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四回 宁海军宋江吊孝 涌金门张顺归神
话说当下费保对李俊道:“小弟虽是个愚卤匹夫,曾闻聪明人道:‘世事有成必有败,为人有兴必有衰。’哥哥在梁山泊,勋业到今,已经数十余载,更兼百战百胜。去破辽国时,不曾损折了一个兄弟。今番收方腊,眼见挫动锐气,天数不久。为何小弟不愿为官?为因世情不好。有日太平之后,一个个必然来侵害你性命。自古道:‘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此言极妙!今我四人,既已结义了,哥哥三人,何不趁此气数未尽之时,寻个了身达命之处,对付些钱财,打了一只大船,聚集几个水手,江海内寻个净办处安身,以终天年,岂不美哉!。李俊听罢,倒地便拜,说道:“仁兄,重蒙教导,指引愚迷,十分全美。只是方腊未曾剿得,宋公明恩义难抛,行此一步未得。今日便随贤弟去了,全不见平生相聚的义气。若是众位肯姑待李俊,容等收伏方腊之后,李俊引两个兄弟,径来相投,万望带挈,是必贤弟们先准备下这条门路。若负今日之言,天实厌之,非为男子也!”那四个道:“我等准备下船只,专望哥哥到来,切不可负约!”李俊、费保结义饮酒,都约定了,誓不负盟。
次日,李俊辞别了费保四人,自和童威、童猛回来参见宋先锋,俱说费保等四人不愿为官,只愿打鱼快活。宋江又嗟叹了一回,传令整点水陆军兵起程。吴江县已无贼寇,直取平望镇,长驱而进,前望秀州而来。本州守将段恺闻知苏州三大王方貌已死,只思量收拾走路。使人探知大军离城不远,遥望水陆路上,旌旗蔽日,船马相连,吓得魂消胆丧,前队大将关胜、秦明已到城下,便分调水军船只,围住西门。段恺在城上叫道:“不须攻击,准备纳降。”随即开放城门,段恺香花灯烛,牵羊担酒,迎接宋先锋入城,直至州治歇下。段恺为首参见了,宋江抚慰段恺,复为良臣。便出榜安民。段恺称说:“恺等原是睦州良民,累被方腊残害,不得已投顺部下。今得天兵到此,安敢不降?”宋江备问:“杭州宁海军城池,是甚人守据?有多少人马良将?”段恺禀道:“杭州城郭阔远,人烟稠密,东北旱路,南面大江,西面是湖,乃是方腊大太子南安王方天定守把,部下有七万余军马,二十四员战将,四个元帅,共是二十八员。为首两个最了得:一个是歙州僧人,名号宝光如来,俗姓邓,法名元觉,使一条禅杖,乃是浑铁打就的,可重五十余斤,人皆称为国师;又一个乃是福州人氏,姓石名宝,惯使一个流星锤,百发百中,又能使一口宝刀,名为劈风刀,可以裁铜截铁,遮莫三层铠甲,如劈风一般过去。外有二十六员,都是遴选之将,亦皆悍勇。主帅切不可轻敌。”宋江听罢,赏了段恺,便教去张招讨军前说知备细。后来段恺就跟了张招讨军,守把苏州,却委副都督刘光世来秀州守御,宋先锋却移兵在?李亭下寨。当与诸将筵宴赏军,商议调兵攻取杭州之策。
只见小旋风柴进起身道:“柴某自蒙兄长高唐州救命已来,一向累蒙仁兄顾爱,坐享荣华,不曾报得恩义。今愿深入方腊贼巢,去做细作。或得一阵功勋,报效朝廷,也与兄长有光。未知尊意肯容否?”宋江大喜道:“若得大官人肯去直入贼巢,知得里面溪山曲折,可以进兵,生擒贼首方腊,解上京师,方表微功,同享富贵。只恐贤弟路程劳苦,去不得。”柴进道:“情愿舍死一往,只是得燕青为伴同行最好。此人晓得诸路乡谈,更兼见机而作。”宋江道:“贤弟之言,无不依允。只是燕青拨在卢先锋部下,便可行文取来。”正商议未了,闻人报道:“卢先锋特使燕青到来报捷。”宋江见报,大喜说道:“贤弟此行,必成大功矣!恰限燕青到来,也是吉兆。”柴进也喜。
燕青到寨中,上帐拜罢宋江,吃了酒食。问道:“贤弟水路来?旱路来?”燕青答道:“乘船到此。”宋江又问道:“戴宗回时,说道已进兵攻取湖州,其事如何?”燕青禀道:“自离宣州,卢先锋分兵两处:先锋自引一半军马攻打湖州,杀死伪留守弓温并手下副将五员,收伏了湖州,杀散了贼兵,安抚了百姓,一面行文申复张招讨,拨统制守御,特令燕青来报捷。主将所分这一半人马,叫林冲引领前去,攻取独松关,都到杭州聚会。小弟来时,听得说独松关路上每日厮杀,取不得关。先锋又同朱武去了,嘱付委呼延将军统领军兵,守住湖州。
待中军招讨调拨得统制到来,护境安民,才一面进兵,攻取德清县,到杭州会合。”宋江又问道:“湖州守御取德清,并调去独松关厮杀,两处分的人将,你且说与我姓名,共是几人去,并几人中跟呼延灼来?”
燕青道:“有单有此。分去独松关厮杀取关,现有正偏将佐二十三员:先锋卢俊义、朱武、林冲、董平、张清、解珍、解宝、吕方、郭盛、欧鹏、邓飞、李忠、周通、邹渊、邹润、孙新、顾大嫂、李立、白胜、汤隆、朱贵、朱富、时迁。现在湖州守御,即日进兵德清县,现有正偏将佐一十九员:呼延灼、索超、穆弘、雷横、杨雄、刘唐、单廷邦、魏定国、陈达、杨春、薛永、杜迁、穆春、李云、石勇、龚旺、丁得孙、张青、孙二娘。这两处将佐,通计四十二员。小弟来时,那里商议定了,目下进兵。”宋江道:“既然如此,两路进兵攻取最好。却才柴大官人要和你去方腊贼巢里面去做细作,你敢去么?”
燕青道:“主帅差遣,安敢不从?小弟愿陪侍柴大官人去。”
柴进甚喜,便道:“我扮做个白衣秀才,你扮做个仆者。一主一仆,背着琴剑书籍上路去,无人疑忌。直去海边寻船,使过越州,却取小路去诸暨县。就那里穿过山路,取睦州不远了。”
商议已定。择一日,柴进、燕青辞了宋先锋,收拾琴剑书籍,自投海边,寻船过去,不在话下。
且说军师吴用再与宋江道:“杭州南半边有钱塘大江,通达海岛。若得几个人驾小船从海边去进赭山门,到南门外江边,放起号炮,竖立号旗,城中必慌。你水军中头领,谁人去走一遭?”说犹未了,张横、三阮道:“我们都去。”宋江道:“杭州西路又靠着湖泊,亦要水军用度,你等不可都去。”吴用道:“只可叫张横同阮小七,驾船将引侯健、段景住去。”当时拨了四个人,引着三十余个水手,将带了十数个火炮号旗,自来海边寻船,望钱塘江里进发。
看官听说,这回话都是散沙一般。先人书会留传,一个个都要说到,只是难做一时说:慢慢敷演关目,下来便见。看官只牢记关目头行,便知衷曲奥妙。
再说宋江分调兵将已了,回到秀州,计议进兵,攻取杭州,忽听得东京有使命赍捧御酒赏赐到州。宋江引大小将校,迎接入城,谢恩已罢,作御酒供宴,管待天使。饮酒中间,天使又将出太医院奏准,为上皇乍感小疾,索取神医安道全回京,驾前委用,降下圣旨,就令来取。宋江不敢阻挡。次日,管待天使已了,就行起送安道全赴京。宋江等送出十里长亭饯行,安道全自同天使回京。有诗赞曰:
安子青囊艺最精,山东行散有声名。
人夸脉得仓公妙,自负丹如蓟子成。
刮肯立看金镞山,解肌时见刃痕平。
梁山结义坚如石,此别难忘手足情。
再说宋江把颁降到赏赐,分?众将,择日祭旗起军,辞别刘都督、耿参谋,上马进兵,水陆并行,船骑同发。路至崇德县,守将闻知,奔回杭州去了。
且说方腊太子方天定,聚集诸将在行宫议事。今时龙翔宫基址,乃是旧日行宫。方天定手下有四员大将。那四员?宝光如来国师邓元觉,南离大将军元帅石宝,镇国大将军厉天闰,护国大将军司行方。这四个皆称元帅大将军名号,是方腊加封。
又有二十四员偏将。那二十四员?厉天佑、吴值、赵毅、黄爱、晁中、汤逢士、王?、薛斗南、冷恭、张俭、元兴、姚义、温克让、茅迪、王仁、崔??、廉明、徐白、张道原、凤仪、张韬、苏泾、米泉、贝应夔。这二十四个,皆封为将军。共是二十八员,在方天定行宫,聚集计议。方天定说道:“即日宋江水陆并进,过江南来,平折了与他三个大郡。止有杭州,是南国之屏障,若有亏失,睦州焉能保守?前者司天大监浦文英,奏是‘罡星侵入吴地,就里为祸不小’,正是这伙人了。今来犯吾境界,汝等诸官各受重爵,务必赤心报国,休得怠慢。”众将启奏方天定道:“主上宽心!放着许多精兵良将,未曾与宋江对敌。目今虽是折陷了数处州郡,皆是不得其人,以致如此。
今闻宋江、卢俊义分兵三路,来取杭州,殿下与国师谨守宁海军城郭,作万年基业;臣等众将,各各分调迎敌。”太子方天定大喜,传下令旨,也分三路军马前去策应,只留国师邓元觉同保城池。分去那三员元帅?乃是:护国元帅司行方,引四员首将救应德清:薛斗南、黄爱、徐白、米泉。镇国元帅厉天闰,引四员首将救应独松关:厉天佑、张俭、张韬、姚义。南离元帅石宝,引八员首将总军出郭迎敌大队人马:温克让、赵毅、冷恭、王仁、张道原、吴值、廉明、凤仪。三员大将,分调三路,各引军三万。分拨人马已定,各赐金帛,催促起身。元帅司行方引了一枝军马,救应德清州,望奉口镇进发;元帅厉天闰引一枝军马,救应独松关,望余杭州进发。
且不说两路军马策应去了,却说这宋先锋大队军兵,迤逦前进,来至临平山,望见山顶一面红旗,在那里磨动。宋江当下差正将二员――花荣、秦明先来哨路,随即催趱战船车过长安坝来。花宋、秦明两个带领了一千军马,转过山嘴,早迎着南军石宝军马,手下两员首将当先,望见花荣、秦明,一齐出马。一个是王仁,一个是凤仪,各挺一条长枪,便奔将来。宋军中花荣、秦明便把军马摆开出战。秦明手舞狼牙大棍,直取凤仪;花宋挺枪来战王仁。四马相交,斗过十合,不分胜败。
秦明、花荣观见南军后有接应,都喝一声:“少歇!”各回马还阵。花荣道:“且休恋战,快去报哥哥,别作商议。”后军随即飞报去中军。宋江引朱仝、徐宁、黄信、孙立四将,直到阵前。南军王仁、凤仪,再出马交锋,大骂:“败将敢再出来交战!”秦明大怒,舞起狼牙棍,纵马而出,和凤仪再战。王仁却搦花荣出战。只见徐宁一骑马,便挺枪杀去。花荣与徐宁是一副一正――金枪手、银枪手。花荣随即也纵马便出,在徐宁背后拈弓取箭在手,不等徐宁、王仁交手。觑得较亲,只一箭,把王仁射下马去。南军尽皆失色。凤仪见王仁被箭射下马来,吃了一惊,措手不及,被秦明当头一棍打着,?下马去。
南兵漫散奔走,宋军冲杀过去。石宝抵当不住。退回皋亭山来,直近东新桥下寨。当日天晚,策立不定,南兵且退入城去。
次日,宋先锋军马已过了皋亭山,直抵东新桥下寨,传令教分调本部军兵,作三路夹攻杭州。那三路军兵将佐是谁?一路分拨水军头领正偏将,从汤镇路去取东门,是朱仝、史进、鲁智深、武松、王英、扈三娘。一路分拨水军头领正偏将,从北新桥取古塘,截西路,打靠湖城门:李俊、张顺、阮小二、阮小五、孟康。中路马步水三军,分作三队进发,取北关门、艮山门:前队正偏将是关胜、花荣、秦明、徐宁、郝思文、凌振;第二队总兵主将宋先锋、军师吴用部领人马,正偏将是戴宗、李逵、石秀、黄信、孙立、樊瑞、鲍旭、项充、李衮、马麟、裴宣、蒋敬、燕顺、宋清、蔡福、察庆、郁保四;第三队水路陆路助战策应,正偏将是李应、孔明、杜兴、杨林、童威、童猛。
当日宋江分拨大小三军已定,各自进发。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且说中路大队军兵前队关胜,直哨到东新桥,不见一个南军,关胜心疑,退回桥外,使人回复宋先锋。宋江听了,使戴宗传令,分付道:“且未可轻进,每日轮两个头领出哨。”头一日是花荣、秦明,第二日徐宁、郝思文,一连哨了数日,又不见出战。此日又该徐宁、郝思文,两个带了数十骑马,直哨到北关门来,见城门大开着,两个来到吊桥边看时,城上一声擂鼓响,城里早撞出一彪军马来。徐宁、郝思文急回马时,城西偏路喊声又起,一百余骑马军,冲在前面。徐宁并力死战,杀出马军队里,回头不见了郝思文。再回来看时,见数员将校,把郝思文活捉了入城去。徐宁急待回身,项上早中了一箭,带着箭飞马走时,六将背后赶来;路上正逢着关胜,救得回来,血晕倒了,六员南将,已被关胜杀退,自回城里去了。慌忙报与宋先锋知道。宋江急来看徐宁时,七窃流血。宋江垂泪,便唤随军医士治疗,拔去箭矢,用金枪药敷贴。宋江且教扶下战船内将息,自来看视。当夜三四次发昏,方知中了药箭。宋江仰天叹道:“神医安道全已被取回京师,此间又无良医可救,必损吾股肱也!”伤感不已。吴用来请宋江回寨,主议军情,勿以兄弟之情,误了国家重事。宋江使人送徐宁到秀州去养病,不想箭中药毒,调治不痊。且说宋江又差人去军中打听郝思文消息,次日,只见小军来报道:“杭州北关门城上,把竹竿挑起郝思文头来示众。”方知道被方在定碎剐了。宋江见报,好生伤感。后半月徐宁已死,申文来报。
宋江因折了二将,按兵不动,且守住大路。
却说李俊等引兵到北新桥住扎,分军直到古塘深山去处探路,听得飞报道:“折了郝思文,徐宁中箭而死。”李俊与张顺商议道:“寻思我等这条路道,第一要紧是去独松关、湖州、德清二处冲要路口,抑且贼兵都在这里出没。我们若当住他咽喉道路,被他两面来夹攻,我等兵少,难以迎敌。不若一发杀入西山深处,却好屯扎。西湖水面好做我们战场。山西后面,通接西溪,却又好做退步。”便使小校,报知先锋,请取军令。
次后引兵直过桃源岭西山深处,在今时灵隐寺屯驻。山北面西溪山口,亦扎小寨,在今时古塘深处。前军却来唐家瓦出哨。
当日张顺对李俊说道:“南兵都已收入杭州城里去了。我们在此屯兵,今经半月之久,不见出战。只在山里,几时能够获功。小弟今欲从湖里没水过去。从水门中暗入城去,放火为号。哥哥便可进兵取他水门,就报与主将先锋,教三路一齐打城。”
李俊道:“此计虽好,恐兄弟独力难成。”张顺道:“便把这命报答先锋哥哥许多年好情分,也不多了。”李俊道:“兄弟且慢去,等我先报与哥哥,整点人马策应。”张顺道:“我这里一面行事,哥哥一面使人去报。比及兄弟到得城里,先锋哥哥已自知了。”当晚张顺身边藏了一把蓼叶尖刀,饱吃了一顿酒食,来到西湖岸边,看见那三面青山,一湖绿水,远望城郭,四座禁门,临着湖岸。那四座门?钱塘门、涌金门、清波门、钱湖门。看官听说,原来这杭州旧宋以前,唤做清河镇。钱王手里,改为杭州宁海军,设立十座城门:东有菜市门、荐桥门,南有候潮门、嘉会门,西有钱湖门、清波门、涌金门、钱塘门,北有北关门、艮山门。高崇车驾南渡之后,建都于此,唤做花花临安府,又添了三座城门。目今方腊占据时,还是钱王旧都,城子方圆八十里,虽不比南渡以后,安排得十分的富贵,从来江山秀丽,人物奢华,所以相传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怎见得――
江浙昔时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休言城内风光,且说西湖景物。有一万顷碧澄澄掩映琉璃,列三千面青娜娜参差翡翠。春风湖上,艳桃浓李如描;夏日池中,绿盖红莲似画。秋云涵如,看南国嫩菊堆金;冬雪纷飞,观北岭寒梅破玉。九里松青烟细细,六桥水碧响泠泠。晓霞连映三天竺,暮云深锁二高峰。风生在猿呼洞口,雨飞来龙井山头。三贤堂畔,一条鳌背侵天;四圣观前,百丈祥云缭绕。苏公堤东坡古迹,孤山路和靖旧居。访友客投灵隐去,簪花人逐净慈来。平昔只闻三岛远,岂知湖北胜蓬莱。苏东坡学士有诗赞道:湖光潋滟晴偏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也相宜。
又有古词名《浣溪沙》为证:
湖上朱桥响画轮,溶溶春水浸春云。
碧琉璃滑净无尘。当路游丝迎醉客,
入花黄鸟唤行人。日斜归去奈何春!
这西湖,故宋时果是景致无比,说之不尽。张顺来到西陵桥上,看了半晌。当时春暖,西湖水色拖蓝,四面山光迭翠。
张顺看了道:“我身生在浔阳江上,大风巨浪经了万千,何曾见这一湖好水,便死在这里,也做个快活鬼!”说罢,脱下布衫,放在桥下,头上挽着个穿心红的髯儿,下面着腰生绢水裙,系一条搭膊,挂一口尖刀,赤着脚,钻下湖里去,却从水底下摸将过湖来。此时已是初更天气,月色微明。张顺摸近涌金门边,探起头来在水面上听时,城上更鼓,却打一更四点。城外静悄悄地,没一个人。城上女墙边,有四五个人在那里探望。
张顺再伏在水里去了。又等半回,再探起头来看时,女墙边悄不见一个人。张顺摸到水口边看时,一带都是铁窗棂隔着,摸里面时,都是水帘护定,帘子上有绳索,索上缚着一串铜铃、张顺见窗棂牢固,不能够入城,舒只手入去,扯那水帘时,牵得索子上铃响,城上人早发起喊来。张顺从水底下再钻入湖里伏了。听得城上人马下来,看那水帘时,又不见有人,都在城上说道:“铃子响得跷蹊,莫不是个大鱼,顺水游来,撞动了水帘。”众军汉看了一回,并不见一物,又各自去睡了。张顺再听时,城楼上已打三更,打了好一回更点,想必军人各自去东倒歪睡熟了。张顺再钻向城边去,料是水里入不得城。爬上岸来看时,那城上不见一个人在上面,便欲要爬上城去。且又寻思道:“倘或城上有人,却不干折了性命,我且试探一试探。”摸些土块,掷撒上城去。有不曾睡的军士,叫将起来,再下来看水门时,又没动静。再上城来敌楼上看湖面上时,又没一只船只。原来西湖上船只,已奉方天定令旨。都收入清波门外和净慈港内;别门俱不许泊船。众人道:“却是作怪!”口里说道:“定是个鬼!我们各自睡去,休要睬他!”口里虽说,却不去睡,尽伏在女墙边。张顺又听了一个更次,不见些动静,却钻到城边来听,上面更鼓不响。张顺不敢便上去,又把些土石抛掷上城去,又没动静。张顺寻思道:“已是四更,将及天亮,不上城去,更待几时?”却才爬到半城,只听得上面一声梆子响,众军一齐起。张顺从半城上跳下水池里去,待要趁水没时,城上踏弩、硬弓、苦竹箭、鹅卵石,一齐射打下来。可怜张顺英雄,就涌金门外水池中身死。诗曰:
闻善战死兵戎,善溺终然丧水中。
瓦罐不离井上破,劝君莫但逞英雄。
话分两头,却说宋江日间已接了李俊飞报,说张顺没水入城,放火为号,便转报与东门军士去了。当夜宋江在帐中和吴用议事,到四更,觉道神思困倦,退了左右,在帐中伏几而卧。
猛然一阵冷风,宋江起身看时,只见灯烛无光,寒气逼人。定睛看时,见一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立于冷气之中。看那人时,浑身血污着,低低道:“小弟跟随哥哥许多年,恩爱至厚。今以杀身报答,死于涌金门下枪箭之中,今特来辞别哥哥。”
宋江道:“这个不是张顺兄弟?”回过脸来这边,又见三四个,都是鲜血满身,看不仔细。宋江大哭一声,蓦然觉来,乃是南柯一梦。帐外左右听得哭声,入来看时,宋江道:“怪哉!”叫请军师圆梦。吴用道:“兄长却才困倦暂时,有何异梦?”
宋江道:“适间冷气过处,分明见张顺一身血污,立在此间,告道:‘小弟跟着哥哥许多年,蒙恩至厚。今以杀身报答,死于涌金门下枪箭之中,特来辞别。’转过脸来,这面又立着三四个带血的人,看不分晓,就哭觉来。”吴用道:“早间李俊报说,张顺要过湖里去,越城放火为号,莫不只是兄长记心,却得这恶梦?”宋江道:“只想张顺是个精灵的人,必然死于无辜。”吴用道:“西湖到城边,必是险隘,想端的送了性命。张顺魂来,与兄长托梦。”宋江道:“若如此时,这三四个人又是甚人?”和吴学究议论不定,坐而待旦,绝不见城中动静,心中越疑。看看午后,兄见李俊使人飞报将来,说:“张顺去涌金门越城,被箭射死于水中,现今西湖城上把竹竿挑起头来,挂着号令。”宋江见报了,又哭的昏倒。吴用等众将亦皆伤感。
原来张顺为人甚好,深得弟兄情分。宋江道:“我丧了父母,也不如此伤悼,不由我连心透骨苦痛!”吴用及众将劝道:“哥哥以国家大事为念,休为弟兄之情,自伤贵体。”宋江道:“我必须亲自到湖边,与他吊孝。”吴用谏道:“兄长不可亲临险地,若贼兵知得,必来攻击。”宋江道:“我自有计较。”
随即点李逵、鲍旭、项充、李衮四个引五百步军去探路,宋江随后带了石秀、戴宗、樊瑞、马麟,引五百军士,暗暗地从西山小路里去李俊寨里。李俊等接着,请到灵隐寺中方丈内歇下。
宋江又哭一场,便请本寺僧人,就寺里诵经,追荐张顺。
次日天晚,宋江叫小军去湖边扬一首白幡,上写道:“亡弟正将张顺之魂”,插于水边。西陵桥上,排下许多祭物,却分付李逵道:“如此如此。”埋伏在北山路口;樊瑞、马麟、石秀左右埋伏;戴宗随在身边。只等天色相近一更时分,宋江挂了白袍,金盔上盖着一层孝绢,同戴宗并五七个僧人,却从小行山转到西陵桥上。军校已都列下黑猪白羊,金银祭物,点起灯烛荧煌,焚起香来。宋江在当中证盟,朝着涌金门下哭奠。
戴宗立在侧边。先是僧人摇铃诵咒,摄招呼名,祝赞张顺魂魄,降坠神幡。次后戴宗宣读祭文,宋江亲自把酒浇奠,仰天望东而哭。
正哭之间,只听得桥下两边,一声喊起,南北两山,一齐鼓响,两彪军马来拿宋江。正是:只因恩义如天大,惹起兵戈卷地来。毕竟宋江、戴宗怎地迎敌,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