好没有的事了。不过平常日子,我深知道你不尚口腹。你家里的厨役全是在乡间做大锅饭的手艺,他们哪里懂得做菜。活该你有口福,我这里有一名河南的厨子,是伺候我们二老爷多年的。新近二老爷死了,他跑到府里来,一定要伺候我。我这里已经有十几个厨夫了,哪里还容得开他。明天我打发他到天津去,伺候你好了,每月就给他二十块工钱也不算少了。他为人是很诚实的,决然不会赚你的钱。”秉衡听总统亲口向他荐举厨役,怎好意思说不用,便答应了。第二天晚车,那个当厨夫的果然来督署报到。秉衡将他叫到后宅,只见这个人有四十上下岁,生得浓眉大眼,看样子倒是很诚实的,穿一身粗布衣服,不失当厨子的本色。一见秉衡便深深请了一个大安,自己还唱着名儿,说:“厨夫柏德铭,给都督大人请安。”秉衡因为他是总统荐来的,很有面子,说:“你来好极了。我这衙门里,向来只有一个大厨房连我同内宅带师爷,全是吃一锅饭。如今你来了,我想把厨房分开,你专伺候我同内宅。至于本署师爷,同各科各处的饭,还是由从前的厨夫担任。你可乐意吗?”柏德铭回道:“小的这次来,本是专为伺候都督的,要是做大锅饭,也就不能见出手艺来了。都督这样分派,可见是体恤下情,格外加恩,小的这里谢谢了。”秉衡听他说话规矩,心中很欢喜他,说:“我给你写一个条子,你下去同旧厨房彭顺办理交代,应当添置什么家具,买什么材料,可到内账房,向钱师爷领钱。”说罢写了一个条子交给柏德铭,并派小厮金相领他去同彭顺接头。从此柏德铭便在督署中,专伺候都督两顿饭。他说从前厨房太不干净,所用的家具器皿,也完全不适用。他特特从账房中领出几十块钱来,买了不少洋磁家具,焕然一新。每天从账房只领五块钱,伺候都督两遍饭,两遍点心。他能变着方法,一个月不重样儿,各种菜蔬,无一碟一碗不适口的。秉衡吃了,实在觉着是别有滋味,甚至连宵夜的点心也是翻新出奇,能使吃的主儿格外痛快。因此秉衡对于他十分垂青,说:“从前的厨房报销钱多,而做的吃食,却无一样适口。现在柏德铭,每天仅用五块钱,却能做出许多样菜来。由这上看起来,吃饭这件事,并不在乎花钱多少。花钱多的,也不见得准实惠,花钱少的,也一样可以适口充肠。”赵督这样一夸奖,于是合署上下全知道柏德铭是都督第一个红人,大有每食非他不饱之势。恰赶上有一个在吉林做官的,新从东三省回来,送了赵督四支野山人参,二斤晒干的蛤士蟆。赵督收下之后,自己一想,人参是用不着的。蛤士蟆虽然补养,其性质也偏热一点,自己吃了,恐怕与脏腑不宜。再说这种东西,非有大内御膳房的手艺是做不好的,寻常厨子不要说做,连发也发不开。自己曾在总统府中吃过一回,果然是别有滋味,但不知柏德铭是否也会做这东西。他正在思想着,柏德铭给他端上一碗鸭脯粥来,是夜间的点心。赵督便问他:“你会做蛤士蟆吗?”德铭躬身回道:“回都督的话,小的对于做蛤士蟆是专门擅长的。因为当年项二老爷在吉林做州县官,他老人家身体最弱,有人建议,说吃蛤士蟆最能滋养。那时小的还不会做这样东西,便请了三个月假,特特跑到北京,托情拜师。拜的是御膳房的于厨子。两个月工夫,向他学会了两宗手艺,一样是做蛤士蟆,一样是炸银鱼。这两种做法,全与外间所传的迵乎不同。小的学会了这两样,仍回吉林伺候二老爷。二老爷很夸奖,说小的做的蛤士蟆,果然比本地饭馆中做的格外鲜美适口。二老爷是一年四季,时时要吃这东西的。都督如果想吃,小的今天便领钱去买,明天晚饭便可以端上来。”秉衡笑道:“不用去买,现有人送我很多。我所以迟疑不敢吃的缘故,是恐怕它生热。”德铭道:“这种东西是清补的,一点也不热。都督自请放心吃它,比吃参茸强得多呢!”几句话,把赵督说活了心,立刻叫玉琢取出来交付德铭。原来玉琢因为都督有交派,回家娶亲只住了半个月就回来了。他把蛤士蟆交给德铭。德铭兴兴头头地拿下去,果然第二天就做上来。秉衡吃了,很觉清鲜适口,比在总统府吃的尤为得味,从此便天天吃它。
也是活该有事。这一天他在下午,到租界去拜会一位外国领事。这位领事是才到任的,对于中国政情并不十分明了。他又是一位法学博士,性情非常拘板。赵督去寻他,是因为有一个老民党在租界里窝藏着,想要组织一种日报,反对项子城的大选。这事被中央知道了,便授意秉衡,叫他同领事商议,赶紧将某人逐出租界。秉衡同领事已经接洽过两次,领事总是咬定牙关,不肯允许。说:“某人的报尚未出版,你怎么就知道他有害治安?他果然妨及治安,我们租界当局当然要取缔,也无须贵督劳神。”就这样碰回两次去。到了第三次,秉衡实在无法,只可揭开了说请他帮忙。某领事哈哈大笑,说:“他反对个人,我更管不着了。贵督也是很明白的,难道不知道国事犯应受外人保护吗?何况他尚未到国事犯的程度,怎么能强迫本领事非驱他出境不可呢?对不起,实在不能从命。”可怜赵督连碰了三个钉子,他心中真是说不出的难过。他越想越气,倒不是气某领事,他是气中央的手段太卑鄙了,却叫自己去丢人。他赌气回到署中,便顿足大骂:“这样狭小的器量,如何能做总统?可惜我赵秉衡瞎了眼,却给他卖这大气力。”其实秉衡最是深沉雅量、能沉得住气的人。他这一次也是活该大数已尽。这样显露锋芒,投人所忌地大闹了一场,却不知前后左右有许多只眼睛监视着,有许多的耳朵窃听着。这种消息早已传到北京去。又过了几天,他总觉心中发烧,仿佛像一盆火似的,连带得头目也眩晕,便疑惑是蛤士蟆的缘故,忙吩咐柏德铭不要再做了。就在这一天晚上,才吃过饭,躺在床上吸烟。金相伺候他吃了四大口,觉着脏腑里热得非常难过,蓦地站起来,叫玉琢快快磨二分羚羊面冲服。玉琢道:“这里有老爷吃剩下的二三分,先冲了救急吧。”秉衡点头说:“好好。”玉琢手忙脚乱地将羚羊面冲了,递给秉衡一饮而尽。才饮下去,秉衡身子一晃,说:“我头晕。”这句话才出口,已经摔倒在床前,口中直吐白沫,吓得金相、玉琢,全忙了手脚,两个人过去扶他。他身子直挺挺的仿佛有千钧之重,哪里能挪动分毫。金相连哭带喊地跑到后宅,将夫人同公子请出来。秉衡的家眷非常简单,只有一位公子,还是前妻生的。现在这位夫人是续弦,年纪并不甚大,也就在三十上下。平日夫妻间感情并不甚好。本来这也难怪,秉衡是以鸦片为生命的,哪里还有闲心顾到男女爱情上。何况他是五十多岁的人,老夫少妻,当然没有什么乐趣可言。不过当这紧急关头,夫人不能不出来看视。一见这种情景,也有点慌了,忙叫玉琢将幕府师爷全都请来。大家七手八脚,先将秉衡抬到床上,把他胳臂腿先弯过来,费了很大气力也是无效。忙打电话,将官医院院长招呼来,请他用急救的法子给秉衡诊治。院长行了两次强心注射,也毫无挽回,又用听音器听了多时,说:“心脏气息已微,无法施救了。”大家仍不死心,又从外国医院请了一位德意志的大夫来。这位大夫仔细诊察了一番,说:“人是死了,无法救治。不过死得奇怪,看他的指甲及眼神口沬,可以断定他八成是受毒。至于受的是什么毒,非剖腹检验不敢轻下断语。不过这事关系重大,非夫人公子立下愿书,是无法实行的。”夫人不赞成,说:“凭都督这样身份,落一个死后戮尸,我们于心何忍!”公子上过几年学校,有一点新知识。他的意思间很活动的,想要求一个水落石出。忽旁边一位师爷高声说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你要知道,都督生前是项大总统第一得力人员。他如今死了,应当如何善后,得先给公府去急电,听总统的吩示。谁要擅作主张,动死者一根寒毛,将来总统知道了,如何担当得起!公子如果这样办,总统倘然震怒,加你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你自己摸一摸,还有脑袋吗?据我看最好先给总统去急电,报告都督逝世经过,俟等回电到了,自然有一种办法,目前切不可轻举妄动。”众人听了一致赞成。欲知总统回电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