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平儿连与两侄为媒 黛玉公向元妃祝寿

却说贾芸来到林之孝家,小红在屏后偷看,见小丫头进去倒茶,便探出身子来,说:“原来是二爷么。”贾芸一见,跳起身来,作了一个揖道:“姐姐好,一向没见了,听见姐姐病着,我又不好来问的。姐姐这会子大好了?”小红道:“多谢二爷惦记着,也没怎么好清了,心里只是懒懒儿的么。”贾芸便向腰里扯下块手绢子来,说道:“这还是姐姐换给我的,我总是塞在身上,时刻不能离的。”小红道:“那是我掉在园子里头二爷捡着的,后来换给了我一块,我也收着呢。今儿二爷拿出这个来,我也把那个拿来还换过来罢。”贾芸道:“这会子不用换,等明儿到我们家里的时候,再换罢。”小红道:“我没什么事,怎么到二爷府上来呢?”贾芸走到小红面前道:“我有要紧的话,告诉你呢。”小丫头已倒了茶来,小红红了脸,低声说道:“小丫头倒了茶来了,你不用说,我都明白了,你上紧的打算去罢。”说着,又丢了个眼色,贾芸会意,喝了茶,便说道:“我才刚儿是顺路儿打这儿过,进来坐坐,也没什么话,我这会子进府去,少不得就会见的。”也向小红丢了个眼色道:“我去了。”小丫头出来关了门进去,小红道:“芸二爷是走这儿过,进来坐坐,也没什么

话说,少刻大爷回来也不用说了。”

小丫头点答应,不题。

再说贾芸回去,心里思索要寻赖大说亲,又怕赖大因上回要求发放出文书的事情不妥,说了不惟无益,反恐于中阻滞,越发难说,思前想后,彻夜不眠。直等荣府事过,隔了一日,细想还是去求贾琏,立定主意,恰值这日贾琏一人在书房里闲坐,贾芸便忙上前,跪下说道:“侄儿有件事要求二叔赏脸。”

贾琏道:“什么事?”你起来说。”贾芸道:“二叔允了,侄儿才敢起来。”贾琏道:“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怎么教我允呢?你起来说了,再讲。”贾芸起来,站在贾琏面前说道:“前儿我母亲说,我的年纪也不小了,要给我讨媳妇儿。侄儿说,现在手头不足,那里有这项钱呢?况且,要说亲又高不成低不就的,要是将就些的人家女孩儿,侄儿也不愿意要。自古说:‘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侄儿想着叔叔这里有好些大丫头,该放出配人的就不少。侄儿打量求叔叔的恩典,挑选一个赏了侄儿,不但侄儿感激叔叔,连我母亲都是感激的。”贾琏道:“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我的侄儿,怎么给奴才做亲呢,这断乎使不得的。”贾芸道:“侄儿何尝不知道么,但是如今的世情不好,奴才的事情好了,他还不愿意给侄儿呢。赖大的儿子,怎么做知县呢。古来多少名人大位还娶妓女为妻,妓女又不及奴才了。侄儿为的是无力,又不肯将就要那些看不上眼的东西,这是侄儿情愿如此的。总求叔叔的恩典就是了。”说着,又跪下去。贾琏道:“你不用这么着,且说你想要谁的女孩儿呢?”贾芸道:“侄儿前儿在林之孝家里,听见他的女孩儿小红告病在家。侄儿头里带了人在园子里种树的时候,就看见过的,那时在宝二叔屋里,后来听见说在婶娘屋里当差。现今告病在家,年纪已是该放出配人的时候了。求叔叔的恩典,向林之孝一说就妥了。叔叔、婶娘只当是放出去配了个小子了,将来还是来给婶娘一样当差。”贾琏笑道:“这事你且不用忙,等我明儿教你婶娘和林之孝家的说了看罢。”贾芸忙跪下道:“侄儿今儿先给叔叔磕头,明儿再给婶娘磕头去。”

说着,只见家人来回说:“环哥儿新房子里,领油漆裱糊的工价。”贾琏道:“知道了。喜儿来,对二奶奶说去,说我的话,教照数发给他,教彩明记了档子就是了。”喜儿答应去了。贾琏便到贾环的新房子里去看了一看,原来就是贾母的上房,在王夫人上房外左边的三间耳房后,开了一门通过去的。

王夫人上房外右边三间耳房,是王夫人做房。房后二十余间,是宝钗住的。李纨在园内搬回,便也在这二十余间内住,与宝钗相离不远。

贾琏回到自己屋内,见平儿不在屋里,只道是到王夫人上房去了。彩明倒上茶来,贾琏道:“才刚儿领油漆裱糊的工价,上了档子没有?”彩明道:“上过了,奶奶才打发了这项银子,便到后廊上娄氏大奶奶那里说话去,秋纹、定儿都跟了去了。

贾琏道:“说什么话?”彩明道:“听见说是给他家蓝哥儿说亲。”说着,平儿回来了。贾琏道:“我昨儿没听明白,可是刘姥姥的外孙女儿青儿,要说给蓝哥儿么?”平儿道:“这是太太的意思,说青儿长的很好,要给他做媒,教我给蓝哥儿的娘说去来了。”贾琏道:“他娘愿意不愿意呢?”平儿道:“我去说是我们太太的意思,因为喜欢青姑娘很好,教来给蓝哥儿说亲。他娘听见就欢喜的了不得,有什么不愿意呢?”贾琏道:“青儿虽然好,到底是屯里的姑娘,不配我们这样的人家呢。”平儿道:“这有什么不配呢,常言说的好:白屋出公卿。巧姐儿的姑爷,不是屯里人么?如今中了举了,明年再中了进士,不就是官宦了家了么。这都是姻缘,讲不定的。”

贾琏笑道:“可不是,今儿还有人向我说,情愿娶个咱们家的丫头呢。”平儿道:“谁要娶咱们家的丫头,这个人可奇呢。”贾琏道:“你道是谁啊?就是芸儿这个东西。他再三的求着我,要娶咱们屋里的小红。”平儿道:“芸儿辈数虽小,到底是爷们呢,怎么给奴才做亲来了呢?”贾琏道:“我也是这么说,他再三的磕头求着说,现在无力攀亲,将就些的人家他又不愿意,说是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却也还说得是。”

平儿道:“他怎么偏偏儿的看上了小红,这总有缘故。芸儿这东西,他头里也到园子里去过,也常到这屋里来,我看他总有些鬼鬼崇崇的。”贾琏道:“这不消说的了,我看他是久有了这个心,只是不好开口的。今儿我见他求着,不过意,已应了他了。他明儿还来给你磕头呢。你明儿就叫了林之孝家的来,给他说说罢。”平儿道:“还不知他愿意不愿意呢?”贾琏道:“你向他说这个话,是教他女孩儿给爷们做正配,又不是教他女孩儿配小子,他敢不愿意吗?”平儿笑着点头儿,只见外面家人进来回说:“三爷娶亲的大轿宫灯都办齐备了,请二爷出去看呢。”贾琏便站起身来,出去了。

到了次日,平儿正打量叫人传林之孝家的进来说话,恰值林之孝家的上来回事。平儿等他回完了事,吩咐明白了,便说道:“小红告了病,这些日子也很该好了。”林之孝家的道:“他还没好的清妥呢,还待调养几天,我就叫他上来伺候了。

这孩子就是生的单弱的很么。”平儿道:“我不是要他进来伺候,我要给他说亲呢。”林家的道:“这是多谢奶奶的恩典了。”

平儿道:“我看这孩子倒很好,聪明伶俐,做事说话儿都乖巧,怪惹人疼的。这会子也该是配人的时候了,我想要是给他配个小子,就可惜了这孩子了。我昨儿会见后廊上五奶奶,说起他要给芸哥儿讨媳妇儿,又怕的是手头并不宽绰,门户高的攀配不上,将就些的人家女孩儿又自己看不上眼。他说芸哥儿说的好,‘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我就想起小红来,告诉他,问他愿意不愿意呢?五奶奶说:‘这可是打着灯笼还没处寻呢,多谢婶娘的怜爱,就感谢不尽了。’我看那芸哥儿,人就很不错,将来总有出息的,你看着怎么样呢?”林家的道:“多谢奶奶的恩典,真是天高地厚了,这也是我女孩儿的造化。要不然。配个小子罢了,怎么敢给爷们扳亲呢?这都是想不到的事。”平儿道:“你明儿就教他进来罢,我也不要他服侍,给他在这儿静静儿的调养调养,我也要瞧瞧他,问问他呢。这会子是我的侄媳妇了,我那里还拿他当丫头么。”林家的道:“多谢奶奶抬举,这可是当不起呢。我明儿就教他进来给奶奶磕头。”说着,贾琏进来,到那边屋里去了,林家的便出去了。

平儿进到屋里,贾琏道:“那

话说了没有。”平儿便把方才的话,告诉了他一遍,因道:“你这会子进来,又有什么事?”贾琏道:“兰哥儿的亲事定准了,打点下帖儿请梅姑爷、琴姑娘两个人做媒人。明儿下定,便过礼,就是老三娶亲的这一天,又省些费用,又添了热闹。到明年春天三月里过门。”

平儿笑道:“这几天通是闹媒人了,咱们两天就闹了两个媒。今年比往年可大不同了,咱们家出了多少事,都是喜事,重重叠叠的,可是运气该转了。人人都说老太太的福大,老太太在日都没见过这么些喜事呢。”贾琏笑道:“头里人人都说凤姑娘能干,办事妥当。我看着总不如平丫头好,我自来心爱的是平丫头,可见今儿还是平丫头有福呢。”平儿笑道:“你这是怎么说,你再要这么着,我可不依。”贾琏笑道:“你不依,我可由不得你不依呢。”说着,笑了出去了。

林之孝家的回去,把这话告诉了他女儿一遍。小红心下明白,知道贾芸是求了贾琏、平儿的了,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真是喜出望外的了。林之孝家的道:“你明儿就进府去,给二奶奶磕头,谢谢恩典。二奶奶教你就在那里调养几天,不要你做事情呢。”小红道:“二奶奶教我在那里调养,不教我做事情,原是奶奶的好意,就是我怪不好意思的么,怎么样呢,妈妈明儿带我进去,磕了头就出来罢。”林家的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奶奶教你进去,说要瞧瞧你,这就是疼爱你的意思。明儿回来,他少不得给你有格外的赏赐,虽然我要给你办嫁妆,到底多些东西倒不好么?”小红道:“那些姐姐、妹妹们都知道了,总要拿我取笑儿开心呢。我又不好说的,臊的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呢?”林家的道:“你这会子都给了爷们做亲了,又不是配了小子。才刚儿二奶奶不说么,说你做了他的侄媳妇了,还是丫头么?你比那些姐妹们高了一等了,他们怎好说你的呢?”小红心下细想,不能不去,只得点头答应。

到了次日,林家的便带他进府,上来给平儿磕头。平儿向林家的道:“给他在这里玩玩散散就大好了,等他照常好了,五奶奶那里有了日子了,我再教你带他回去。”林家的答应去了。

平儿进房,小红便跟了进去,平儿道:“你现在可还吃药了没有?”小红道:“药有一个多月没吃了,天天吃丸药呢。每日一样吃饭,就是没了气力,心里有些懒闷,没有大好。”

平儿叫他到面前来,拉了他的手,摸摸他的膀子,见瘦弱可怜,因说道:“你这也没什么病,不过要把心散散,多吃些饮食,调理调理就好了。”小红脸已红了,平儿见定儿在旁,便教他倒茶去。小红忙道:“我倒去罢。”平儿笑道:“你是我的侄媳妇了,该叫我二婶娘呢。我还要你倒茶么?”小红忙跪下说道:“虽蒙奶奶的恩典,我在这里要不伺候,一者心里不安,再者脸上过不得,这些姐妹们跟前,也不好看,还求赏照常办事。”平儿拉起他来,定儿已倒了茶来了。平儿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这会子你病还没大好,我且不教你伺候,等病好了,再照常办事就是了。”因向定儿道:“你和他到你们那里坐坐儿玩玩儿去,你就对他们说,不许拿他取笑儿开心,我知道了是不依的。”又向小红道:“他们要是谁这么着,你就来和我说。”两人答应出去,往下房里来。

彩明、秋纹两个,正在那里坐着说话儿呢。秋纹一见他二人进来,便先笑道:“小芸二奶奶来了,请坐,我们还没过来请安呢。”小红的脸早已飞红,定儿道:“秋纹姐姐,你这是怎么说啊,奶奶才吩咐了,教我来给你们说,不许拿小红姐姐取笑儿开心呢。他才进门,你就这么着,怪不得奶奶说,可见奶奶想得周到呢。”彩明道:“不要闹,小红妹妹,你坐着。咱们姊妹们,好好儿的坐坐说说话儿。惟有秋纹妹妹,他总是这么样,喜欢嘻嘻哈哈的,怨不得奶奶说埃我们这个奶奶,比头里的奶奶还明白,高多着呢,待人的好处不要远比,看他待小红妹妹就知道了。头里的奶奶有这样的恩典吗?他从前也是和我们在一块儿的,这会子做了奶奶,接着当家,要不是心里明白透露,这些人能够服他吗?头里的奶奶是一味利害,人人害怕他的,这个奶奶是一味宽厚和平,人人悦服他的。一个是金刚努目,一个是菩萨低眉呢。”秋纹道:“这话倒是的。这会子我们都在这里谈心,上头没人伺候呢,我上去了。”说着,便出去了,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林黛玉在太虚幻境,自从凤姐等三人去后,每日与香菱讲究诗词,倒也快乐。一日,二人正在谈诗,晴雯在旁煎茶伺候,只见金钏儿笑嘻嘻的进来,向晴雯道:“你今儿在家里没出去,你可没得看见这个稀罕的事儿。”晴雯道:“什么稀罕的事儿?”金钏道:“我才刚儿和那些仙女们六七个人斗草玩儿,大家都寻了些各样的草,都到牌坊里头警幻仙姑的宫门口,大家赌斗呢。仙姑和妙师父,也在那里瞧我们玩儿。”晴雯道:“斗草就算个稀罕的事儿么?”金钏儿道:“你听罢,人家还没说完呢,你就拦人家的话靶儿。我们正斗到热闹中间,只见正南上远远的轿马人夫、旗锣伞扇过了一队,又是一队,都向正北上去了。我只当是拜咱们来的什么客呢?问了问仙姑,他才说今儿是腊月二十三了,过去的都是各府州县的灶王爷。我就问他,咱们怎么也不祭送灶王呢?他说灶王爷不敢当咱们的祭,他明儿反倒要把收下人家的灶糖,差人送些来给咱们吃呢。你说这事儿,稀罕不稀罕呢?”晴雯道:“这也没什么稀罕处,咱们在家里的时候,那一年腊月二十三又不祭送灶王呢?金钏儿道:“不稀罕也罢,明儿灶王爷送了糖来,你就不用吃。”

黛玉听了,笑道:“我们如今住在这里,连四时八节也都不知道了。”香菱道:“这正是‘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了。提起斗草来,我记得那年子在园子里,和芳官他们也是斗草玩儿,把一条大红新裙子都弄泥了穿不得,还是袭人姐姐把他自己的一条新裙子拿来给我换了穿的。这斗草原是春夏天的玩意儿,冬天草木都枯了,那里去寻呢?这里腊月里竟还有花草,真是四季长春,比那人间真有霄壤之分了。”黛玉道:“斗草原是午日之戏,当日唐朝安乐公主,午日斗百草,欲广其物,曾遣人驰驿南海祗洹寺,剪维摩诘像上谢灵运之须,总不过是以稀罕为贵罢了。这会子说起祭灶来,这不是离年尽不远了么?元妃娘娘的生日到了,咱们可打点些礼物送送呢。”香菱道:“这正是的呢,明儿大家商量商量,倒是大家公办罢。”

黛玉点头。

过了几日,便是除夕。太虚幻境的景况,并不像人世繁华热闹。惟有松盆柏子,香篆氤氲,和那茶果清谈,酒肴消夜而已。次日元旦,乃是元妃诞辰,大家公送了九件礼物的祝敬。

警幻仙姑领着林黛玉、妙玉、香菱、尤二姐、秦可卿、瑞珠儿等一齐到赤霞宫来,迎春替元妃迎客,大家进宫见了元妃,先行朝贺之礼,然后谢恩,依序坐下。先叙了一回闲话,乃命摆上筵宴,大家畅饮。众仙女们奏起钧天雅乐,又歌了一回霓裳羽衣之曲,音响节奏非人世所有。

须臾乐止,元妃笑道:“这些歌舞,实在也听厌了。依我的意思,今日姊妹们聚会,不必拘泥常礼,倒不知大家猜拳行令,倒觉有趣些。”黛玉等大家俱各立起身来,答道:“今日乃娘娘千秋,又是元旦令节,体制攸关,臣妹等何敢放肆。”

元妃笑道:“这些年,我在宫里,实在教这礼数把我拘的受不得了。今儿好容易离尘超世到了这里,已非宫闱可比了,怎么你们仍然还要拘礼,教我也难了。也罢,拿笔砚过来,我前儿看见了绛珠仙草十分可爱,我就以此为题,做了七律一首,你们能诗的,可以步韵,各人和作一首,岂不雅趣呢。”大家听了,又道:“娘娘聪明天纵,学问渊源,臣妹等学识浅陋,焉敢续貂。”元妃笑道:“不必过谦。”只见仙女送上文房四宝来,元妃提笔一挥而就,递与黛玉。黛玉接来,仔细读道:

自是灵河不朽身,偶因一念谪红尘。

分来秋夜潇湘雨,占断风花上苑春。

青甫入帘香彻骨,苔初绕砌翠迎人。

芳姿别有销魂处,未许凡葩强效颦。

黛玉读罢,连声赞颂,又逊谢奖赏太过,实不敢当。遂又递与香菱、妙玉、迎春等,大家看了一遍,都称赞不已。

元妃笑道:“换热酒来,大家吃一杯助助诗兴。”仙女们斟上热酒,大家又饮了一巡。香菱便拈起笔来,笑嘻嘻的也写了一首,出来躬身呈与元妃道:“婢子初学,俚句不足以辱娘娘凤盼。”元妃接来一看,不知写的是几句什么?请看下回便见。